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展
1
連日大雪,天光放晴,太陽遙遠地掛在半空,像一盞虛白的燈,有亮度,沒多少熱力。但有了光,總讓人心頭覺得有一絲暖意。此時,大泉寺的紅梅吐露新蕊。往年,陳素云是要去看一看的。也不是大泉寺的梅花與別處不同,有多出奇,是從柴米油鹽的具體生活里,抽離那么一會兒,去務個虛。鯨魚潛水時每隔一段要出水換一次氣,陳素云的換氣頻率以年計。
她都是獨來獨往,轉一圈,見不得人似的。說到底,還是工作家務一堆瑣事押著她這個“人犯”呢,她也就趁無形的“監(jiān)工”不注意,趕緊越那么一會兒獄,和審美偷個情,回來繼續(xù)楔入辛勞又冗長的余生。她想大部分的人生不都這樣嗎,內心藏有一點潮濕、纖細和不合時宜,睜開眼,就得面對日常的規(guī)矩和瑣屑。她也并沒有什么不同。
人都說陳素云是個好女人?!昂谩笔巧叩乃唬蜎]水下洶涌的激流、縱橫的溝渠、包裹的泥沙石子,呈現的只是一汪溫柔的死水,波瀾不驚,托舉所有經過她這片水面的帆船,順利航行。你既然都“好”了,自然要對枯燥并觸目驚心的婚姻容忍,對平庸又因年輕不知人世深淺而常慪氣的兒子隱忍,包容外行又工作狂的領導指手畫腳,接納自己年久失修的身體隔一段這里痛那里疼……“好”如一個牢籠,收繳所有的個性,只剩一張模糊的微笑的面容。陳素云恨透了這個評價,還沒死呢,就已經蓋棺論定。
王方成和兒子就寄生在她這個“好”上,吃定她的脾性。比如,父子倆一脈相承,吃完飯碗筷永遠是往那一推,哪怕煮個泡面,吃完碗筷丟到水池里,她不刷,能泡到地老天荒。陳素云夢想家里干干凈凈,舒舒服服,綠植枝葉往她修剪的方向柔順抽穗,不會因為衛(wèi)生習慣不同有矛盾,沒有臭鞋子、臭襪子亂飛,衣服被子整齊,散發(fā)著洗衣液的清香。她受不了房間有污漬,任何一點視線可見的污垢都好像涂抹在她心頭,越想越抓狂,不及時清除掉,她渾身難受。這已有些病態(tài)了??筛缸觽z仍鞋子亂放,臭襪子臟衣服亂扔,干濕分離的浴室洗完,仍能弄得到處水漬。王方成抽煙咳吐瞄住煙灰缸垃圾桶,就那么大致地一彈一吐,就這還是在陳素云反復申訴下的應付……她明知道,他們就等她受不了,主動清掃。她的母性和責任心,甚至潔癖和強迫癥,都成了他們可資利用的把柄。他們坐享其成。
王方成是壞人嗎,恰恰不是。認識的朋友都說老王豪爽,雖然說的時候免不了揶揄一笑。王方成將好的一面揮灑在了外頭。做小生意這么些年,倒騰過煙酒,開過洗煤廠,接過五金鋪,最近幾年跟人做點小工程,他總在外面忙忙活活的,處兄弟,耍朋友,抽煙喝酒,熱鬧不斷,除了低價時買了一套三居室,也沒見他掙下什么錢,家里諸如冰箱電視等大件還是陳素云置辦的。
有些夫妻,稀里糊涂結了婚,剛開始也能和和美美,遇到困難,兩人捆綁著去渡。等到生活裕如一些,各自性格舒展開來,才發(fā)現全然不是一類人。陳素云好靜,財務工作本就煩瑣,她卻有耐心,工作賬目有條不紊。閑下來,就愛畫幾筆,她小時的夢想就是將來能畫畫。人陷在現實里,哪也去不了,腦門上沒有籬笆,一張紙,本是空白的,想到什么,涂抹幾筆,就有了亭臺樓閣,有了山長水闊。還有比這紙上神游更有意思的事么。
王方成則好熱鬧,好耍,他享受那種呼朋喚友的簇擁感。陳素云曾一針見血總結過,王方成處的那些朋友,大忙幫不上,小事用不著,吃喝最擅長。他請吃請喝,一幫兄弟跟著,場面上,眾星捧月,都喊他哥,他也覺得自己是大哥,可轉過身,誰不把他當冤大頭呢。
