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柳金
見到韓蕙,是在文物修復室。她戴著塑膠手套在修一頂通體朱紅的大花轎,臉如同抹了胭脂,不知道是天熱還是花轎的原因。前邊開著兩扇門,左右辟出幾爿窗,鏤空描金的花鳥和古服人物圖案,一下子讓花轎有了精致感。頂部顯然剛上過漆,紅得有點辣眼。不知用的什么材料,跟周身的木質(zhì)明顯差別大,仿若戴了一頂不太相襯的狀元帽。
馬寬揚第一次知道文物修復師這個職業(yè)。他還以為韓蕙是博物館的講解員,成天靠一張嘴服務游客。哪知她能把臺面上的剪刀、裁紙刀、鑷子、棕刷、毛刷玩得呼啦啦轉(zhuǎn)。幾個師傅分工明確,修古籍,修瓷器,修字畫,還有修活字板的。這真讓馬寬揚開了眼界,以為這個城市只要有虛擬影棚,便能像宙斯一樣實現(xiàn)所有的人間愿望。
他是經(jīng)過博物館時猛然想到韓蕙的。人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本來彼此還停留在陌生人的關系,她只不過坐過他的車,并沒有釋放任何示好的信號。但博物館幾個字在他的腦子里激靈了一下,起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化學反應,似乎不去找她,堅定的腦子便要跟他過不去。于是馬寬揚順理成章地出現(xiàn)在了博物館,沒想到保安把他帶到了底樓的修復室。
馬寬揚總在琢磨那頂花轎,出自哪個朝代哪個大戶人家?坐過顏值擔當還是秀外慧中的女子?當這些問題在韓蕙口中得不到確證時,馬寬揚甚至先入為主地把她當作了虛擬女主。一旁手握工具的同事用打量的眼光瞅馬寬揚,好似眼前這個人是一件來歷不明的文物。馬寬揚的形跡可疑到底與修復室的氛圍不對,他們修復文物,只對文物本身負責,考證從來都是文物收藏家的事。
韓蕙把他拉了出去。兩個人在咖啡廳面對面坐著,各自品著杯里的拿鐵,說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話。有幾次馬寬揚竟然找不到合適的話茬,噎住了,靜默了好一會兒,正好在為兩個人生硬的關系作了恰當?shù)淖⒛_,話便說得一點都不流暢。馬寬揚當然是處過一些女生的,跟他年紀不相上下,90后,話接不上或想法分歧時各自埋頭刷屏,在虛擬空間里不著痕跡地消解、彌合,等待再次重燃火焰。這樣的會面讓人小心翼翼,似乎對方就是一塊易碎的玻璃。韓蕙幾乎不刷屏,看著玻璃墻外的燈火,用凝神代替了卡殼,反倒透出一種沉靜而超逸的美。
韓蕙說,她是河南人,兩年前文物修復專業(yè)畢業(yè)后以特殊人才身份引進到這個客家城市的市級博物館。事業(yè)單位,旱澇保收,至少干的是自己喜歡的職業(yè)。要不是回家太遠,她可能不會有調(diào)離的想法。這兩年,她四處找關系看能否調(diào)回河南,哪怕是一個縣級博物館也好。
馬寬揚說,河南可是客家人出發(fā)的地方,你偏偏來到這工作,是預謀還是巧合?
韓蕙笑了,說,天機不可泄露!
馬寬揚說,上次在機場,也太巧合了吧?
韓蕙又笑了,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場設計好的陰謀!
馬寬揚哈哈大笑。
在選擇工作地這個稍顯沉重的話題面前,馬寬揚輕松地打了個太極,卻收到了出奇制勝的效果。兩個年輕人算是走近了一步,他邀請韓蕙去了“馬記照相館”。馬寬揚提出要為她拍照,還演繹了虛擬影棚的各種場景轉(zhuǎn)換,幾分鐘時間,便能讓虛擬人物穿行北國風光、塞外高原、蒼茫海域和草木江南。馬寬揚說,你要想下一秒出現(xiàn)在美國舊金山漁人碼頭或法國塞納河畔,也一樣可以幫你實現(xiàn)。韓蕙拒絕了,說不喜歡這種虛擬,一點都沒有現(xiàn)場感,她喜歡求證,懂嗎?哪怕是艱難的求證,也比虛擬要強一百倍!
