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政喆
【摘要】《古文尚書》乃東晉梅賾所獻,自宋以來,吳棫、朱熹、吳澄、梅鷟等人均疑其偽,然而證據不足,考辨方法不成熟,終不能辨明。至閻若璩作《尚書古文疏證》,取材富,折衷當,證得《古文尚書》系東晉人偽造,而后,毛奇齡作《古文尚書冤詞》與之爭論,此為清初學界一公案。余英時先生認為二人論爭是直接為義理思想服務的,是程朱、陸王爭論的戰(zhàn)火蔓延到文獻方面來。但仔細考察,此觀點證據略顯不足,僅僅是其對當時學界學術發(fā)展脈絡的一種理想揣測。
【關鍵詞】閻若璩;毛奇齡;古文尚書;虞廷十六字
【中圖分類號】K221.04;K249 ?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06-0007-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6.002
一、引言
現行本《古文尚書》乃東晉梅賾所獻,初猶與《今文尚書》竝立,自陸德明據以做《經典釋文》,孔穎達據以做《五經正義》,遂與伏生二十九篇混同為一。唐以來無知其偽者,宋吳棫始有異議,朱子亦稍稍疑之,吳澄等人相繼抉摘,其偽益彰。明梅鷟始參考諸書,證其剽剟,而見聞較狹。至潛邱作《疏證》,證得《古文尚書》為東晉人偽造,此書一出,就使得當時學界一時間風云詭譎,而毛奇齡作《冤詞》與之爭辯,更成為清初學界的一場公案。
針對這場辯論,余英時先生在《清代思想史的一個新解釋》中對此進行了分析,認為兩人之爭論有著一層哲學的動機,是圍繞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這十六字心傳而展開的。這十六字在余先生看來既為陸王心學的重要據點,那么作為哲學立場屬于程朱派的閻若璩自然也就把戰(zhàn)火蔓延到《古文尚書》上來了,而陸王派的毛奇齡面對這種重要據點被攻擊的局面,自然而然也就站出來與之辯駁。并把這種論據作為依據,認為當時的考證是為義理思想服務的,是理學辯論的戰(zhàn)火蔓延到文獻考證上來,而閻若璩、毛奇齡兩人便是從“尊德性”到“道問學”轉變中的關鍵[1]。
余英時先生的這種說法自面世以后在學術界產生了很大的反響,筆者在研習余先生文章時,受益頗多,但對于余先生將義理之爭作為閻若璩、毛奇齡爭辯動機的有關論述,尚覺有值得商榷之處,故提出一些自己的淺薄之見。
二、“虞廷十六字”地位辨析
所謂“虞廷十六字”,就是《大禹謨》中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十六字。一般認為,“十六字”與宋明理學息息相關,在經二程發(fā)掘并加以闡發(fā)后便為各家所重,無論是程朱派還是陸王派的學者都對此有所闡述。
余英時先生認為閻若璩、毛奇齡關于《古文尚書》真?zhèn)螤幷摰年P鍵就在于“十六字”,而這十六字在程朱、陸王兩派學術框架中的不同地位,便促使閻若璩、毛奇齡對《古文尚書》產生了決然不同的兩種看法,其有幾個主要觀點:第一,朱子對《古文尚書》的真?zhèn)斡兴鶓岩桑忠颉皞餍摹敝f與禪宗“單傳心印”太過相似,故而對于“十六字”不甚重視,反而是陸王派的學者最喜歡講,所以“這十六字心傳是陸、王心學的一個重要據點,但對程、朱的理學而言,卻最多只有邊緣的價值”;第二,認為閻若璩的哲學立場是尊程、朱而黜陸、王,毛奇齡則反之,因此,閻若璩在《疏證》中有攻擊陸王的言論,并格外注意“十六字”。毛奇齡對此當然也有所反擊,“所以他后來寫《古文尚書冤詞》時也特別強調十六字心傳不是后世偽造的”;第三,閻、毛展開辯論是由義理爭端引起的,因為“當時的考證是直接為義理思想服務的”,這場爭論實際上是“理學爭論蔓延到文獻研究方面來”,“很大程度上繼承了理學傳統(tǒng)中程朱和陸王的對壘”。在余的論點中,可以看出他認為“十六字”是程朱與陸王義理之爭的關鍵,亦是閻若璩、毛奇齡爭論的學術動機。但要討論這個問題,實際上就有一個先決問題,就是這十六字在程朱、陸王兩派學術框架中的不同地位,決定著閻若璩、毛奇齡爭論的思想史意義。