在家,王方成既不豪爽,也不隨和,他如將軍回營,披堅執(zhí)銳廝殺,中場修整,到家里還不得有兩個服侍的小兵?這種態(tài)度的偏差造成溝通困難重重,陳素云有工作,又不是依附的藤蔓,憑什么唯你臭臉馬首是瞻呢?陳素云本著息事寧人原則,不太過分的,讓做也就做了,懶得跟他計較??杉沂且粋€封閉的私密王國,忍讓換來的是蹬鼻子上臉,王方成大男子主義,你不壓倒他,他就要統(tǒng)治你。他說話從不是“能不能怎么樣”,夫妻倆有商有量;而是“你不會怎么怎么”,一開口就帶著責備。
還有,王方成的無恥在于,每次夫妻生活時,常以身材貶低陳素云,事前抓抓上部,說塌方一樣;拍拍屁股,說渾身的肉都晃悠;進入內部,說松得“曠擋”——這句最惡心,他把她當車開,猛踩油門,狠踏離合,還怪她松弛了,掛不上擋。這是女性隱秘的處境,在性的天平上,經歷過孕育和歲月摧殘的身體,提供了家庭實用性,還要承擔審美的職責。他自己煙熏酒泡的身體也松松垮垮,廢弛的弓攢射不出什么有力的箭,最硬的只剩一張嘴了。做生意那些年他難保不去胡鬧,他貶低她,自然是心里有對照。陳素云不理會,他變本加厲,拿身邊熟悉的女性親友和陳素云對比,你看那誰,身材多好多好,你看那誰哪個局部緊繃繃的……陳素云知道他就是過個嘴癮,還是由衷的惡心。她說不出臟話回駁他,他就這樣羞辱她。本來快樂的事,成了陳素云生理性嘔吐的噩夢。
人真是會變的,這大腹便便污言穢語的老男人,陳素云常冷眼觀看,眼神都是剪刀,得刪繁就簡多少遍,才能找到結婚時那位濃眉大眼的少年。不過能被環(huán)境輕易改變的東西,本身也不是什么好質地。
和朋友閑聊,女伴說,有研究表明,中年夫妻三分之二都貌合神離,但仍勉力維系,因為女人舍不得苦心經營的家和用命換來的娃。她心有戚戚,凄惻地回了句:“那幸福的三分之一呢,是不是都在電視里?!爆F實里,她聽說過,沒見過。她也不信,因為,在外人看來,他們也是多么和諧的一對兒啊。都太會偽裝了,水下的暗涌,隔著水面誰能看清,誰又允許別個看清。
婚姻二十六年,王方成是她無形的鎖鏈,事無巨細的指揮官,家是一口枯井,將她鎖在其中。說起來,有多大的事嗎?真沒有。恰恰是生活里這些死不悔改的瑣屑,才讓人疲憊,讓人想瘋,讓人覺得一切都是臟兮兮油膩膩的,每一根頭發(fā)絲每一粒細胞都無奈都悲哀都絕望的那種疲憊。她常勸慰自己,人這輩子從腥污中來,裹一身泥水,最后燒成一抔飛灰,根本就干凈不了,可廟里的和尚仍每天晨起灑掃,掃的是塵灰,也是掃心頭浮塵,她也就當日課修行了。再說,做做家務能累死嗎,也不會,多干點少干點,也無所謂,不是辛勞與否,是打掃后,大家都保持,都尊重。她想要的是一個秩序清潔的人生。
可命運一再讓她失控。絆倒列車的可能只是一塊石子,一段硬木。
今天就是。正吃著飯,客廳地板上有一處污漬,八哥拉的。為了養(yǎng)寵物,陳素云和王方成置了多少次氣。他以前養(yǎng)過狗,養(yǎng)過貓,養(yǎng)過斗雞,養(yǎng)過蛐蛐,還養(yǎng)過一對鴿子,他享受和寵物的親密,遛狗鏟屎清理喂食向投訴的鄰居賠不是,都是她的。和養(yǎng)孩子一個道理,父親打著掙錢和交際的名義,在外面花天酒地,你還不能抱怨一句,要不他借點酒遮面,給你歷數一個男人在外頭的不易。他只需心情好時,寵溺一下孩子,心血來潮地展示父愛,就能贏得一片贊許。憑什么呢?