馬寬揚心里想,韓蕙到這個客家城市工作,是不是也為了求證什么?他沒問,有些事,是適合意會和忖度的。
從屏幕前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不見了韓蕙。喊了兩聲,沒有回應。陽光穿過門前窸窣的樹影,篩子般將光影晃在店里,還傳來幾聲脆響的鳥鳴。馬寬揚想起了什么,朝里間走去,推開虛掩的門,韓蕙站在一面掛著照片的墻前。她仰起頭,看著那些形態(tài)不一的鳥。暗房的光線讓她的仰望顯得吃力,馬寬揚打開燈,啪,亮光從天花板潑灑而下,韓蕙兀地扭轉(zhuǎn)頭來,兩眼滿是訝異,好像背著主人偷看了不該看的物件。
你拍的?
我爸,常年去打鳥。
這些鳥,有意思。
他們那個年紀的人才玩得起。
認識嗎?
不,這不在我的業(yè)務范圍里。
吶,這只,就這只,好熟悉!
叫什么?
蒼鷺!
韓蕙告訴他,這是一種水鳥,在她老家很常見。常年生活在湖泊和溪流邊,捕魚蝦為食,一到秋天便往南飛,到了春天再飛回出生地。蒼鷺的耐心是出了名的,不像一些鳥類四處搜尋獵物,它能在湖邊一站幾個小時,安靜地等候魚蝦游來。我們那地方的人叫它“長脖子老等”。它還有個習慣,夏天常常用一只翅膀在湖邊搭個涼棚,水面出現(xiàn)一片陰影,而那些魚蝦喜歡游到陰影里。它有足夠的耐心,也有一些生活的小竅門……
說這番話的時候,韓蕙眼里閃過一縷光。
馬寬揚說,這蒼鷺來自你河南老家?
韓蕙說,也許是,也許不是,但它肯定是外來客。
馬寬揚說,一輩子都這樣漂泊?
韓蕙說,這是它的命運。
兩個人的認識,一想起來便覺得有點戲劇性。他們是在機場碰上的,不是候機樓,是在失物招領處。
他記得將身份證塞回皮夾時扯了扯嘴角,對著自己傻笑了一下。有生以來還是頭一回丟失身份,所幸失而復得,否則一個身份不明的人在這個城市成了半個囚徒??斓酵\噲鰰r,前面的女子猛轉(zhuǎn)回頭,拿眼瞪了一下他。馬寬揚才醒悟過來,剛才一路跟著。她兩手抱緊保溫杯,像抱著個淘氣的嬰兒。馬寬揚是無意的,領回失物讓他異常高興,竟忘了自己是跟前面的女子一起走出失物招領處的。
繞了一大圈,馬寬揚迷了路,在無數(shù)靜默的車群里穿梭。手里摁著遙控器,卻沒有一輛車回應。心緊了一下,又繞行一圈,某個角落終于嘀了兩聲,車燈幽怨地一閃一爍。馬寬揚鉆進車,經(jīng)過待客區(qū)時,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子還怔怔地站著,可能沒打到車。馬寬揚摁下車窗,朝她招了招手,她卻佇立不動。
馬寬揚說,下雨天不好打車,捎你一程!
那女子猶豫著,欲言又止。
掛到N檔,從皮夾里掏出什么。
剛領回來的,放你那,還不放心嗎?
那女子心動了一下,臉上漾起笑意。
這個叫韓蕙的女子一只手抱緊剛從招領處取回的保溫杯,另一只手攥著陌生男人的身份證。這多少觸動了馬寬揚,一手是煙火人生,一手是生活的未知。
她果真扣押了他的身份證,似乎不這樣做,安全系數(shù)便無從談起。雨刮掃著車前玻璃的雨水,城市燈火成了一幅不規(guī)則的抽象畫。此種不明不暗的氛圍在車廂里狼奔豕突,掐斷了馬寬揚想套近乎的念頭。一路照著她的示意前行,也許她的住所不在GPS范圍內(nèi),馬寬揚惴惴地把牢方向盤,感覺正通往一處詭異的前方。車門打開,她差點忘了交還身份證,走前幾步又掉轉(zhuǎn)頭塞給馬寬揚,沒有說客套話。他送她顯得理所應當。
抬眼望去,“博物館”幾個字在雨夜的燈光里若隱若現(xiàn)。
眼前要是一棟住宅樓,他會向她討杯茶喝。此時他噤了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博物館大門黑燈瞎火,在夜晚無比深沉,如一座裝著幾千年歷史的老宮殿。兩只蝙蝠從車頂飛過,發(fā)出幾聲怪叫。馬寬揚看著她走進門去,真替她捏把汗。這么晚了,她住里面,還是回去上班?
