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初六,女兒去鄉(xiāng)鎮(zhèn)當值,女婿赴鄰省應卯,剛剛煙火氣壅塞的房間陡然空落了。易平安得了閑,人卻萎凋了,先前在廚房里幫閑不覺得,這會兒腰酸胳膊疼,站著坐著,歪仄在床上,渾身都不自在,哪兒都不舒坦。索性出去走走,舒活一下筋骨,呼吸些早春的新鮮空氣。陽光正好,沿著江邊的綠化帶溯流而上,樹影婆娑,斑斑點點的金光從枝葉間打下來,墜了一地的碎金。身體升了熱度,酸疼感漸漸散去了。江邊漫步的人不少,偶有臉熟的,頷首,點頭,啊嗬兩聲便過去了。樹影斑駁,越走越空曠,越走越孤寂,興致漸無,索然折回身,如此虛耗一日。
人知天命,斷無新交,唯剩故友。生命如恒河沙數(shù),可終究敵不過無常,故友原本不過二三,到最后便成了稀有物種。物隨物蔽,塵隨塵交,不如此,又能如之奈何?
易平安本是個散漫之人,性情不咸不淡,對人對事都不怎么上心。上學那會兒,有過兩三個要好的同學,畢業(yè)時作鳥獸散,天地邈遠,再見面時不知何年何夕,剛開始還有些許憶念,后來便完全斷了音信。畢業(yè)后,他在鄉(xiāng)村中學教了十幾年書,也交過幾個知心的同事,課余時間常聚在一起打牌喝酒,到底帶著酒肉的性質,待他調進城后,人走茶涼,彼此間便疏遠了,慢慢地,都斷了往來。換了單位,結識了新人,走馬燈似的,晨間聚首,晚間道別,此時的交集際會恍若霧里的風景,誰也走不進誰的心里去。世道澆漓,人情冷暖,無可厚非,說不得誰的是與不是。倘然刨根究底,估摸也是一鼻子的灰,一手的刺,于誰都無益,于誰都沒有什么意義。糊涂賬,糊涂埋,該把它埋進時間的深淵。
例外也是有的,在誰都不多見,在易平安這里,陳光明稱得上唯一的一個。他們倆是同鄉(xiāng)、同學、同事,后來還多了一層關系,是上下級。先前,常州亥市不叫市,叫縣,縣城不過幾萬人,縣以下是區(qū),區(qū)以下才是鄉(xiāng)鎮(zhèn)。升初中時,他們倆一同考上了區(qū)所在地的重點中學,并且在同一個班。因為離家遠,兩人都寄宿在學校,期間往返都是結伴而行。易平安家離學校相對近一些,周六中午放學,走到家已是半下午,肚子里早已饑腸轆轆,陳光明往往在他家吃過遲到的午飯,然后再回家。易平安的家境不寬裕,可她母親絲毫不吝嗇,兩大海碗面條,一人一碗,面條下還臥著荷包蛋。陳光明也不拿自己當外人,不以阿姨稱呼他母親,而是同易平安一樣喊媽媽,不明就里的人還以為他是易平安的親哥哥或者親弟弟。初三上學期,陳光明的父親不知是患了心梗還是腦梗,猝然離世,陳光明輟學補員,到村小當了一名數(shù)學老師。后來,易平安上了高中,考上了地區(qū)師專,而陳光明先是到縣上的教師進修學校待了兩年,之后考上了省城的教育學院。學業(yè)完成后,他們都回到了老家所在地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任教,同事了七八年,后來陳光明改行離開教育單位,成了市文化局的一名干部,爾后股長、辦公室主任、副局長,十載光陰,修成正果,副職轉正職,成了局長。此時的易平安依然是老馬配舊鞍,十幾年不曾挪窩,十幾年不曾換新貌。
大概陳光明惦記著昔日的情誼,當上市文化局局長后的第二年,一紙調令,將易平安調進了市文化館,翌年任命為副館長。在文化館上班的,大多在藝術上有一技之長,有的還頗有造詣,獨獨易平安啥也不懂,說是副館長,干的都是別人不屑為之的瑣碎事。他剛開始還覺得有些難堪,但很快就釋然了,不去與人爭名爭利,自然落得個逍遙自在。陳光明調任市衛(wèi)生局局長時,他仍是副館長,后來館長換了好幾茬,他依舊是副館長,最后在副館長的位子上退休。
這么多年來,易平安同陳光明相聚的次數(shù)不少,但能安安靜靜坐下來說話的機會不多。在常州亥市,陳光明是股肱之人,案牘勞形,日無暇晷,樹欲靜而風不止,半點由不得自己,或許這樹還不喜靜呢。易平安很理解好友的境況,他一個形同虛設的副館長有時也受人掣肘,何況是個局長呢。即便是這樣,陳光明還是會忙里偷閑,每年都會抽出些碎片時間同易平安對坐。剛開始免不了有些春風得意,漸漸地,也生出牢騷、憋屈、懷才不遇的嗟嘆,到后來撥云見日,亮敞了,也淡定了,舉止從容,談吐自如,頗有些儒將風度。每次見面,都是陳光明相約,易平安被動等待,他也主動過,但時常是,臨到見面陳光明遇上突發(fā)事件需要應對,要么參加會議,要么接到通知出差,總之事不湊巧的時候居多。退休后,他們再見面,情形才有了變化,陳光明很少放鴿子,大多都會守約前來。
陳光明比易平安年長兩歲,早退休兩年。無政務纏身,彼此的時間都充裕了,甚至還有多余,不知如何打發(fā)。隔三岔五,兩人要見面,或去茶館喝茶,或去公園散步,或者到酒館里小酌。易平安心里空寂時,拿起電話打給陳光明,三言兩語,便約好了時間和地點,不出半個鐘點,兩下便相見了。
