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秋天的冷雨
溫都蘇在狹小、簡陋的房間里不曾感到絕望。即使諸多問題擺在眼前,苦惱總是一個接一個,但他似乎有用不完的力量。他想通過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他覺得,只要跟烏蘭娜在一起,他們就能走到幸福的彼岸,所有美好的憧憬都能實現(xiàn)。于是他迫切地希望,將來能快點到來……
白露這天又下雨了,雨不大,卻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溫都蘇記不清這是入秋以來第幾場雨了。雨來時沒有征兆,走時也突然,讓人猝不及防。他覺得眼前的場景忽明忽暗。他仿佛同時行走在兩個截然不同的空間中,一會兒是被冷雨打濕的真實世界,一會兒是幻化出來的空靈之地。這兩個空間常常虛實難辨,直至他的身體受到外部事物的刺激,他才意識到原來他始終走在紅瓦房的泥路上。
溫都蘇推著輕型電動車,他沒披雨衣,也沒撐傘,就那樣淋雨前行。紅瓦房這個龐大的棚戶區(qū),越往里進,房屋越密集,路越難走。起初他盡可能地避開路中間的泥水,但走過十幾條胡同,他的帆布鞋上沾滿泥漿,鞋里也灌進泥水,雙腳又涼又濕,他索性不管了,就那樣拖沓著鞋子走。
今天的雨下得比往日更加陰冷,雨水不像是從天上落下來的,而是一直飄蕩在空中,似乎在等待著什么。當溫都蘇用身體去接納這些雨點時,過去、此刻和未來攪在一起,使他再次陷入混沌。
雨聲在數(shù)不清的胡同內(nèi)響起,沒完沒了。一股無形的壓力讓溫都蘇倍感疲憊。他終于走到住處。這是在原來的平房頂上加蓋而成的兩層磚房。整個紅瓦房一半以上都是這種結(jié)構(gòu)的房屋。這里正待改造,大部分房東已經(jīng)住進樓房,把自家的平房改成了租房。這里臟亂、簡陋,但交通方便,房租又很便宜,于是很多初來藍市打工的年輕人選擇在這里租住。溫都蘇推著電動車,從靠墻外掛的樓梯上到二樓。二樓有三個房間,他住最里間,另外兩間,一間空著,一間住著三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溫都蘇不知道他們是做什么的。他們經(jīng)常不回來,用方言聊天,溫都蘇一句也聽不懂。
二十平方米的房間里,靠東墻放著一張單人床,靠西墻擺著一張破舊的木桌和一把塑料凳。木桌及旁邊的地上堆滿書籍。北墻下放著小型電飯煲和電炒鍋,還有小袋裝的米面。溫都蘇從床底抽出臉盆,拉過塑料凳,簡單擦洗一遍身體后,緊繃的肌肉才松弛下來,體溫也逐漸恢復正常。外面的雨聲似乎有催眠的作用。他躺在床上,只看了幾頁的書,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最近,無論晚上還是中午,他只要睡著就會做些亂七八糟的夢,無數(shù)個沒頭沒尾的畫面像雨點似地落下來,隨即消失。他根本記不住夢的內(nèi)容,但記住了一個聲音。一個女人在他的夢里唱歌,聲音溫柔、綿長,就像他小時候聽過的兒歌,可又不像兒歌般天真,是那種富有穿透力的滄桑的調(diào)子。
溫都蘇醒來已是傍晚,夢中女人的歌聲還在他耳邊回蕩?!氨M管聲音有差別,但她是烏蘭娜無疑了?!彼旎ò遄匝宰哉Z。雨已經(jīng)停歇,外面靜悄悄的。他剛打開窗子,一股潮濕的空氣迅速涌進來。他打了個冷顫,隨即關(guān)掉窗子,穿好干爽的衣服和鞋子,下樓走到胡同口的面館,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抻面。
紅瓦房后面有個新建的小區(qū),里面有十幾棟樓,干凈整潔。溫都蘇穿過小區(qū)前面新鋪的柏油路時,用力跺腳,甩掉腳底、鞋幫、褲腳上的泥。他每次走進小區(qū)都夢想著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在這里買房子,再跟烏蘭娜結(jié)婚,從此成為藍市人。他走進花池邊的樓房,乘電梯上樓,摁響門鈴。他從春季開始給這戶人家讀初中的兒子當家教。他在另一個小區(qū)也有一個學生。因為怕耽誤學業(yè),他不敢找其他工作。他相信,眼下的處境在他考上研究生后就會有改觀。
輔導結(jié)束后,溫都蘇乘電梯下樓時,一陣眩暈。到了外面,他大口呼吸潮濕的空氣,接著返回住處,取上電動車,往電視臺方向走。他要去接上夜班的烏蘭娜。他們是大學同學,老家都在東部區(qū)。烏蘭娜畢業(yè)后在一所私立中學教語文,后來覺得自己不適合當老師,就去一家經(jīng)常接待外賓的五星級酒店做服務(wù)員,工資加小費,一個月能掙五千多。那些天,他經(jīng)常拉著烏蘭娜的手在夜色中暢想未來。天上的星星和城市的燈光在他們眼前融為一體,對未來的憧憬仿佛觸手可得。只是最近烏蘭娜的話明顯少了,更多時候被沉默取代,眼神總是飄忽不定。
烏蘭娜身材修長,瓜子臉,大眼睛,笑起來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她的聲音像草原上的溪流一樣,既柔和又清脆。她在大學期間經(jīng)常主持文學院的晚會。溫都蘇第一次見到烏蘭娜,就被她干凈、脫俗的樣子深深吸引。她像是從科爾沁民歌里走出來的諾恩吉雅,令他著迷。當青春的羞澀和內(nèi)斂逐漸被幻想和沖動戰(zhàn)勝后,他終于鼓足勇氣給烏蘭娜寫了一封情書,悄悄放進她的書桌。這是一次冒險行為,他在希望和失望之間徘徊。幾天過后,烏蘭娜才給他回信,這期間,他每天渴盼見到烏蘭娜,可到了教室、走廊,又總躲著烏蘭娜走。而烏蘭娜的信雖然寫得細膩,但也不冷不熱,主要鼓勵他以學業(yè)為重,其他不要多想,但是沒有表達出拒絕的意思。這讓他嘗到苦戀的滋味。他為人耿直、憨厚,不懂得繞彎,凡事總希望得到明確的答案。烏蘭娜的回信讓他備受煎熬。他把回信的內(nèi)容都背下來了,卻也全然不懂得換個方式,甚至連嘗試的念頭都沒有。他在學業(yè)上更加努力。過一段時間,他再次給烏蘭娜寫了一封長信。這次他表達得更為熾熱,也更為拙劣。他認為假如諾恩吉雅在世,肯定就是烏蘭娜的樣子。他不知道,不能把自己喜歡的女人拿來跟另一個女人作比較。而有時恰恰是這種傻氣,卻讓女人覺得可貴。
溫都蘇中等個子,濃眉大眼,厚嘴唇,顴骨微凸。他很瘦,但被腱子肉撐起來的身體不會給人柔弱的感覺。盡管他從小離開故鄉(xiāng)西日嘎草原,到巴鎮(zhèn)生活,但他對空曠有本能的向往和追逐。他經(jīng)常沿著霍林河的岸邊奔跑,跑很長一段路,也不覺得累。他是一個直接而沉默的人。他不是細皮嫩肉,打扮新潮,富有幽默感的男生,也不會跟人自來熟。他與人交往時沒有心眼,顯得笨拙、老實。他總沉浸在自我的苦悶中。寫過長信之后,他與烏蘭娜偶爾迎面碰在一起,烏蘭娜沖他笑,他也慌亂地微笑,臉卻一下子紅到脖根。烏蘭娜的回信與上次大同小異,他讀不出接受或拒絕。他的內(nèi)心既狂熱又失落。直到大一下學期,他們的關(guān)系快要進展前,他還沉浸在試圖繼續(xù)表白的自我折磨中。
那是一次校園詩歌朗誦比賽,溫都蘇把寫給烏蘭娜的兩封情書改編成一首長詩參賽,竟獲得第一名。這首標題為《諾恩吉雅》的長詩,其實寫的就是烏蘭娜。他想讓烏蘭娜聽到他的心聲。詩里的草原、河流和群山,無不映照著烏蘭娜的影子。他一時醉心于自己的世界,忘我地朗讀,靜悄悄的禮堂內(nèi)響起熱烈的掌聲。這并不是因為他學會了委婉,恰恰相反,他在為自己笨拙的表現(xiàn)感到羞愧??勺鳛橹鞒秩说臑跆m娜早已被感動哭了。那天晚上,烏蘭娜在宿舍樓前的白楊樹下,輕輕拉住溫都蘇的手,小聲說:“你真是個大傻瓜!”他再笨也知道女生對男生說“傻瓜”意味著什么??僧敒跆m娜向他揮手,轉(zhuǎn)身慢慢走進宿舍后,他真像傻子一樣站在原地,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從此,他們逐漸以男女朋友的關(guān)系交往。每當溫都蘇回憶起那段時光,就覺得像夢一般美好。在溫都蘇眼里,烏蘭娜是獨一無二的,是從他夢里走出來的女孩。他們手牽手走在校園后面的楓樹林里,看斜陽慢慢下沉,樹木的影子像琴弦一樣拉長。烏蘭娜會在不經(jīng)意間唱起科爾沁民歌,歡樂和悲傷在她的聲音里循環(huán)往復。那時他們有過各種各樣的憧憬和計劃,比如將來一起在市里打拼,或去南方、國外……但最后都一致認為,回東部草原教書是最好的選擇??烧娴鹊疆厴I(yè)后,他們產(chǎn)生了分歧。溫都蘇說:“我們一起考鎮(zhèn)里的崗位吧,離你家近的西鎮(zhèn),或者我老家的巴鎮(zhèn)都行。”烏蘭娜很堅決地說:“我不想回去了?!睖囟继K問原因,烏蘭娜低頭咬著嘴唇不說話。溫都蘇說:“既然你想留在市里,那我陪著你,我們一起好好努力。”烏蘭娜這才拉著溫都蘇的手點頭。
教現(xiàn)當代文學的大學老師一直欣賞溫都蘇。溫都蘇想先在市里找份工作,穩(wěn)定下來再考研,可是處處碰壁,他向老師求助。老師說:“溫都蘇,你就是個搞學術(shù)的苗子,一定要克服眼前的困難,心思放在考研上,然后再考博,將來當大學老師?!睖囟继K備受鼓勵,好像有用不完的勁兒。前兩年,烏蘭娜支持溫都蘇考研,她說:“努力考吧,不然我們在這么大的城市該怎么生活?。 眱赡甑氖∽寽囟继K有些心灰意冷,今年烏蘭娜也很少再說鼓勵他的話。他們走出校園的那一刻起,心態(tài)都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只是誰也不明說。
