趙雨
我大學(xué)畢業(yè)前,我爸給自己找了個新伴兒。他和我媽離婚近十年,照理說,是該找一個。我見過那女人,比較時髦,燙著一頭大波浪,吃過一頓飯,就沒再聯(lián)系了。畢業(yè)后,我沒急著回老家,我爸問我為什么。我說想靠自己的能力,找找工作。我爸說,回家也能找。我說,讀了四年書,在這兒人脈足。其實全是冠冕堂皇的扯淡,我哪有什么人脈,想到一旦回家難免要面對那個半路組建的新家,尷尬自不必說,讓我覺得對不起我媽。
我在距離學(xué)校六七公里處的小區(qū),租了一個二樓的房間,五十平方米:四邊被磕得失去棱角的桌子,四條腿不平整的椅子,一躺下會發(fā)出咯吱聲響的木板床,表面皺起一片油漆的圓凳,無一不顯出這一住處像是城鄉(xiāng)接合部外地打工者租住的平板屋。但有兩樣?xùn)|西出乎我意料,一是墻角靠著一把棕色木吉他,面板蒙了層灰,琴柱和絲弦完好無缺,像是一背上就能去走天涯,不知誰留下的。另一樣是木板床的正上方墻上,掛著一幅油畫,畫著一片大樹高聳的森林,一條蜿蜒的小溪,溪邊飛舞著一群螢火蟲,每一只都畫得細節(jié)飽滿,尾部發(fā)著光,觸須清晰可見。當(dāng)時我正在看一部名為《螢火河》的日本小說,勾起小時候在老家的鄉(xiāng)村夏季螢火蟲成群結(jié)隊出沒的記憶,那張油畫恰如其分掛在那里,讓我頓生好感。
房東是一位和我爸的新伴兒穿衣風(fēng)格相似的中年婦女,她向我說明,房子是她兒子買了做生意的,租金是一月八百六十元,水電費不算,沒電視沒網(wǎng)絡(luò),想要那些得自己辦。我說好的,我不要那些。她說,空調(diào)也沒有。我一驚,說,空調(diào)也沒?她說,你去二手市場撿個漏。我說,算了,沒有就沒有,我不怕熱,租金再便宜點。她說,八百四。
八月炎夏,天瘋狂地?zé)?,沒空調(diào)真不好受,第二天去買了個落地扇,搬回來一身汗,連夜讓扇葉轉(zhuǎn)著。第二天一早,一過七點,朝南的窗外,太陽射出萬道金光,肆無忌憚地將光和熱一絲不茍地灑入屋內(nèi)。床板開始發(fā)燙,席子開始發(fā)燙,熱氣從體內(nèi)一點點逼出,過不多久汗液使全身黏糊,只得起來。再過兩小時,房內(nèi)簡直成了個大鍋爐,僅坐著,整個人都是濕的。到了晚上,太陽落山,溫度降一些,才有一絲涼風(fēng),從窗外徐徐吹來。
這種情況,有些怕了,懷疑留在本地的決定是否過于潦草,而我最終也不過是畢業(yè)即回家的“啃老一族”?但堅持著,畢竟我在我爸面前那樣信誓旦旦,如果灰頭土臉,一朝返回,太不堪了。
在同個樓層的對面,沒過幾天,發(fā)現(xiàn)也住著一名應(yīng)屆畢業(yè)生。一天,我實在熱不過,打開防盜門,坐在門口乘涼,照說這是不相宜的,老小區(qū)的人,上上下下走樓梯,經(jīng)過時會看到我,順帶瞄一眼屋內(nèi)的設(shè)施。我拿著扇子,穿著背心,靠著門框,兩腿叉開,像坐在村口大樹下納涼,樣子肯定不好看,但我顧不上這些,愛怎么看隨便。住我對面的那哥們每天早上九點半準時出門,他出門時我已在納涼。他穿得很體面,一件白襯衫,黑色西裝褲,襯衫扣子全部扣上,系了條灰領(lǐng)帶,看著都熱。一開始我們沒講話,幾天后,我主動和他打了招呼,閑聊幾句,他和我是同個學(xué)校的,市場營銷專業(yè),畢業(yè)后也沒回家。他問我找到工作沒,我說沒。他說,怎么不趕緊找?這話就讓我對他沒多少好感,語氣像我爸。我說,慢慢來,不急。轉(zhuǎn)而問他在做什么,他說他在發(fā)傳單。我說,你是說那種傳單?他說,否則還有什么傳單?我們營銷專業(yè)的,發(fā)傳單是步入職場的第一步。這話又像課堂上教授們的講義。其實我對他沒別的意見,發(fā)傳單就發(fā)傳單,行行出狀元,發(fā)出個傳單狀元也不是沒可能。唯獨無法理解的是,一個去街上發(fā)傳單的大學(xué)生,為什么穿成那樣?像隨時提著公文包邁入辦公室坐在首座給下屬布置工作任務(wù)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那條領(lǐng)帶看得我背脊冒汗。他下了樓,打開門禁,出去之前回轉(zhuǎn)身,抬頭看了我一眼,問我是否對他目前干的工作有什么想法。我說絕對沒有。他正了正領(lǐng)帶說,不久的將來他一定會闖出一番事業(yè)的。