小夫妻走后的第二天,他照例給陳光明打電話,約他去臨河的茶館喝茶。陳光明應諾了,不過將時間挪到了下午。易平安追了半日電視劇,早早吃過午飯,上約好的茶樓候著。他讓服務員在茶樓二樓的露天陽臺上擺了張小桌,邊喝茶邊曬太陽,還能欣賞常州亥河兩岸的風景。等了大半天,陳光明才姍姍來遲,腳步有點踉蹌,臉上是一片赤赯,估計中午小酌了幾杯。一問,果真如此。陳光明說有個朋友過生日,不喝兩杯過不去,喝兩杯皆大歡喜。易平安趕忙叫了一杯野生寧紅茶,讓他趁熱喝了醒酒。陳光明也不客套,依言喝了茶,頭頂上熱汗冒了出來,酒勁退去不少。按以往,兩個人該說些閑話,有時回憶舊事,有時也掰扯時下的熱點。要是說到常州亥市政壇上的風云變幻,易平安一般不插話,一來是不了解,二來好像不忍打攪陳光明的談興。陳光明說的那些話他貌似聽進去了,實則一句也沒落耳,全讓風不知刮到哪里去了。
這人啊,一輩子都他媽的生活在無奈的褲衩中。陳光明像是憤慨,又像是感嘆。
易平安覺得好像有一群透明的、散發(fā)乙醇氣味的鳥雀從陳光明的嘴巴里飛出來,噼噼啪啪撞在他的臉上。這種牢騷話消失了好多年,還是陳光明在文化局當副局長時,他聽見過。人啊,有些時候的確需要發(fā)泄幾句牢騷,把憋在心里的委屈釋放出來,給后來需要盛裝的憋屈騰出一些地方,要不然總有一天會把人給憋瘋,會把人給撐爆。他本不想接話,可聽陳光明說到褲衩,忍不住還是咧開嘴笑了。
你說是不是?除了妥協(xié),還是妥協(xié),除了忍耐,還是忍耐,要不然咋辦?咱們還能逃到哪兒去?陳光明瞪著眼,一臉的無辜和憤懣。
你都退休了,啥事都不用管了,還需要妥協(xié)什么?忍讓什么?易平安開導說。他本想說“你就是個退休老頭,都失去社會屬性了”,可怕傷著陳光明的自尊,引發(fā)他更多的內傷。
我只是退休,又不是退出社會,更不是退出這世界。陳光明依舊憤憤然,好像在同易平安斗氣。
你這話讓別人聽見可不好,喝茶吧。易平安不想同他爭辯,提醒他說。
陳光明警覺地朝四周看了看,陽臺上除了他們倆之外,另一角的茶桌邊坐了個中年女人,低著頭在刷手機。陳光明的嘴唇翕動了一下,還是沒有發(fā)出聲音來,又朝女人瞄了一眼,女人嘴角掛著笑意,似乎沉浸在刷手機的快樂中。
要我說,咱們這會兒最重要的是身體,身體若是出了毛病,啥都沒意思了,啥都不是你的了?,F(xiàn)在有時間了,多鍛煉一下身體要緊,多活幾年比啥都強。易平安說的是心里話,他向來就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
陳光明沒有吭聲,多半在心里認同他的看法。這種認同有些悲哀,易平安沒有接著往下說,再往下說就有逼迫,甚至嘲弄的意思了。兩個人靜靜地喝著茶,享受太陽的溫暖,這種安靜也只有像他們這樣的關系才會品咂得出其中的味道。
改天帶你到我健身的地方看看。默然好半天,陳光明忽然說。
你健身的地方?在哪里?易平安有些愕然。
奔月樓。
二
從茶樓返回的路上,易平安的耳邊總是回響著陳光明說話時的那種腔調,這叫他有些不快,甚至反感。以前,陳光明說話時總是這樣,有時說得好好的,忽然之間另一種腔調就蹦了出來,優(yōu)越感爆棚,也許他自己不覺得,可在易平安聽來,有一種反胃的惡心感。陳光明的口氣總是居高臨下的,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表情,好像他心中藏著許多重大的秘密,這些秘密讓他擁有某種優(yōu)勢,他知道的永遠比別人多一些,看得也更遠一些,更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他站立的姿勢也是如此,好像位置永遠比別人高一點,他看見的始終是別人的頭頂,而被俯視者永遠不知道他的后腦勺長什么模樣。
易平安對奔月樓并不陌生,但也算不上十分熟悉,只去過一兩次。奔月樓在臨河公園的一角,是個偏僻、幽靜之所在。公園沒修建之前,那一帶到處都是建筑垃圾,高一堆,矮一堆,垃圾堆之間是發(fā)臭的水坑,提起那一帶,人們直皺眉頭,沒要緊事誰也不愿意往那邊跑。十幾年前,市政府把這里規(guī)劃成濕地公園,修砌河堤,平整場地,挖了池塘,栽樹種草,繁花綠樹中建起了亭臺樓閣。唯一保持原貌的是那片楓楊樹林,上百棵楓楊樹,細瘦的樹干直徑盈尺,粗壯的得兩人合抱。夏日里濃蔭蔽日,晨昏之際,偶有白鷺棲息在樹冠上,像是開了星星點點的白花。深秋,楓楊樹落光了葉子,枝丫間的鳥巢暴露了,樹干上葳蕤的槲寄生也顯得格外招搖。新建成的公園成了人們理想的休閑場所,人氣很快旺了起來,周邊的舊房被拆除,新樓拔地而起,很快銷售一空。在此期間,市文聯(lián)和市文化館聯(lián)合組織了一次詩詞愛好者參與的采風活動,臨河公園就是觀光點之一。那天,易平安混跡于一群老人當中,在人造土丘間繞來拐去,穿過楓楊樹林,躍入眼簾的是一幢三層高的仿古建筑,這就是奔月樓。奔月樓的外墻被粉刷成朱砂紅,鏤花雕窗,樓頂苫著琉璃瓦。站在三樓的回廊上,常州亥河水面寬敞,波光粼粼,河風吹來,帶著微微的腥氣,清新而濕潤。
那天早上,易平安來到了臨河公園,到奔月樓前時七點四十五分,比約定的時間早了一刻鐘。這么多年不曾來過,楓楊樹更加繁茂了,奔月樓的一半被它們收入了綠蔭之中。此時,奔月樓上有音樂聲傳來,他循聲而上,到了三樓,門卻是關著的。他從回廊繞到南面,向河的窗戶敞開著,大廳里有六七個人,正踩著音樂的節(jié)奏在練習太極拳。一個穿著棗紅色練功服的老人站在最前面,在他身后,另外幾個晨練者排成兩隊,每隊三人。他們似乎沉浸其中,沒留意有人窺探。他覺得不便打擾,正要走開時卻看見了陳光明,對方也在遞眼色讓他離開。他退后幾步,站到了回廊的拐角處,室內的人再也不會看見他。