這個鳥兒也是,一天不清掃就臭烘烘的,脾氣也仿王方成,大大咧咧,不拘細節(jié),隨地大小便,吃喝時把鳥糧和水弄得到處都是。罵它兩句,還會翻白眼,骨碌著眼珠子瞪你,要敢拿雞毛撣子作勢收拾它,那算炸了窩,它羽毛奓起,罵罵咧咧,圍著天花板撲啦啦飛來飛去示威,攪動一室臭風和灰塵。見了王方成,又做小鳥依人狀,伏在主公懷里,寵妾一樣,淚眼迷蒙,嘀嘀咕咕,還不時地望她一眼,像在告狀。陳素云嘆口氣,一個家,一只破鳥都敢跟她叫板,都不跟她一心。上午她是罵了它幾句,說它“再犟嘴,把你燉了”。這不,趁著午飯的工夫,它就來報復了,拉在客廳里,還用爪子在那撥拉,擴大挑釁力度。那幾粒臭屎如不理也就罷了,一個鳥如不是人撐著,能翻出多大的浪花呢??申愃卦凭褪懿涣?。地板是她才拖的,周末大清掃,專用的地板清潔劑,干干凈凈的,忽然來了這一坨,陳素云放下碗,胃口都敗了。她起身去清理。完事剛坐下,扒拉了兩口飯,八哥又來了一泡。就像拉在陳素云臉上。鳥在笑,王方成在笑,兒子在笑。都在笑,笑她。
兒子還冷嘲道:“媽,你就是太愛操心了,有必要和只鳥計較嗎?”王志宇說話前愛舔下嘴唇眨巴下眼睛,咳嗽一聲,總像要發(fā)表什么不得了的講話,情商又常不夠用,就顯得那點故作的鄭重充滿不自知的滑稽。二流大學畢業(yè)后,學業(yè)不成,工作總是遇到“狗屁不懂”就會“瞎指揮”的“傻X”領導,一年跳槽好幾回,高不成低不就,索性辭了職,美其名曰專心編制備考??剂藘赡?,陳素云幫他分析了無數崗位,打探各路門道,操心得白了鬢角,也沒見他考出什么名堂。王志宇就像他的名字,不腳踏實地,凌空蹈虛,拈輕怕重,實則肚里草包。連同他大方臉黑皮膚,怎么看怎么添堵。丑的基因真是強大,她的五官和膚色兒子完美避開。
陳素云心說,我不操心你們屎也吃不上熱乎的。誰不想和老友喝個下午茶年假出游,誰愿意陷入這一地雞毛成天雞飛狗跳?不從小操心輔導,你連個大專也難考上,現在連報考的資格都沒有,你倒說得輕巧。
有時,攬鏡自照,都能感到委屈和怨氣在內心發(fā)酵,整個人都呈現出下水道淤積的氣息,眼皮腫脹,頭發(fā)枯燥,面目憔悴,聞聞手上,是混合著洗潔劑和泔水的氣味。
主婦的味道。
她只顧生氣和專注地板上的污跡,王方成歪著嘴流著涎水,含混地喊了幾次讓她添湯,陳素云都沒動身。也不是沒聽到,是不想接招。他喝個湯,潑灑得衣服飯桌地板都是殘汁,湯多尿多,也得她伺候。陳素云累了。王方成不滿,氣急敗壞地拍著輪椅,將湯碗撥拉到地上。不銹鋼碗在地板上彈跳鏗鏘,湯汁歡暢迸濺流淌。王方成側著臉,含著笑,得逞地望著她。鳥兒還在嘰里咕嚕。這個笨鳥,幾句簡單的問候語教了半年也沒學會,王方成發(fā)脾氣的咳嗽高吼倒是學得爐火純青。兒子置身事外,仍舊不愛吃肉,大骨頭啃得潦草,專心吸吮筒骨里的油髓,嘶嘶有聲,如小型抽水馬桶。
陳素云就是這時爆發(fā)的。她沒想到一個人憤怒到極點會是這樣冷靜:她先是照嘴給了兒子一巴掌,說了多少次,吃飯不要吧嗒嘴,就是記不住。然后起身去廚房,將八哥用洗菜筐兜頭罩住,打開窗,從十六樓扔出去。再走到飯桌前,將桌面一把掀翻??匆膊豢此麄兏缸樱录苌先×送馓?,換了鞋,出了門。