烏蘭娜跟大學同宿舍一個女生在紅瓦房西邊的一個小區(qū)租了個單間。半年前,烏蘭娜在酒店認識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男人具體干什么工作,她不清楚。男人到烏蘭娜負責的豪華雅間喝過幾次酒,每次都坐在最重要的位置,酒桌上的人們都很尊敬他,叫他吳先生。吳先生見烏蘭娜長相標致,口齒伶俐,就在電視臺給她聯(lián)系了一個文字編輯的工作,前期沒有編制,但以后可能有機會考上。關(guān)于吳先生,烏蘭娜只說過一次,說到興奮時,把吳先生對她的贊賞也一股腦兒說了出來。溫都蘇嘴上沒說什么,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的表現(xiàn)被烏蘭娜察覺到之后,她再也沒有提起過這個話題。烏蘭娜剛到電視臺,不熟悉業(yè)務(wù),經(jīng)常主動要求加夜班學習。她說:“電視臺晚上常有人加班,從這些人身上,能學到很多有用的知識……不然,怎么有機會考取編制呢?”烏蘭娜越是表現(xiàn)得努力工作,溫都蘇心里越是隱隱出現(xiàn)某種不安。
到電視臺門口,溫都蘇給烏蘭娜打電話,烏蘭娜過了半小時才出來。她皺起好看的眉頭說:“不是跟你說過嗎,晚上不要來接我了,我自己打車回去?!睖囟继K說:“這么晚了我不放心你,再說現(xiàn)在也不冷?!边@時,一輛黑色轎車從電視臺門口出來,車窗降下,露出一個女人精致的笑臉。女人向烏蘭娜揮揮手,接著開車駛?cè)胲嚵鳌跆m娜坐上電動車后座,說:“快走吧?!币宦飞?,烏蘭娜一言不發(fā)。到了住處,她也只說了一句“我上去了”——烏蘭娜最近的變化讓溫都蘇心里有些發(fā)慌。其實,這個變化,她在酒店工作時就有了,準確地說,從她提到吳先生開始就有了,只是那時候不明顯。他們走在街上,溫都蘇愛說關(guān)于理想、奮斗的話,而烏蘭娜的目光更愿意停留在櫥窗內(nèi)的高檔衣服上,或出神地看著來往的白領(lǐng)女人,不自覺地輕嘆,更常常忽略溫都蘇的話。溫都蘇暗暗下決心,將來一定要讓心愛的烏蘭娜穿上這些衣服,讓她在這座城市成為有身份的人。今年春季,他拉著烏蘭娜的手,說:“還是英語,只差了五分,下次肯定能考上。”烏蘭娜聳聳肩,似乎想說什么,卻又咽了回去。
晚風吹在溫都蘇的臉上,烏云已經(jīng)完全散去。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雨后清新通透的空氣。還有四個月,他就要再次參加考試了。這幾個月,他每天堅持學三個小時的英語,使勁兒背英語單詞和作文,有時合上書眼前依然浮動著密密麻麻的字母。他相信今年肯定能拿下這五分。紅瓦房的夜與大街上的夜完全不同,一個漆黑一片,一個燈火通明。他已經(jīng)在紅瓦房住了兩年多了。以前烏蘭娜經(jīng)常來看他,他們一起做飯,烏蘭娜還會給他洗衣服。在酒店工作后,因為太忙,烏蘭娜很少來看他。但現(xiàn)在烏蘭娜一周休息兩天,卻一次也沒有來過。他去烏蘭娜租住的樓下等待,烏蘭娜下樓的速度比之前越來越慢,有時長達一個多小時,下來也不會表現(xiàn)出情侶應(yīng)有的熱情,甚至會顯得有些不情愿。好多次,溫都蘇想問烏蘭娜,話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烏蘭娜在為自己的前程努力,她比大多數(shù)同學更能吃苦。溫都蘇不忍心,也不愿對她有任何疑問,可隱隱的不安侵襲著他的心,使他陷入焦灼的泥沼。他像是走在滿是迷霧的沼澤上,每走一步,腳下被泥濘裹住,而眼前的路沒了清晰的方向。他在黑夜里行走,褲腳和鞋上沾著泥巴。他仰頭望著星空給自己打氣。
2.走到黎明
失望有時以摧毀人意志的方式出現(xiàn)。失望就像一團黑煙,將溫都蘇包裹住,消磨他的意志,摧毀他的身體,甚至試圖吞噬掉他整個人。當失望來臨時,他做什么似乎都毫無意義。失望使他陷入無底深淵,繼而使他無法自拔。而失望深處往往隱藏著一股看不見的力量。這股力量把將要沉淪的溫都蘇拽出來,給他指引出另一條路……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溫都蘇準備去接烏蘭娜。出門前,他給她打了兩遍電話,都無人接聽。不一會兒,他收到烏蘭娜的信息:最近很忙,別來接我。溫都蘇寫了很長一段文字,發(fā)出之前又全部刪掉。他拿著手機在出租房里來回踱步,那個未曾見過的吳先生時不時浮現(xiàn)在眼前。他突然想起,烏蘭娜曾說一個校領(lǐng)導很有風度。他覺得這個吳先生的長相和神態(tài)應(yīng)該與那個校領(lǐng)導相似。烏蘭娜不止一次地對他說過,大男人不要動不動就激動,要沉穩(wěn)、大氣、睿智。這顯然一面在委婉地提醒溫都蘇不要浮躁,一面開始與溫都蘇拉開距離。男人很容易在這樣的比較中自卑、憤怒和失落。溫都蘇眼前接著出現(xiàn)電視臺大樓,以及那個開黑色轎車的女人。烏蘭娜跟女人揮手時,臉上閃過一絲落寞的神情,盡管她用笑容極力掩飾,但內(nèi)心的情緒是無法被完全控制的。溫都蘇很明顯地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距離,而且這距離越來越大。烏蘭娜正在逐漸走向另一條路。
又過去好幾天,溫都蘇終于等到烏蘭娜的電話。他們在一家快餐店簡單吃了頓午餐。烏蘭娜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溫都蘇心里也像塞著一把亂草,兩人都沒怎么說話。吃完飯,他們走進路對面的公園里散步。陰雨過后,一切都顯得干凈、明亮。他們沿著人工湖邊走,陽光灑在水面上,風吹過,水面泛起金燦燦的光。當他們走到一棵大白楊樹時,烏蘭娜停下腳步,仰頭看樹枝上的麻雀。溫都蘇拍幾下樹,說:“真像你宿舍樓門前的那棵大白楊?!?/p>
麻雀飛走,烏蘭娜把目光投向另一處,輕咬著嘴唇,像是下了什么決心似的,低聲問:“你是不是……早就察覺到了?”溫都蘇問:“什么?”烏蘭娜說:“我去年就想跟你說……我們……不合適?!睖囟继K知道烏蘭娜遲早會說這樣的話,只是他以前不斷暗示自己,哪個女生沒有虛榮心呢?以后要為她加倍奮斗,讓她覺得跟自己值得。這才是他應(yīng)該去做的。可當他的感受被烏蘭娜證實后,他像拴馬樁一樣定在原地,連眼珠子都動不了了。烏蘭娜的身體輕微顫抖一下,她轉(zhuǎn)過臉看著溫都蘇繼續(xù)說:“我以前不敢說,是怕傷害你,可這種事拖得越久傷害就越大。其實,我也非常痛苦?!庇钟袔字宦槿革w過樹梢,之后是死一樣的寂靜。溫都蘇定定地看著烏蘭娜的臉,問:“是因為那個吳先生嗎?”烏蘭娜連忙說:“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溫都蘇說:“我今年肯定能考上研究生,我們以后肯定會過得很好?!睘跆m娜說:“我相信你,但我不是因為這個。以前我看不清自己,連自己喜歡的想要的是什么都不清楚,現(xiàn)在的想法……跟以前不一樣了?!睖囟继K問:“那你怎么知道現(xiàn)在的想法就是對的呢?”烏蘭娜說:“至少……我知道該怎么做?!睖囟继K問:“我還有機會嗎?”烏蘭娜說:“對不起!”說完她不再抬頭,把臉轉(zhuǎn)向了別處。
溫都蘇所有想說的話像石塊一樣堵在喉頭。他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兩人靜靜地站了好一會兒?!皩Σ黄?!”烏蘭娜再次表達歉意,便朝著公園門口走去。她就像一朵風中的薩日朗花,慢慢飄遠,直到離開溫都蘇的視線。溫都蘇似乎就要吼出來,但他突然感到蒼白。他在不知不覺間走出了公園。他的眼前沒有了建筑、車輛和人流,只有無邊無際的草原,還有遠處的山巒。從山巒那邊緩緩飄來女人的歌聲,她在哼唱《諾恩吉雅》的旋律。他循著歌聲前行,有時被嘈雜的聲音干擾,女人的歌聲時斷時續(xù),但始終響起……
溫都蘇一直往北走。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快到藍市北邊連綿起伏的群山了。雄渾的哈日山就在不遠處。哈日山似乎有某種魔力,正在召喚他似的。他走到北郊的村莊時,已是黃昏。村莊里很多住戶已經(jīng)搬走,一排排空蕩蕩的院落與紅瓦房密集的平房完全不同。他越過幾戶人家的院子,開始爬山。
當溫都蘇爬上最近的山頂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一座座山在他眼前,像是黑夜的一部分,模糊又清晰,時隱時現(xiàn),而山下的城市華燈初上,熱鬧非凡。他繼續(xù)爬山,從這一座爬到那一座,從那一座爬到下一座……從山谷里吹過來的晚風發(fā)出各種聲響,他不覺得累,也不覺得怕。緊握手機的手心里一直在冒汗。烏蘭娜沒再給他打電話、發(fā)信息。
溫都蘇不知道此刻他是在恨自己和烏蘭娜,還是在恨眼前無力改變的現(xiàn)狀,或者在恨從現(xiàn)實世界投射進來的某種虛無縹緲的惡意和晦氣。一種說不清的情緒充斥著他的大腦。哈日山上的星空遙遠、清晰、明亮。他肆無忌憚地對著星空和黑魆魆的群山大聲呼喊。他希望自己無聲無息地變成一縷風,從山頂飛向天空。女人的歌聲偶爾忽閃即逝,像猛然吹來的一陣風,無跡可尋。黑夜像絕望本身,將他裹進了深淵。
溫都蘇不知爬了多少座山,等到晨曦微茫,他已經(jīng)身在山腳的采石場。保安一邊向他揮手,一邊大聲呼喊:“快出去!別在這里轉(zhuǎn)悠!”他沿著保安手指的方向走出采石場,發(fā)現(xiàn)路邊有好些晨練的人。他繼續(xù)往前走,太陽很快照亮了大地,他身上開始出汗,同時感到微微眩暈。但他依舊能清晰地看到周圍的一切景象,麻木的雙腳機械地擺動著。他走到一個公交站牌時,恰好趕上一輛公交車過來。他上車,坐到最后一排,不斷侵襲他精神和肉體的疲憊,像開閘的洪水奔涌而來。他看著不斷掠過的街景很快就睡著了。