易平安在回廊上待了半個多小時,室內的音樂聲停止了,有人在說話,聲音很輕,聽不清楚在說什么。少頃,陳光明穿著有些寬大的練功服來到回廊上,將他引進了室內。剛才還在左單鞭右單鞭的晨練者早已脫下練功服,換上了日常的裝束。易平安被引薦給一位頭發(fā)花白的長者,長者方額廣頤,可能因為剛剛運動過,臉色有些紅潤,臉相很和善,眉宇間卻聚著一股不怒而生的威嚴。高老,這是小易,我同學。易平安被介紹給尊稱為高老的長者,高老微笑著向他伸出手,目光中分明挾帶著一股箭鏃似的銳利。再不是小易了,已經(jīng)是老易了。高老開了個玩笑,周圍的人也跟著呵呵笑了。高老簡要地問詢了幾句,易平安如實作答,當問到退休前的單位時,是陳光明替他回答的,市文化館的。那可是藝術家的殿堂,光明,你咋不早說?高老責備過陳光明后,又抱歉似的對易平安說,易老師,剛才失敬了。他可不是什么藝術家,只是個書法愛好者而已。陳光明揭老底似的說。這一補充,反倒讓高老對易平安另眼相看,那以后要向易老師多多請教,易老師可要不吝賜教喲。
高老的客套讓易平安生出了羞澀,陳光明說得沒錯,他的確只是個書法愛好者。他調到文化館后無事可干,常常關在辦公室里臨帖。文化館有兩位同事是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這兩位的性情截然相反—— 一位狂妄得不知自己姓什么,見誰都是鼻孔朝天;另一位卻謙卑得很,正應了那句話,武藝長一寸,見人矮三分。他在私底下向謙卑的那位書法家求教,后者推薦他臨趙孟頫的帖。他依言到新華書店買了趙孟頫的字帖,一筆一畫,從零開始,漸漸地,開始臨《膽巴碑》《玄妙觀重修三門記》《雍古氏家廟碑》。易平安很詫異,練習書法這事同誰都沒有說過,純屬地下工作,陳光明倘若不是信口胡沁,又是從哪里知道的,難道他的眼睛會穿墻過壁透視不成?
那位被尊稱為高老的長者有些面善,易平安感覺好像在哪里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余下的那六個人,除了陳光明外,還有一個是認識的,叫郝主任,不過對方不一定認識他。N多年前,他送份報告去市政府辦公室,當時就是交在郝主任手上。還有過一回,他代替館長去開會,坐在主席臺上的就有郝主任,那時的郝主任比現(xiàn)在不知精神多少倍,簡直判若兩人。
易平安就這樣被陳光明拽進了奔月樓,并且當天就履任了,職責似乎同他當副館長時差不多,干的也是打雜的活兒。待那幾個人走后,他問陳光明,他們是誰呀?陳光明斜睨了他一眼,瓫聲瓫氣說,問那么多干嗎?以后你會知道的。易平安有些不快,癡呆了一會兒。陳光明催促說,還愣著干什么?干活吧。
三樓的布置同印象中好像有些不一樣,剛落成那會兒,有一股濃烈的油漆味,樓上樓下都是空空蕩蕩的,完全是座空樓。樓建成了,卻不知派什么用場。上樓的人無非是站在回廊上,觀看常州亥河的風景?,F(xiàn)在看,三樓的空間好像縮小了一些,東頭多了兩間更衣室,南側的更衣室還兼做音響室,門口立著一只齊膝高的黑色音箱。北面墻上掛著一幅裝裱好的書法作品,內容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風格同本市另一位書法家的作品有些相似。那位書法家是本市最早加入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的,開了先河,在本地書法界引起了轟動,一時從者眾,想必這幅作品的主人也受到過他的影響。
一樓有個雜物間,放著掃帚、拖把和塑料桶。易平安用塑料桶提了水上樓,用拖把清洗地板。地板上全是腳印,重重疊疊的,拖把擦過去,地板便鏡子似的一溜光。陳光明在整理更衣室,將掛在衣架上的練功服疊好,收進各自的儲物柜。干完這些,陳光明領著易平安進了北側的更衣室,這間更衣室歸高老單獨使用,旁人不得入內。陳光明叮囑了幾句,不外乎高老的更衣室要保持干凈整潔,收拾衣物時要注意哪些細節(jié),等等。臨分別時他又交給易平安一串鑰匙,讓他第二天早上務必趕在七點之前來開門,七點鐘晨練的人們會準時到來。
陳光明走后,易平安看著手上多出來的鑰匙,忽然覺得有些荒誕可笑,咋就接過鑰匙了呢?咋就聽從陳光明的安排了呢?就像當初離開學校,稀里糊涂調到文化館一樣。想到文化館,他的心頭又是一緊,驟然間記起來的故事好像一條蛇一樣游進了他的體內,寒徹而又驚悚。故事是文化館那個狂妄的書法家的親身經(jīng)歷,某一天,那位書法家去了廣東,一位朋友隆重地接待了他。那位朋友領著他同一幫人坐船出海去吃海鮮,先是抵達一座小島,后來換船去了外海,目的地是孤零零在海上漂流的一艘大船。大船四周掛滿網(wǎng)箱,點單的人坐著小艇繞著大船轉圈,喜歡哪種海鮮點哪種。書法家甚是歡喜,因為陪同他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開飯時,首先上桌的是一大盆熱氣騰騰的魚湯,陪客對他都是禮讓三先,請他先來,他在感動之余也就不再客氣,用小勺盛了一碗魚湯,魚湯鮮美異常,他三勺兩匙全下了肚,而其他人都還沒舉箸呢。如此客套一會兒后,那些陪客不再客氣,一個個爭先恐后,一大盆魚湯很快見了底。后來,他問朋友,那一大盆魚湯是用什么魚煮的,怎么那么好喝,朋友說是乖魚。再后來,書法家知道了,乖魚是廣東人的說法,其實是河豚。書法家氣壞了,打電話把那個朋友痛罵了一頓,從此絕交了。再往后,書法家得了個外號,叫乖魚大師。