我蠻羨慕他對工作的熱情和雄心壯志,相比之下,覺得自己過于萎靡不振,那天之后就不再開門納涼,不愿再看到他精神飽滿的樣子,像一面鏡子反照出我的頹喪如鬼。剩下能做的只有整天待在房內(nèi),聞著地面蒸騰上來的熱氣,吹著電扇送出來的熱風(fēng),心中有種說不分明的東西,不知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一根根抽煙,煙霧慢慢升騰,經(jīng)由電扇的熱風(fēng)彌漫到房間各角落,注意到墻腳的那把木吉他,提起來,坐在床沿,像對待一桿獵槍一般,將它認認真真擦拭一遍,緊了緊弦柱,試了試音準,然后坐在床沿撥了幾個音階,都還不錯。我彈起一首熟悉的曲子,對了,我還是大學(xué)吉他社的一員,吉他水平還不賴。但一曲未終,沒了繼續(xù)彈奏的興趣,把吉他放回墻腳,沒再動過它。我還觀察過一段時間墻上的那幅螢火蟲油畫,蠻想再見一見這種童年的小飛蟲,打開筆記本電腦,搜索哪里有觀賞螢火蟲的地方,最近一處叫作楠溪江,開車要兩小時,就把電腦合上了。說到底就是不想動,吉他如果能用意念彈奏,螢火蟲如果能自己飛到屋里來,我想我是很樂意的。
但記憶中分明有一股薄荷般清涼的味道,關(guān)于那個八月,多年后回想起來,底色并不都是那樣灰。每到黃昏,熱氣消退,我會打開玻璃門,來到陽臺。是的,這個不到五十平米的單身房,配有一個蠻有格調(diào)的陽臺,西式風(fēng)格,鏤空圖案的護欄,原有幾盆小植物擱在洗手臺,干枯了,晾衣架銹出不少黃斑,但這些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趴在欄桿邊抬頭望去,那種紅色晚霞遍布大半個天空的景致,一彎淡淡的如水的透明月亮似有若無地懸掛在半空,猶如隨時準備隱匿到天幕后去,后來我在別處幾乎沒再見過。緊靠陽臺的左下方,一棵高大的玉蘭,寬大碧綠的葉子疏朗可愛,還有傍晚的風(fēng)帶著不知何處的苜蓿和泥土的氣息,讓我回想起小時候外婆家那個浮滿綠萍的小池塘。
忘了具體是哪一天,聽到一陣鋼琴聲,來自對面。那棟樓是六單元,和我的四單元隔著底下一條人行路,同樣是二樓,同樣有個陽臺,面積比我的陽臺大兩三倍,玻璃門后遮著兩道窗簾,中間留出幾十厘米,能看到一把鋼琴凳的一半和凳上坐著的人影的一半。那琴聲在我這外行的耳朵聽來,稱得上行云流水,彈奏者技巧老練,音節(jié)之間銜接緊湊,快慢合宜,尤為驚喜的是我聽出了這個曲子是來自《再見螢火蟲》。大二時著迷過一陣這部動畫,對里面的鋼琴曲印象特深。我想看看彈者何人,從那半個人影判斷,是女的,年紀不大,穿著睡衣,衣上有個卡通圖像。半小時后,琴聲戛然而止,她從凳上站起來,拉開窗簾,正臉和身條暴露在我面前,出乎意料,竟是那么年輕,不知初中生還是高中生。她伸了個懶腰,夕陽在她睡衣上染了一層淡淡的霞光,頭發(fā)披在肩,睡衣左腿上的卡通圖案原來是海綿寶寶。我忘了回避,目不旁騖,盯著她。伸完懶腰的她注意到了我,隨即合上玻璃門,拉上窗簾,不見了。
從那天起,一到傍晚,晚霞滿天之際,我就搬把凳子在陽臺坐等,那鋼琴聲像新聞聯(lián)播一樣準時,到點了,開奏,更多我聞所未聞的曲子在耳畔響起,聽得極滿足,一掃白天房間沉悶的郁熱和那股朽爛的無聊勁。約定俗成一般,彈完琴,小姑娘照例拉開窗簾,打開玻璃門,在陽臺伸個懶腰。我照例觍著一張臉,肆無忌憚坐著抽煙,然后她照例關(guān)上玻璃門,拉上窗簾,消失不見,讓窗簾晃悠悠動上幾秒鐘。
一周后,她打開玻璃門,伸完懶腰,朝我的方向喊了聲,喂。我冷不丁一驚,煙蒂差點墜地,故作驚訝,左右四顧,指著自己說,我?她說,你每天偷看我?她的聲音清脆,可以說帶著稚嫩,證明我的判斷沒錯,她還很小。我說,怎么會!我坐在自己的陽臺。她說,很可疑!我說,你彈得好聽。她說,這不就在偷聽。我覺得她蠻可愛,我說,就算在偷聽,聽聽彈琴,不犯法吧。她笑笑說,就問問。我說,你多大?她說,十八。我說,高中?她說,高三。我說,你這樣練琴干嘛?她說,考藝校唄,文化課頭疼,考藝校,彈琴能加分。我說,那好。她說,你呢?我說,我什么?她說,你在這干嘛?我說,畢業(yè)找工作。她說,大學(xué)?我說,大學(xué)。她說,你那房間上一個住客也是個大學(xué)生。我說,哦,你跟他認識?她說,不認識,他只住了一星期,就走了,陽臺那些盆栽就是他買的。