程頤應是最早注意到“十六字”,并做了初步的闡發(fā),其言以“人心”比“人欲”,以“道心”比“天理”,將之作為理學的核心問題。朱子則在二程的基礎上拔高之,稱之為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萬世相傳的心法,此后,無論是程朱派還是陸王派都在不同的角度對此加以闡發(fā),成為其共同話題。盡管如此,“十六字”的地位在陸王、程朱兩派的中卻也明顯不同,從現有的證據來說,程朱派相對于陸王派要更為重視“十六字”,這與余先生的結論正好相反。
首先,余先生認為朱子是最早懷疑《古文尚書》乃后世偽書的學者,“十六字”既為偽書之內容,自然難以得到朱子的重視,更不會將其作為其學說的主要依據多方闡釋。而陸王派則最喜歡討論它。事實果真如此嗎?其實不然,我們可以對比一下朱熹、陸九淵、王守仁關于“十六字”的評論,則其在兩派的地位就很明顯了。
在《中庸章句序》中,朱子便以“十六字”為核心,闡發(fā)《中庸》,其言:“蓋自上古圣神繼天立極,而道統(tǒng)之傳有自來矣。其見于經,則‘允執(zhí)厥中者,堯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2]《集注》系程朱理學之根本,而《中庸》更被認為是孔門傳授心法,而朱子竟將本以疑為偽書內容的“十六字”定為《中庸》之序的理論出發(fā)點,闡發(fā)自己的學術主旨,實可見朱子對“十六字”的重視。
再看看陸王派的有關論述。陸九淵在其著作中亦有討論《大禹謨》及提及“十六字”之處,但在其看來,《大禹謨》一文之核心在于“克艱”兩字之上,對于“十六字”則甚少討論[3]。至于陽明,其言:“堯、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4]確實有了重視“十六字”的意思,將“心學”與“十六字”聯(lián)系加以闡發(fā),但如此闡述的話語在陽明現存著作中僅僅發(fā)現此一例,并不能以此視為陸王心學重要據點的論斷,且陽明所論“十六字”也遠不如朱子拔高,并非陽明學之根基。
余英時認為朱子并重視“十六字”的另一原因是,朱子辟禪,而“十六字”與禪宗“單傳心印”很是相似。但真實的情況是,朱子雖然辟禪,但不能說朱子對于禪宗是全盤排斥。恰恰相反,朱子學術中明顯有著禪宗影子,對禪宗直指人心的思維方式評價極高。至于朱子不談“傳心”之論,更有所錯謬,錢穆先生在《朱子新學案》中就以大量史料依據證得“朱子實為不避此‘傳心二字,并始暢闡‘傳道即‘傳心之義”[5]。
而綜上所述,實際上已經得出了一個與余英時先生觀點相反的結論,那就是程朱不僅沒有不重視“十六字”,反而重視程度極高,而陸王雖也談論“十六字”,但重視程度不及程朱。
三、閻若璩、毛奇齡學術動機辨析
在前文中,已經分析了“十六字”在程朱陸王兩派學術框架的不同地位,似乎已經駁倒了余英時先生關于閻、毛二人學術動機的相關論斷,然而我們還需要考慮一點,就是上述所得出的結論或許符合歷史原貌,但與閻、毛二人的想法并不相符,若是這樣的話,則余先生的結論仍然是可以成立的。故而,還須對閻若璩、毛奇齡二人關于“十六字”的看法加以考察。