易平安轉而一想,又覺得自己太小肚雞腸了,甚至有些陰暗。那位書法家本就沒什么真心朋友,怎么能拿他的狐朋狗友同陳光明相提并論呢?陳光明還是很信任他的,要不然怎么會把鑰匙交到他手上?易平安呸了自己一口唾沫。
三
奔月樓是個獨立的世界,每天踩著相同的節(jié)奏在運轉,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恪守著嚴格的規(guī)律。剛開始,易平安有些不適應,雖然之前也經(jīng)歷過規(guī)行矩步的生活,可文化館畢竟是個管理松懈的單位,渙散慣了,一下子箍得這么緊,感覺都有些窒息了。頭兩天早上,陳光明還打來電話提醒他,生怕他誤了點。易平安的妻子倒有些高興,至少她丈夫每天早上醒來,不像以前一樣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易平安從床上爬起來,急匆匆洗漱,又急匆匆出了門。幾天下來,他就養(yǎng)成了習慣,不用鬧鐘,到那個點自然就醒了。
易平安在奔月樓的事務不算多,每天早上六點五十分準點開門,虛室以待。七點左右,幾位晨練者相繼到來,高老必定會有一兩人陪同。待他們換好衣服后,易平安打開音箱,播放晨練的曲子,然后他退到室外,下樓,到公園里轉上幾圈。如此閑逛了兩個早上,陳光明送給他一身杏黃色的練功服,讓他站到隊末一塊練習。易平安覺得有些滑稽,杏黃色的練功服讓他聯(lián)想到了黃馬褂,有一次文化館排練節(jié)目,讓他穿著黃馬褂客串了一回。他不好拂逆陳光明的意思,換上練功服,加入了晨練的隊伍。晨練結束后,人們陸續(xù)離開,易平安開始擦洗地板,整理更衣室,將挪動的物品一一復歸原位,完畢后鎖門離開。
陳光明為什么把他拉到奔月樓來?易平安多次思忖過這個問題,得到的答案是也許此前這些活兒是由陳光明干的,陳光明有時遇上急事來不了,就拉他來頂上,給自己解圍。時間一長,易平安說服了自己,心甘情愿接受了這份差使,好像這原本就是他的職責一樣。
在這個晨練的小團體中,待人最和善的是高老,每天早上見面他總是微笑著同易平安打招呼,易老師早啊,好像不這么問候一聲,就過意不去似的。易平安最先確認的是高老的身份,那幅《桃花源記》六尺條屏的書法作品上的落款是昌文,加上高老的姓氏,可不就是曾經(jīng)的高市長?另外幾個,無疑都是高老過去的部下,他的得力干將,其中有武局長、余局長。陳光明調任衛(wèi)生局局長時,武局長是建設局局長,余局長則是教育局局長。他們幾個,包括郝主任,見面時同樣會招呼一聲,但易平安聽出了其中的區(qū)別,他們的聲音是矜持的,好像他們的問候對他是種賞賜,中間橫亙著不可逾越的距離。他們對他的稱呼也是變化的,高老在時他們稱他為易老師,高老不在時就還原了他的職務——易副館長。好像他們在以這種方式提醒他什么,或者是同他劃清界限。
這讓易平安有些不是滋味,有幾次意欲撂挑子不干了,可回過頭一想,這點委屈權當是替陳光明受的,他是在幫襯他。正因為如此,他自覺同他們保持距離,當然,這種距離是心理上的,而在現(xiàn)實空間里,他距離他們并不遠,幾乎時刻都在他們身邊。有時晨練結束,更衣室轉不過來,余下的幾個人會聚在大廳一角說會兒閑話,這種時候,易平安絕不靠近他們。他們好像故意壓著嗓子,將聲音控制在一定分貝之內,加上大廳共鳴產(chǎn)生的回響,聲音散播開時變得混沌不清,不知所云。有時候也能聽清楚一些意思,他們笑談的內容都是過去式的,在他們那里可謂耳熟能詳、心知肚明,可在易平安聽來卻是非常陌生,前所未聞。有時,他們也會說到常州亥市的時政新聞,毫無疑問,他們會拿這些新近發(fā)生的事情同過去做比較,繼而發(fā)出寓意不同的感嘆。剛開始,易平安還覺得有幾分新鮮,會支棱起耳朵偷聽,但聽得多了,覺得很沒意思,圖個啥呀,還說這些,還在意這些。他回到了之前對待陳光明的態(tài)度上,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什么都不曾留下。如此一來,他也就不在意他們說什么,甚至不在意他們是誰了。
短暫的熱烈過后,往往由高老來結束一次談話,高老說完之后,晨練的人們便微笑著道別離去。有時,他們也會聊些別的,某部熱播的電視劇,某個熟人的近況,體育賽事,體檢時身體的各項指標,這些都是花絮,有點像電視臺播放的文藝節(jié)目。有一天,高老聊起了書法,從王羲之開始,說到楷書四大家歐、顏、柳、趙,因為涉及趙孟頫,易平安便格外留心。高老的觀點并非獨樹一幟,多是人云亦云,聽了一段,易平安便失去了聽下去的興致。好在高老也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而是由書法轉移到了他的祖上,高老的高祖父中過舉人,他的曾祖父、祖父、父親都是從小練字,書法上有童子功,都寫得一手好字。他祖父特別喜歡顏真卿的書法,真正把它當墨寶了。聽眾由衷地贊美起來,高老卻又自責,我就不爭氣了,辜負祖先們的傳承了。眾人便頌揚高老的書法,以此來寬慰他。