馬寬揚把自己摔在床上,腦子里過著電影,一遍,兩遍,三遍,機場的事怎么都覺得有點蹊蹺,到底問題在哪,卻又說不出來。過到第四遍時,手機蹦出一條微信,是她發(fā)的——謝謝送我回家!
他就那樣躺著回復,兩手高舉著手機。
你住在博物館嗎?
住在博物館附近!
你明明走了進去。
哈哈,東西忘在辦公室了。
在里面上班啊,改天去找你。
參觀需要預約,不能走后門。
馬寬揚真想刪了她,做事原則刻板,沒點人情味,一點都不像年輕人的行事方式。雖是萍水相逢,至少免費捎過她,還把身份證抵押在她手里。每想到這,馬寬揚便苦笑了一下。他打開“機場旅客失物招領”小程序,輸入“馬寬揚身份證”幾個字,登記欄已顯示找不到失物。他翻身坐起,從皮夾里掏出身份證,重又躺了下來,把證舉在頭頂,像在端詳一個俯視的陌生人。他從內(nèi)心感謝發(fā)達的網(wǎng)絡,讓大海撈針變成了可能。
是出機場后的路上發(fā)現(xiàn)身份證丟失的,馬寬揚的頭大了一圈。找不回來的話,得跑相館、派出所,拍照、辦證等程序走下來,沒個一天半天辦不成。怎么好端端的就不見了?這在馬寬揚的生活史上還是頭一次,他揣摩了有可能丟失的地點,不下十個,最終鎖定的是機場行李轉(zhuǎn)盤處。他清楚地記得掏了一下手機,八成把身份證帶了出來。他擔心的是落在網(wǎng)絡詐騙犯手里,“馬寬揚”可就成了有罪之人。已做好了重新辦證的準備,第二天還咨詢了公安的朋友,他建議打電話給機場。上網(wǎng)查了號碼,對方叫他上小程序查詢。坐過多次飛機,馬寬揚第一次知道有個叫“機場旅客失物招領”的小程序。打開,天哪,平臺累計登記失物190多萬件,累計找回失物45萬多件。列表寫著失物名稱和登記時間,耳機、水杯、行李箱、充電寶、職工卡、發(fā)夾、手提袋。世間怎么會有這么多像他這樣的馬大哈?馬寬揚輸入自己的名字,猛拍了一下大腿,“馬寬揚身份證”赫然在目。
照相館蜷縮在臨街拐角處。開得正盛的三角梅恰好遮掩了90度墻角,墻面苔蘚和污漬還是蓋不住歲月滄桑。那塊掛在門口的綠底紅漆招牌,透出20世紀80年代的陳舊設計感。三角梅到底不能抹去“馬記照相館”的年紀。
店面不大,20多平方米吧,那間暗房占去了七八平方米。這可是老馬工作了幾十年的地方,有沒有掙到錢再說,至少每個縫隙都有他的氣味。老馬正式將店鋪交給馬寬揚后,唯一的條件就是保留暗房。馬寬揚的態(tài)度暗如蔭翳,一點都不明朗。他能勉強讀完本科,與這間暗房的功勞有直接關系。眼下哪怕已經(jīng)如同掉光了牙的老頭,他也不能做出昧心的事來。
老馬退休后,并沒有退出攝影圈,總是背著長槍短炮去打鳥。此時,剛從山里趕回的老馬連茶都沒顧上喝,又潛到他的暗房里去了。而馬寬揚,替一個客戶合成幾張南疆北域的照片后,退出虛擬影棚,在手機上刷起了“科學號飛船”視頻。火星殖民計劃緊緊攫住了他。從2025年5艘貨運星艦登陸火星開始,至2053年火星完全實現(xiàn)自給自足:建立太陽能發(fā)電站和火星著陸平臺,搭建星鏈衛(wèi)星通信系統(tǒng),培育火星土壤和室內(nèi)植物,建造火星醫(yī)院、學校和核聚變發(fā)電廠,小型城鎮(zhèn)初見規(guī)?!@簡直是一部動人心魄的未來史,馬寬揚興奮得差點將手機拋了出去。
