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岳宏
再度見到她,我還是恍惚。旁邊位置空著,
被我刻意留出。她葉子般滑進(jìn)房,飄降在
更偏遠(yuǎn)的那張高背椅上。我還在觀察身側(cè)
倏然揚立的右手,水槽底,貝殼短暫松解了
緊緊交纏的尾椎。然后一切,又如飽經(jīng)操演,
我裂開那對筷子,掀起塑料膜,飲凈茶水,
再往杯里灌滿暗黃的汁液,像反復(fù)注造一握
滾燙的松脂。她開始吃烤魚,用銀勺摘解
整大塊完滿的魚腹,將魚背上細(xì)密的白肉
仔細(xì)擷取,從刺縫間全然篩除。留在盤里的
好像黑塘間某種花,絲絲枯蕊,遺落了骸骨。
她有些小動作,比如,夾到紅衣圓整的花生
就在肩頭,輕輕打出一個小巧的激靈,有時
撥動藍(lán)色指甲,來回?fù)疙懕氐穆曇魰p易
啟動我。此刻,構(gòu)思一首詩的開頭,無異于
坐在隧道內(nèi),幻想兩團(tuán)飛速膨脹的車前燈。
我僵直,而杯盤層疊的倒影,正一寸寸地
逃生。殘滯黑團(tuán)根處的渣,像瞬雷、激流和
騰起身的雀,像服務(wù)員匆匆傾倒的骨碟里,
接連抖落又蔓生的瑣屑。她就著新上的果盤
問我近況,話音未落,便點開屏幕看時間,
然后低垂尾指,神色莊重,將手機在桌面
緩緩打了個圈,似乎令一條黑洞般的指針
茫然著,退入起點。我坦白,自己還未戒酒,
并于醒醉不定時,撿回一只怕人的貍花貓。
偶爾,屋子會變成旋渦,貓眼消失后,再從
渦流邊緣里瑩亮地游出來。她突然探出手,
用濕巾,為我擦拭嘴角,我起身至柜臺結(jié)賬,
打車,送她去最鄰近的地鐵站。離客推門,
冷氣不斷沖散她裙角的紋緞,她的背影愈發(fā)
舒展,像半啟封的花體信。那片濕巾在
桌角,小小的,折疊成一塊規(guī)整的謎團(tuán)。
她下車時緊了緊衣領(lǐng),雨勢變大。我伸腳
跨過一灘昏暗不明,回過頭,發(fā)現(xiàn)她實實地
踏了上去。被步伐沖潰的淺水,很像一連串
劇烈抖顫的電火花。我把她外套里的頭發(fā)
輕輕捋出來,那些雨珠快速揮發(fā),凝固成
干澀的皸紋。天上的云,像許多獸形糖偶,
火核正在內(nèi)部涌裂、升溫。方才敲打河岸的
細(xì)浪,會很快招來一艘早班渡輪。
一過門檻,她便揭開層層饜足,在爐邊
落座。風(fēng)絮繞過她脖頸,落向橙黃的炭芯
后綻開,燥火終于能大喘氣。一碗豆腐腦,
一碟瓜子,她加了兩支雪花,我忙于把
瓶蓋擰開又旋緊。剝瓜子殼的聲音,仿佛
翹課后走在空寥的校道上,一遍又一遍地
打響指。她右眉角下有顆褐痣,白霧騰起,
像逝水漫過臥石。我瞇起眼,窺她瞳孔里
每張桌,望不見玻璃缸和任何可以著色的
東西。孔外,她拿煙的姿勢純粹,食指
一節(jié)輕偎第二節(jié)中指,一生二,叫人想起
世間所有環(huán)環(huán)相扣:每一息都消化無數(shù)
宇宙,爆裂無聲。酒還滿,光由杯底收束,
縮成許多細(xì)針,在射燈的引力下晃蕩著
刺破液面。如果我還能選擇,桌上那盒煙,
將還是密封的棺材,而我們要穿過廣場,
沒行人,回到學(xué)校。月亮垂下一角慘白,
把“我”從“們”邊抹凈,留下消失在
門后的她。兩小時前,我還不會用對方
聲音,默念自己的姓名?,F(xiàn)在我們提起
瓶子走上街,看所有房屋的尖角瘋狂生長。
低頭,制造影斑交疊,從中拼湊彼此命格。
閘機關(guān)了一半,夜風(fēng)肆意闖,她肩上圍巾
被高高地?fù)P過頭頂。在飯?zhí)眠叺耐ぷ樱?/p>
我們徘徊良久,朗讀紙板上每行字符,像
誤入一所舊時代的主題公園,并試圖從
不合時宜的小地圖上尋找出路。離開前
那一刻,她擦擦嘴角,驚呼:我明白了!