溫都蘇在終點站下車,接著走回紅瓦房,倒頭便睡??伤舅惶崳X得烏蘭娜是在跟他開玩笑,在試探他,或在考驗他。他睡一陣醒一陣,無數(shù)次拿起手機想給烏蘭娜打電話,號碼撥到一半又迅速撤回。他躺了一天,黃昏時分,莫名地走到了烏蘭娜住房樓下。他在樓下來回踱步,想上不敢上去,想走又不肯走。這時,跟烏蘭娜一起租住的女生剛從私立學校下班回來。她問:“溫都蘇,你這是在等烏蘭娜嗎?”溫都蘇點點頭。女生說:“烏蘭娜已經(jīng)搬走了,你不知道嗎?”溫都蘇問:“她搬到哪里了?”女生猶豫幾秒鐘,說:“具體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她只說這離電視臺太遠了?!迸€想說點什么,但終是沒有說。他還想繼續(xù)追問女生,可女生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上了樓,樓上也亮起了燈。
當天晚上,溫都蘇給初中生講題時,總是沒辦法集中精力,有一道題怎么解也解不出來。輔導結(jié)束后,他走到電視臺附近轉(zhuǎn)悠。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總之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他仔細回想烏蘭娜說過的話,確定他們已經(jīng)分手了,卻不相信這是事實。他在電視臺附近的小區(qū)轉(zhuǎn)圈,渴望能碰見烏蘭娜,他想對烏蘭娜說:“我可以拼命努力,以后你想要什么就給你什么,你再等我?guī)啄昃秃?。”他覺得只要努力就可以過上想要的生活。他急切地想把這個想法告訴烏蘭娜。他終于鼓足勇氣給烏蘭娜打了個電話,可電話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
溫都蘇再次來到電視臺門口,想往里進,卻被保安攔下。保安問他:“這么晚了,你找誰啊?”他說:“烏蘭娜?!北0舱f:“她已經(jīng)走了?!彼麊枺骸八裁磿r候走的?怎么走的?”保安說:“早被一輛奧迪接走了?!彼0惨艘桓銦?。他不會抽,蹲在地上每吸一口便咳嗽一陣。他覺得生活就像泡沫,憧憬未來時膨脹出無數(shù)個絢爛的氣球,回到現(xiàn)實后氣球崩裂,只剩一潭沉寂的死水。一根煙吸完,他刪除了烏蘭娜的電話號碼。
第二天,溫都蘇輔導另一個學生時,也出現(xiàn)同樣的狀態(tài)。平時對他來說很簡單的題,怎么也解不出來。他的腦子被巨大的失望掏空,失去了邏輯和理性。一周后,兩個初中生的家長都不再讓他繼續(xù)輔導。他也不再堅持學英語,以及專業(yè)課程。一天夜里,他在回住處的路上被兩個男人搶劫,他跟兩個男人扭打在一起。他一邊拼命護住口袋里的錢包和手機,一邊大聲呼喊。兩個男人一時搶不到東西便跑了,但他也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一頓打。紅瓦房的夜晚靜悄悄的,沒有路燈,眼前所有的景物隱藏在黑夜中。溫都蘇看不清方向,也不知道往下該怎么辦。他體內(nèi)的最后一點力氣也用光了,這反倒使他感覺痛快不少。
溫都蘇買了幾瓶烈酒和幾包泡面后,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好幾天沒有出門。要不是大學老師給他打電話,他不知道會繼續(xù)消沉到什么時候。老師在國外訪學一年,剛回藍市。老師知道他在紅瓦房租房子住,但不知道具體在哪里。這天,老師路過紅瓦房,想起溫都蘇,就過來看看自己給予厚望的學生現(xiàn)在怎么樣了。溫都蘇簡單收拾一下房間,便出去迎接老師。老師四十多歲,是從牧區(qū)走出來的男人。盡管他現(xiàn)在穿著休閑西裝,顯得親切和儒雅,但從血液里帶來的那種牧人的耿直和憨厚還是會不經(jīng)意地從舉止間顯露出來。當老師走進溫都蘇的房間,差點流出眼淚,他把一大袋水果放在桌上,看著排列整齊的書籍,說:“這跟我當年何其相似??!”溫都蘇覺得自己狼狽不堪,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尷尬地撓頭。
溫都蘇和老師去吃抻面。面館里很悶熱,老師擦掉額頭上的汗珠,說:“你在外面帶家教也不是長久之計。我有個研究民間文學的學
者朋友,用蒙古文出版了一本《科爾沁民歌研究》專著,他想找人翻譯成漢文,再出版。你要是愿意,我把你推薦給他,同時想辦法給你預付部分稿費。翻譯時間充裕,后年春季交稿就行。等你的筆試結(jié)束后,一天拿出一到兩個小時就夠了?!睖囟继K受寵若驚,不知怎么回答。老師繼續(xù)說:“很多優(yōu)秀的學者,很年輕就開始培養(yǎng)多項技能了,你不妨嘗試一下。”午后的陽光打在老師背后的墻面上,溫暖的色調(diào)令溫都蘇感到久違的舒適。他說:“老師,我會認真對待?!?/p>
3.民歌在黑夜蘇醒
科爾沁民歌無疑有著一種超乎想象的蓬勃的力量。它流淌在每一個科爾沁牧人的內(nèi)心深處,現(xiàn)在開始拯救灰色時光中艱難前行的溫都蘇。盡管溫都蘇茫然無措,但當他耳邊響起一首首熟悉的旋律后,他至少不再感到孤單,尤其從小就聽過的《諾恩吉雅》再次響起,他自覺或不自覺地開始思考古歌何以感動人心靈的原因……
十一月中旬,藍市迎來第一場雪,雪不大,落地即化。這種北方初冬季節(jié)的陰冷天氣,讓溫都蘇感覺比嚴冬還冷。他從老師推薦的學者手里接過厚厚的一本《科爾沁民歌研究》專著,以及一本更厚的《蒙漢大辭典》。他拎著兩本書走在紅瓦房的胡同里,像是抱著某種信念或理想?!斑@不是絢爛的泡沫。”他提醒自己。他跟烏蘭娜分手快兩個月了。盡管他內(nèi)心仍隱隱作痛,甚至他經(jīng)常沉浸在其中,失眠、焦慮,或惶恐不安,但他已經(jīng)從最初的撕心裂肺中解脫出來了。很多情竇初開時的情愛,尤其校園里的初戀,斷了就斷了,不至于走入絕望。但溫都蘇把現(xiàn)實和理想一起傾注在烏蘭娜身上,沒有給自己多余的選擇。他覺得愛情本該如此,卻忽略了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情,并非一人能左右。
烏蘭娜沒有任何消息,溫都蘇也沒再找過烏蘭娜。他們戀愛的幾年像是一場朦朧的夢境。當這個夢境破滅之后,溫都蘇才有時間慢慢回想過去。那些在當時看來無比重要的事情或情緒,在時間的推移下變得黯淡無光。這幾年,溫都蘇一直活在盛情的表白中,卻沒有過多地得到過烏蘭娜的回應(yīng)。烏蘭娜以前即使鼓勵他,或來看他時,眼神里總藏著一絲憂慮,一種不確定的態(tài)度,還有一些不置可否的語言。當這些全部反復出現(xiàn)在他的回憶中時,他才逐漸認清現(xiàn)實。他只是覺得烏蘭娜不該瞞著他,如果開始就沒有想好,哪怕交往一段時間后覺得不合適,提出分手,他都能接受。讓他無法接受的是,他幾乎把所有的理想寄托于他們的未來,而且他用足夠的勇氣和力量奮斗的時候,烏蘭娜突然離開了他。二十五歲的溫都蘇初次嘗到,此前只在文學和影視作品中才看到過的,那種令人恐懼的消磨人意志的失落。
溫都蘇很小的時候,家搬到巴鎮(zhèn)。盡管巴鎮(zhèn)離牧區(qū)不遠,但他對牧區(qū)只有模糊的印象。他的阿爸、額吉在鎮(zhèn)里工作,他課余時間跟鎮(zhèn)里的同學們一起學習,一起玩,很少外出,即使寒暑假偶爾去牧區(qū)親戚家串門,也只是短暫的停留。對他來說,牧區(qū)成了阿爸、額吉口中的故鄉(xiāng)。此刻他看著鐵爐,想起牧區(qū)的牛糞煙,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熱流。他把鐵爐燒得通紅。老師和學者特意囑咐他,翻譯的事情等研究生筆試結(jié)束后再進行,可他還是忍不住去翻閱這本專著。專著足有五百頁,學者的考據(jù)雖然嚴謹,但文字像科爾沁民歌一樣舒緩,讀來毫不費力。這些來自科爾沁草原的民歌,把溫都蘇一遍遍帶入懵懂、模糊的幼年。那時,他在西日嘎草原上撒歡,記憶被天空的藍色、云朵的白色、青草的綠色填滿。還有那些親切剛毅的漢子、溫柔美麗的女人,以及從搖籃開始晃動著的世界,那是額吉帶來的,是阿爸帶來的,是馬背帶來的……
溫都蘇兩天就看完了全書。書中收錄的民歌里,一部分他在課堂上學過,他的阿爸、額吉也唱過,但更多的民歌,他還是第一次接觸……這些民歌,一時間讓他忘記了烏蘭娜帶來的傷痛。他仿佛發(fā)現(xiàn)了一條新路,好奇心驅(qū)使他走下去。
就像是命里注定一般,一首熟悉又陌生的旋律猛然出現(xiàn),一下子攫住溫都蘇的心靈。這首歌他在夢里反復聽過多遍,這不是《諾恩吉雅》嗎?溫都蘇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好像一坐下,身體就無法承載這股洶涌的暖流似的。它在安靜地流淌,卻也在無聲地吶喊,溫都蘇用手機反復聽《諾恩吉雅》,他的心被這突然而至的歌聲打動。他想起寫給烏蘭娜的情書和長詩,心口瞬間被復雜的情緒堵住??蔁o論如何,他得給此刻的激動找一個出口。他從抽屜里找出許久不用的毛筆,再匆匆下樓,弄來墨汁和廢報紙,把《諾恩吉雅》的歌詞寫下來,貼在墻上。大學四年中,老師和同學們很少談?wù)摽茽柷呙窀瑁渤两诂F(xiàn)當代文學和古典文學浩瀚的大海中,從來沒有細究過東部草原的民間藝術(shù),以及它所蘊含的生命力。而此刻,手機的歌聲和夢里,或者說某個空間里的女人的歌聲融在一起——
老哈河水長又長
岸邊的駿馬拖著韁
美麗的姑娘諾恩吉雅
出嫁到遙遠的地方
夜里,溫都蘇用手機繼續(xù)聽《諾恩吉雅》,雖然音質(zhì)較差,有雜音、破音,但既陌生又熟悉的旋律激蕩著他的心靈。在他失魂落魄的那些日子里,是這首歌給了他溫暖和慰藉。
伴著音樂,溫都蘇沉入睡夢。他夢見自己騎著黃驃馬馳騁在故鄉(xiāng)——西日嘎草原上,眼前的景色都是溫柔的——連綿起伏的山巒、靜靜流淌的河流、飄飛的白云、自由的天空……溫都蘇的身體感到從未有過的輕盈,他不像是騎在馬背上,黃驃馬變成一朵白云,他乘著白云在飛翔。白云深處有人在歌唱,他看不到,但他聽出那是諾恩吉雅的歌聲……
諾恩吉雅到底是哪里人,她經(jīng)歷過什么?這個調(diào)子怎么唱得這樣幽靜、低沉、哀婉?為什么每次聽來,他總有莫名的感慨,感動得幾乎落淚呢?