才幾分鐘時間,馬記照相館便貼出一張“秒速上火星,實現(xiàn)飛天夢”的廣告,總是有一些腳步帶著好奇心走進來。拍張照不貴,也就一碗腌面的錢?;ㄐ″X辦大事,就當作上了一趟火星。雖只是畫了個餅,卻掩人耳目地站在了餅上,何況是火星這個大餅。在朋友圈炫一下,也是值得的。
馬寬揚的這個點子招徠了不少客人,店里人氣飆升不少。外頭進來的老馬卸下肩上的攝影器材,摘去迷彩圓帽,拍了拍虎皮色馬褂,一股灰塵在照進店的陽光里顆粒飽滿地飛揚。老馬心里瞧不起這伎倆,怎么都有點蒙人的嫌疑,但嘴上沒說,不想打消年輕人的創(chuàng)業(yè)勁。眼下多少后生仔躺平、啃老,馬寬揚憑自己的一技之長吃飯,不能泄了他的氣。老馬一頭鉆進了暗房。
兩小時后,老馬看著墻上姿態(tài)各異的鳥們,揩著額前的汗珠,臉部皺紋在笑意里舒展開來,瞬間年輕了十幾歲。
走出暗房時,在“虛擬數(shù)字影棚”軟件上鼓搗的馬寬揚直愣地說了句,爸,拍鳥費錢費時費勁,用虛擬影棚足不出戶就做好了!
老馬本來心里火熱,卻遭遇了半空中澆下的一盆冷水。
馬寬揚又說,把鳥放到火星上,是不是很好的創(chuàng)意?
這話明顯帶著刺,老馬來氣了。
有本事你上火星去,萬里長征是靠一步步走出來的!
爸,科技就是要大膽想象!
不到山里去,你怎么想象一只藍仙鹟!
虛擬影棚可以變出無數(shù)奇幻的鳥來!
這怪物要是早出現(xiàn)30年,得餓死多少攝影家!
馬寬揚琢磨著怎么回應時,微信跳出了一個群。嗯,拉人入群比喊人吃飯還簡單,小手指一撥拉,你就成了某個群的新成員。馬寬揚瞄了一眼,手工部落!迷糊間,老馬已氣咻咻地走了出去。馬寬揚感覺自己真的觸怒了他,無心到底還是落下了不值的罪名。
群里亮出一段話,大意是這個“手工部落”是由發(fā)自內(nèi)心地熱愛手工制作的社員組成的,明天安排一個植物土法染布沉浸式體驗活動,希望社員們?nèi)珕T參與。一看,呵呵,群主是易小蓉,她用群公告發(fā)布了那段話。馬寬揚正在想“二傻才去體驗”時,沒想到社員們一窩蜂接龍報名,生怕手慢搶不到名額。這太出乎意料了。易小蓉一個勁在群里煽情地吆喝,馬寬揚堅守著自己的底線。不接龍,都什么年代了,還手工部落,是要逼著大伙回到舊社會嗎?易小蓉似乎早看穿了他的心思,及時私信了他。馬寬揚說剛好店里忙,接了好幾個單,被催命鬼似的攆著趕活。易小蓉說,我就不信你晚上整宿不合眼能發(fā)得了財,生活需要慢下來,慢工出細活,懂嗎!在強勢的易小蓉面前,馬寬揚懶得理,為了避免糾纏,他腦子咯噔了一下,把韓蕙拉進了群。
天哪,韓蕙不僅沒埋怨他,在群里接龍后還給他發(fā)來一朵紅玫瑰。這真讓馬寬揚費解。那晚他免費拉她回家,竟然連一個生動的表情都沒給。上次的付出也太廉價了,一次手工制作能把她感動得眼淚稀里嘩啦!