等進了電梯,才發(fā)現手里慣性地提著門口的垃圾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她顫抖著,眼淚這才流了下來。
2
這地方旱,以前吃水要到山南邊的一股泉去擔。山泉滴滴答答的,大山總尿不凈的樣子。沒有水,山就像沒有腎,黃巴巴的,干燥,貧虛,粗糲。人啊動物啊不過是這旱地上的跳蚤,指著這旱塬黃土的物產,吸不到血,能硌著牙。人,豆芽一樣的人,因為一個意志,倔起來,豆芽能變成釘子。得想辦法,鉆石頭,鉆出水,鉆出油。鉆了九十九天,南山一股泉的那點黃水都擔完,鉆頭仍沒探出水。水位是老族長選的,鉆頭都磨出火星子了,老犟種怒了,火大:“X他媽,繼續(xù)鉆,把地鉆透,鉆不出水不罷休!”后生們一雙雙干枯的眼望望他,真沒水了,鉆頭也得水潤著,就像錢是錢生的,水也得水引著。老族長入夜一把刀將老身子骨扎氣球一樣戳破了,榨出半盆血水。小子們,鉆,接著鉆!終于,紅的血,白的水,旱地上冒清泉。人們跪在地上哭喊,就叫它:大泉!立了廟,供了老族長英靈,遂叫大泉寺。第二年,泉水旁長出紅梅,大雪花開日,梅花點點如血,朵朵如火。
景不值錢,故事值錢。故事是人講的,人是復雜的,你要不相信,你是傻子,你要真相信,你也是傻子。林遇春用畫筆講出最好的大泉寺故事。都知道,畫梅,此地,他是一支如椽筆。林遇春名氣的巔峰是領導將他的《紅梅傲雪圖》作為禮物送給來訪外賓。
陳素云自此頻繁來大泉寺,是看梅,更是看林遇春。今日的旱山早不同以往,有水有風,山靈水動,成了名勝。林遇春在大泉寺不遠的名家藝術創(chuàng)作基地有一層畫室。大師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陳素云一次次來,一幅幅苦畫梅花,也沒遇到過心心念念的林老師。她拿了王方成的煙賄賂物業(yè)門衛(wèi),托他把自己的習作和做的各式點心,轉交林老師。每次都是。
門衛(wèi)抽她的煙都抽得不好意思了:“姐,都轉交了的,林老師這段忙,不常來,要不您留個電話,他一來我就通知您?”陳素云擺擺手,大有雪夜訪戴的意思,不遇著也好,猛地遇著其實也不知道說什么,就這么隨緣就好。倒弄得門衛(wèi)摸不著頭腦。
不過稍后還是加上了微信,林遇春在門口迎接省里的朋友。她正在臨湖觀魚,門衛(wèi)拉她,讓她快點,“他在!”這門衛(wèi)真實在,她笑了。到了門口,一幫人中間,也說不出什么,只說仰慕他的作品,講座網上能找到的都反復聽了,他“哦哦”回應,謙虛地禮貌回應,問了她職業(yè),“做財務的?!彼鹆诵呃⒁?,較勁錙銖的財務和揮灑自如的藝術,總覺不在一路。后來陳素云復盤這段關系,他可能把她含糊的回答,當成她在財政系統(tǒng)工作了。他對她的熱情,一開始就有目的性。
和朋友進大樓了,他還不忘合掌向她致歉,讓她“改天有空,歡迎再來玩”。陳素云從頭到尾都暈暈的,回過神,看到門衛(wèi)邀功的燦爛笑臉,她慌忙到附近給他買了幾盒煙。門衛(wèi)這回沒客氣,當著她的面撕開點上,抽得心安理得。
陳素云腦子里只顧懊悔,該死,怎么就穿了這件皺巴巴的灰色羽絨服呢,早知道應穿新買的大紅棉風衣或是那件版型好看的米黃色外衣。讓她羞恥的是,剛才交談中,她一直忍不住拽拽衣襟,不想讓他看到她的粗鄙和寒磣。