第二天早晨,溫都蘇醒來后望著天花板愣神?!拔倚r候到底有沒有騎過馬呢?”這個念頭使他緩了好一會兒。但無論他再怎么仔細回想,兒時的記憶都變成數(shù)不清的碎片,都是掠影,都不完整。他費了好大勁,終于從這些殘存的掠影中,找到阿爸扶自己上馬的感覺。阿爸用雙手牢牢地端著他的腰,讓他坐在馬背上?!翱隙ㄓ羞@樣的事!”他的腰微微發(fā)熱。他體內(nèi)升騰起一股力量,把他帶入另一個自我空間。那是他被遺忘卻還在記憶中的過往。他的腦子里飛舞著記憶和幻想的碎片,他坐立不安,又呆呆地站立良久。
人還是應(yīng)該回到現(xiàn)實中來,溫都蘇如夢初醒。他把民歌專著收起來,刻意忽略無法清除的壞情緒,再次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中。他上午學英語,下午學政治,晚上做題,然后在《諾恩吉雅》的歌聲中入睡。關(guān)于《諾恩吉雅》,學者在書中說:“諾恩吉雅的身世雖然考證無果,也無需再考證,但她到底是哪里人,經(jīng)歷過什么,遠嫁之后的命運是喜是悲呢?這些問題已經(jīng)烙印在東部草原牧民的心中。”學者的遺憾,也成了溫都蘇的疑惑。但疑惑縈繞一陣就飄散了,只剩下歌聲給予他無法言說的感動?!霸瓉恚囆g(shù)真的可以撫慰人心,歌聲真的可以拯救心靈??!”也許,只有耿直而單純的人,才能感受到這種沖擊。
溫都蘇要改變自己。他把吃飯、睡覺以外的時間全部用在了學習上。十二月下旬,他考完筆試后,走起路來身體輕飄飄地直打晃。老師請他吃飯時,看到他瘦到脫相的樣子,說:“你肯定能考上?!彼€沒見過老師給他推薦的導師。也許,這在旁人看來是一種不通人情的做法,卻也是老師最欣賞他的地方。老師早就看出他對文學藝術(shù)有著非同一般的感受力,建議他考另一所大學,一位在文藝美學方面取得不俗成果,卻以嚴厲著稱的導師門下。這是他第三次報考這位導師的研究生。老師曾對他說:“只要你考上,一扇學術(shù)大門就向你敞開了,人生從此更開闊??吹降膶灰粯印!?/p>
與老師分別后,溫都蘇退掉出租房,賣掉電動車,把剩余的家電和日用品留給下一個租客,再把所有書籍打包寄回了老家。他打算乘坐夜里的“草原列”綠皮火車,到通遼市住一宿,接著乘坐客車到巴鎮(zhèn),全程一天一夜。他的背包里除了幾本書籍和幾件衣服以外別無他物。離上車還有半天時間,他去外貿(mào)市場給家人買了磚茶和俄羅斯奶糖。
西伯利亞的寒流襲來,藍市氣溫驟降,路上的行人比往常少了很多。溫都蘇擠進公交車去火車站,公交車經(jīng)過電視臺時,他看見離電視臺門口幾十米遠的胡同口,一輛黑色奧迪車旁邊,烏蘭娜正與一個男人說話。男人看起來五十多歲,中等個子,微胖,穿著炭灰色呢絨大衣,系著格子圍巾。男人雙手插兜,不停地說著什么,烏蘭娜不住笑著點頭。烏蘭娜知道他考試的時間,卻沒有給他送來祝福。溫都蘇在心里說:“我以為,她至少會在自責的痛苦中消極一段時間,但我錯了,看來她是真的把我忘得一干二凈了??!”他用力握住公交車扶手,塑料扶手“嘎吱”作響,似乎就要斷裂。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記烏蘭娜,可烏蘭娜一出現(xiàn),他心底涌出一股復雜的難以抑制的情緒。憤怒、怨恨、失望、無助等感受同時侵襲著他的身心。
公交車在站點剛停好,溫都蘇被一團怒火裹挾著跳下了車。他跑向烏蘭娜和男人。風很大,他們側(cè)身朝另一個方向聊天,沒有注意到溫都蘇。溫都蘇放慢腳步,在幾米遠的距離,聽到烏蘭娜在說:“那就太好了,謝謝吳先生的關(guān)心?!蹦腥斯笮Α_@笑聲讓溫都蘇渾身的毛孔都炸開了,他一陣惡心。他上去一把拽開男人,照著男人的下巴給了一拳。這一拳力道很重,男人瞬間倒地,接著他往男人的肚子上狠狠踢去……烏蘭娜尖叫:“溫都蘇,你瘋啦!”烏蘭娜無法推開他,慌亂中給了他一記耳光,雙手用力往后推他。他踉蹌幾步,停住了。這時路邊開始聚集一些人。烏蘭娜朝著溫都蘇喊:“快走開!”她想扶男人起來,可男人捂著肚子呻吟,根本起不來。烏蘭娜扭頭對溫都蘇喊:“這回滿意了吧!你走吧,我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溫都蘇愣住了,他也沒想到自己會動手打人。他在烏蘭娜驚慌憤怒的叫喊聲中,頂著寒風轉(zhuǎn)身離開。
溫都蘇走路去了火車站。還有一個小時開車,他坐在候車室里,出了一身汗。他的腦子亂亂的,身體因為過于激動,時不時微微抖動。他責備自己不該打人,可烏蘭娜關(guān)心那個男人的樣子又使他倍感憎惡 。但無論如何,他打了人,也不知道那個男人現(xiàn)在怎樣了?他想給烏蘭娜打電話,卻又不敢打。如果男人受傷嚴重報警了怎么辦?他想他應(yīng)該坦然地過去找他們,他不想也不應(yīng)該逃避,但如果他真被抓起來,那他所有的理想真就化為烏有了。正當他猶豫不決時,他被人群裹挾上了火車。
這趟逢站必停,常常延長至二十七八個小時的火車上,坐滿了人。溫都蘇坐在靠窗的位置,當火車駛出月臺,又駛出城市后,窗外黑得什么都看不見了。這時,烏蘭娜打來電話,輕嘆一聲,說:“你太莽撞了,他幫過我,不管你信不信,我確實跟他沒有其他關(guān)系。”溫都蘇問:“他怎么樣了?”烏蘭娜說:“正在醫(yī)院檢查,我跟他說了你的情況,他不會計較了……溫都蘇,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睘跆m娜掛掉了電話。
溫都蘇走到車廂連接處,他的臉映在玻璃上,很久沒有修剪的頭發(fā)自然變成三七分發(fā)型,從兩邊下垂遮住耳朵,像個流浪漢。他被自己的樣子嚇了一跳?!拔以趺醋兂闪诉@副樣子,我這是在做什么呢?”他問玻璃上的另一個自己。他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他的身體隨著火車有節(jié)奏的“吭哧吭哧”聲輕輕搖擺。時間一長,一陣困意襲來。他回到座位,把羽絨服團在胸前,壓在桌板上睡著了。但他根本睡不踏實,各種各樣的情緒伴著碎片化的夢境在他大腦里旋轉(zhuǎn),精神上的沉重使他在睡夢中仍覺疲憊不堪。他以為睡了很長時間,醒來發(fā)現(xiàn)只過去三個多小時。封閉式車廂里充斥著各種味道,還有鼾聲和說話聲。他得做些事情來轉(zhuǎn)移注意力,于是他拿出《科爾沁民歌研究》專著,強打精神,一頁頁地讀起來,可他無法集中注意力,烏蘭娜和那個男人還在他眼前跳躍。烏蘭娜打碎了他全部的思緒。他合上書,戴上耳機,聽《諾恩吉雅》。他想用藝術(shù)驅(qū)走內(nèi)心的慌亂。車窗外的黑夜和車廂內(nèi)的白光,像是不停并行著的兩個世界。
4.無解的難題
溫都蘇沒有想過以后要成為什么樣的人,或者說,在以前的認知中,以后的自己就是要過更好的生活。僅此而已。他認為,好生活的標準就是精神和物質(zhì)上的雙重滿足,這也是他一直努力著的目標。可這個問題被鄭重地提出來后,他卻慌了神……
自責和恨意同時在溫都蘇心里持續(xù)發(fā)酵,一直陪伴在耳畔的科爾沁民歌暫時讓他獲得一絲寧靜。他心里反復想著要不要去道歉的事,以及對方報警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想到這里,他又覺得自己軟弱無能?!拔揖褪谴蛩耍瑦墼鯓泳驮鯓影?!”當這幼稚的念頭翻來覆去折磨他時,他索性不去多想了。《諾恩吉雅》在他耳邊溫婉地流淌著,一切都遠去了。奇怪的是,在這個心碎的時刻,他并未感到孤獨,哪怕只在一瞬間,至少有科爾沁民歌在安慰著他,像是無盡黑夜中亮起了星星之火。
溫都蘇以前并沒有刻意感受過科爾沁民歌的力量。草原上的孩子從小跟著大人學民歌、唱民歌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即使到了中學、大學,科爾沁民歌也僅僅是他口中隨意哼唱的旋律,日常中的一絲點綴罷了。當歌唱家把科爾沁民歌帶上華麗的舞臺,用最好聽的聲音深情演唱的時候,他也只是停留在欣賞的層面上。也許生命中,某些珍貴的東西就是偶然出現(xiàn)的,就像在天空炸開的一道閃電,那是一種生命符號的暗示,讓人重新審視曾經(jīng)走過的路。當《諾恩吉雅》的旋律一遍遍地回蕩在他耳邊,把他從藍市一路帶到巴鎮(zhèn)的時候,他對牧民生活常態(tài)中的悲歡有了新的解讀。這首他曾經(jīng)聽過、唱過無數(shù)回的歌曲,以低回的姿態(tài)縈繞著他。他的身體里似乎住著兩個人,一個是在巴鎮(zhèn)長大的自己,一個是此刻正在感受《諾恩吉雅》的自己。前者帶著倔強和憤怒,后者帶著平靜和遼闊。他住在通遼的夜晚,這種感受逐步加深。他甚至覺得一個人真的可以化作兩個人。而且這兩個人可以毫不相干。這種不可思議的感受讓他想起火車上的燈光和黑夜。他猛然覺得,自己不斷強調(diào)自我的同時,也正在失去自我。而找回自我怎么忽然就變成了刻意要去做的事情呢?