韓蕙約他,是在第二天下午。準確地說,是在她參加完植物土法染布活動后。馬寬揚叫她直接來店里,韓蕙用手機照片展示了手工染布全過程。能看得出來她異常興奮,說沒想到在梅州客家地區(qū),還保留著這套完整的植物染布工序,太神奇了,用藍草、狗爪豆、一包針作原料,單色平染、扎染、型糊染、夾纈……她想說得更詳盡點,被馬寬揚生生地打斷了,說,火星殖民計劃更神奇,人類要向往未來!韓蕙知道他話里的意思,說,未來建立在過去的基礎上,時間不是割裂的!馬寬揚懶得跟她理論,就像懶得跟易小蓉糾纏一樣。他跟易小蓉,曾因為一次小小的不愉快,把兩個人的感情推向了邊緣。易小蓉有意把他拉回來,但馬寬揚覺得這個女人太過主觀,即使湊合到一個屋檐下,也遲早要分開的。
而韓蕙不太一樣,她身上有股脫俗之氣,不會強迫你臣服于她,而對生活又總是充滿熱忱。韓蕙恰到好處地彌補了易小蓉的缺憾,他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冥冥中的安排。馬寬揚從凝思中拔出腳來時,發(fā)現(xiàn)又不見了韓蕙。這次,他沒有再四處搜尋,徑直走去了暗房。這個女子站在幽暗中的身影,簡直嚇著了馬寬揚。這分明就是一個身穿古服的前朝女子,衣袂飄飄,輕盈曼妙,仿佛剛從大花轎里走了出來,仰頭朝著一個有光的方向。馬寬揚輕輕叫道,韓蕙!她輕輕回道,嗯!這么簡潔的問答已扎實地戳在了心上。
馬寬揚正要朝前走,門外響起了腳步聲,老馬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在了暗房。摁亮燈,雪白的光把一場即將上演的美好給掐斷了。
老馬進退兩難,韓蕙很及時地說了句,好美的蒼鷺!
馬寬揚及時地接過話茬,爸,這是韓蕙!
老馬取下墻上的幾張照片,說,喜歡蒼鷺?
韓蕙說,嗯,小時候就很喜歡,叔叔哪天帶我去拍現(xiàn)場?
這要求有點唐突,老馬卻答應了,說,等從鼓浪嶼回來后帶你去!
老馬跟著一批鳥友去鼓浪嶼百鳥園,回來第二天,馬寬揚卻與他發(fā)生了抵牾。這次不是停留在嘴皮上,而是面紅耳赤差點大打出手的爭執(zhí)。
馬寬揚向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在他看來當然是合理的,但到了老馬那頭,簡直太過分了。之前將相館交給他時,馬寬揚是答應了保留暗房的,只不過沒有白紙黑字訂立合同,以致這個不識好歹的反悔了。他提出把暗房改造成真正的虛擬影棚,重點主打“幸福大花轎”這個創(chuàng)意。意思就是把暗房拆了,定制一頂花轎,四周換成綠幕。至于花轎式樣,他早已有了底,上次在博物館文物修復室,前后左右拍了那頂大花轎的照片,手工師傅一瞅,保準能打造出一模一樣的款式來。就是有點差別,也不要緊。坐著花轎的新娘可以根據(jù)本人喜好取任意一個虛擬背景,可以是遼闊的大草原,可以是驚濤拍岸的海邊,也可以是古舊的牌坊街,甚至可以是充滿了新奇感的火星。吸引即將變成新娘的女孩子體驗“幸福大花轎”,做一回有儀式感的新時代新娘,既是對傳統(tǒng)的致敬,也是對當下不婚主義風氣蔓延的一種警醒。在馬寬揚口中,這個改造成了功德無量的舉動,老馬要是不答應,似乎便成了阻止人類文明進步的惡人。但老馬行穩(wěn)站直,說要是敢打暗房的主意,立馬讓你小子滾出“馬記照相館”!也不看看是誰打下的江山,相館房產(chǎn)證上寫的是我馬傳翔的姓名。沒有相館,你小子能吃香的喝辣的人模人樣地活著還上完了本科嗎!為了鞏固自己的權(quán)威,老馬說到激憤處,揚手打翻了店里羅馬柱上的石膏像,整個腦袋大卸八塊。馬寬揚噤了聲,畢竟地面的活教材對自己是一種威嚇。
“手工部落”又在組織一場沉浸式體驗活動——到茶場手工采茶制茶,讓舌尖近距離無死角感受茶多酚的誕生!易小蓉再次施展了她煽情的言辭本領,接龍報名者依然活躍。馬寬揚在心里嗤之以鼻,坐在電腦前構(gòu)思著一幅機器人采茶制茶的現(xiàn)代畫面。他覺得這才是一個時代應該有的特征,讓人類重新回到過去,并不是一件好事。戀舊情結(jié)往往害了人類自身,至少讓文明發(fā)展的速度減緩幾十年。易小蓉并沒有來糾纏他,可能他的不配合一點都不影響活動的高效。這多少讓馬寬揚失落。再看群里,韓蕙居然沒有動靜,像在暗地里與馬寬揚保持一致立場。私信問她,韓蕙說回河南老家了,辦點事。
這話不知怎么長出了一把刀子,直戳戳地在心頭劃了一下,一陣尖銳的刺疼涌起,潮汐般泛遍了周身,讓每一個細胞都觸上了電。
他在鍵盤上敲出幾個字,暗房,差點拆了!