閻若璩在《尚書古文疏證》中言:“有宋程、朱輩出,始取而推明演繹(‘十六字),迨真以為上承堯統(tǒng)、下啟孔教者在此。蓋以其所據之地甚尊,而所持之理原確也。噫!抑孰料其乃偽也乎?”[6]可見,閻若璩對于“十六字”與程朱理學的密切關系可謂知之甚詳,而從基本的哲學立場上來說,閻若璩應該算得上是一位理學信徒,他明知“十六字”是程朱理學的重要據點,卻又辨《古文尚書》為偽,這在客觀上無異于是對程朱學的自毀長城。
此外,閻若璩《疏證》中也全無用“十六字”的真?zhèn)蝸砉絷懲醯牡胤?,《疏證》中正面攻擊陸王在卷八第一百二十八條,主張將象山、陽明罷祀,閻氏所舉之因,全未提及“十六字”,于象山只及“論顏子為不善學”,于陽明則攻“四句教”??梢?,“十六字”在閻若璩心中對陸王學并沒有那么重要,故而也就沒有以此來打擊陸王學派。
除此之外,《疏證》八卷中所載攻擊陸王言語,明顯與《古文尚書》辨?zhèn)螣o關,這一問題四庫館臣早已注意到,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古文尚書疏證提要》中有言:“其書諸條之后,往往衍及旁文,動盈卷帙,蓋慮所著《潛邱札記》或不傳,故附見于此,究為支蔓?!闭J為《疏證》中收入的這些與無關的言論是出于擔心其著作不傳,而收入的“支蔓”之文,故而也不能以這些“支蔓”之語,論證閻氏《疏證》一書是為黜陸王所作。既然如此,就可以明白閻若璩實際上沒有想通過證明《古文尚書》為偽以黜陸王,也就駁倒了余英時先生認為的閻氏辨《古文尚書》有“另一層哲學動機”的論斷,閻氏對于《古文尚書》實際上更多擁有的是一種較為純粹的考據興趣,而與程朱、陸王的義理之爭無關。
當然,閻氏的經史考據雖與程朱、陸王的義理爭論無關,但也并不是說是他出于純粹文獻考證的目的進行文獻研究。實際上,文獻考證只是閻若璩實現其學術目標的一個手段,在閻氏看來,程朱理學并不一定是圣賢之旨,他作《尚書古文疏證》也不算是得罪圣經,而是為了更準確地了解圣賢之旨。
與閻若璩相比,毛奇齡其實并未就“十六字”與陸王之學的關系做過專門論述。但觀察西河閱《疏證》后所作書信,便可發(fā)現,其雖言“人心道心雖荀子有之,然亦荀子引經文,不是經文引荀子”,確實是在關注“十六字”,但在此之后又言:“又且正心誠意本于大學,存心養(yǎng)性見于孟子,并非金溪姚江過信偽經始倡為心學斷可知矣”,可見在西河眼中,陸王之學的重要還是在正心誠意、存心養(yǎng)性。
而西河此信重點也并非全在辨古文尚書真?zhèn)?,西河在信中開篇即言:“昨承示《尚書疏證》一書,此不過惑于前人之說,誤以尚書為偽書耳,其于朱陸異同則風馬不及,而忽詬金溪并姚江,則又借端作橫枝矣”,所關注的重點也確實不在于古文尚書的真?zhèn)螁栴},而是在于潛邱囿于門戶之見所作的“橫枝”,這個“橫枝”是外在的“從祀”,而不是內在的義理,西河在此時與潛邱辨古文尚書,也實際上是為了這外在的“橫枝”,而于朱陸義理之爭則“風馬不及”。
西河之動機也絕非簡單如此,而是因時而變,特以康熙三十四年乙亥李塨南下桐鄉(xiāng)問學為轉折:“近保定李恕谷以問樂南來,寓桐鄉(xiāng)郭明府署中,因與桐之錢生曉誠辨古文尚書真?zhèn)?,并來取證,仆向雖蓄疑,然全部考及,今略按之……”可知,在李塨南來問學之前,西河雖對尚書真?zhèn)斡兴蓱],也就一些問題置信潛邱,但“尚未細考”,直到李塨與錢曉誠辨后,以尚書非偽之學進于西河,始開毛奇齡真正意義上的《古文尚書》考辨。究其原因,李塨問學為誘因,而這誘因背后有著深層次的動機。關于此問題,前輩學人早有論及,大致有三種說法:一是意氣之爭;二是衛(wèi)經之心;三是與朱熹立異,具考之,則三者雖有未安之處,但也略可明西河之動機。