所以,聽說他參與編輯的美術雜志經營困難,陳素云一個人訂了十份,也小兩千呢,她工資的三分之一了。截圖給他,林遇春回個“謝謝!”外加幾個雙手合十的表情。
又聽說他要做某會主席,前一段頻繁接待上面的朋友就是鋪路,陳素云想得樸素,活動就得花錢,她能做什么呢,咬咬牙,買了他一幅標志性的《紅梅傲雪圖》,童叟無欺,一萬元人民幣。林遇春回個“感謝姐!”外加一行擁抱的表情。
她想,若當選了主席,按地方慣例,雜志自然是他主編,她要送給他一點政績。陳素云鬼迷心竅一樣,咬咬牙,動了私房錢,一個人訂購了一百份全年的刊物,將近兩萬元。并由衷地預祝他:才出少年,眾望所歸,早日當選。這回,林遇春不是感謝和表情了,換得專門發(fā)來一段語音一小幅梅花扇面,并“改天請她吃飯”。雖也是敷衍,總到了能坐在一起的層面。陳素云至此深刻理解了兒子為何沉迷于打賞短視頻女主播。這種亦真亦假的互動太要命了,她一個苦行僧般清靜的人,一旦動了念,枯井里都翻起潮涌,明知再深入一步,都如飲鴆止渴,可當時喝下的迷魂湯,是真甜。
自此兩人的虛擬關系才算升溫。陳素云會把她的畫小心地發(fā)給他“批評”,林遇春以鼓勵為主,偶有建議。這大概就像大人對待小學生,夸著哄著,讓她乖讓她聽話,都是為了省心省事。陳素云哪里會懂,激發(fā)出旺盛的涂抹激情,空閑時間都用在琢磨怎么畫畫上了。這讓林遇春哭笑不得。在他,跟的領導換了,他的風評和職位都將面臨新的調整,對陳素云,不過失意時一個閑情偶寄;在她,卻把林遇春旁逸斜出的曖昧,當成生活這潭死水里天降的浮木了。
陳素云內心有個小兔子,膽小,又期待美好。一有風吹草動,撒腿就跑,每根搖動的草,都是驚慌的心跳。但是驚魂甫定,倚著洞口,曬著太陽,瞇著眼睛,又懷念風吹過的時光……心太孤單了,碰一下,都方寸大亂。
因為林遇春,她才知道,亂了也美好。
隔上一段,陳素云來大泉寺轉轉,不上香拜佛,站在院子里的老梅樹下,望著雕梁畫棟的大雄寶殿,感受那份莊嚴。廟前有一段山路,暮色蒼茫,小路悠長,泥土、花草,柏葉微苦的清香,鳥兒在林間啼囀,草木在風中靜靜枯榮。陳素云覺得靈魂端然獨坐,寧靜安詳。這是她的透氣時刻,她大口呼吸著。她還活著。
就是在這樣的時刻,她接到一則信息:推薦你大作到市迎春美術展,通過了,祝賀。林遇春。
短短一行,陳素云看了好幾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慌忙發(fā)消息道謝,表示難以置信的同時,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她把手機放下,從長椅上站起,忍不住蹦跳起來,想尖叫,又覺得自己已蒼老,不適合如此雀躍。只是,喜悅不過須臾,心口陣陣隱痛翻卷而來。灼熱的液體一股腦順著淚腺往外沖,燙得眼眶酸疼。太不容易了,四十八個年頭里,深海之下昔日過往種種,不堪的,壓抑的,絕望的,隱忍的,此刻皆因自己純粹的實力被看到。不帶雜塵。日子終于還是有了盼頭。
