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積攢寫作經(jīng)驗?這是所有寫作者需要解決的一個難題。往前追溯三十年,互聯(lián)網(wǎng)進入中國,自此,社會生活不斷發(fā)生裂變,現(xiàn)狀正處在一個裂變的過程中。同父輩們相比,變化是翻天覆地的,但也可以說,在媒介融合的作用下,當下的一切變得越來越日常化。個體及個體的情感需求不斷突顯,最終升級為一個社會命題,宏大主題不再成為文學追逐的首要目標,情感認同成為市場上的焦點。這些變化非常明顯地映射在年輕作者們身上。
那么,在這個日常化的時代,寫作經(jīng)驗是否唾手可得?答案不一定是肯定的。美國社會學家戈夫曼曾提出的一個非常有趣的理論——擬劇理論。他認為,社會就是一個巨大的舞臺,表演區(qū)域分為前臺與后臺,前臺是可以讓觀眾看到的表演場合,后臺是演員準備與休息的地方,同時也具備掩飾和隱藏的效果。“當一個人的活動呈現(xiàn)在他人面前時,他會努力表現(xiàn)性地強調活動的某些方面,而活動的另外一些方面,即可能有損于他所要造成的印象的那些行動,則會被竭力抑制?!币粋€絕佳的表演者,一定擁有嫻熟的印象管理能力,他會在前臺不斷強調必須凸顯的事實,而在后臺,才會暴露那些被掩蓋的事實。同理,一個老練的作者,會巧妙地利用文字技巧,淡化不擅長的領域,掩蓋不利于自己的事實,指引讀者,順著他的寫作邏輯進入故事情節(jié),找到角色的代入感,實現(xiàn)文字與情感的銜接,最終實現(xiàn)閱讀的爽感。年輕的寫作者,可能需要積攢足夠多的閱歷,包括生活閱歷與閱讀經(jīng)驗,才有可能練就這套熟練的技法,否則,極易讓閱讀經(jīng)驗豐富的讀者發(fā)現(xiàn)其蹩腳的演技。
這三篇短篇,三位年輕的寫作者,都在努力嘗試講述一個看似獨特實則日?;纳罟适?,并期望通過這些故事,展示他們對故事內容不同的詮釋及對倫理關系異化的個體性理解?!稓馕丁肥且粋€男人精神出軌的故事。男主角婚后時常在酒吧飲酒,酒吧老板詢問他原因,他以“煩,出來坐坐,圖個清靜”作答。他的妻子是一個安靜且有志于成為作家的人,幾乎不與丈夫吵架或發(fā)脾氣,甚至連正常夫妻親密,都是一種輕視的態(tài)度,所以男主角生出了一種想要撕裂生活的欲望,順理成章,他在酒吧遇見了M,并幻想著與M發(fā)生了故事,事實上,包括連同M這個簡稱可能都是男主角的幻想。《路邊的大樹》則用類似懸疑故事的寫法,刻畫了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阿彌一直活在孤獨中,母親墳前大樹成為了他的朋友。故事結尾接近魔幻,阿彌的身體被大樹的根緊緊纏繞,融為一體?!峨[》亦是描述了一個家庭故事,盡管也未逃脫家庭倫理,但因作者從她這個年齡階段來切入故事,所以操作起來,顯然得心應手。
作者如何去創(chuàng)作一個與本身生活無關的角色,并且讓讀者把角色與故事當真?同時,作者還要掩蓋創(chuàng)作痕跡,讓讀者以為“這是個體對情景事實所做的沒有自我意識的反應”,這是一個難題。戈夫曼認為虛假的表演分為兩種,一種像話劇,不希望觀眾將演員本人與角色畫上等號,只是希望觀眾欣賞其表演功力,觀眾也心知肚明,這就是一種煞費苦心的表演;另一種則似騙子,期望觀眾當真對待,觀眾也以為這就是表演者無目的的拼湊行為,是其無意識的產(chǎn)物。小說創(chuàng)作更似后者。
《氣味》中的男主角,身陷婚姻的圍城,卻渴望著外界的激情與自由。他在酒吧中尋找心靈的慰藉,試圖在酒精和幻想中擺脫生活的束縛。然而,這種逃避并沒有給他帶來真正的解脫,反而使他陷入了更深的迷茫和痛苦之中。他的妻子,雖然表面安靜,但內心卻充滿了對丈夫的失望和無奈。這種看似平和實則冷漠的夫妻關系,正是現(xiàn)代社會中許多家庭的寫照,讓人不禁對婚姻的意義和價值產(chǎn)生思考。從寫作技巧來看,作者設計的細節(jié)非常巧妙。首先,用M這個單詞取代出軌對象的名字,既是一個不可說的名字,又似一個完全不存在的名字,一語雙關。其次,文章里“氣味”的變化,托起劇情的轉折,結尾亦是落在“氣味”上,“我想象著M那張又漠然又惶恐的臉,感覺一切都變得恍惚了起來。也就在這個時候,我第一次嗅到了那股來源于我自身的氣味,竟然如膿血般腥臭。”這種隱喻,直接刺激了讀者的嗅覺,引導讀者去聯(lián)想劇情變化,十分有趣。
《路邊的大樹》中阿彌從小失去母親,這本是一件悲事。父親再娶,繼母一開始對阿彌很好,“在沒有孩子之前,她對阿彌一直很好,可以說疼愛有加?!彪S著繼母懷孕、新生命的降臨,阿彌成為家里多余的人,連父親也不再愛他,悲上加悲。“從今往后都不會再有人庇護他了,他一聲又一聲地喊著娘,下意識地往后山看去,然而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聽到的只有貓頭鷹陰沉又凄涼的‘嗚嗚叫聲,得到的只有更狠重的打罵。”作者用“丟?!边@件事作為故事悲劇的引火繩,并選擇用阿彌的好朋友阿克作為點燃這根引火繩的人,令故事的悲慘色調更加凄涼。這是一個好故事,但是細節(jié)處理得還不夠飽滿,少許轉折處可以明顯看到作者鑿刻的痕跡。