我覺得她真實的人和窗簾后彈琴時給我的印象有些出入,窗簾后那半個人影營造出一種朦朧感,帶著虛幻,真實的人則漫不經(jīng)心,腦袋里冒出一個詞:嬉皮——她確實有些沒心沒肺。這時屋內(nèi)一聲喊:人呢!我看到她渾身一驚,像是做什么壞事被抓個現(xiàn)行,對我做了個鬼臉,拉上窗簾,進去了。
從那以后,我們算是正式認識了,在她彈琴后,每天都會聊一會兒天,隔著底下一條兩米寬的人行路。有人走過時,他們會抬頭看看上方,看到隔空相對的兩個腦袋,這種感覺也蠻好的。至于我們聊了什么,后來全忘了,只記住那股薄荷般清涼的味道,為什么偏偏是薄荷?說不上來,有可能是她這人給我的整體印象,也可能是某些發(fā)生在夏季黃昏的事,不靠譜的當(dāng)事人喜歡用薄荷來形容它。但她不能久待,講著話,時不時回頭看看屋內(nèi),隨時提防那一聲喊,我猜發(fā)出喊聲的應(yīng)該是她媽,她媽對她要求應(yīng)該挺嚴格,她應(yīng)該很怕她媽。
一天夜里,我被一個很重的聲音吵醒,起身一聽,正是對面陽臺傳來的。第一次看到那兩扇玻璃門完全打開,那夜有風(fēng),不小,可能臺風(fēng)要來,吹得兩道細紗窗簾在夜色中飄動,飄到玻璃門外邊。門的里邊,一男一女正在吵架,他們情緒激動,女的比男的更暴烈,肢體動作更多,雙手揮舞,仿佛隨時會上去扇那男的一巴掌。他們互相辱罵對方,用的全是最惡毒的詞匯,結(jié)果男的先動了手,推了女的一下,女的不甘示弱,踹了他一腳,兩人就扭打在一塊兒,他們的身影倒映在燈光通明的墻上,像遙遠童話故事里兩個邪惡的魔鬼。他們打著打著就不見了蹤影,可能是打到臥室或客廳去了,不一會兒,燈滅了。我看了下時間,將近十二點,這可以稱得上是擾民,雖然沒有一位業(yè)主出來干涉。
第二天,午覺睡過了頭,醒來六點,夏季的天黑得遲,翻身爬起還看得到天邊絢麗的云彩。姑娘正趴在對面陽臺,向我打招呼,她說,嘿,你醒了。從她那角度,正好看到我躺著的木板床,我只穿了條平角短褲,赤裸著上身,背部讓席子印出一條條紋路。這多難堪。我說,你怎么偷看我。她說,誰偷看你,你窗開成那樣,這邊這一排住戶,誰看不到。這問題我倒沒想過,心想以后不能再這么睡了。套了件背心,下床來到陽臺,發(fā)現(xiàn)她有點異樣,以前都是穿著卡通睡衣,今天上身一件白T恤,腳下一雙白球鞋,頭上一頂白色棒球帽,像一條白色熒光棒。尤為顯眼的是,她的左側(cè)臉頰和被棒球帽遮掩的眼角皮膚,有一塊烏青。我說,你怎么了,沒事吧?她把帽檐往下壓了壓說,沒事,你想不想出去走走?我說,去走走?她說,今天兩個神經(jīng)病出差去了,我有一整個晚上加上明天白天,可以自由支配,想干嘛就干嘛。我說,兩個神經(jīng)病?她說,就我爸媽。
我沒說昨晚我聽到他們打架了,我打算什么都不說,一直都不說。她說,感興趣嗎?我說,感興趣。她說,是吧,我就知道,你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嗎?我條件反射回頭看了一眼墻上的油畫,脫口而出三個字:楠溪江。她說,那是哪里?我說,一個好地方。她說,能干嘛?我說,看螢火蟲,那是個觀賞螢火蟲的景點。她說,近嗎?我說,坐車倆小時。她說,坐倆小時的車,就去看螢火蟲?我說,你不喜歡螢火蟲?她說,倒不是。我說,你不覺得那東西很好看嗎?她說,去看個螢火蟲,沒必要走那么遠,這里就有。我說,哪里?她說,我們小區(qū)。我說,這小區(qū)有螢火蟲?她說,沒錯,就在北門外的濕地。我說,那是什么鬼地方?她說,這小區(qū)開發(fā)的時候,這一片都是濕地,開發(fā)商圈了一部分,直接將房子建在濕地上面,剩下那部分,一直空著,就是北門外那片。我說,你怎么知道?她說,這里的業(yè)主都知道,又不是什么商業(yè)機密。我家是第一批住戶,那時趕去看螢火蟲的人多,不知是誰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開發(fā)商當(dāng)時還把這當(dāng)作賣房的亮點,這兩年很少聽說有人去了,誰還沒見過幾只螢火蟲呢。我說,就去那兒。她說,行,等天黑下來,七點半差不多,再聯(lián)系。