易平安猜想,高老的日常除了晨練,可能很大一部分時間都耗費在練習書法上了。某天,散了晨練,易平安同陳光明走在一塊,兩人同去吃早餐。高老祖上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在書法上那么有建樹?穿過楓楊樹林時,易平安帶著些許好奇問。陳光明乜斜了他一眼說,當然是,我看過他爺爺?shù)淖郑艿妙佌媲涞木?。易平安便不再言語了,陳光明卻又帶著警告似的叮囑他,以后這種話可別亂問。
沒人時,易平安逮空琢磨高老的那幅《桃花源記》條屏,雖說有不少瑕疵,但還是能尋覓出其中的好來。他把感受說給陳光明聽,后者說,才知道???高老可是部大書,鴻篇巨制,博學得很,深邃得很,夠你讀一輩子的。又問易平安,你臨趙孟頫的帖進展怎樣?反倒叫易平安羞愧了,就那樣,我是拿練字來填閑的。
你向來沉得住氣,這點真叫我羨慕。陳光明說。
這話落進易平安心里,像掉進去一個半生不熟的飯團。他分辨不清,陳光明是葉公好龍式的羨慕他,還是在嘲諷他。
后來,他才知道,陳光明的話是有余韻的。兩個人喝著茶,說些閑話。陳光明說起了從教育系統(tǒng)改行進城的經(jīng)歷,剛進文化局時正好是高老任局長,后來,高老進了市政府大樓,他被提拔為副局長。我的夢想就是那時被點燃的。陳光明對往事無限留戀,像是癡情者對過去的戀人念念不忘一樣。這一段,即便他不說,易平安也早已感受到了。我要說沒有野心,那也是假的。陳光明說到當了局長之后,眼前豁然開朗了,好像有一條光明大道直通市政府辦公大樓。而后來,他在仕途上并不像之前那么亨通。易平安也聽出來了,好友是借閑聊來銷蝕心中的塊壘。
高老這部大書呀,我還是沒有完全讀懂。陳光明為往昔的遺憾而嘆息。
四
到文化館上班后不久,易平安就生出了一個疑問,這疑問憋在心里快二十年了,始終沒有說出來。當初陳光明為何把他調到文化館,而不是文化局,委實讓他費解。那時看來,他覺得在文化局肯定比文化館更有前途,說不定能步陳光明的后塵也未可知。而后來,他的這種抱負慢慢被文化館的日常事務給吞噬了,磨滅了,可是這個疑問并未因此消失,感覺像有個硬核藏在身體的哪個部位。有一天,晨練結束后,他同陳光明走在一塊,猶豫再三,還是把疑問吐了出來。陳光明可能猝不及防,錯愕了一下,稍后反問道,你不覺得文化館很適合你嗎?易平安得到答案,有些后悔舊事重提,他這么問很容易讓對方產(chǎn)生誤會,會以為他有什么不滿。陳光明在局長任上時,對待同事是極為嚴苛的,有些女同事甚至被他罵哭過,不把易平安調進文化局,有可能也是為了避免彼此尷尬。易平安也明白,即便是這個原因,陳光明也不會承認,更不會說出來。
細細反芻,陳光明話里話外還挾帶著譏誚之意,易平安也活該被羞辱,誰叫他到文化館后就躺平了呢?不過,這些都已經(jīng)過去了,多說無益。
奔月樓的時光就這么波瀾不驚地緩緩流淌。遇上天氣不好,晨練就會取消,待到天氣好轉再恢復。易平安也是克盡厥職,把奔月樓的事務當成自己的家務,侍弄得妥妥帖帖。對待晨練團體的每一個人,不管是高老,還是武局長、余局長,他都是行禮如儀,謹守分際。這么做并非小心翼翼,而是怕陳光明小看他。不過某天,他還是出了一些差錯。早上開門時,他發(fā)現(xiàn)從門口到更衣室的地板上布滿了來來往往的腳印,兩間更衣室的情況更糟糕,地板上丟著一團團揉皺的抽紙,原本清空了的垃圾桶塞滿了垃圾,蘋果核、礦泉水瓶、面巾紙,什么都有,幾只空的酸奶瓶擱在音箱上。易平安手忙腳亂清掃了更衣室,但還是慢了一步,晨練的人們準時到來,他不得不在眾目睽睽之下,拿著拖把擦拭地板上的腳印。幸好拖把已經(jīng)半干了,沒有留下多少水漬,但地板上免不了有些花里胡哨。
晨練比往常晚了幾分鐘,除了陳光明的臉色難看一些外,其他人包括高老,都沒有什么異常表現(xiàn)。他們聚在一塊說笑著,中心內容是前一天本市發(fā)生的一件新聞,然后晨練照常進行,同往日也沒什么區(qū)別。晨練結束后,陳光明有意留了下來,同易平安一塊打掃衛(wèi)生,整理更衣室。完畢后,關窗閉門,兩人下了樓梯,易平安這才問,三樓是不是還有鑰匙在別人處?他的言下之意是,昨天晨練結束,他已經(jīng)做過三樓的保潔了。陳光明莫名其妙地覷了他一眼,好像對他為自己開脫有些意外。易平安覺得也許有些小題大做了,偶爾一次有些不整潔也很正常,就算疏忽,那也是誰都會有的。
臨分別時,陳光明才說,下午你有空再來看看吧。