韓蕙回道,好好的,為什么要拆?
馬寬揚想撤回卻來不及了。
又敲了一行前后不搭的話,留著,就為等一個人!
對方?jīng)]再回復。
馬寬揚本想跟她說,如果需要,他可以替她去參加手工采茶制茶活動。她也許即將開啟新的生活,不再迷戀過去的某種執(zhí)念。再說,等待她的還有很多煩瑣的手續(xù)。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需要用很多材料去證明。
忽然覺得心里很空。馬寬揚想推開暗房門,卻發(fā)現(xiàn)外頭上了一把銅掛鎖。仿若一個沉重的疑問號,宣示了馬寬揚與老馬之間的緊張關系。于是想起了與易小蓉的那次不愉快。兩個人在咖啡館閑聊,外面下著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雨,雨珠濺在玻璃墻上,像冒出的一串串珍珠。易小蓉盯著他的臉,說,哪天閑下來,給你織一件毛衣,喜歡什么顏色?馬寬揚愣了一下,說,都什么年代了,還織毛衣,隨便哪間店都能買到,犯得著花那么多時間嗎!易小蓉說,那不一樣,一針一線手工打造,織進去的都是感情,買的那是商品。馬寬揚撇了一下嘴,說,OUT,織的哪有買的新潮!兩個年輕人就是這樣翻的臉,易小蓉摔門而去,留下馬寬揚一個人呆呆地看著玻璃上的珍珠。沒一會兒,它們連成一根線,瞬間往下流散。
很奇怪,馬寬揚想起那次自己的固執(zhí),有了小小的悔意。那種天氣,兩個人隔著玻璃墻的爭執(zhí),如今想來居然披上了些許溫馨感。他很想在“手工部落”接個龍,不為別人,但最終還是放棄了。馬寬揚又刷起了“科學號飛船”視頻,在那個虛擬世界里,有他無限向往的未來。
接到韓蕙,是在機場,大約晚上10點。韓蕙登機前給他發(fā)了信息,他多少還是有點意外,自己成了她在異鄉(xiāng)的一個依靠。但也許很快,她要像蒼鷺一樣回到原生地。前些時日托關系調(diào)回河南的功夫沒有白費,像她這樣的特殊人才在任何地方都是緊缺的。
在接機口看到她,一臉風塵的樣子,一手拖著行李箱,一手抱著保溫杯。馬寬揚想起第一次認識她時,也是在機場,準確地說,是在機場失物招領處,也是這樣抱著失而復得的保溫杯。這一次,韓蕙順暢地從機場走了出來,他順暢地在停車場找到了車。她沒再扣留他的身份證,而是從第一次坐他車時的后座上挪到了副駕駛座。他感覺到了與她日漸拉近的距離,但她卻終將變成一只蒼鷺,飛得無影無蹤。
車廂里沉悶得讓他透不過氣來,擰開空調(diào),冷氣消解了臃腫的溽熱。
暗房,暗房真的還在吧?韓蕙說。
在!馬寬揚顫了一下。
能去看看嗎?韓蕙用求證的態(tài)度說。
太晚了,改天吧!馬寬揚找了個理由。
他眼看著韓蕙走過博物館的大門,閃進一旁的巷子。眼前怪異地出現(xiàn)了一頂大花轎,扛在四個男人肩上,后面跟來一匹高頭大馬,一個男人胸前掛著紅綢布和大紅花。這種喜氣卻敵不過半空中刮下的凜風,瞬間沖得蹤影全無。馬寬揚在這冬夜里用力抱了抱身子,直至拉長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路燈光里,像一只手掏走了身上的某個器官。
擰開家門,安靜得只有老馬的呼嚕聲。時斷時續(xù)的呼嚕,愈發(fā)襯托出浩大的安靜。他縮手縮腳推開房門,摸著黑去拉抽屜,卻沒有碰到那串熟悉的金屬。又去翻老馬可能藏納的地方,也沒有搜到蛛絲馬跡。馬寬揚急得額頭冒出了汗珠。
老楊老楊,一只藍仙鹟!