這叫我有點興奮,倒不完全是有螢火蟲看,而是和一個高三女生密謀了這么一件事,帶著偷摸的快感,像背著大人即將私奔似的,使我坐立難安。時間一分一秒挨著過,考慮穿什么衣服出門比較合適,我沒有多余的衣服,短袖加上七分褲,標配;認認真真刷了一次牙,目的不明;刮了刮頜下冒出來的胡須,照著鏡子,發(fā)覺實在太久沒收拾自己了,那張邋遢不堪的臉,像個鴉片鬼。突然我就決定,要善待自己,好好對待日子,振作精神,重拾信心,必須點燃一股澎湃的激情,猶如剛上大學(xué)時,立誓做個奮發(fā)向上去中流擊水去天上攬月的新青年。
放下牙刷,放下剃須刀,我正視鏡中的眼睛。
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
七點十分,沒到約定的時間,她提前來敲我的門?我趕緊飛奔向床,把亂丟的臟內(nèi)褲丟向床底,煙灰缸內(nèi)一堆煙蒂和黃水倒進字紙簍。敲門聲接連不斷,敲到第十下,我禮貌地開了門,外面站著對門那哥們兒,我愣得反應(yīng)全失。他沒穿白襯衫,沒系灰領(lǐng)帶,一身終于符合應(yīng)屆畢業(yè)生的裝束,短袖襯衫,西裝短褲。
他說,你好。我說,你好。他說,抱歉打擾你了。我說,沒事。他說,有事。我說,有事?他說,我被一家貿(mào)易公司聘用了。我說,好啊。他說,干的是公關(guān),你知道我學(xué)的就是市場營銷,我說過發(fā)傳單是我們?nèi)肼毜牡谝徊?,他們終于看到了我。我說,沒錯。他說,工資也還不賴。我說,祝賀你。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論我和他的關(guān)系,沒到有必要告知我這些的地步,如果是單純的炫耀,他還不至于是這樣一個無聊的人。
他說,有個事,我想麻煩你。我說,是什么?他彎腰,向下蹲,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腳邊放了一樣?xùn)|西,是一只有機玻璃箱,里面鋪了一層細沙。他把箱子提上來,亮在我眼前,只見細沙上的一片菜葉,趴著一只蝸牛,一坨黏糊的鼻涕蟲般的軟體,背著螺殼,兩條搖擺的觸須。我說,一只蝸牛?他說,沒錯。我說,現(xiàn)在流行寵物蝸牛,你這什么品種?他說,這只不是寵物蝸牛,這就是只普通的蝸牛。我說,你養(yǎng)了一只普通蝸牛?他說,是的。
他說,我來這里時,剛開始發(fā)傳單,有一天,商場外面突然下起雨,我去空中走廊下避雨,那里有片綠植,這只蝸牛不知怎么從一株綠植上掉了下來,在水泥地上往前爬,這么大雨,我覺得它怪可憐,就把它帶回了家,養(yǎng)了大半年,不知怎么會一直養(yǎng)著它?,F(xiàn)在我要走了,那家聘用我的貿(mào)易公司提供員工宿舍,我要住到員工宿舍去,可不能帶著這么一只蝸牛一起去,會被同住的同事笑話,剛?cè)肼?,我要和他們打好關(guān)系,干我們這行,人際關(guān)系很重要。所以我想請求你,在我走后,能否幫我養(yǎng)它?很省事的,定期丟一片青菜葉進去,它會自己吃,蝸牛是很乖的動物。
我說,這可是件新鮮的活計。他說,我在這不認識別人,就你一個朋友,拜托你了。我嚇一跳,怎么都沒想到我們的關(guān)系居然可以稱得上是朋友,多半是他求我辦事,故意和我套近乎。養(yǎng)一只蝸牛,雖然這事聽上去挺怪。其實就跟沒事一樣,如果他今天抱了只貓狗過來讓我養(yǎng),我肯定拒絕了。
我說,好的,放心。他握住我的手,鄭重道了謝,反而搞得我不好意思。
他走后,正好七點半,我把蝸牛箱往床腳隨便一放,跑去陽臺。她在了,她說,剛誰呢?我說,對門的住戶。她說,怎么了?我說,沒事,閑聊幾句——走了不?她說,走吧。我打開門,下樓,出門禁,跑到人行路,站在一桿路燈下,抬頭一看,她還在陽臺。我說,走啊。她說,不能走正門,我爸媽在玄關(guān)裝了監(jiān)控,回來一查就知道我出去了。我說,你這是坐牢啊。她說,沒必要惹不必要的麻煩。我說,那怎么走?她說,簡單,你幫我看著,有人過來,喊我。不知她要干嗎,只見她左右看了一眼,翻出護欄,左腳踩到護欄下的一根排水硬管,右腳一落,在外壁的一塊凸起處蹬了一下,順勢一跳,人就到地面了。
