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我想到他,似乎沒有原因,只是一種召喚。
1920年,四十九歲的瓦雷里寫下了他一生中最輝煌的詩篇《海濱墓園》。這時他已經(jīng)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他還將經(jīng)歷第二次,他是死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之年的1945年7月。但四十九歲其實已足夠,他已經(jīng)歷了一場足以讓他理解什么是死亡與幻滅的巨大災變。一邊是大海那永世不息的波濤,一邊是墓地安詳?shù)乃兰排c長眠一一“有多少顫抖的紋石,就有多少陰魂埋地/忠實的大海困睡著將我這墳叢斜倚”。他甚至能夠一邊看到奇麗的海市蜃樓,一邊又透過一座座大理石墓碑,去搜尋那在黑暗中疹人的死亡真義,以此來抵抗那些無論是來自哲學還是神學的華美修飾,拒絕那假意寬廣和高貴的寬釋與遺忘。要知道,這樣的寫作看起來也會顯得十分高大,但瓦雷里卻選擇了緊張,選擇了平靜背后的風暴。
死者已化為冥冥的虛無,
森森白骨溶進了紅色的黏土,
生命的才具變成了墓地的鮮花,
當年他們的談笑風生安在?
又哪里去了,他們個人的風采和犖落的秉性?
當年那多情的眼里而今只有蛆蟲的蠕動。①
我無法詳述這首詩的恢宏而復雜的詩意。它有著波德萊爾式的暗黑,也有著二十世紀上半葉那大時代的狂想。仿佛一個預先把玩自己骷髏的先知,一邊祭奠著死亡,一邊描繪著生者的世界與生存的景象,并且預先感慨著一切偉大和平凡的頭腦的最終止息。這多么像是一個中國詩人,像陳子昂、張若虛,或是蘇東坡,像他們詩中所張揚的,那種個體與永恒相遇時徹底的體悟與絕望——這分明也是“萬古愁”的一種。但以但丁和波德萊爾為祖先的瓦雷里,他所看見的卻更加幽暗,透過這壯美背景下的瞬間,他所看見的乃是這世界真正的饕餮者,那墓園的泥土,和其中蠕動的蛆蟲。
有這種感覺的不止是我,布勒東也一樣感到了欽敬而又困惑。他說:“每次我手頭有了他的一首詩的時候,我卻怎么也參不透其中的神秘和弄不清楚其中的騷亂。這種神秘的騷亂沿著夢幻和平滑的坡面心悅誠服而又帶著愛欲地流淌。”②而這才是真正的瓦雷里,他讓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可確證的聯(lián)系”——這依然是布勒東的看法。他在“神秘的騷亂”及其“夢幻的平滑”之間,建立了一種無法分離的相接,一種難以言喻的內在契合,還有兩者之間的神妙平衡。
又二十五年之后,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不久的1945年的7月,瓦雷里就長眠在了他的故鄉(xiāng)——塞特市的海濱墓園。他終于應了命運的邀約,與讖言的注定,在他吟詠過的這片動靜交織的泥土中安息。他的墓碑上銘刻著他《海濱墓園》中的兩句:“放眼眺望這神圣的寧靜,該是對你沉思后多美的報償!”他將永遠在這里沉睡,不再陷入那驚濤拍岸般的痛苦思索。
寫到這里我忽然想:我為什么要說到瓦雷里,而且說了這么多,究竟他與我們接下來要談到的幾位詩人有什么關系?我似乎并沒有想清楚,只是一種感覺,冥冥中的一種召喚。我在想,也許我是想說“后期象征主義”,這一重要的詩歌歷史與“第三代詩”的關系;想說“純詩”理念與當代中國詩人的趣味之間的投影;想說瓦雷里這以“知性”與思想為動力的詩人,對于1980年代后期迅速成長起來的一代中國寫作者的巨大暗示?或許都有,然而更多的,或許只是一種精神或處境的暗合,他所經(jīng)歷的巨大動蕩與悲劇,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投射,總之,是某種并不確定的比擬,出于某種相似的氛圍,或是接近的心境吧。