溫都蘇快一年沒回巴鎮(zhèn)了。巴鎮(zhèn)還是原來的樣子,在牧區(qū)和城市之間,在黑夜中閃著微弱的燈光,在空曠里聚集著些許熱鬧。他常常覺得自己不屬于巴鎮(zhèn),也不屬于城市,而對遼闊的草原,他盡管沒了記憶,卻有著天然的親切。他的種種委屈、不安和過激等壞情緒在走進家里的一刻便松懈下來。他躺下就睡,疲憊像酒精一樣向外揮發(fā),一股新的生機不知不覺間注入他的體內(nèi)。
過年的時候,家里來了許多親戚,酒桌上大家唱起了民歌。溫都蘇從小生活在這樣的氛圍中,以前不覺得這有什么稀奇的,現(xiàn)在卻有另一番滋味。大娘用溫柔的聲音哼唱起一首民歌,起初溫都蘇并沒有在意。三十年前,大娘從西部草原遠嫁過來后,從滿頭青絲的少女,已變成白發(fā)額吉。幾乎每到過年,大娘就會唱起民歌。此刻溫都蘇才恍然發(fā)覺,大娘每次哼唱的民歌里總有《諾恩吉雅》。其實大娘不會唱歌,她的聲音并不優(yōu)美,還有明顯的走調(diào)。但就是這種用柔和包裹著艱辛的粗糙的歌聲,讓他領(lǐng)略了民歌的力量。那時,溫都蘇經(jīng)常想象,諾恩吉雅到底是怎樣的女人?這個形象和故事都很模糊的女人,帶給他一種訴說不盡的綿綿的哀愁。
生活在東部草原的人為什么這么愛唱民歌呢?僅僅是因為這里是誕生科爾沁民歌的地方嗎?如果只是這個原因,還不足以震撼人心。寒冬臘月,溫都蘇去西日嘎親戚家,爬上畢勒古泰山頂,望向四野,在心里發(fā)出疑問。
烏蘭娜和那個男人沒有再找他,時間一長,他的憤怒減少,自責更多。但他還是不敢直接面對。他需要的是勇氣以外的某種力量。二月下旬,溫都蘇的筆試成績出來了,他考了第一名。堅持有了回報。他的體內(nèi)燃起一團火,覺得夜晚也變得通透而明亮起來。那個神秘的力量在他身體里逐漸蘇醒。大學老師給他發(fā)來信息,只寫了三個字:好樣的。
這段時間,除了準備面試,溫都蘇一直在翻譯《科爾沁民歌研究》專著,每天晚上翻譯三頁,已經(jīng)翻譯了一百多頁。他把這些手稿放入背包。自從大四那年夏天,他的筆記本電腦壞掉之后,因為一心考研,他還沒再買新電腦。他眼下甚至很享受手寫的過程??佳芯拖褚坏谰揲T,他得用全部力量去推開這道門,在這之前,他絲毫不想用物質(zhì)來愉悅自己,哪怕一點點。他的堅持就像一條繃緊的線,他害怕稍不注意這根線就斷掉。
溫都蘇要去藍市面試。那些他認為會被問到的難題,早都在他腦子里過了一遍又一遍。與此同時,他決定通過烏蘭娜找到男人,向男人道歉,并賠付醫(yī)藥費。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再次坐上“草原列”,心情與之前全然不同。車窗外,三月的原野被白雪覆蓋,他發(fā)出疑問,這一望無際的原野和群山上,從古至今活下來的牧民、羊群和馬群,在短暫的生命和近乎靜止的時間中,是怎樣度過一生的呢?“有些人的使命就是思考一些常人看來虛無縹緲的問題,不一定解決,思考本身就是答案。”他想起老師說過的話。蒼茫、繁華、孤獨、熱鬧等富有思考意味和沖擊力的文字始終在他腦海里滾動?;疖嚱?jīng)過西部草原時,他想起長調(diào)烏爾汀哆來,與科爾沁民歌相同,那悠長的聲音里透著悲憫蒼生的情懷。兩條路到達一個目的地?!耙磺行稳荻际巧n白的,而一切都是有力量的!”當他真的感受到了,哪怕是種隱約的感受,也已使他興奮不已。
火車過道那頭,兩個飲酒的男人先聊了一陣科爾沁民歌。這在“草原列”上是十分常見的情況,他們聊著聊著,便談?wù)撈鹆酥Z恩吉雅。溫都蘇回想過去,類似的爭論也確實不少,只是他以前沒有為此留心。一個說:“諾恩吉雅肯定是我們阜新人。歌詞里已經(jīng)寫得清清楚楚。難道因為田地遠,就不種粟米了嗎?難道因為奈曼旗遠,就不嫁女兒了嗎?你看,證據(jù)都擺著呢。諾恩吉雅是從一個種粟米的地方,嫁到另一個有田地的奈曼旗。那就是從我們阜新嫁過去的?!绷硪粋€說:“你這也太牽強了吧?肯定是我們敖漢旗人。記者曾采訪過敖漢旗的老人,老人1942年見過諾恩吉雅本人,說她是個身材高挑,皮膚白凈,雙眼皮,長相出眾的女孩。如果不是真的,怎么連長相都這么詳細地描述出來了呢?”兩個人誰也不讓誰,他們都希望諾恩吉雅是自己的故鄉(xiāng)人。其中一個突然轉(zhuǎn)過臉問溫都蘇:“孩子,你是大學生吧,肯定知道得多,你說諾恩吉雅到底是哪里人?”另一個也說:“對,孩子,你說說看?!睖囟继K愣了一下,說:“抱歉……我不清楚?!眱蓚€男人不再理他,繼續(xù)爭論。溫都蘇不禁也產(chǎn)生了好奇,諾恩吉雅到底出生在哪里呢?這個奇怪的想法忽然就扎在了他的心上。他望著窗外不斷飛馳的黑夜,在困意中閉上眼睛。女人的歌聲又來了,眼前是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歌聲似乎是從河流的盡頭飄過來的,非常遙遠,卻似乎就在耳邊。他沿著河邊逆流行走,他逐漸發(fā)現(xiàn),原來是河水在唱歌……
溫都蘇參加面試時,幾位老師問了四個問題,前三個都是專業(yè)知識,他答得很順利。拋出最后一個問題的是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太太,她坐在面試官最中間的位置,氣度不凡,表情嚴肅。其他老師問問題或溫都蘇答題時,她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多余的表情。到最后,她問:“你以后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呢?”溫都蘇覺得這問題也太簡單了,隨口說:“讀研究生,讀博士,然后成為一名大學老師。”老太太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面試就這樣結(jié)束。溫都蘇從大學主樓出來,想給老師打個電話,又覺得不妥,便走到人工湖邊,沿著湖邊散步。北方的四月,天氣還是很冷,湖水被春風吹出一條條漣漪,散發(fā)著寒氣。他本來對自己很有信心,卻因為老太太的問題,弄得慌了神?!叭绻咸X得我過于簡單膚淺該怎么辦呢?”他晚上沒有吃飯,把自己關(guān)在學校附近的旅店里,想象各種結(jié)果。
幾個月前,他對自己說:“一定要有出息,一定要讓烏蘭娜看到我有出息!”他睡不著,用遙控器不斷換著電視頻道。突然,烏蘭娜不經(jīng)意間出現(xiàn)在他眼前。淡粉色套裝把她修長的身材襯托得素凈、大方、文雅。她原來的辮子沒有了,短發(fā)讓她看起來利落、干練,有一種溫和但不可侵犯的知性美。她簡直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她現(xiàn)在已是欄目主持人。溫都蘇迅速關(guān)掉電視,仰躺在沙發(fā)上,怎么也睡不著了。
幾天后,溫都蘇的面試成績出來了,他排在中間位置,算上筆試成績,他完全不用擔心。從畢業(yè)那年到如今,三年的努力終于有了回報。但他并沒有過多的興奮,老太太的問題始終在他腦子里旋轉(zhuǎn)。他心事重重地走在路上,走著走著來到了電視臺樓下。他給烏蘭娜打了個電話,他以為她不會接,但沒想到烏蘭娜很快接了電話,而且語氣平靜,還出來跟他見面了。中午,他們在電視臺斜對面一個小廣場散步。烏蘭娜剛錄完節(jié)目,穿著淺粉色小西裝,氣質(zhì)非凡,引來很多路人頻頻回頭。溫都蘇本想有很多話要說,但怎么也說不出口,這些話似乎也不想被說出來,卡在他喉頭,堵在他心口。他們沉默又尷尬地走了一會兒后,溫都蘇拿出兩千元錢,說:“這是醫(yī)藥費,如果不夠再告訴我吧?!睘跆m娜從里面抽出七百元,剩下的重新塞到溫都蘇手里,嘆了口氣,說:“我會給他送過去……溫都蘇,他只是覺得這份工作適合我才幫我的,不是……你想的那樣。希望你越來越好?!睖囟继K低頭看見了烏蘭娜的高跟鞋,那是他們曾經(jīng)逛街時看過的米色潮流款,一雙鞋子兩千元。溫都蘇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本想把考研的事告訴烏蘭娜,但直到烏蘭娜邁著清脆的步子離開,他也沒有說出口。
烏蘭娜一提到那個男人,溫都蘇內(nèi)心就會抓狂,可又不知如何是好。他心里很復雜,他的行為和語言都被一圈無形的圍欄圈住,左右沖突卻無處釋放。他望著烏蘭娜的背影,呆愣了很久。他以為他對烏蘭娜已經(jīng)死心,但顯然他還沒有完全放下。他給完醫(yī)藥費后,并沒有變得輕松,反而陷進更沉重的失落。他站在廣場中央,那個走入另一個世界的感覺又來了,依舊是河流、山巒和草原,依舊是女人的歌聲,將他引向一個安靜、舒適的空間。
第二天,溫都蘇再次被同一個問題困擾。大學老師領(lǐng)著他見導師。導師家在大學城附近一個老舊小區(qū)內(nèi)。導師五十多歲,圓臉,個子不高,卻很敦實。導師參加高考前當過三年牧民。每當說起那段時光,導師眼里會閃著光。導師笑聲爽朗,談吐充滿智慧,像一部活的文化辭典,不斷涌出閃著思想光芒的語言。正當溫都蘇沉浸其中時,導師突然問他:“溫都蘇,以后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呢?”導師就像是跟老太太商量好了似的,問出一模一樣的問題。溫都蘇吞吞吐吐地說:“老師,我……還沒有想好?!睂熚⑽Ⅻc頭,說:“真是慚愧??!我半輩子基本只在學校這一個地方耕耘,我出版的幾本著作成為教科書,我的學術(shù)論文常在權(quán)威期刊發(fā)表,我也常被各種頂級學術(shù)會議邀請當重要嘉賓,可我始終覺得自己還沒有打開學術(shù)的門,我還在望著這扇威嚴的大門感嘆。最近,我的內(nèi)心越來越失落?!崩蠋熢谝慌哉f:“您已獲得卓越的成就,又培養(yǎng)了那么多優(yōu)秀的學者,您已經(jīng)非常了不起了。”導師擺擺手,說:“其實,我現(xiàn)在的想法跟溫都蘇一樣,我也沒想好往下該怎么辦,但這個問題我們都應(yīng)該好好面對,更應(yīng)該好好想想。”
從導師家出來后,老師鼓勵溫都蘇今年完成翻譯任務(wù),這樣能學到更多的知識和經(jīng)驗。溫都蘇有很多問題想問老師,也有很多話想對老師說,卻什么也說不出來。他實在無人可傾訴,壓抑的情緒始終在心底徘徊,又陷入另一種迷茫。人活在各種問題當中,有些問題似乎永遠沒有答案。這是不是自己給自己的困境呢?