這喜極而泣的淚,一旦來了,便同海嘯般摧得她地動山搖。向隅而泣,雙手按墻,她把自己的臉埋進手背,用兩根大拇指反復滾動擠按緊閉的雙目,抹掉不斷溢出的熱淚。感覺稍微緩些,又來回踱起步子。陳素云嘴巴微開,急促地換著氣,卻也控制不住心房和胸肩,連同氣息一并,都生理性顫抖著。然后,不知過了多久,才意識到自己的雙手連帶也抖著,大拇指一直在上下摩挲四個小兄弟。又崩了一個口子,海嘯重卷而來,不知這樣過了幾個來回。被強制按下去的浮木一遍遍冒出水來,再被按下,最終也失了氣力。她站在寺院前,看著白墻灰瓦,老梅樹開出紅花,陽光舔舐她的眼皮。她忽而想到王方成說過的她不整齊的門牙,這會兒又哭又笑,不知丑成什么樣子了。
他回:
藝術的魅力,在于每一幅都是心的流淌,都是心性打開的過程,一次次的交流都是內心的互相尋找和確認。相契的人,即使現實里從未見面,從未串門,沒見,沒來,沒去,因為作品的敞開,也如來,如見,如逢故人。我們要感謝梅花,讓我們相遇。
她都沒想過,這樣的話他是不是也給別的女人回復過無數次?有棗沒棗打一竿子,河面那么寬,水那么深,魚那么多,他的本性總要拋幾個鉤子。就她這么老老實實咬鉤。陳素云愣在原地,水壓到頭頂的感覺。見著他,是出水呼吸。
她一刻也等不了了。
再有他的講座,陳素云去了。原以為遠在天邊的人,跟她,一個家庭婦女,真真切切有了聯系。老師從《歷代名畫記》講到西方美術史,貫通中西,如數家珍,重點解析了謝赫畫有六法:一曰氣韻生動,二曰骨法用筆,三曰應物象形,四曰隨類賦彩,五曰經營位置,六曰傳移模寫。略帶沙啞的嗓音,時而錯錯嘴唇笑一笑,滿臉謙遜,講得誠懇。陳素云想起上中專時在財務課堂上的專心。如果能穿越回去多好,她不要學什么財務,要學藝術,也不要結婚,不要孩子,痛痛快快活一回……一場講座下來,陳素云心緒交織,眼窩潮濕。結束后,她想湊過去和老師自報家門攀談幾句的,可他被人擁著,在臺階下面,圍了一圈,爭相結識。陳素云遠遠地看著,她的自尊不允許她那么主動。天邊的人還在天邊。他上升為一顆星,她從后門出來,退回一粒塵。卻坐在車上,不甘心,望著被圍住的他,握手,作揖,加微信,寒暄,擁抱,合影……像隔著熒屏看劇中人。
等他應付完了,被參觀的景點恢復冷清。他豎起風衣,點了根煙,有點疲倦,回頭望望她座位的方向。手機“丁零”一聲:沒搜到你身影,熱鬧后,是忽然的虛空。
陳素云后來回想,就是那一刻徹底淪陷的。幾乎踉蹌著,陳素云推開車門,奔向他。一段路,如跨山越海,她要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能沖破桎梏,帶著四十八年的重,奔赴他三十七歲的光。陳素云又要哭,極力忍住,到他跟前,已用盡全部力氣,她氣喘吁吁,再沒個支撐,就能倒下去。林遇春及時握住她的手,說是握,更像攙著。她喊他一句:“林老師……”他笑了,還那么溫和,說:“姐,喊弟就行?!彼浑p手,大,瘦,骨肉結實,寒冬臘月里,手掌紅潤,掌心熱乎乎的,握著她的手,她感到他的熱力和氣血充沛的溫暖。
他笑吟吟地看著她,四目交接,像一張溫柔的網,將她籠罩。小小的魚兒,不過順手一抄。陳素云道行淺,眼淚探頭探腦的,又要在臉頰上賽跑。林遇春到底慣見風月的,要顧忌影響,要保持形象,他笑道:“姐,我還沒死呢,哭啥呀?!?/p>
3
去年,王方成中風了。甚至是,終于中風了。他責備的嘴再也發(fā)不出指令,涎水披掛在胸前,口歪眼斜,再不能對她的松緊品評。
活該。她想。