關于西河之意氣,《四庫提要》早有提及,“其學淹貫群書,而好為異論以求勝,凡他人之所已言者,必力反其詞”,而張穆亦據何秋濤所言“西河好勝,仗其才辨,不欲人之得美名以去,而求以出其上,于是乎有《古文尚書冤詞》”[8],這樣的說法固然有一定的道理,因為這確實是毛奇齡的性格寫照。但從《冤詞》的內容來看,西河考辨大多有所根據;且此時西河已七十有余,在學術上幾為巔峰,潛邱無論是從身份、地位還是學界聲望上,相比于西河都有所差距,難以想象會有以學界前輩之身份妒忌后進者,且欲與之爭勝。故而,僅以意氣之爭來解釋西河《冤詞》的著述動機,是不恰當的。
西河的衛(wèi)經之心,在其《冤詞》及書信中皆表露無遺。西河在《冤詞》中明言“儒者釋經原欲衛(wèi)經” ,在其收到潛邱《尚書古文疏證》之后,西河就認為潛邱作為,恐有損圣經,其言:“鄙意謂《尚書疏證》總屬難信,恐于堯、舜、孔子千圣相傳之學不無有損,況外此枝節(jié)更為可已,何如不懼?”可見,在西河看來,“圣經”關系甚大,而作為圣門之徒,怎能無動于衷。
西河對于朱子之態(tài)度,前人提及也多,李紱言:“毛氏素不喜朱子之說,其為此書,亦藉以駁朱子耳,其本意豈誠篤信《古文尚書》也哉?”清人皮錫瑞亦曰:“毛務與朱子立異,朱子疑偽孔古文,而毛以為偽孔可信;朱子信《儀禮》,而毛以《儀禮》為可疑”,稱“毛奇齡好與朱子立異,乃作《古文尚書冤詞》”。
除了這三點之外,西河看了閻若壕《疏證》后,“始快快,謂此事經讀書人道過或不應謬,遂置不復理”,雖有所疑問,但未起而反駁,甚至還以潛邱觀點有據而“不復理”。其起而駁之,恰是在李塨、錢煌二人爭辯之后,至少是對各家觀點及相關文獻作了一番研究之后,才展開自己的論辯的,我們也不應該忽視毛氏確有客觀研究文獻的目的。
四、結語
文章至此,討論應該可以結束。因為閻、毛二人辨《古文尚書》真?zhèn)斡袩o哲學動機的問題已經一望而知,閻若璩、毛奇齡之間的爭論不僅不是繼承理學傳統(tǒng)中程、朱與陸、王的對壘,還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理學的舊秩序。閻若璩辨《古文尚書》為偽,剝奪了理學系統(tǒng)中重要的經典依據“十六字”,對一貫標榜萬世心傳的程朱學而言,不啻根本性的打擊;而毛奇齡雖一心維護圣經,但實際上也漸趨世風,多少已擺脫理學的桎梏,而講求實證,對于理學內部來說,也算得上是一種破滅。弄清楚這些,則余英時先生所持的“當時的考證是直接為義理思想服務的,也可以說是理學爭論的戰(zhàn)火蔓延到文獻方面來了”這一說法,確有可疑之處。
當然,潛邱、西河二人之爭與程朱、陸王義理之爭無關,但他們的考辨也不是出于純粹的文獻考證,他們的動機很復雜,也很模糊。要之,探討撰著動機本身,究屬于主觀范圍的東西,終不能完全坐實。我們今天之所以再一次探究這一問題,是為了透過這類表面的征象,來探討它所隱含的學術史上的意義。觀潛邱、西河二人,其實均受到明清之際學術轉型的影響,然二人在性格、學派、人生際遇與學術根底上的諸多不同,使得二人在辨《古文尚書》的道路上走上了截然兩端。潛邱欲走訓詁明而義理明之路,而辨《古文尚書》,其得為偽;西河則為捍衛(wèi)圣經,其得為真。雖方向不同,但二者皆不可廢,為明清之際學術“由虛蹈實”風氣之實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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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政喆(1996.6-),男,漢族,云南德宏人,研究方向:清代學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