這句話里好像有幾個意思,一個意思是讓易平安下午再來清掃一次,另一個意思是讓他來看看,到底還有誰有三樓的鑰匙。半下午,他再次來到臨河公園,還沒進楓楊樹林,就聽到樹林那邊隱隱有樂曲聲傳來。到了奔月樓,二樓的大廳正熱鬧非凡,像有人在排練京劇,京胡月琴,唱腔委婉纏綿。上樓一看,果真是,正在唱著的是虞甜甜——夕陽紅藝術團的臺柱子。易平安同虞甜甜算是熟人,常州亥市的春晚向來都是文化館主打,每年都少不了虞甜甜的節(jié)目。易平安是負責春晚后勤的,只要經(jīng)常參加春晚的演員,即便沒有說過一句話,彼此看臉也早該看熟了,更何況虞甜甜在春晚的舞臺上水袖長舒了快二十年。他被動地聽過她好多戲,對她從藝的經(jīng)歷多少了解一些。虞甜甜并非專業(yè)戲劇演員,學戲完全是受她母親影響,她母親是市劇團的演員,從小將她帶在身邊,她耳濡目染,慢慢地學會了一招半式。有時,她母親來了興致,會調教她一下,劇團的叔叔阿姨偶爾也會逗她一逗,花旦小丑,學的就有些雜了。她母親習的是程派青衣,到她身上自然也突出一些。當時劇團在走下坡路,做專業(yè)演員已經(jīng)不可能,虞甜甜便進了街道辦,還是她母親找關系把她弄進去的。
虞甜甜是有些悟性的,她母親會的那一套,她已經(jīng)青出于藍勝于藍了,后來不知怎的,改學了荀派青衣,同樣受到觀眾寵愛。市里舉辦的大小會演,都少不了她的身影,加之她長相甜美,一顰一蹙之間,便把人們的心給捏住了。她的人緣極好,追求她的人更是遍布大街小巷,哪個角落都有。或許正因為如此,她的婚姻不太順利,離過兩次婚,后來干脆過起了寡居的日子。易平安聽說過她的一些風流韻事,都是捕風捉影的,沒見過真相。虞甜甜倒不受風言風語影響,一心撲在唱戲上,唱腔念白越發(fā)純熟,每年市里春節(jié)晚會都會帶著新戲登臺獻唱。退休后,她進了夕陽紅藝術團,自然成了團里的長公主。
易平安隔著鏤花雕窗看進去,虞甜甜穿了戲服,站在人群中央神韻飛動地唱著??炝畾q的人,身段依舊玲瓏姣好,沒有半點走形。此刻,她的唱腔婉約跳蕩,活脫脫一個少女形象。青衣是夢。易平安不知不覺被吸引了,此前他欣賞過她表演的《元宵迷》《玉堂春》和《釵頭鳳》,這會兒卻不知道她排練的是哪出戲。他站在回廊上觀看室內的排練,直到結束,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
二樓的門開了,室內的人魚貫而出,有腳步聲往三樓走,輕捷的,是虞甜甜的腳步聲。易平安也跟著往三樓走,半道上聽見三樓開門,又關門,猜想她是上樓去更衣,便在門外候著。少頃,虞甜甜從門里出來,已經(jīng)換上了一件白地藍花的外套,拎著一只紙袋子,袋子里大概裝的是那身青色的戲服。她見了他,略微愣怔了一下,旋即莞爾一笑,易老師也在這里呀?易平安也笑了笑,我來當觀眾呀。虞甜甜咯咯笑,早了,這會兒戲還沒熟呢。哪里啊,你是一葉扁舟重游赤壁,駕輕就熟。易平安恭維她。虞甜甜笑得更開心了。
虞甜甜走后,易平安進門察看晨練大廳,只見地板上留著兩行腳印,星星點點的,徑直通往高老的更衣室,順著腳印走過去,又見更衣室的地板上多了幾個紙團,看來這虞甜甜并不像外表這樣,不是個愛整潔的人,總是亂丟垃圾。此后,因為虞甜甜,易平安每天下午都要來奔月樓一次,有時下午不得空,第二天就會趕早前來,趕在晨練的人們沒到來之前,把弄臟的地方清掃干凈。說不煩是假的,多了個虞甜甜,事務就翻了個跟斗,可他終歸無法制止她,更不可能把她的鑰匙收回來。更惱人的是,她還不懂得收斂,她見過他收拾更衣室,可依舊惡習不改,全然不當回事,頂多抱歉似的笑一笑,便一走了之。
他本想把這事同陳光明說說,還是忍住了,估摸他也拿虞甜甜的肆意無可奈何。后來,是另一件事情的發(fā)生抹平了他的煩惱,有一天,陳光明交給他一項任務,讓他去請個老師來教太極劍和五禽戲。他四處打聽,文化館的同事也給他介紹過兩位,可仔細一了解,這兩位都有些讓人不放心,一個貪杯,另一個則是話癆。陳光明把太極劍都買好了,八把劍,一把劍鞘是暗紅的,另外幾把劍鞘都是清一色花梨木的??蛇@邊老師還沒有著落,情急之下,易平安想到了虞甜甜,她認識的人多,說不定能找到合適的。把這事同她一說,她居然滿口答應了,很快就找來一位老師,是市一中的體育老師,退休了,正閑得發(fā)悶。體育老師姓丁,丁老師年輕時習太極拳,還參加過比賽,拿過獎。丁老師很隨和,平時見了誰都是笑瞇瞇的,除了必要的寒暄,并不多話,只有一樣,教學時極為嚴格,不管是誰,動作不規(guī)范,不到位,必定疾言厲色,不給人留半點情面。易平安暗暗捏了把汗,想不到的是,高老等人卻放得開,不怕受訓斥,名師出高徒,一個多月下來,大伙兒太極劍就舞得有模有樣了。培訓結束,陳光明出面請了頓飯,酬謝丁老師,易平安把虞甜甜也請來了,幾個人喝喝笑笑,這事算是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五
過些日子,陳光明又約易平安一塊喝茶,相比退休之前,這約茶的頻率高了許多。易平安覺察到,陳光明似乎比他還要落寞。退休之前,陳光明身邊不說前呼后擁,最起碼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孤家寡人似的,走到哪里都形單影只。觸摸到這一層,他對陳光明便有了些憐憫的意思,別看過去風光,到頭來還是落入了世態(tài)炎涼的窠臼,畢竟?jié)M大街行走的都是現(xiàn)實主義者。易平安有些感慨,既是為陳光明,也是為自己。想一想,兩位童年好友年過花甲還能腦袋碰腦袋聚在一塊,實屬情誼難得,又何嘗不是相互取暖?