她拍了拍手,說,怎樣?我說,厲害。她說,常做,熟練。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她,就像從電視里走出來的人,五官清秀,最好看的是她的嘴唇,細薄,光澤度好,似乎搽了潤唇膏,那塊烏青更明顯了,青紫中透著紅,有點嚴重了。她說,跟我來。
她帶著我,沿人行道往前走,拐個彎,上了一條鋪滿鵝卵石的甬道。在這小區(qū)住了差不多半個月,我還沒出來逛過,種了不少景觀樹,香樟特別多,又高又大,楊樹、杜英,枝葉修剪得整整齊齊。接近北門時,一道涂漆剝落的外墻,中間開了個口子,裝著一扇拉合式鐵柵門,門上兩只圓形燈泡。
出門,黑咕隆咚,辨不清地形,女孩背了個肩包,掏出一只手電筒,照見前面一條水泥路,呈上坡趨勢。走了一程,一面人工湖,湖邊菰草和菖蒲成片,這里有了光,一條沿湖而辟的步行道,路邊每隔五六米,裝著一盞風(fēng)燈。不少人沿湖散步或夜跑,也有夜釣。湖的東邊,一片林子,不遠,繞過一座小木橋,在水邊隔離帶的一側(cè),從掩映在一片蘆葦叢中的羊腸小道穿過去,身在林子的外圍。是片水杉林,樹與樹之間有很大空間,樹下地面比較松軟,踩下去,漫上一腳水漬,深的地方,半個鞋幫陷在水漬中。
林子里還有別人,一對對,不超過十個,也提著手電,手電光間或一晃,水杉筆直的樹干就在黑暗中暴露出來,細密秀氣的葉子,如麥芒般。我沒看到螢火蟲,我問她看到?jīng)],她也說沒。越往里走,樹越高,黑暗越濃,大概又過了五分鐘,還沒把這林子走完,我勸她返回。
這時在我們右手邊不知誰,喊了聲,快看,這里有。我們跑過去,只見一條胳膊寬的窄溪,水中溪石,溪邊稀疏的水草,草葉間,果然飛舞著一星星忽明忽暗的熒光。
我有點激動,像見著分別多年的童年玩伴,周邊那幾個人,言語間也難掩興奮之情。更令人驚喜的是,沿著小溪往西走,螢火蟲越來越多,在目力所及的同一片領(lǐng)空,甚至能同時見到十來只,它們尾部的那一點光,在夜幕下,悠緩地載浮載沉,像被空氣輕輕托舉著的蒲公英種子,隨著風(fēng)向播撒到遠方。停在水草間的螢火蟲,把草葉裝點成一張張光網(wǎng),伴著一亮一熄的光,將葉片的紋理凸顯出來。有人在捕捉,女孩說,我們也捉幾只吧。我說,用什么捉?她說,還是你提出來看螢火蟲,什么都不準備。她從肩包里拿出一只透明的藥瓶,掀開白色塑料蓋,讓我拿著。我說,你準備得真充分。她伸出雙手,微微弓起手背,扭身往空中撲,臨近的便合在掌心,停著的更容易捉,一并送入瓶口,不一會兒就有了五六只。飛得離頭頂有點高的,要費點勁,她跳起來,我擔(dān)心她會把它們拍死,突然一腳踩到濕泥,左腳的白鞋整個陷進去,拔出來,成了一只泥鞋。她哎呀一聲,我笑起來,她說,還笑!不捉了不捉了。
就此結(jié)束,往回走,她深一腳淺一腳,不時蹦蹦跳跳。我說,脫了吧。她說,不脫。
天邊滾過一陣悶雷,她說,不會吧。我說,天氣預(yù)報沒說今晚有雨。她說,你還看天氣預(yù)報?我說,以備不時之需。她說,趕緊。不再深一腳淺一腳,小跑著,出水杉林,繞過湖,散步的、跑步的,都逃了,唯獨夜釣者不為所動,慢悠悠披上一次性雨衣。怪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起,閃電在空中初現(xiàn)端倪,隔半分鐘來那么一下,照亮這個北門外的世界,一陣急雨撲簌簌灑下,我攥著藏有螢火蟲的玻璃藥瓶,像護著燎原的星火,飛奔向前。她緊隨其后,泥鞋在后半段的水泥路面留下一個個接連不斷的印記,鞋面的泥已經(jīng)干涸。
跑進北門,跑至人行道,大雨傾盆落下,一盆盆雨水兜頭潑下,不帶片刻中斷。我們躲在六單元的門禁下,濕漉漉的,她的一身白色熒光棒落魄不堪,摘下白色棒球帽,跺了跺白球鞋,將齊肩的頭發(fā)甩了甩。門禁的檐下,雨匯成一道水簾,唰唰往下掛著流,時遠時近的雷鳴,做了背景音。