5.諾恩吉雅是誰
沒人知道諾恩吉雅是誰,但似乎所有聽過這支民歌的人都知道她是誰。她好像在很遙遠的地方,卻又仿佛就在身邊。溫都蘇開啟了一段不同尋常的旅程。在尋找諾恩吉雅的過程中,溫都蘇對眼前的生活擁有了新的認知,但對未來還是感到迷茫……
還有整整四個月才開學,溫都蘇不想留在藍市,他無法安心坐在屋里翻譯。該怎么辦呢?烏蘭娜帶來的不只有失戀的痛苦,更有失戀背后的巨大的無奈。老太太和導師提出的那個問題又在他腦海里亂轉(zhuǎn)。他需要孤獨的思考時間和空間。當他陷入這種迷茫時,《諾恩吉雅》的旋律再次回蕩在他耳邊——
遼闊的草原寬又廣
路途遙遠難回家
美麗可愛的諾恩吉雅
思念家鄉(xiāng)多惆悵
《諾恩吉雅》有三十幾段歌詞流傳于世。這些唱段都是從哪里來的,哪一段是最早的,哪一段是真實的寫照,到底有沒有諾恩吉雅這個人呢?盡管這些疑問已被人們爭論已久,盡管溫都蘇也知道這是一個沒有結(jié)果,也很難有結(jié)果的問題,但問題越是撲朔迷離,他卻越是著迷。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他和烏蘭娜相戀時的場景。烏蘭娜每次望向遠方時,眼神是那樣的向往,而當她低頭時,眼里總有一絲惆悵。他想起他們在夏季河邊游玩時的場景,烏蘭娜開心得像個孩子,一路沿著河岸逆光奔跑,她的身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走在烏蘭娜身后,似乎怎么也追趕不上。那是他第一次感覺到,他與烏蘭娜有種莫名的距離,那是一種看似不明顯卻又無法愈合的裂痕。他愛烏蘭娜,他也能感受到烏蘭娜對他的愛意。盡管他們都在為自己的理想努力,但他們中間像是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河。
溫都蘇在回老家的火車上,拿起翻閱過數(shù)次的《科爾沁民歌研究》專著,不斷重讀關(guān)于《諾恩吉雅》的段落。學者提出的疑問和烏蘭娜的形象交替浮現(xiàn)在他眼前。后來,他在有節(jié)奏的“哐當”聲中睡著了。他不知火車已經(jīng)走了多久。諾恩吉雅時不時出現(xiàn)在他恍惚的夢中,女人的歌聲也在他耳邊回蕩著。但他的夢像他的心境一樣浮躁著,變幻著,夢里出現(xiàn)踩在水泥地上的高跟鞋的聲音,還有陷進泥濘里拔不出來的雙腳。他在夜晚的一股涼氣中醒來,過道上擠滿了正在排隊下車的旅客。透過車窗,他看到“赤峰”兩個字。長久以來積壓的紛亂的思緒仿佛獲得了釋放的出口,一股等待已久的沖動瞬間將他點燃。這是諾恩吉雅的故鄉(xiāng)??!他的心里涌過一股熱流,他一刻也坐不住了。他無法控制自己,身體像是被思緒帶著走一樣。他拿上背包,隨著人流下了火車。他要去追尋一條心靈之河。這個看似貿(mào)然的想法,其實早已在他心里埋藏多年。
第二天,溫都蘇在赤峰市圖書館待了一天。上午,他從藝術(shù)類、史志類等相關(guān)書籍當中,盡可能地尋找諾恩吉雅的蹤跡??墒怯嘘P(guān)諾恩吉雅的信息很少,僅有的幾條也都是作者搜集的傳聞——
二十世紀初,諾恩吉雅是敖漢王爺?shù)呐畠?,因為她的身份是格格,在敖漢旗找不到門當戶對的人家,所以二十多歲還沒有出嫁。一天,從扎魯特旗來了一個帶領(lǐng)一些兵馬的人,他叫達日扎布。他家在現(xiàn)在的翁牛特旗,關(guān)于他為什么會從扎魯特旗到敖漢旗,又為什么帶著兵馬等信息已經(jīng)不可考??傊Z恩吉雅嫁給了這個人,跟著他去了翁牛特旗。達日扎布已有家室,諾恩吉雅到他家時,他的兩個女兒沒讓諾恩吉雅進門,達日扎布讓她住在東廂房。諾恩吉雅第二年因病去世。之后,草原上開始流傳《諾恩吉雅》這首歌。
圖書館里人很少,溫都蘇感到了久違的寧靜。他繼續(xù)翻閱資料,沉浸在諾恩吉雅的故事中。還沒來得及平復內(nèi)心的波瀾時,他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版本的諾恩吉雅——
達日扎布是“滿洲國”時期的團長,當時住在林東一帶,家庭很是富裕,達日扎布娶諾恩吉雅時五十多歲,諾恩吉雅大概三十歲左右。諾恩吉雅身體非常不好,他們正月結(jié)婚,她八月吐血身亡,可能是得了肺結(jié)核。達日扎布娶諾恩吉雅時,給敖漢王爺送去了九匹馬,九頭牛等九九八十一大禮。諾恩吉雅從馬群中牽出一匹馬送給在老哈河邊生活的親戚。這匹孤單的馬日夜思念故鄉(xiāng),于是它越過老哈河和西拉木倫河,拖著韁繩一路回到了林東。這匹馬回家的故事驚動了在敖漢旗、阿魯科爾沁旗、翁牛特旗一帶生活的牧民,于是有人開始創(chuàng)作、傳唱《諾恩吉雅》這首歌。
無論哪種版本,上面都明確標注,這都是“傳言”,并不一定完全真實。但諾恩吉雅溫柔美麗的形象和性格,以及她悲劇的結(jié)局,已經(jīng)浮出水面?!笆裁词钦鎸嵉哪兀渴裁从质翘摌?gòu)的呢?”溫都蘇把有關(guān)諾恩吉雅的信息謄寫在筆記本上,這些文字仿佛活了一般,飄蕩在他眼前,女人的歌聲似乎也慢慢地近了……
溫都蘇想利用這大把時間翻譯《科爾沁民歌研究》專著。他想以每天五頁的速度進行翻譯,這樣開學前就能翻譯完全書,到藍市后再買一臺電腦輸入,進行編輯、校對,年底就能完成任務(wù)了。他信心十足。他在精神世界里感到愉悅、暢快,因此常常忽略時間的流逝,當他抬頭時已是黃昏。
溫都蘇在赤峰市住了兩晚后,索性給改變的行程加碼,第三天坐車到了敖漢旗新惠鎮(zhèn)。他走在街上,眼前的景象與他上中學時的巴鎮(zhèn)并無兩樣,相似的街道,相似的車流和人流,相似的建筑和穿著,人們只有在說話時才帶出本土口音,可這口音他完全能聽懂,甚至很容易就模仿出來。他在新惠鎮(zhèn)待了三天,每天完成翻譯任務(wù)后,就漫無目的地到處走。他接著去了趟翁牛特旗,這時,他雖然還是無法捕捉到實質(zhì)的東西,但已經(jīng)隱約地感覺到了一種無形的指引。
等到溫都蘇在路上看到老哈河時,他的內(nèi)心才獲得短暫的平靜,那些浮躁的情緒正漸漸被磨平。這條在原野上安安靜靜地流淌著的河流,流經(jīng)敖漢旗、翁牛特旗和奈曼旗,在陽光下泛出溫暖的橘黃色光芒。老哈河也許與草原上的無數(shù)條河流沒什么區(qū)別,但在溫都蘇眼里,它因為孕育了諾恩吉雅而變得神秘、親切。在他走走停停的追尋中,諾恩吉雅已不只是民歌中一個單純的形象,而是變成與他心靈相牽絆的寄托,親切地融進生命里。他在匆匆忙忙中行走,他在行走中慢慢與自己交談。
6.誰是諾恩吉雅
相同的問題始終徘徊在溫都蘇的心里。他要繼續(xù)尋找,他想在沒有答案的旅程中獲得某種答案。這絕不是無望的旅程,恰恰相反,他每往前走一步,哪怕朝著往前看一眼,都有新的收獲。這給他帶來精神上的振奮和激越。他的內(nèi)心一次次被某種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喚醒,卻能真切地感受到……
幾天后,溫都蘇來到了奈曼旗大沁他拉鎮(zhèn)。當他離自己的家鄉(xiāng)越來越近時,他更加放任自己的思緒和腳步。在這種看似有目的實則又沒有目的的行程中,他正在一點點地找回自己。他的愁緒隨著他的腳步被一絲絲抽離。他下車不久便看到了諾恩吉雅的雕塑。諾恩吉雅與心愛的男人手牽著手,相互深情凝視。他向上仰望,藍色天空上悠悠地飄蕩著白云。他在雕塑下站了很久。風從天上來,拂過他的臉。百年前和現(xiàn)在,人們都向往美好,一個地方也好,一個人也好,總希望更大限度地留住美好。奈曼旗人已經(jīng)把諾恩吉雅當成了故鄉(xiāng)人。他通過熟人從圖書館和史志局借來當?shù)氐臍v史資料。此時,奈曼旗的諾恩吉雅逐漸在他眼前呈現(xiàn)——
道光二十八年(公元1848年),德木楚扎布被封為奈曼旗第十一位王爺,但他常年在北京參與要事,幾乎不管奈曼旗的事。所以奈曼旗的大事小事都由德木楚扎布的弟弟德木楚道爾吉接管。咸豐十四年(1855年),烏珠穆沁旗舉行了規(guī)模盛大的那達慕,參與那達慕的共有四十九個旗。在搏克(蒙古族摔跤)比賽上,烏珠穆沁旗王爺?shù)膬鹤影诋吜Ω癖憩F(xiàn)出眾,引起德木楚道爾吉的注意,于是跟烏珠穆沁旗王爺商量過后,定好把女兒諾恩吉雅許配給包第畢力格。而那個時候,諾恩吉雅已經(jīng)有心愛的人,這個人是跟她從小一起玩大的額日很滿達,但她無法與禮教抗衡,不得不遠嫁烏珠穆沁旗。諾恩吉雅與額日很滿達在馬群旁偷偷見面,并告訴他即將出嫁的消息。有歌詞這樣描述諾恩吉雅當時的心境——
兩座山離得再近
也沒有相交的緣分
兩個人離得再遠
有緣肯定還能相會
而從額日很滿達的角度也有另一段歌詞——
天上飛的大雁
將要離開水草豐美的湖泊
我們倆違背長輩的意愿
去游歷世界吧