馬寬揚嚇了一跳,待發(fā)覺是老馬在說夢話時,他賊一樣退出了房間。
出奇地起了個大早,還做了腌面和三及第湯。在老馬洗漱完走到客廳時,馬寬揚把早餐端上了桌,說,爸,趁熱吃!老馬慣常要去打鳥的,也慣常會把面包片塞進褲兜,邊開車邊咀嚼,在路上把早餐解決掉。眼前這個待遇,于老馬還是第一次,他發(fā)現(xiàn)了馬寬揚不一樣的表現(xiàn),說,好,一起吃。
馬寬揚囁嚅地說,爸,暗房,暗房鑰匙呢?
老馬警覺起來,說,干嗎,還想打歪主意?
馬寬揚趕緊說,韓蕙,韓蕙想看看蒼鷺!
老馬說,不是說好一起去現(xiàn)場嗎?
馬寬揚說,就這兩天行嗎?
老馬沒回答,算是應承了下來。
馬寬揚正在“虛擬數(shù)字影棚”軟件上調(diào)試相片,韓蕙發(fā)了一張大花轎的寫真照,還附了一句話——欲知花轎女主身世,前來博物館一探究竟!這是始終盤桓在馬寬揚心頭的一個結(jié),他以旋風般的速度趕到了修復室。
韓蕙那些同事用敏感的眼光望過來,馬寬揚心里緊了緊。當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張信箋時,說,館藏真品,別碰,只能看。是博物館收藏家去村里收購花轎時,從主人手里一起購回的,算是大花轎的收藏說明書。馬寬揚湊前去,眼球定在這張幾百年前的紙張上,那行毛筆書寫的行書蘊藏著時間的秘密——
黃家有女,名清芙,福州人氏,祖輩以販鹽為業(yè)。因結(jié)識嘉應州舉人張翰,心生敬慕,念念數(shù)載,終結(jié)連理。聘福州名匠制此轎,為清芙赴嘉應州專用。此番跋山涉水,遠去經(jīng)年,不知何時能晤……
馬寬揚沉默良久,定定地看著一米開外的大花轎,仿佛里面正坐著那位叫黃清芙的新娘,一路星月兼程,穿關越隘,就為了早日與心愛的白馬王子張翰相見。
正是這幅比虛擬力量還要強大的畫面,讓馬寬揚見到了博物館收藏家,他說單做主人的工作就幾經(jīng)周折,擺出“在博物館可以永久展示,讓文物發(fā)揮文化價值和社會價值”這個道理后,他才勉強答應下來。馬寬揚央求帶他們?nèi)ナ召徎ㄞI的村里,他和韓蕙如愿見到了曾經(jīng)收藏花轎的老者。經(jīng)詢問,他端出族譜,說大約是清咸豐十年(1860)至十五年(1865)間的事了,張翰為其先人,考取功名后曾任知縣,造福社稷,一生清廉,與黃清芙的輔佐不無關系。他也沒有見過那個叫清芙的黃氏,幾個人只能憑想象去揣摩她的長相和氣質(zhì)。
清芙,清水出芙蓉!
