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易
當年我父親見到吳丹的父親時,一下子就認出他是在中學里的那位軍事教官。有一次我父親軍訓遲到,還遭到了教官的申斥。也正因為如此,才會留下較深的印象。有這樣緣分,親家自然就更親了一層。
吳丹的父親吳鴻紳,出身貧農家庭,卻通過寒窗苦讀而成為沈陽名醫(yī)。他的家鄉(xiāng)在沈陽渾南白清寨上高士村。祖輩從山東省來此墾荒。吳鴻紳幼年曾在山上放牧牛羊,家中排行老三。但父母看他伶俐,便舉全家之力供其一人讀書。先在村里念私塾,允諾其考上沈陽的正規(guī)學堂,便送他去沈陽念書。這孩子沒日沒夜苦讀,一舉便考中了沈陽私立文華初級中學。家里變賣了許多糧食物品,替他交了學費,并將他寄養(yǎng)在沈陽的一位遠房親戚家。這是1934年,日本人占據了沈陽,沈陽的名稱改為奉天,整個東北都被改成了“偽滿洲國”。老百姓活得苦,學生也艱難。吳鴻紳為了給家人減點負擔,省吃儉用,經常餓得頭暈眼花。不過他的學業(yè)始終名列前茅,心里存著要給家人回報的志向。大哥有次順道來看他,見他骨瘦如柴,每天都不吃午飯,便把他領到大東門外的一家燒餅鋪子,交代老板每天中午給弟弟一個燒餅。賬由他來沈陽時結算。不久他還得了傷寒癥,燒到奄奄一息。送到小河沿的醫(yī)院,被拒。只能回家等死。躺了幾個月,居然慢慢恢復過來了。如此艱辛,吳鴻紳的學業(yè)卻一直在學校保持在前幾名。那時的大學可以一家一家報考。吳鴻紳把沈陽的四家大學都報了,也都考上了。最后,他選擇了教會出資辦的盛京醫(yī)科大學。因為這里可以少受日本人的氣。學醫(yī)五年,吳鴻紳在沈陽連場電影都沒看,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醫(yī)學研究里。畢業(yè)之年,正好是光復之日,日本鬼子滾了,“國軍”來了。奇缺軍醫(yī)的部隊,自然不會放過新出爐的高才生,吳鴻紳被國民黨招入軍隊醫(yī)院,成為軍醫(yī)。
而此時,經同學牽線,結識了一位漂亮的國高畢業(yè)生郝玉琴。吳鴻紳一見鐘情,郝玉琴覺得尚可。兩人便開始拍拖。不久,吳鴻紳求婚,郝玉琴也不愿另覓他人,便答應了。婚禮是在基督教堂舉辦的。郝玉琴的祖輩,是沈陽新臺子最早的教徒,家里每個人都是基督徒。吳鴻紳學醫(yī),也是基督教會資助的,當然也愿意“神授姻緣”。郝玉琴的童年,也是非比尋常的。她父親是張作霖的軍醫(yī)官,一九一幾年在新臺子建了一所大宅子。那時基督教傳教士從“牛莊”登陸,來到沈陽,就在那附近落了腳。她的父母便成為沈陽最早的一批基督教徒。郝玉琴本是家中的二女兒,有一個比她大四歲的姐姐,就在郝玉琴的注視下,淹死在井里。那年郝玉琴才四歲。有一天家里沒有大人,她們姐兒倆把鎮(zhèn)子里的一個小姐姐招到家里來玩。從前院玩到后院,郝玉琴的姐姐和那個小姐姐起了爭執(zhí),結果一把就被推進了水井。那女孩闖了禍,立刻就跑了。郝玉琴哭了一陣兒,也沒人聽到。她的姐姐在井里撲騰,聲音越來越小,后來就悄無聲息了。
幾年之后,另一個沉重打擊接踵而來——爸爸病逝了。記憶中的爸爸,那么的帥,那么的活力無窮。是爸爸在新臺子立起來第一對籃球架子,還常常聚攏了一大幫人踢足球。就這樣活蹦亂跳無所不能的一個人,竟突然暴病而死了。他自己還是留洋歸來的名醫(yī)啊。這些強刺激就成為影響郝玉琴一生的基石。可以說她一生都在逃避,很多事情都不能直面對待,得過且過。因為家里有錢,她上學都是去最好的學校。最后還上了女子國高,這是當時很少女孩能有的機會。但是對于讀書,她的愛好就是言情小說,僅此而已。奇妙的是,這些言情故事也并沒有激發(fā)她對浪漫愛情的向往,好像世間的一切都跟她沒有什么關系。所以當親戚介紹了吳鴻紳時,她只是看中他醫(yī)科大學畢業(yè)的身份,就答應了……將來一定是個醫(yī)生了,這點和爸爸有關的聯(lián)系就足夠了。當她養(yǎng)育自己的孩子時,她除了關心他們的安危之外,對其他都不在意。只要他們都在眼前,一切都不是問題。一個直接的結果,是幾個子女都自然而然活成了平庸的普通人。讓她欣慰的是,這世上的水井越來越少,乃至幾乎絕跡了。