諾恩吉雅顯然無法跟額日很滿達私奔,額日很滿達也沒再為難她。他從馬群中選出一匹白馬,送到諾恩吉雅手中,說:“以后如果你遇到任何危險,騎上這匹馬,松開韁繩,它就會把你帶過來?!睅讉€月后,不見諾恩吉雅的身影,唯見脫韁的白馬從老哈河岸邊慢慢走來。諾恩吉雅的額吉看到這個場景,思念女兒,便開始唱——
老哈河水長又長
岸邊的駿馬拖著韁
秉性溫良的諾恩吉雅
出嫁到遠方
相愛的人最終沒有在一起。溫都蘇為這個版本的諾恩吉雅的愛情灑下熱淚。他知道這個故事與敖漢旗的故事,以及阜新、呼倫貝爾和扎賚特旗一帶流傳的另一些版本一樣,皆屬傳言,不知真假。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諾恩吉雅已經(jīng)被科爾沁草原上的牧民們傳唱了一百多年。也有傳言說,諾恩吉雅家境貧窮,她的阿爸把她賣到了烏珠穆沁旗。甚至還有傳言說,《諾恩吉雅》這首歌比這個諾恩吉雅更早出現(xiàn),歌詞中的諾恩吉雅是個虛構(gòu)出來的人,她們是兩個人……
溫都蘇突然堅信這些故事都是真的。至于諾恩吉雅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過,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茽柷卟菰系娜藗儼炎约旱墓适路胚M相同的曲子里,換了歌詞,旋律不變,這種事也極為常見,而且牧民們常常會在酒桌上即興創(chuàng)作。溫都蘇不想再細究下去了。他理解了學者為什么沒把這些動人的傳言收錄到專著當中,也理解了學者評價《諾恩吉雅》時的一句話:諾恩吉雅是誰不重要,她可以是科爾沁草原上的任何一個女人。此刻,他感到一陣輕松??伤睦锏恼覍け纫酝訌娏摇_@看似是一種悖論,實際上是一個問題的兩個結(jié)果。因此,他既放下又尋找成了合情合理的狀態(tài)。
7.老哈河水長又長
老哈河從古流到今,河水有深淺,河道有寬窄,但河水還是那個河水,河道還是那個河道。人們對美好愛情的贊美和向往也從未變過。曠野的風吹來,溫都蘇仿佛走在遠古的草原上。他走著走著,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己。突如其來的一場雨更使他陷入了虛實難辨的境地……
夏夜溽熱、沉悶又寂寥。溫都蘇從昏睡進入夢境,又從夢境進入虛幻卻格外真實的空間。一個纖細的女人沿著河邊逆水行走,她在輕聲哼唱《諾恩吉雅》的旋律。在大沁他拉鎮(zhèn)的旅店,溫都蘇在女人的聲音里醒來。也許最初的《諾恩吉雅》就是某個牧羊姑娘哼唱出來的旋律,慢慢地,人們覺得好聽就開始往里面填詞,而那些流傳下來的故事中的幾個女人,都在這個旋律里找到了靈魂的歸宿。
“不再細究了,可還得走一趟。”清晨,溫都蘇對著窗外突然而來的小雨說。他還要繼續(xù)走,他按捺不住沖動,冒雨坐上客車到通遼,再從通遼到了阜新。他本可以從通遼直接回家,但他已經(jīng)沉浸在這次不期然的行程帶來的愉悅中,他還想繼續(xù)走?!斑@樣的旅程也許并無實質(zhì)意義,但卻正在影響我此刻全部的思想?!睖囟继K能明顯地感覺到,當他離諾恩吉雅更近一些時,他對烏蘭娜的怨氣就會消減一些。他們曾經(jīng)的愛情并不轟轟烈烈,而像兩條溪流匯成更寬的溪流,流著流著,前面出現(xiàn)一片湖和一條河,他們一個奔向湖,一個奔向河。并不是所有的湖固守原地,也并不是所有的河都流向大海。命運如此捉摸不定,不是迷信和玄學所能窺視,甚至精確的科學也無法解釋。命運是一根線,每個人都得拽著屬于自己的那根線走。
而眼下,溫都蘇試圖去探究每一個版本的《諾恩吉雅》,想知道每一個“諾恩吉雅”的故事。無論有沒有諾恩吉雅這個人,他都想去尋找,但尋找到什么已經(jīng)不是他的目的了。
溫都蘇到阜新,沒有去圖書館,只是在街上走走。關(guān)于收錄在《阜新民歌》里的《諾恩吉雅》唱段,他已經(jīng)背下來了——
查干湖的岸邊
斷韁的駿馬
長相白凈的諾恩吉雅
出嫁到了錫林郭勒
諾恩吉雅出身貧寒,因為沒法生活下去,阿爸、額吉把她嫁給了商人。商人把諾恩吉雅帶到了遙遠的錫林郭勒。當?shù)啬撩窀惺艿街Z恩吉雅的思鄉(xiāng)心情,便開始編唱《諾恩吉雅》這首歌。
溫都蘇吃完晚飯,繼續(xù)走在阜新的街上。路邊總有亮著燈光的房屋,這些燈光照亮著人們的生活。 “我為什么朝著《諾恩吉雅》走,因為科爾沁民歌是牧民的生活寫照,更是心靈之光??!”溫都蘇對著空氣說出口?!拔译[約地看到了這束光,可我為什么還有繼續(xù)尋找的沖動呢?”烏蘭娜還是會跳出來,站在他眼前,用探尋的眼神看著他。他們分手已經(jīng)半年多了,溫都蘇還是無法徹底忘記烏蘭娜。他在尋找諾恩吉雅,更是在用這種方式排解心中的苦悶,而對于已經(jīng)逐漸到來的未來,他還有些迷茫。
溫都蘇走進了一家酒吧。在夜里,酒吧是最熱鬧的地方,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跳舞,有人喝醉躺在沙發(fā)上……幾乎所有人臉上的笑容和愁容都是最夸張的樣子,彼此盡情釋放,卻又漠不關(guān)心。溫都蘇躲在角落,一瓶接一瓶地喝著啤酒,一直喝到散場。與烏蘭娜分手后,他喝過好幾次酒,卻沒有像這次一樣喝得酩酊大醉。等他醒來已是清晨,他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出酒吧的。他背靠著磚墻,坐在胡同里的臺階上。他扶著墻起身,摸摸身上,錢包還在上衣內(nèi)側(cè)的口袋,手機也在兜里,只是裝著翻譯手稿的背包不見了。他的腦袋“嗡”一聲,像裂開一般,酒一下子醒了。他趕緊按原路返回酒吧,但酒吧已經(jīng)打烊。他按照卷簾門上的電話號碼打過去。不一會兒,一個睡眼惺忪的服務(wù)員從里面打開卷簾門。酒吧已經(jīng)被收拾干凈,溫都蘇跟服務(wù)員怎么找也沒找到背包。溫都蘇問:“有沒有監(jiān)控?”服務(wù)員說:“監(jiān)控攝像壞了,再說沒人會拿你那種學生包?!彼钢饷娴睦罢f:“這里肯定是沒有了,到那里找找看吧?!睖囟继K走到垃圾桶前一看,里面空空的。他不甘心,又查看了附近幾個垃圾桶,里面也都被清理干凈了。
朝陽從東邊的天際跳出來,路上的行人逐漸增多。溫都蘇趕緊打車去垃圾轉(zhuǎn)運站,看見一大堆垃圾正在被壓縮,旁邊垃圾專用的車廂已經(jīng)空了。溫都蘇無力地蹲在路邊,空虛的感受遍布全身,隨即也莫名地產(chǎn)生了一種輕松感。他還要繼續(xù)走?!斑@不怪烏蘭娜,這是我自己的錯,無論如何得做出補救。”他當天買上去通遼的車票,從書店買到了《科爾沁民歌研究》專著和《蒙漢大辭典》。他把兩本書裝進新買的背包里??伤驹谕ㄟ|街頭,一時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從這里回巴鎮(zhèn)不遠,回到巴鎮(zhèn)安安心心地翻譯是最明智的選擇。但他不想回家。去藍市,在紅瓦房租房,一邊打工一邊翻譯,也是不錯的選擇,可他眼下也不想這樣做。他已經(jīng)有了新的感受和想法,這些會影響他接下來的重新翻譯。《諾恩吉雅》的旋律自動回蕩在耳邊。不管那么多了,跟著自己的心走吧。
溫都蘇又坐車來到了大沁他拉鎮(zhèn)。這是他自己也無法控制的選擇??墒撬麤]有在鎮(zhèn)里停留。他離開小鎮(zhèn),沿著老哈河邊逆行。這條河無論寬處、窄處,無論彎曲、直流,都一直溫柔地流淌著。溫都蘇走過河邊的草地、樹林、山巒……他慢慢體會著歌詞里涌動著的綿長的哀愁。他腦海里女人唱歌的地方,就是這里。也就是說,他的家鄉(xiāng)也是女人唱歌的地方。他就這樣從清晨走到下午,看起來沒有目的,可又停不下來,仿佛眼前的路沒有盡頭。
如果不是突如其來的雨,溫都蘇可能會一直走下去。雨下得很急,沒給他任何躲避的時間,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曠野上的烏云飛過來時毫無征兆,越聚越多。他趕緊穿上雨衣,從河邊一條土路往最近的村子跑。他抱著背包,腳下的路很快泥濘不堪。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雨勢迅猛,恍惚中,他覺得自己跑進了紅瓦房,錯綜復雜的胡同里灌滿雨水,他推著電動車,躲避著雨水和泥漿。他把電動車拎到平房二樓充電,又去后面的小區(qū)給初中生上課。他路過柏油路時用力跺腳,想甩掉沾在鞋上的泥漿。最后,他的眼前只剩下一條柏油路,他不停地跺腳,不停地跺腳,卻怎么也甩不掉泥漿……