再沒有比這更美的名字了。
馬寬揚從未跟著老馬去過打鳥現(xiàn)場,這次充當了護花使者的角色。凌晨5點多起床,拾掇干凈,用過餐,6點多出發(fā)去山里,車沖破還在沉睡的霧靄。迷瞪著眼的馬寬揚不經(jīng)意瞥了瞥韓蕙,她滿臉神采,還帶著微醺似的笑意。
開了大約一個鐘頭,已有人先他們趕到。這個時間點湖邊寒氣重,得等陽光消散一下,去的是一片樹林。老馬從后備廂取出拉桿音箱,舉起望遠鏡四下搜尋,沒看到鳥影,也許還在睡夢中。擰開音箱,鳥叫聲彈射到樹林里,終于引來了鳥躍動的影子。打開佳能1D相機,配上定焦800鏡頭,咔嚓,咔嚓。是一只班姬,翹著黑色尾翎,黃褐色背部一聳一聳,正在樹洞里啄食早餐。之后又意外拍到了海南藍仙鹟、大噪鹛和鳳頭鹀。長腳蚊一次次發(fā)動輪番攻擊,幸好老馬帶了驅(qū)蚊水,自個噴完后,叫兩個年輕人在身上噴灑一通。但氣味一減弱,長腳蚊又伺機轟炸,腳上還是起了幾個包。
太陽亮出后,轉(zhuǎn)移到一處水洼地。湖面飄來咸腥味,在繁盛的水草處潛伏了一個多鐘頭,老馬差不多要失望時,此行的貴賓終于出現(xiàn)在鏡頭里。一只蒼鷺踩著細長的雙爪來到湖邊,兜了個圈后,徐徐打開一只翅膀,搭成一個涼棚。韓蕙臉上漾起笑,伸手夸張地指了指,被老馬制止了,生怕她過于張揚的動作嚇跑了它。咔嚓聲響起,老馬得意地笑了。打開相機顯示器,韓蕙嘴里囁嚅著,高興得像是看到了親人。而馬寬揚,卻百無聊賴地在琢磨店里的生意。這段時間,生意淡了下來,看來得支個招蹭點人氣。大花轎!腦子里重又蹦出這個點子時,他竭力壓了下去,不敢驚動了專注的老馬。
返程的車上,韓蕙跟他說了一番話。這次回河南參加高中同學聚會,千絲萬縷的熟人社會讓她郁悶。大伙的話題都圍著物質(zhì)在轉(zhuǎn),只有金錢和權(quán)力,才能提起他們的興奮點。自始至終,她沒有說一句多余的話。同學聚會成了一道道堅硬的銅墻鐵壁,她發(fā)現(xiàn)自己融不進去了。走在熟悉的街頭,寒風從頭頂灌下來,銀杏樹突兀地伸展著掉光了葉片的枯枝,在空氣里拍打得啪啪響。她平生第一次感到故鄉(xiāng)如此陌生?;氐郊遥l(fā)現(xiàn)身份證不見了,翻遍手提包和衣服口袋,她才默認了身份證丟失的事實。去派出所補辦證后,第二天得趕飛機飛回單位,幸好辦理了一張臨時身份證,這一路,她便是靠那張證證明了自己的身份。正因為身份證在老家丟失這事,讓她動搖了調(diào)回去的想法。她已經(jīng)很難融入世俗的熟人社會了,遠方,也許才是她人生一個新的開啟。
馬寬揚的心一直梗著,以為韓蕙要向他提前告別,話鋒卻突然拐了個方向,把馬寬揚帶到了另一條超出預期的小道上。
老馬用隨身攜帶的鑰匙打開那把銅掛鎖,推開暗房門,頃刻從明亮中走進了一個幽暗世界。兩人看著老馬在工作臺上一手一腳地操持。馬寬揚以前當然看過老馬沖洗相片,但這次,卻變得如此神圣,恍若見證嬰兒在圣母懷中的誕生。相紙完成曝光后,單沖洗這套程序就很講究,頗有儀式感。將相紙完全浸入托盤里的顯影液,均勻攪動。韓蕙耐著性子,想替老馬打個下手,卻被婉拒了,叫她老實待著。3分鐘后將相紙放入停顯液,之后再浸入定影液,攪動2分鐘。完成定影后用溫水洗干凈相紙。老馬用老師傅的口吻說,化學藥品殘留造成污染的話,整張照片就廢了。瀝干相紙后進入干燥環(huán)節(jié),可以平整地壓重物或使用熨斗。這個時間最長,得幾個小時,具體視暗房的溫度、濕度和空氣流通狀況而定。
約兩個小時后,一只蒼鷺的各種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滿墻照片上。韓蕙猛拍了幾下掌,好像看到了真實的蒼鷺正朝她振羽飛來!
責任編輯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