她突然轉(zhuǎn)過身,看著我說,跟你講一點我的事。我說,好啊。她說,你知道我爸媽為什么這么防我嗎?我說,不知道。她說,我有一種病,在同個地方待的時間不能太長,否則會干出危險的事。我說,這叫什么病。她說,它有個很長的病理學(xué)名,我記不住,因為罕見。我說,會干出什么危險的事?她挽起袖子,給我看說,比如割過脈。我說,真的假的?她用食指摸著手腕那條五厘米長的凸起的疤痕說,這還帶假?我說,想開點。她說,我摔過電器、家具,還差點把一個房子給點著。我說,這么狠,那你媽裝個攝像頭不過分。她說,我從小就在不斷搬家,記不得住過幾個家了。我說,發(fā)病的時候你什么感覺?她說,必須干點不好的事,否則會瘋掉。
我到最后還是沒搞明白那到底是種什么病。
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應(yīng)該問一問,就問了,她說她叫許佳儀。
我說,許佳儀,螢火蟲你要嗎?她說,你拿著吧,反正第二天就死了。我笑了笑。她說,走了。我說,我正想這問題,你能下來,怎么上去?她說,傻瓜,攝像頭是朝室內(nèi)裝的,他們防的是我,不是防賊,進去又拍不到。我說,原來如此。她跑進雨中,跑上二樓,正大光明地從正門進去了。
我也進了房,脫掉濕衣褲,洗了個澡,抹一身沐浴露,沖刷干凈,關(guān)掉電燈,坐在床沿,舉著玻璃藥瓶。瞧,螢火蟲們在那一小方空間內(nèi)擠擠挨挨,不下十只,散出的光,照見直徑二十厘米的圓,我的手掌和手臂上的汗毛全在這光圈內(nèi),湊近眼前,我的臉映在玻璃瓶的瓶壁上,讓凸面拉伸得變了形,兩眼分得有些開,那閃爍的螢光就在瓶壁上我的變形的臉之間閃爍,把我點綴在熒光里。明知它們明天會死,在這么個小瓶里死去,有點凄慘,盡管小時候常如此對待它們,根本不知道它們的壽命竟是那樣短。
我看到床腳那哥們兒拿來的有機玻璃箱,決定把它們轉(zhuǎn)移到箱子里,讓它們可以不在擁擠中凄惶死去。于是掀開箱蓋,撥開瓶蓋,把瓶子傾覆,螢火蟲們一只只飛入箱中,很快就在箱子的上端自由飛翔。透過玻璃箱壁的光傳遞到箱外咫尺每一寸空間,連帶箱子本身,烘托在一片與世隔絕的澄澈中,不像瓶子里那樣朦朧渾濁。
那只伏在青菜上的蝸牛一動不動,背上的殼和腦上的須,在螢火中一閃一現(xiàn)。那哥們兒真是在恰當(dāng)?shù)臅r機給我送來了一件合適的工具。
躺下來,側(cè)身看著窗外,雨勢小了,雷聲還隱隱作響,對面練琴室的隔壁房間,窗簾后的燈亮著,應(yīng)該就是許佳儀的臥室。我看了很久,想一些自己的事。在前二十年的時光中,有很多類似這樣聽雨的機會,在不同城市,不同房間,不同的床上,反復(fù)聽,但沒有一處固定的場所供我長時間逗留。小時候就想離開居住的地方,四海為家。打我出生以來,爸媽關(guān)系不怎么融洽,他們怎么能在一起那么多年而在一年前才選擇分道揚鑣,是個謎。他們以前好的時候會互道一些纏綿悱惻的話,不好的時候則彼此唾罵,大打出手,我希望他們能別像坐過山車一樣顛簸在高山低谷之間,平凡過日子,平和一點,不好嗎?他們把好好的家給折騰散了。家這東西在我心里,從來只是一棟房子,一些磚瓦結(jié)構(gòu),除此之外沒別的意義。剛才聽了許佳儀的事,發(fā)現(xiàn)我和她倒是蠻像,可能骨子深處我也有病,從小到大也有過無數(shù)次想把房子點燃的沖動。
一閃念,翻了個身,面向有機玻璃箱。不知是光線效果,還是心理作用,螢火的光芒越發(fā)熾烈,在全然黑暗的環(huán)境下,螢火蟲竟能發(fā)出如此強烈的照明之光。相較之下,那只蝸牛被逼到角落,面對螢火蟲在它上空盤旋,猶如驚懾于一群禿鷲的圍剿,這家伙被這鋪天蓋地的陣勢嚇壞了,頂著背上的螺殼,背著它的家,見機行事。我看著它,眼皮打架,能一以貫之背著整個家當(dāng)浪跡天涯是叫人羨慕的,我沒這種本事,只能拖著一具身軀,去努力尋找最大限度上能帶給我家的感覺的地方,至今沒有找到。
想著這些,困意席卷。做了個夢,夢見許佳儀在捉螢火蟲,捉不到,后來空中的螢火蟲一下子不見了,從她腳底冒上來,將她承托著,她像踩在一片由螢火蟲編織的云朵上,飛上天空。這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夢,但夢里有種奇怪的感覺,許佳儀像是被劫持一般,老大不情愿地飛上天,一個勁向我揮手,請求幫助,我沒理她。