原來時間并非穿過某扇門,而是推開一扇
門后看到另一扇。她喜歡先叼起一根煙,
喝口酒,再讓我點。我猜煙草混酒精有
某種香味,比小說詩散文詩更雜糅。她
提議,買兩張車票,選最早,地名別挑,
只要駛出這座城就行。我不經(jīng)意抬頭,
到達(dá)樓頂黝黑的燈座,懷疑它是夜游人
恍惚欲墜的頭顱,水泥上,密密麻麻的
共享單車,像黃與藍(lán)的蝙蝠。她攔下的士,
在兩側(cè)都很深的路口。借后視鏡,我見
自己的殘缺,和窗上,她模糊一面拼貼。
車站商鋪大多未營業(yè)。我們?nèi)∑?,過安檢,
坐在兩把緊湊的鐵椅上,她手里攥著那枚
藍(lán)水晶樣的煙盒,像緊捂一團(tuán)海水。列車
啟動時,她衣兜里,票紙印了什么字樣,
僅有她自知。靠墊軟糯極了,我不禁揣摩
即將陷入的夢:入夜,躺上草坪后松肩。
翻看赴約前寫的日記,將最明朗的那句話
反復(fù)念給還昏沉的太陽:“許多人會在清晨
醒覺,然后披著一身粼光死去?!?h3>煉 塘
他們把麥克風(fēng)遞開時,手直直的,橡木地板
會盈照出人臉上,被射光遮覆的昏聵。桌布
素潔、整飭,半小時前,我盯著服務(wù)員把它
扭成框,鑲進(jìn)這間潮氣未散的會議室。我坐在
離出口最近的位置,攤開雙掌,似乎能撫摸
一片河床,以及水底砂石微微蜷翹的毛邊。
如果能解開排氣扇上的那條紅綢帶,還有機會
為一縷風(fēng)松綁,安定它,并使其順利潛回我
掌邊透明的湖。垂釣者都樂于拋擲言語,擅長
用急速萎退的手法,交換意念中跳躍、滾燙的
霓虹燈球。散會后,他們又任性地直起身子,
垂手,許多圓溜溜的鱗片,就這樣掉進(jìn)席間
臺凳層層圍起的淺洼。玻璃缸內(nèi)升起的青煙,
像一排凍魚,最終吐露了獠牙。
那天,水泥地上,太陽的身影
飛快游走,鑿落焦黃,與滿地
蜷葉。我推著她過小徑,漫過
白日細(xì)密的針芒。每走兩步,
她的身子就縮小一些,像一只
泄著氣的舊皮球。香樟葉輕搖,
一些綿綢的金沙,展成水泥路的
層層光簾。一進(jìn)理發(fā)店,笑語
就脹起她干癟的殼。我旁立,
看銀剪刀翻飛,給空氣烙上
隱喻尖銳的圖騰。而到臥室里,
她的靈魂便縮回愈發(fā)窄小的
一張皮。我背窗而坐,天很熱,
檐上,龍船花已傾覆。她開口
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嘴里吐出
和花蕊一樣淡紅的血霧。一對
太陽,在她淵黑的瞳孔里夢游。
醫(yī)生給你開了明年的藥,我說,
你死不了。話一落,那雙子星
就醒覺并驚訝發(fā)問:真的嗎?
屋里,溫度飆升,熱量恣肆地
扎進(jìn)我脊背。瓜葉輕輕震顫。
我點頭。她合上眼,拉高被子。
她的骨灰里有許多扎手的小刺,
但剝?nèi)灼倒寤ò?,揉進(jìn)去,
能讓一生的粗礪都紅潤些。
她終于放棄爭辯,不經(jīng)意間,學(xué)會在
母親喊鬧時,用鵝毛小刷拂走文竹上的
暮光,皰疹般連綿的水漬。屋子安靜了,
她就取外賣,特意在走廊,駐足好一會兒。
等感應(yīng)燈倏爾消解,像一枚溶進(jìn)杯壁
的舒洛安定片。草草吃掉晚飯,服過藥,
她叫的士,送母親去乘高鐵。夜如蒙版,
路燈像探過窗的蛇,在幾種臆想間層層
游竄。如果父親還在,一定會譏諷她
熟稔、精巧的腕法,把母親凝重的眼神
輕易往后視鏡浪擲,背起身,任由它們
慢慢萎縮,經(jīng)人流沖刷。霓虹廣告牌
反復(fù)地,從玻璃擦過,一如情侶廝磨著
接吻,為彼此刻印進(jìn)妝花。城村矮房
流宕出檐邊,像兩排迫切扎根的頸紋。
要是自己猝降的體重被察覺,或許她
真會敞開門,迎母親進(jìn)房。不必提前把
格子衫、四角內(nèi)褲鎖進(jìn)柜底,并雷厲地
收納男友,到這個家之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