我們將要讀到的這幾位詩人,基本上可以認為是廣義的“第三代”。孫文波稍年長些,可謂是這代詩人中歷久彌堅的代表人物。他近些年駁雜而近乎壯觀的寫作——我稱之為“靈魂綻放式的意義繁殖”,可以說在“第三代”的持續(xù)寫作中達到了“再創(chuàng)格”的境界。僅這組詩中的《紀念奈保爾》-首就足稱代表,它讓我想到了瓦雷里和《海濱墓園》,因為其中同樣出現(xiàn)了死亡、大海和墓地,出現(xiàn)了波德萊爾以及眾多可與之產生互文關系的詩人形象。他看似恣意實則森然的累累意象,堆積或裹卷成為連接往世與現(xiàn)在的意義之鏈,暗示或是昭示著與瓦雷里相似的感受與慨嘆。還有他的《二甲雙胍》,用一味用來抵消“甜”的“苦藥”,隱喻中年之困,同時又一次擴展出生命內部的“苦樂轉換的辯證法”,這與瓦雷里在大海與杯酒之間豐富的詩意跳躍與串接③,何其神似與接近。
就像布勒東將瓦雷里看作是唯一連接兩個世紀關系的“確證者”一樣,我也傾向于認為梁曉明是連接著當代中國詩歌“從抒情到反抒情”寫作的最典范的確證者。他早在1990年代之初的《玻璃》一首,已確立了他的這一地位。而這組詩只是表明了他修辭的更加自由與隨性,表明了他寫作的更加老熟而“幽秘”的境地。他對生活的發(fā)掘技藝,已經(jīng)到了信手抓捻和隨意賦形的地步,“有人在暴風中學會跳舞,有人在大雪中學會逍遙”,“大海比大地更低,因此無涯,而寬闊無邊”(《四季三拍·冬》)??此剖闱?,實則是幽閉中的哲思;看似殘酷的義理,實則無不是在抒情中展開。這就是梁曉明,或是生于中國南方的瓦雷里。
還有張執(zhí)浩,作為年齡稍輕的一位,他也正應和著一種“哲學的輕逸”之風。他多年前的一首寫路遇護士的詩——可惜忘記其名字了,將一行穿白色衣服的護士,比作一隊耀眼的魚貫而過的天鵝,曾令我耿耿于懷,仿佛一首“純粹的元詩”,詮釋著比瓦雷里更為具象和輕逸的一面。當然,瓦雷里也同樣指向著形象和細節(jié),只是張執(zhí)浩更徹底地走向了無意識和直覺。他的這首《無題》,起筆于一支急于跳出,卻終將“化為灰燼”的香煙,最終將一個完全偶然和無意義的細節(jié),引向了對虛無的哲學性思辨。這幾乎就是張執(zhí)浩式的方法論了。
我知道我很難在如此有限的文字中,對三位詩人做出稍細致的評點,只能大概說出一點點聯(lián)想與感覺。其實我想說的是,時代和命運對這代詩人來說已足夠厚愛,他們尚未超過瓦雷里的生命歷程中,雖未經(jīng)歷戰(zhàn)爭的殘酷,但歷史的變化已足夠豐富。作為同時代人,我已榮幸而強烈地感受到了這種滄桑,感受到了青春、中年和即將到來的老年,這不同時期的歷史的跌宕。三年疫情帶給世界的影響,還有這席卷日常生活的“逆全球化”背后所綿亙的難以言喻的精神價值的蛻變,都讓這一代人有了幽靈般的隔世之感。而這些.都與生命中自然的生長與衰敗的經(jīng)驗發(fā)生著奇怪的扭結,以及互相投射的奇妙化合。
這就是一代人寫作的大背景。我從他們的詩歌中讀到了某種歷經(jīng)歲月而猶在的東西,深刻的徹悟與堅持,憂心與痛苦,仿佛大海與墓地,過去與未來,死亡與生機,絕望與希冀的主題……正在新的大歷史的巨變中依次展開。我說不清楚,但如同中年瓦雷里對未來的預感,他的“海濱墓園”的意象中所喃喃自語的詩句,仍在空氣中盤旋:
起風了,唯有努力生存!
天邊的氣流翻開又闔上了我的書……
這是新的歷史寓言,與靈感召喚。
注:
①《瓦雷里詩歌全集》,葛雷、梁棟譯,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此版本與卞之琳的譯本有微妙差別,語言的當代感似更強,但本文題目“起風了,唯有努力生存!”則取自卞之琳的譯本。
②《象征主義的最后圣火——安德烈·布勒東訪談錄》,見《瓦雷里詩歌全集》第320頁。
③見瓦雷里《遺失的酒》一首,《瓦雷里詩歌全集》第136頁。
(張清華,評論家、詩人,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