醒來,口渴,清晨五點半,翻身,去看床腳的玻璃箱,不出所料,熒光熄滅了,離開水邊濕地的螢火蟲,果然活不過一晚,但看不到它們的尸體,底下那層細沙上有不少雜質(zhì),可能都在那兒,但提不起勁去尋找,我并不關(guān)心幾只螢火蟲的尸體。
當(dāng)我下床喝水,眼角余光瞥到了那只蝸牛,它的體態(tài)非常奇怪,螺殼是翻轉(zhuǎn)的。我蹲下身,湊上前,細細瞧了瞧,嚇一跳,它那一坨軟體不見了,并非縮進殼中,如果是那樣,我能分辨出來,它的情況是只剩一個空殼,整個身體憑空蒸發(fā),昨晚睡前看到它,還好好在箱底蠕動著,兩條觸須慢條斯理擺動著,一夜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我的腦袋完全清醒,口渴也忘了,琢磨起來,蝸牛的變故和螢火蟲肯定脫不了干系。
打開筆記本電腦,搜索:蝸牛螢火蟲。間隔號都沒用,仿佛他們是親密無間的一對友人,跳出來的結(jié)果:螢火蟲是蝸牛最大的天敵。一條蛇能吞下一頭大象我都不會這么驚訝,點開詞條,答案出來了,描述的大概是這么個意思:
螢火蟲本身看不見蝸牛,憑借蝸牛爬行時留下的白色痕跡判斷它的方向,跟蹤到它,把口瓣中兩條尖尖的前腭刺進蝸牛的體內(nèi),就像給它打了一支針,注入一種毒素,蝸牛還覺得挺舒服,酥酥的,麻麻的。等到毒性發(fā)作,它就麻痹了,螢火蟲從口中分泌消化液,將蝸牛分解成流質(zhì),就是一只蝸牛變成了一攤?cè)庵灮鹣x最終將其一點點吸入體內(nèi),跟吸飲料似的。剩下的蝸牛殼也有用,果腹的螢火蟲會將它們的蟲卵產(chǎn)在里面,那個螺旋形的空殼會成為螢火蟲幼崽最好的溫床。
我把裝有翻轉(zhuǎn)的蝸牛殼的有機玻璃箱搬到墻腳,和那把木吉他比鄰而居,決定不再瞧它一眼。這事讓我有那么一點點惡心,覺得有點對不住那哥們兒,他如此慎重地將他飼養(yǎng)了半年的蝸牛委托于我,才過一夜就尸骨無存。蝸?;癁闉跤星暗哪且豢?,必定感到了莫名其妙的癢颼颼的痛苦吧,這樣想著,萌生一股強烈的訴說欲,要將這件事告訴許佳儀。
遺憾的是,那晚之后,我沒再見過她。
第二天下午我爸就從遙遠的家鄉(xiāng)給我打了個長途電話,語氣前所未有強硬,仿佛早就料到我并沒在認真找工作,只是虛度時光,進行一番說教(我懷疑他是喝了酒)。隨后,漸趨溫情,說一家人應(yīng)該在一起,親朋好友們打聽到我讀完書不回家,含沙射影問他是否我對他新組建的家庭有什么逆反心理,讓他失了面子(他可能正和那幫人在喝酒)。繼而色厲內(nèi)荏,表明態(tài)度,再不回來,他將對我斷供。前面那些話,聽過就算,最后一條掐住了我的脈門,不到一個月,我儲備下來的零花錢已經(jīng)花光,過兩天房東來催房租,我交不出一個子兒。
掛掉電話,在這出租房睡了一個長長的接近尾聲的午覺,一記重重的引擎聲給這個午覺畫了一個落寞的句號。
一輛拖斗車停在陽臺的正下方,裝著一架鋼琴,車頭的前方,停了一輛私家車。我探出頭去時,車門打開,一個男人探出身子,從車廂鉆出來,正是許佳儀的父親,我在夜晚的陽臺見過他行為失控暴躁如一頭公牛的樣子,此時他點了支煙,看著搬運工固定鋼琴。
我下了樓,裝作漫不經(jīng)心,踱步過去,來到拖斗車旁,停下腳步,左右打量一番。許佳儀的父親看了我一眼,向我點點頭,我向他回個微笑,他估計料不到我沒走開,還打算和他攀談幾句。我說,這干什么呢?他說,搬家呢。我說,怎么突然就搬家?他說,你是?我回頭指了指我的陽臺說,我住那兒,我們算是對面鄰居。他說,平時不怎么見到。我說,我和許佳儀是朋友。他愣了愣,說,喲,小丫頭在這交到了朋友。他開始喊他的老婆,朝著上方陽臺喊,喊了一兩聲,沒人應(yīng),加大音量,又喊了五六聲,我任由他喊,我覺得他這人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終于他老婆被他喊出來了,從陽臺探出半顆腦袋,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問他干什么!他說,這位小哥說自己是佳儀的朋友。他老婆說,朋友就朋友,有什么了不起!