與前兩篇不同的是,《隱》中的“我”不是主角,而是一個第三人視角?!拔液陀谵笔窃诟咧姓J識的,我們一見如故。于薇提及最多的便是她媽媽。”“我”對于薇是抱著羨慕的心態(tài),因為大部分少女的青春期,都會出現(xiàn)母女關系緊張的局面,“中學,無疑是青春期碰上老年期的戰(zhàn)爭時期,但從于薇口中敘述出來,卻十分平靜,甚至有點兒溫馨?!易钆宸覌尩木褪撬苣米∥?。于薇說出這話時一臉自豪,仿佛是她拿捏住了她媽媽?!焙镁安婚L,幸福的一家三口被一場車禍撞碎,于薇的母親因車禍離世,于薇被診斷為精神病,“我”非常震驚,渴望知道這一切發(fā)生的緣由,抽絲剝繭,終于找到所謂的答案,“說起來,她出事之前剛和我吵了一架。原因我忘了,總之,是些完全不必要的東西?!憋@然,這個答案并不太符合懸疑小說的結尾,但作為一個還在中學就讀的作者,這樣的結尾也是合乎常理。前面已經(jīng)提到過,相較于前兩篇,《隱》的作者雖然年齡最小,可是這篇小說中呈現(xiàn)的生活經(jīng)驗卻是最飽滿的,最大的原因是作者在講述一個與她自身年齡相仿的故事,并未貪心,去涉及更大的領域——并不是說不能超越自己的生活閱歷,而是要讓讀者感受到,作者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無意識,這恰恰是很多年輕作者們需要彌補的。
當然,也有可取的地方。三位年輕的作者都在勇敢打破常用的寫作套路,重新架構故事入口,巧妙設計故事結局,很多細節(jié)都很出彩?!稓馕丁诽摿藗鹘y(tǒng)婚內出軌的俗套寫作手法,而是把故事情節(jié)插入“我”的幻想里,而“我”的幻想恰恰隱喻了“我”受困于婚姻的無力感。這種無力感其實還可以進一步挖掘,是否存在窩囊感?窩囊感又從何處細節(jié)體現(xiàn)?這才是真正不幸婚姻帶來的困境,所謂“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堵愤叺拇髽洹分械陌浺驗樗寄钅赣H,時常跑去母親的墳墓處玩耍,意外遇到一棵大樹,并與大樹結下了深厚的情意,“對阿彌來說,這棵大樹就是他的朋友,他什么話都對大樹說,不僅對大樹,還對大樹上的蟲兒、鳥兒、葉兒甚至是葉片上的一滴雨水說,說個不停,沒完沒了,自言自語,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真的瘋了。”這一處細節(jié)描寫得非常到位,失去母親疼愛的阿彌把所有秘密都告訴了大樹,旁人看他像一個瘋子,卻不知去憐憫一個孤獨的少年。這些細節(jié)是否可以銜接得更加絲滑?抑或,如同波浪,呈現(xiàn)一個明顯的故事高潮處?《隱》亦出現(xiàn)了一個冷漠的丈夫,妻子與女兒都在極力掩蓋家庭中的不幸,只將美好的一面展現(xiàn)給外人,更多的是通過“我”這個第三人的視角去觀察,“恕我冒昧,但是您經(jīng)常和阿姨像今天中午那樣,呃,冷戰(zhàn)嗎?”這些不幸與唏噓都是通過“我”這個第三人去揭露,反倒更加體現(xiàn)出故事的悲涼性。
無意識的寫作狀態(tài),是每一位作者都需要追求和錘煉的。它不僅僅關乎寫作技巧,更關乎對生活、人性的深入理解和體驗。在這三篇作品中,年輕作者們通過獨特的視角和表達方式,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生活經(jīng)歷和寫作經(jīng)驗,雖然這些嘗試可能還不夠完善或深入,但依然帶來了新的思考和感受。這種嘗試和探索的精神是值得鼓勵和肯定的?!按嬖谥鴥煞N深沉扮演方式,一種是直接催生情感,另一種是間接利用受過訓練的想象力。”盡管這句話是美國社會學家霍克希爾德用來觀察空姐的情感勞動得出的結論,對于寫作來說,同樣適用。一個優(yōu)秀的作者,應該像一個敏銳的觀察者,時刻捕捉著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然后將這些碎片化的經(jīng)驗巧妙地融入自己的作品中,使得作品既具有生活的真實感,又帶有作者獨特的個人印記。這也是所有寫作者的必修課。
【作者簡介】李敏銳,廣東財經(jīng)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師,中山大學文學博士,中山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博士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省第二屆簽約文學評論家,發(fā)表學術論文若干,出版過多部長篇小說,短篇小說、雜文散見全國各大報刊?,F(xiàn)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