幾年之后,國民黨軍潰敗,軍隊醫(yī)院撤向關內。走還不走?他跟妻子商量。郝玉琴說的是,“聽你的,你說走,就隨你去……”吳鴻紳的抉擇是不走。因為城東南的山里還住著他父母兄弟姐妹一大家子呢。他出身貧民家庭,深信無產階級的政黨對老百姓不錯的。不走就是脫離了國民黨軍。他在同學的私人醫(yī)院里繼續(xù)當醫(yī)生。解放軍來了,戰(zhàn)亂未平,當然也奇缺醫(yī)生。吳鴻紳就被解放軍征召,再次成為軍醫(yī)。因為醫(yī)術高超、救人無數,很快成為名醫(yī)。當年雷鋒在撫順駐地遭遇意外,坐著直升機去搶救的幾位專家里,就有吳鴻紳。可惜在他們到達之前,雷鋒已經停止了呼吸。因為沒走,郝玉琴家在新臺子的宅院和土地也就沒有賣掉,后來解放就都被充了公。當時她以為可以就此擺脫童年的噩夢,幾乎是興高采烈地看著那些房子和土地被大家分了。她也早就隨著吳鴻紳住到部隊的醫(yī)院里了。媽媽當然也跟著他們??墒菋寢寘s一想起老家就要流淚。后來當她也老了的時候,也經常央告別人帶她去新臺子。有明白人告訴她,去也沒用了,那個院子墻都沒了,房子分給了許多家。
盡管已經成為我軍的高級軍醫(yī),并且還擔任了副院長的職務,但還是有人念念不忘他的黑歷史,每逢運動,必有人拿此說事。一些小運動還好,調查一下,寫個材料就過去了。唯獨大運動來了之后,就很難過去了。在一群人的糾纏下,吳鴻紳被隔離審查,失去了自由。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只能在晚飯時間,由監(jiān)管人員陪同,在一個封閉的院子里轉轉。郝玉琴和幾個兒女,只能在這個時間隔著鐵柵欄門來看望一下他。吳丹經?;貞浰蛥瞧伎偸翘崆熬驮谀莻€小院子外面埋伏起來,等著放風時間的臨近。每講到此處,眼圈還必然是紅的。而最刻骨銘心的一天,更是非常有戲劇性的。那天爸爸隔著鐵柵欄很長久地撫摸了兩姐妹的頭,并且把她們倆和冰涼的鐵條一起摟住,久久不忍松開。可是畢竟每次都有時間限制,最后爸爸不得不告訴她們離開,他要跟她們的媽媽說點事。她們就離開了一點兒。但爸爸覺得她們還能聽見說話,又叫她們離遠一點兒。她們聽不見了,卻見爸爸一直在說,而媽媽一直在哭?;丶业穆飞?,小姐妹纏著媽媽問爸爸說了什么。媽媽從來都是會悄悄告訴她們所有秘密的,但那天只是哭,就是沒說。半夜的光景,忽然聽見院子里一片喧嘩,說隔離審查區(qū)有人跳樓了!媽媽立刻放聲大哭起來……可是當她們一家人跌跌撞撞趕到鐵柵欄跟前時,又被告知,跳樓的是另一位被審查的老專家。爸爸事后回憶,他是晚了一步,被住在樓上的劉主任搶了個先。劉主任的形狀和其家屬的慘絕人寰的哭嚎,使爸爸終于可以接受一切折磨了。但是吳萍很長時間都不能原諒媽媽——那天下午爸爸對媽媽說,我受不了,實在是受不了。今晚我決定不活了,你就讓我走吧……而媽媽哭了一陣之后,居然就同意了!而且一路上還守口如瓶?;亓思疫€給家人做了晚飯,看四個孩子和一個老媽都不吃,她還就著淚水帶頭吃了幾口……
在他們養(yǎng)大的四個孩子里,只有老二是男孩。于是,這個家所有的利益都歸這個男孩,所有的子女義務都歸三個女兒。在他們老兩口兒老了之后,軍隊分給他家158平方米的房子讓兒子住,老兩口兒在同一幢樓另租了一套三十平方米的房子。這個家里所有人都覺得這樣很正常。老人們的邏輯很樸素,許多家長都是這樣的——兒子是個混蛋,不爭氣,沒能耐,家里人不給他,他上哪兒要去?正因為他混蛋,所以不愿意跟他一塊住,親生的,又不能攆出去,所以只好自己躲出來……還因為他是混蛋,所以你們都不該與他計較……哈哈,你深入地去看每個家庭,幾乎都有各自的奇葩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