兩個人相對而坐,并無什么要緊的話說,說的多是廢話。正是這廢話,填補了人生的虛空,倒變成最珍貴的了,試問,這世界上還有誰愿意聽你連篇累牘的廢話呢?說上幾句,靜默一會兒,喝茶,嗑瓜子,太陽西斜。陳光明忽然贊嘆似的說,看不出啊,你還挺能干的。易平安有些摸不著頭腦,一臉訝異。請教練的事呀。陳光明把話挑明。那是虞甜甜的功勞,我可不敢貪功。易平安說。有些事能做不能說,又有些事能說不能做。陳光明說著車轱轆話,似乎在暗示什么。
易平安的內心有一宗煩惱,女婿考上了鄰省的公務員,在交界處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工作。說近吧,隔著省,說遠吧,過了省界,不出五十公里。女兒和女婿分居兩地,生活不便,暫時不敢要孩子。他想把女婿調回來,這牛郎織女的,時間久了,怕生出什么事端??缡≌{動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把煩惱吐給陳光明,后者點頭又搖頭,這事是要解決,可惜我現(xiàn)在什么也幫不了你。去找誰合適?他讓好友出個主意,指點迷津。你說找誰?陳光明眨巴著眼睛反問。易平安更是一頭霧水。
七月底,驕陽似火,天氣燥熱得不行。市老干部局在籌劃“常州亥市老年文化藝術節(jié)”系列活動,包括運動健身、書畫攝影展覽和文藝演出,時間定在重陽節(jié)。奔月樓陡然忙碌起來,好像一臺機器一樣加快運轉。這三大活動都同奔月樓有關,三樓有兩項:太極劍和書法展,二樓虞甜甜的荀派青衣是必不可少的重頭節(jié)目。早上的晨練變成了排練,丁老師被請回來指導,一招一式都不能馬虎。時間也被拉長,到九點結束。而虞甜甜也趁著早晨涼爽,加緊在二樓排練。一時間,奔月樓樂聲悠揚,熱鬧非凡。在公園里閑逛的人們被吸引,紛紛上樓圍觀。易平安肩上的擔子驟然加重了,除了要參加訓練外,還得做好后勤保障。訓練結束,他又得去定做演出服裝,高老參展的書法作品創(chuàng)作出來后,又是他送去裝裱店裝裱。高老還動員他,好好寫一幅,一定要參加展覽。易老師呀,你可不能藏著掖著,好作品一定要拿出來讓大家欣賞。高老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這讓易平安有些惶惶然。
重陽節(jié)那一天,藝術節(jié)活動如期開展。高老領頭的太極劍表演、虞甜甜新排練的劇目參加了開幕式演出,獲得了一致好評。藝術節(jié)謝幕時,奔月樓捧回來三項金獎,獲獎的除了前面兩項外,還有高老的書法作品。易平安創(chuàng)作了一幅楷書斗方,展覽時被安置在一眾作品中間,拿了個優(yōu)秀作品獎,聊當安慰。奔月樓沸沸揚揚了幾天,擺慶功宴,晨練前后的話題莫不是圍繞藝術節(jié)在轉圈。待到重復了無數(shù)遍,興奮的熱度漸漸降低,終至白水清茶,這才回到往日的寧靜中來。
沒幾日,高老或許是嫌氣氛不夠熱烈,又或許是想到了什么,晨練結束時給大家出了道題,把這“奔月樓”的名字給改了,改成什么合適,讓大家都琢磨琢磨??赡苷l都沒有想到會有這么一出,一時僵住了,好在不必當場給出答案,尚有思索的余地。易老師,你也幫著想想。高老還特意點了易平安的名,讓他無路可退。
高老啥意思?晨練散后,易平安問。
閑的吧。陳光明不以為然。
易平安卻把它當回事了,回到家,腦子里旋轉的始終是“奔月樓”這三個字。奔月樓這名字的由來他是清楚的,當年市文聯(lián)和市文化館組織的那次采風結束后,就因給這樓取名搞了一次征名活動,收到的名字有近千個,攬勝樓、抱水樓、疊翠樓……什么名字都有。最后定的是奔月樓,當時高老正在市長任上,想必這名字就有他的意思在里面。易平安原想走個捷徑,從當年那些名字中隨便挑一個,拿來應付一下,反復思量,好像覺得不妥。
高老把任務布置下去后,許久都沒提起此事,大家都以為他忘記了。某天,晨練開始前,高老忽然問,名字的事大家想得怎么樣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誰也沒有準備。武局長張張嘴,正要說話,高老卻又擺擺手,阻止了他。晨練結束后,大家都更了衣,聚在大廳等候高老,高老好半天才從更衣室里出來,比平常慢了不止八拍。大家把各自想好的名字一一說給高老聽。
武局長說,攬月樓。
余局長說,得月樓。
郝主任說,自在樓。
陳光明說,問天樓。
聽到問天樓,高老愣了一下,瞄了陳光明一眼,但很快轉向了易平安,易老師呢?
易平安遲疑了一下,本想說聚閑樓,覺得不對,最終給出的答案是,太極樓。
高老同樣瞄了易平安一眼,哦了一聲,有些意味深長。
大家都眼巴巴地瞧著高老,等待他的答案,高老卻揮揮手說,散了吧。
數(shù)天后,高老晨練時攜來一幅書法,眾人一看,書寫的是李商隱的一首五言律詩《晚晴》——
深居俯夾城,春去夏猶清。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并添高閣迥,微注小窗明。
越鳥巢干后,歸飛體更輕。
高老說,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就取這二字——晚晴,就叫晚晴樓吧。
眾人都叫好,還請高老趕緊書寫了,找人刻出來,到時把奔月樓的牌匾摘了,換上新的。高老卻又擺擺手說,不必那么張揚,只要我們在心里叫著就行。
六
轉眼冬天到了,早起北風凜冽,山水蕭瑟,常綠樹上可見厚厚一層白霜。易平安穿上棉衣,系上圍巾,戴上眼鏡,套上皮手套,騎上電動車,依然準點到達奔月樓。在他的記憶中,上班時都沒有這么準時過。他弄不明白動力是從哪兒來的,像是在同誰較勁一樣?;剡^頭看,已逝的日子算是虛度了,這么理解便生出一種緊迫感,他要把失去的給掙回來。
奔月樓卻不像他想象的這么平靜,不給他以拯救的機會。某個晚上,他早早上了床,為第二天的履職積蓄體能,剛剛入睡,便被一陣電話聲吵醒,是陳光明來電,告訴他第二天不必去奔月樓,他哦了一聲,那端便掛了電話。過一天,他再去奔月樓時,依舊撲了空,等到八點整,還不見一個人來。他給陳光明打去電話,對方靜默了小會兒,才低聲低氣說,歇著吧。他沒朝別的地方去想,只是猜測有可能天氣太冷了,受不了這份苦寒,人們才暫時停止晨練。