我想起許佳儀說他們是兩個神經(jīng)病。
他分了支煙給我,問我抽嗎,我說抽的,我們離開拖斗車幾步,他說,看來你是預(yù)計好的。我說,預(yù)計什么?他說,見個面。我說,談不上,正好碰到你們搬家。他說,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我說,沒有目的,有幾句話想和你說。他說,什么?我說,你們要對許佳儀好一點,多關(guān)心她一些。他說,她對你說了什么?我說,不少。他說,你們怎么見面?我說,我們經(jīng)常隔著陽臺聊天。他說,別出心裁。我說,你們要反思。他說,她跟你說的是哪個版本?我說,什么哪個版本?他說,割腕?不能自制的無敵破壞王?我點點頭。他說,她的話你一句都不要相信,她就是個謊話精,滿嘴跑火車,沒一句話可信。我說,不會吧。
他說,是這樣兄弟,我不是她親爸,我是后爸。我說,后爸難當(dāng)。他說,這些不重要,盡量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總不會錯。但許佳儀這孩子真心難弄,手腕上那道疤,她媽說是她十歲那年意外摔在灶臺劃破的,后來演變成了割腕的證據(jù),逢人就說,搞得我們在親戚之間很尷尬。還有,點燃房子那些,都是假的,是她編出來的。據(jù)我觀察,這孩子很熱衷編造一些離奇獨特的經(jīng)歷,來吸引別人對她的關(guān)注,我剛和她媽結(jié)婚那會兒,她還是個挺乖、挺靠譜的姑娘,不知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說,她現(xiàn)在人呢?他說,考級去了。我說,正好今天?他點點頭。我說,怎么又正好今天搬家?他說,什么叫正好?半年前就安排下的,這又不是一出陰謀。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佳儀,她以后不住這了,你也沒必要跟她特意打聲招呼,告?zhèn)€別什么的。我說,放心叔叔,我也是暫時住這兒,馬上走了。他說,那就好,好好去交個正常的朋友。我說,這你倒是管不著。
幾天后,退了租,中年婦女房東覺得惋惜,問我是不是哪里住得不如意,如果有心,租金可以再便宜些。我說,不是租金的問題,住得也挺好,我要回老家了,我爸叫我回去。她說,我就說你們這些大學(xué)生呀,靠不住。我說,對不起阿姨,給您添麻煩了。
打包東西,也沒什么要打包的,幾件換洗的衣服,一條內(nèi)褲還沒干,我也從晾衣架上摘下來,塞進行李箱。站在陽臺,望了望對面陽臺,玻璃門緊閉,窗簾緊閉,那房子像是成了一所空房,這些日子隔著底下的人行路和許佳儀聊天的場景像做了一場夢,那股薄荷般的清涼味道就是那時候萌生的。
回進屋,拉上窗簾,關(guān)閉煤氣,切斷電源,走向門時,在這幽暗的空間,不知何處亮起一閃一滅的微光。懷疑自己看錯了,尋找光源的來處,正是墻腳的木吉他邊那只被我遺棄的有機玻璃箱。在早已差不多干涸的蝸牛殼內(nèi),微光不斷閃爍,像要引爆這只可憐的空殼,然后,幾只小螢火蟲從中飛了出來。那些螢火蟲產(chǎn)下的卵就這樣以神奇的速度孵化了出來。打開箱蓋,小螢火蟲們越飛越高,如蒲公英的種子,在屋內(nèi)各處隨意飛翔,整個屋子被那種黃色光芒填滿,像水流注入一只碩大的浴缸,緩緩流動,泛起一圈圈微弱的不易察覺的漣漪,向四壁、天花板、地面,滲透。最后它們停落在我的枕席,貼著這些天黏附在上面的我的汗水,熄滅了尾部的光。
責(zé)任編輯 梁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