中風后的王方成性情大變,焦躁、狂怒、又脆弱。他的心仍是奔騰的獸,肉身卻是鐵籠子,野獸繞著籠子來回咬,可他剛想走兩步,下半身和腰部血行不暢,就被踉蹌撂倒。他懊惱狂躁,大喊大叫,能夠到范圍里的東西,都要摔了砸了。他捶打著自己的腿,歪斜的嘴角因為憤怒控制不住口水,罵著,制造出不斷的響動。
陳素云該干什么干什么,頗有些氣定神閑。她知道他在折騰她,以顯示存在。王方成坐在輪椅上,常面目扭曲,手指痙攣著,拼命在抓撓什么,咬牙切齒地,最后卻只是抓住一把空氣……他在與死亡角力。
等他不發(fā)出動靜時,才最可怕,你不知道他在憋著什么壞主意,常做的,他會故意拉在褲襠里,然后大功告成地看著陳素云。臭氣倔強地彌漫開去,陳素云到底受不了,為他清理。這時,他猛地抱住她,死死鉗住,力氣之大,讓她喘不過氣。陳素云被他反手仰躺著勒得窒息,掐他,沒力氣,咬他,夠不著,喊他,發(fā)不出聲……王方成下死勁,就不松手,下地獄也要拉個墊背的。還是兒子聽到客廳不對勁,出來制服了王方成。
陳素云被他勒得滿臉通紅,眼淚嗆鼻,劇烈咳嗽著。從此,再挨近他,陳素云內心恐懼,肌膚生寒。
王方成突然兩手空空,大放悲聲,尋死覓活的。王志宇聽得煩躁:“你們還有臉向我催婚,且不說哪個瞎眼的姑娘會看上我這樣的廢物,就算結婚了,到頭來也像你們,你說活得有個什么勁兒?”
三個人如三國,一室大亂。
還得給他清理,王方成哭天抹淚的,又在抗拒。一個人對死亡的恐懼,又無能為力,真是悲哀。年輕時,王方成孔武有力,好玩,好耍,雪天攆兔,熬鷹斗雞,洋溢著激情,年關社火上他打鼓,生龍活虎,有男人氣概。猶記得新婚時,整個冬天王方成讓被窩里鼓起風帆,夜晚強行拉弓,射落滿天殷紅的繁星……此刻,王方成大吼小叫,拒絕穿尿不濕。
“能不能像個男人,給彼此都留點臉,別讓我看不起你?”
陳素云注視著王方成,注視著他身上慢慢扎根的死,和掙扎的生。她盯著他的眼,一字一句,也平淡至極,說:“老王,我們本就不是一個性格的人,這輩子陰差陽錯,攪和了幾十年,下輩子,就算在陰間遇到,我們也要互不認識,低頭各走一邊,再不相見?!?/p>
王方成笑了,濁淚掛滿眼角。
王志宇帶著口罩,皺著眉,嘟嘟囔囔,協助清理完,不似她心慈手軟,兒子扒光王方成,讓他趴在馬桶上撅著屁股,直接拿淋浴頭開著最強水力猛沖,還斥責他姿勢擺得不對……都是報應。
絕望中,陳素云拍了一下屋里干枯的插花,發(fā)給他。
“熬了一個冬天,花……都快枯萎了?!?/p>
“給她澆點水吧。”
他回得這么順口,這么挑逗。
陳素云繃不住了,什么道德都統(tǒng)統(tǒng)滾一邊去吧!像是逃離案發(fā)現場,她慌慌張張開車去他工作室。她開得提心吊膽,幾個月前剛拿到駕照,她還不熟悉車的脾氣。車被王方成開了多少年,就一臺車,他霸著,總說車就是他的腿,如今,腿偏癱了,車閑置了,才輪到她開。她以前沒想到自己開車,就像沒想過能和林遇春有瓜葛。
她想起決心學車時在網上看到的一段話:“不要覺得學車浪費時間,不要怕被教練罵,不要覺得開車沒有打車好,即使暫時不開車,也要學會這個技能。往小的方面說,是學會了一個新技能、掌握了小小的方向盤,如果引申到象征意義,你是控制了自己的全部方向,‘方向盤牢牢屬于你,你想走直行路沒人可以讓你拐彎。”