過幾日,易平安約陳光明出去喝茶,后者猶豫了好半天,才說,還是來我家吧。陳光明家里空空闊闊的,他妻子去了上海,幫兒子兒媳照看孩子,留下陳光明守著四房兩廳,怪孤寂的。陳光明泡了壺茶,兩個人并排坐在沙發(fā)上,靜靜地喝著茶。你咋不去上海呢?易平安問。上海那世界,太大了,過不慣。陳光明回答。沒你說的這么恐怖吧?易平安玩笑似的說。還是小地方待著舒服啊。陳光明仰靠在沙發(fā)上,雙眼有些茫然地瞧著天花板。之后,易平安問起這些日子為何不晨練了,陳光明坐起身,朝虛空之處掃視了兩眼,好像擔心有人在偷聽他們談話似的。有人出事了。他臉上掛著灰暗說。誰出事了?易平安追著問。過不了多久,你就會知道的。陳光明嘆口氣說。
難道是高老?瞅著好友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在心里暗自嘀咕。
元旦過后,易平安還沒有接到通知去奔月樓,直到春節(jié)臨近才聽到消息,武局長被查了,好像事情還不小,恐怕得蹲個三五年監(jiān)了。易平安對武局長并沒有多深的印象,雖說在奔月樓的這段時間幾乎天天見面,可看到的更多的是他的背影。武局長的個子不高,且體形偏胖,晨練時動作也很笨拙,有點像企鵝在跳舞。因為站在隊尾的緣故,易平安有太多時間琢磨每個人的背影、動作,雖說看不見他們的表情,但從背后多少能猜出他們對待晨練的態(tài)度。余局長是最認真的一個,每招每式都規(guī)范嚴謹,無懈可擊。郝主任就有些敷衍,懶洋洋地,像泄了精氣神。陳光明的動作粗看也很規(guī)范,但分明給人一種吃力的感覺,好像挑著千斤重擔似的不勝負荷。其他幾個人也是各有各的特點,很難說孰優(yōu)孰劣。易平安也算不上全心全意,舉手投足之間很容易走神,看似全神貫注,心緒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相比之下,高老的動作從容、舒緩,收放自如,全然一派宗師的風范。
奔月樓靜寂了一個漫長的冬天,待到春暖花開,才重新恢復到過往的節(jié)奏??蛇@節(jié)奏又不全是過往的,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生怕碰碎了什么,多了一份斂聲息氣,生怕驚動了什么。每個人都是匆匆而來,悄悄而去,晨練開始前,或是結束后,不再聚在一起說笑,彼此之間似乎有意保持距離。如此過了兩個月,眾人才又聚攏了,將高老圍在了中心。這個月高老有件隆重的事,那就是他的六十九歲生日,常州亥市的人們歷來講究做九不做十,遇上整十的大生日會提前一年過,六十九就是七十,古稀之年了。郝主任試探著問過高老,高老擰著眉頭說,過啥過呀,這不是催人老嗎?平安就好,平安就是福。
高老說的是人之常情,可言語之間分明藏了頹廢,挾帶了傷感。
高老的生日宴還是在郝主任的張羅下如期舉辦了。高老吃了長壽面,喝了兩盅酒,再說話時聲音就哽咽了。高老說,你們這些人哪,從來就沒讓我省心過,我同你們說過多少次,慎獨,要慎獨,你們聽進去了嗎?說者痛心疾首,聽者臉色凝重,不敢直視說者的眼睛。酒宴散時,高老醉了,腳步歪歪扭扭,郝主任去攙扶他,他撇開郝主任的手,一個人踉踉蹌蹌往回走。
生日宴后的第三天,易平安問陳光明,我想給高老送份生日禮物,你說送什么好?陳光明斜睨了他一眼說,平安就是最好的禮物。易平安還是自作主張,將文化館那個謙卑的書法家送給他的一幅拓片當成禮物,轉送給高老。那幅拓片據(jù)說來自西安的碑林,有些年月了,想來應該十分珍貴。他將拓片用大信封裝著,帶進更衣室,交到了高老手上。他注意到高老打開拓片時,眼睛分明亮了一下。
后來,在恰當?shù)臅r候,易平安把心中的煩惱吐露給了高老,高老的反應很熱烈,這是個實際問題,得想辦法解決,不能影響下一代?,F(xiàn)任的市長曾經(jīng)是高老的秘書,有了高老幫忙,后面的事情就順利了,易平安的女婿半年后調回了常州亥市,被安排在同他女兒比鄰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易平安在欣喜之余,不想遇到了一件意外之事,他離開了奔月樓,準確來說是被奔月樓給驅逐了。他女婿調回來后不久,陳光明約他喝茶,祝賀他心想事成,茶冷人散時,陳光明向他討要鑰匙,鑰匙呢?給我用一下。他以為陳光明要去奔月樓有什么事,便把鑰匙給了他,此后,陳光明卻再也沒有把鑰匙交還他。
幾個月后,易平安或許是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想,又或許是有些懷念奔月樓的時光,有天早上他來到了臨河公園,公園門口的保安同他打招呼,老易,好久不見啊。他回應了保安。后來保安絮絮叨叨說起,以前老張也是這樣,前幾年天天來,忽然就不來了。易平安訕笑著說,是啊,是啊。往公園里面走,穿過楓楊樹林,來到奔月樓前,清晨的陽光斜射過來,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常州亥河流水湯湯,水面被晨陽籠罩,鍍了薄薄一層金光。此時的奔月樓上樂曲悠揚,從音樂的旋律上判斷,晨練進行到了哪一節(jié),易平安再明白不過了。
原刊責編 李佳怡
【作者簡介】樊健軍,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小說見于《人民文學》《收獲》《當代》《鐘山》《上海文學》等刊,著有長篇小說《誅金記》《桃花癢》、小說集《馮瑪麗的玫瑰花園》《向水生長》《穿白襯衫的抹香鯨》《空房子》《行善記》《有花出售》《水門世相》等,曾獲首屆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第二屆林語堂文學獎、第二十九屆梁斌小說獎中篇小說獎、《飛天》第二屆十年文學獎、江西省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星火》優(yōu)秀小說獎、《青島文學》第一屆海鷗文學獎、江西省谷雨文學獎、江西省作協(xié)“天勤杯”2021年度優(yōu)秀小說獎。作品入選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圖書館最受歡迎的中文小說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