溫都蘇從恍惚中猛地回過神來。不遠處隱約出現(xiàn)一座土房,他加快速度跑進院子,敲響鐵門。給他開門的是一個老人,大概七十多歲,又高又瘦,銀白胡子足有一拃長。老人把他請進家里。東屋里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身材高挑,穿著卡其色蒙古袍,兩條辮子垂在胸前。她大眼睛,雙眼皮,臉上的皮膚白凈,樣子很溫柔。溫都蘇不由怔住,叫了一聲“諾恩吉雅”!老人笑著說:“這暴雨真是把人都澆糊涂了,烏英嘎,你去給小伙子熱一碗奶茶,里面多放點牛肉干?!迸藨?yīng)聲走出了屋子。溫都蘇問:“老阿爸,這是哪里?”老人又咳嗽幾聲,慢慢地捋著胡須說:“孩子,這是村子最南邊,你幸虧走到我家了,北邊的住戶至少三里地遠。這大雨天路太難走了?!?/p>
土房里干凈整潔。老人背靠炕柜坐著,他面前支起一張木桌,再往前墻角處立著一個三角柜,上面放著收音機。
烏英嘎端來一碗冒著熱氣的奶茶,放到炕桌上。溫都蘇脫下雨衣,放下背包,坐在炕上慢慢喝掉了奶茶。老人問:“孩子,你是哪里人,怎么就來到這里了?”溫都蘇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說:“我的老家在巴鎮(zhèn),我來這里是因為……我在尋找老哈河邊的諾恩吉雅。”他以為他的回答會讓眼前的兩個人感到奇怪,但兩個人根本沒在意。這個問題對他們顯得像日出日落一般平常。臨近傍晚,大雨轉(zhuǎn)為小雨,天空放晴。晚飯過后,女人牽著白馬離開了土房。天色已晚,溫都蘇在老人家土房里借宿,他覺得自己只睡了幾分鐘,可醒來發(fā)現(xiàn)已是第二天。
8.岸邊的駿馬拖著韁
烏英嘎住在老哈河岸邊,她騎著白馬馳騁在科爾沁草原上。她的樣子,讓溫都蘇不斷地想起諾恩吉雅來,諾恩吉雅并不是烏英嘎,但烏英嘎就是諾恩吉雅。溫都蘇的內(nèi)心逐漸明朗起來,盡管他還不知道他尋找的答案是什么,但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了……
第二天早上,溫都蘇還沒離開前,烏英嘎騎著白馬來了。她給老人和溫都蘇做好飯菜后匆忙走了。溫都蘇本來有時間感謝烏英嘎的,但烏英嘎表情嚴肅,跟自己的阿爸也沒說幾句話。老人望著女兒離開的背影沉默不語??赡苁菧囟继K在的原因,老人陰沉的臉色很快舒展開來,反復勸溫都蘇多吃。溫都蘇剛吃完,天又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他本想冒雨返程,但是老人勸他等天完全晴了再走,不然路上遇到危險就麻煩了。他覺得不好意思,可又別無他法。就這樣,溫都蘇在老人家又待了一天。臨近傍晚,雨徹底停了,天邊出現(xiàn)了彩霞。兩匹白馬來到院門口,烏英嘎領(lǐng)著一個男孩走進屋里。烏英嘎對溫都蘇說:“這是我兒子呼其泰?!焙羝涮现^上卷曲的黃毛,像個大人似地伸出小手,說:“大哥哥,你好!”呼其泰的個子到溫都蘇胸前,他在村小學讀五年級,長得比同齡孩子壯實很多。溫都蘇握住呼其泰的手,想起自己的童年,心中既感慨又激動。
呼其泰在外面跑了一陣,回來在炕桌上寫作業(yè)。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烏英嘎看到兒子認真學習的樣子,沒有過去打擾他。她剛要喝水,屋外突然傳來馬蹄聲,接著是打開院門的聲音。烏英嘎走出去,老人也跟著出去。呼其泰放下鋼筆,嘆了口氣,說:“阿爸咋又過來了呢?!贝巴鈧鱽砣齻€大人的吵鬧聲。呼其泰收好文具和作業(yè)本,說:“大哥哥,我得回家了?!?/p>
呼其泰跑出土房后,溫都蘇透過玻璃窗看著外面。一個又高又胖的男人一手拉著呼其泰,一手拽著烏英嘎,說:“快跟我回家?!蹦腥舜┲疑圩樱氖鄽q,頭發(fā)卷得像鋼絲球,濃密的連鬢胡看樣子也好久沒修理了。烏英嘎一家三口走后,溫都蘇走出土房,在院里站了好一會兒。周圍變得十分安靜,就連云朵似乎都不再動了。
第二天,溫都蘇吃過早飯,告別了老人,他沿著老哈河岸走。雨水洗過的天空藍得發(fā)亮,空氣清新。原野上,青草正在蘇醒,遠處的山巒和白楊林也都披上了一層新鮮的綠色。走了一個多小時后,身后傳來呼其泰的聲音:“大哥哥,大哥哥……”他轉(zhuǎn)身看到呼其泰和烏英嘎一人騎一匹白馬向他奔來。兩匹馬兒像兩片白云飄蕩在青草之上。他們到溫都蘇前面勒住馬韁。烏英嘎跳下馬,把韁繩遞到溫都蘇手里,說:“你騎這匹馬走吧,到了鎮(zhèn)上放開韁繩,它自己就回來了?!睖囟继K很輕松地騎上了白馬。他為此感到震驚。他讀中學時,暑假到西日嘎親戚家騎過幾次馬,那都是有人陪同的安全騎行。從那之后,他再也沒有騎過馬。沒想到,這次如此順利,少年時被阿爸扶過的腰部正在發(fā)熱,他血脈里的一股力量正在蘇醒。
白馬沿著老哈河邊飛奔,當溫都蘇向后望去時,他身后的原野與河流被一大片白霧籠罩。他無法看清身后的景色,從白霧里傳來女人的歌聲。
溫都蘇按照烏英嘎的囑咐,放開白馬的韁繩,馬兒真就朝著來時路往回走了。
當年在父母的身旁
綾羅綢緞做新裝
來到這邊遠的地方
縫制皮毛做衣裳
溫都蘇在河邊哼唱著《諾恩吉雅》。清澈的老哈河水在陽光下緩緩流淌,藍天倒映在水中,河流像一條春風中輕輕擺動著的藍色哈達。他心想,一百年前的原野與現(xiàn)在有什么區(qū)別呢?只是人們的生活方式在改變而已,人在生活中的遭遇、心境真是大同小異??!也許真如老人所說,這就是生活,生活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有些事情可以改變,有些事情無法改變,而更多的事情是在不知不覺中結(jié)束的?!拔乙詾槲疑類蹫跆m娜,可我愛的是她,還是她以外的東西呢?”他往鎮(zhèn)里走的路上,烏蘭娜出現(xiàn)的頻率變少了,他已不再為此煩惱,甚至他的恨意也已經(jīng)全無。而一股向前行走的動力正在注入他的身心。他想過繼續(xù)尋找海青河的蹤跡,但他終于停下了腳步。海青河出現(xiàn)在《諾恩吉雅》重要的唱段里——
海青河水清又清
岸邊的駿馬拖著韁
可愛的姑娘諾恩吉雅
出嫁到遙遠的他鄉(xiāng)
關(guān)于這條河流,有人說它的形狀像海青鳥,故而得名;也有人說它的發(fā)音是“海沁”,意為剪刀,海青河就是剪子河。而歌中這條河到底指哪條河尚不明確。有人說是巴林右旗的烏力吉木淪河;有人說是西拉沐淪河和老哈河交匯而成的河……溫都蘇沒有再去追尋這條河流。流經(jīng)草原的河流邊上,總會有諾恩吉雅的身影,總會有騎著駿馬的溫柔善良的姑娘。其實,溫都蘇已經(jīng)找到了答案所在的方向,他知道他應(yīng)該勇敢地走自己的路。
9.奶茶、烈酒和古歌
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以后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呢?這個問題慢慢從他問變成了自問。經(jīng)歷過一段時間的逃避和追尋過后,溫都蘇內(nèi)心深處積蓄了一股無形而巨大的動力。他將用這股動力開啟下一段旅程。他知道,也許往下有無數(shù)個生活的、命運的磨難在等著他,但他更知道,無論生活怎樣迎接他,前方總有光亮……
溫都蘇回到了藍市紅瓦房。他又租了一間平房,與之前并無兩樣。但他的心情發(fā)生了截然相反的轉(zhuǎn)變,他不像過去那樣感到苦惱、沮喪,甚至對生活失去熱情。他清楚地知道,往后很長時間,或一直到生命結(jié)束,他對生活和生命的思考會一直延續(xù)。當然,思考可能會更深入,心懷可能會更大度,但他生命的底色不會改變。即使將來變得越來越好,那也是建立在現(xiàn)在的基礎(chǔ)上?!澳阋院笙氤蔀槭裁礃拥娜四??”他再次想到這個問題。依然沒有答案?!吧蟾啪褪且淮误w驗的過程吧?!睕]有明確的答案時,尋找的過程就是有意義的。現(xiàn)實中的烏蘭娜逐漸模糊,而幻想中的諾恩吉雅越來越清晰。哪個真的,哪個又是假的呢?烏蘭娜即使沒有遇到吳先生,以她的先天條件和才華,肯定也會得到一份好工作,她的離開是早晚的事情。“我真的愛過她嗎?”溫都蘇第一次覺得有時世上的很多事根本沒有明確的答案,更多是自己覺得找到了答案,或者沒有找到,僅此而已。而更多時候,人是要自己從絕望中走出來,而后在漫長的日常中平淡地生活。
溫都蘇開始翻譯《科爾沁民歌研究》專著。他白天早早到大學圖書館,這樣查資料更加方便。他買了一臺二手筆記本電腦,直接在電腦上進行翻譯,速度很快,加上之前翻譯過的基礎(chǔ),他一天能翻譯十頁,甚至更多。這些文字變成了各種或舒緩、或急促、或哀婉、或歡快的旋律圍繞著他。他沉浸其中,忘了時間。
【作者簡介】阿尼蘇,本名趙文,80后,蒙古族。在《民族文學》《青年文學》《長江文藝》《作家》《作品》等刊發(fā)表小說近70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散文選刊·選刊版》選載。已出版散文集《尋根草》,短篇小說集《西日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