本打算圓滿修行一百年,月白風清,清潔一生,不過呢,也辜負一百年的月白風清?,F在她就握著自己的人生方向盤,她卻打算拐一次彎,看看別的風景。
陳素云先拐到大泉寺,想再看一次梅花,也給菩薩磕個頭,感謝上天給她送來林遇春這個禮物。
燒了香,磕了頭,許了愿,轉到殿前,傍晚的光線下,半昏半明。幾人架著梯子,在梅樹下忙著什么。陳素云以為他們在修剪枝頭,近了才聽清議論:許是香火太盛,熏壞了梅花,也可能是新建偏殿走熱力管道燙傷了樹根,梅花今年稀稀落落的,開得不成規(guī)模,不好吸引游客。幾個工人用手捏著融化的紅蠟燭水,點在枝頭上,正人造紅梅呢。
蠟水粘在枝條上,立時風干了,如此逼真,不觸摸細看,根本區(qū)分不出。梅樹已百余年樹齡,又高又大,欄桿圍著,不許攀爬。遠遠看去,一樹繁茂的紅花,誰也不知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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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林遇春工作室,她的心跳得如打鼓,敲門的那一刻,她想,還是可以全身而退的,繼續(xù)保持人前的端莊鄭重??墒种高€是敲下去了。水抬升到一定的勢能,堤岸已圈不住躁動。她又敲了兩下,如擂戰(zhàn)鼓。鼓一響,要么打勝仗,要么戰(zhàn)死沙場。陳素云橫下心來,懷著膽怯的悲壯,走向林遇春。
這一次的擁抱就水到渠成。林遇春凝望她的眼睛,輕輕吻下去。她閉上眼,整個人在抖動,淚眼迷離中,她看見藍色的天空在頭頂流動,世界寂靜無聲,耳中只聽見自己的心跳……林遇春在她臉上脖子上親的節(jié)奏不疾不徐,又密不透風,裹挾著她進入隔壁的小臥室。床來得這么及時,合謀似的,讓她得以躺下來,落英繽紛。整個春天專門壓在她這蒼老的一瓣上,陳素云只剩下喘息。衣服一件一件地掉,羞死了,真羞死了,心亂了,喘息亂了,世界亂了……就差臨門一腳,陳素云想,死了吧死了吧,死了真好。
動作停了。
她的肉身如列車啟動,以為要加速呢,卻猛地停了。陳素云仍閉著眼睛,但能聽到,他下了“車”,窸窸窣窣的,竟然把褲子穿上了。
陳素云扭過臉,林遇春像在求饒,沖她尷尬一笑,胡亂套上衣服,褲子拉鏈都沒拉好,落荒而逃。
她明白了。
老了,松了,曠擋了……原來一點也不假,他也沒想到她的身體已如時光廢墟吧。陳素云捂住臉,想哭,哭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掉落的衣服怎么穿上的,她還是起來了。林遇春不在。她這才注意到工作室的墻上并列懸掛著十幾幅《紅梅傲雪圖》,蒼勁老枝,梅花點點。細看,枝干都是一個模子的,暗處的梅花已點染,應是助手或學生畫的,他只需流水作業(yè)畫好明處的梅花。
陳素云看著自己新畫的紅梅,這是她最近得意的作品,想歡好后讓林遇春點評呢。她笑了,咧開嘴,牽動眼角,淚珠子往下掉……她將梅花圖撕碎,塞進嘴里,機械地咀嚼。一嘴的紅顏料伴著眼淚和口水,她的嘴像是紅彤彤的傷口,也像是一朵凄艷的紅梅。
責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