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花
一
鼎盛影業(yè)位于平陽湖東邊一棟商業(yè)大樓的23層,樓中樓式設計,站在落地窗前,便可飽覽平陽湖的美景。公司除了制片,其他職務全由張導一人擔任。張導是個年過半百的離異男人。下巴留著一撮山羊胡,長著一張慈悲為懷的臉,乍一看你會以為他是某位大導演失散多年的兄弟,只是眼睛小了些,以至于他醒著還是睡著總讓人難以分辨,只有當他爆發(fā)出海嘯般的呼嚕聲,旁邊的人才敢松口氣。他經常穿一件導演標配的軍綠色馬甲,有很多兜的那種,偶爾也會嘗試一下盤扣式的棉麻中山裝。
當導演前他搞過餐飲,開過照相館,據說還在煤礦挖過煤,總之前半生過得顛沛流離。這些都是他自己說的。至于后來怎么走上藝術道路的,他沒說,我也沒問。只知道迄今為止,公司沒有一部電影上映。當然這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我不信,試圖從他的朋友圈找到關于拍攝過電影的痕跡,可是很遺憾,他的朋友圈除了一些狗狗的照片,可謂是家徒四壁。
他說他屬于大器晚成型,就欠個機會,而這個機會現在就擺在面前。他指的是正在創(chuàng)作的這部《青春追夢人》,他說這是專門為“五個一工程”獎量身定做的,是一部雙女主的勵志電影。A女主王美麗是一個吃百家飯長大的農村孤兒,為了擺脫貧困,到城里淘金。性格開朗,品性善良。B女主劉思涵是一個爭強好勝的都市白領,性格內向,嚴肅高冷。三觀不同的兩個人,陰差陽錯住到同一屋檐下,從起初的互相傷害,到后來的相愛相殺,最后她們厭倦了城市的爾虞我詐,一起回到農村搞鄉(xiāng)村振興。
起初我對張導以及這部劇滿懷信心,尤其在他給我畫餅時,我更是立志要為這部劇鞠躬盡瘁。他說咱倆就指望這部劇名垂千古了。我說名垂千古要等咱死了才行,聲名遠揚比較貼切。我懷疑他小學都沒畢業(yè)。他說你較這個真兒干嗎?他又說到時我給你包個大紅包。為表誠意,他特意將這一條寫進合同里。當時我站在23樓的落地窗前,望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面,內心激動不已,暗自發(fā)誓,五年之內一定要在湖邊買套房。
當我拖著腫脹的腳出現在公司時,張導正黑著臉把玩手串,整個人跟座山雕似的癱在椅子里。他的狗兒子辛巴,搖著尾巴到門口迎接我。辛巴是條顏值很高的金毛犬,長著一身柔順的長毛。
張導每天有三件事必做:遛辛巴,喂辛巴,與辛巴打情罵俏。他瞇著眼坐在老板椅里,狗也瞇著眼坐在椅子上。他伸出手喊“兒子”,狗就把爪子搭在他手上,含情脈脈地看著他。他說,自己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當過爹,辛巴彌補了他的遺憾。
有一次他外出辦事,我坐到他那把椅子上,伸出手喊辛巴兒子,辛巴白了我一眼,從椅子上跳下去,跑到門口。后來我跟它混熟了,它嘴里含著球,拋給我,我再拋給它??僧斘液八鼉鹤訒r,它依舊愛搭不理,也不允許我坐它的椅子,原則性極強。
相比辛巴,我的待遇就差了許多,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周薇介紹我來之前,倒是給我打過預防針,說這是個小項目。但我沒想到,小到居然得用節(jié)約伙食來壓縮成本。
聽到辛巴跟我打招呼,張導用手捋了捋山羊胡,問,史拽弟老師,現在幾點了?聲音極其平靜,至于他的眼睛睜沒睜著我都分辨不清。但我曉得,他只有生氣時才會叫我全名,為的就是刺激我。這都怪我爸媽,其實“拽弟”跟任何姓搭在一起,我都能勉強接受,可偏偏與史搭在了一起。那些小屁孩兒說,用繩子拖,用棍子拉,都可以,為啥偏要用屎去拽,能拽出來才怪。如果我的記憶沒出錯,這是我童年受過的最大的屈辱,因此我打小就對這個名字深惡痛絕。盡管父母大費周折地去拖拉拽,但至今也沒能如愿。我之前曾告訴張導,我叫冷清香。他說這名字不錯,與你氣質相符。可在簽合同時,身份證還是出賣了我。于是“史拽弟”就成了他攻擊我的利器。
通常,編劇是不需要坐班的,但張導卻有特殊癖好,恨不得我24小時都在,好陪他聊天。有時一整天都不討論劇情,要么跟我探討人生,要么跟我講寵物飼養(yǎng)。這對于我來說,簡直是浪費時間。
這會兒,他一邊拆快遞,一邊跟我算前一晚的賬,說一個不懂得尊重別人的人,如何能在社會上立足。然后又從態(tài)度講到格局,從格局說到認知。其間我在他眼皮子底下走了好幾個來回,他都沒發(fā)現我步履蹣跚。我嚴重懷疑他的眼睛瞎了。
正當我準備跟他解釋昨晚發(fā)生的事,制片人李玲來了,身后還跟著個頭戴鴨舌帽、渾身透出老干部氣質的老頭兒。之前就聽李玲說過,電影融資的事全靠這老頭兒。
張導趕緊到門口迎接,我也站起來,沖那老頭兒點了點頭。
李玲一臉諂媚地說,趙老快請坐。趙老一屁股坐在了狗椅子上。原本表情溫順的狗,嗖一下躥過來,齜著牙瞪著趙老,喉嚨里發(fā)出沉悶的嗚嚕聲。
趙老縮起身子,看著張導。
張導不能怪趙老坐了狗的座位,只得呵斥辛巴,辛巴鉆到桌子底下,一臉不服地瞪著趙老。
張導對趙老說,這位就是我跟您提過的史老師,這部劇的編劇,也是詩人,文筆頂呱呱。我沒記錯的話,前幾天他還對我進行過人身攻擊,說我寫的東西狗屁不如。所以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非常不適應。
整個上午張導像個陀螺,一會兒端茶,一會兒倒水,一會兒吹他劇本構思好,一會兒夸趙老有能耐,其間還不忘夸李玲幾句。阿諛奉承的嘴臉,著實讓我看不下去。我站起身說,李總,趙老,你們聊,我去樓上改劇本。這時趙老發(fā)現了我的異常,大概以為我是天生殘疾,他用一種悲憫且同情的口吻問道,小史,你的腿……?
我說,哦,昨晚不小心絆了一跤。
受傷了?咋不告訴我。張導騰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瞇著小眼做出一副擔憂的表情。李玲看了他一眼,他趕緊又坐回去,從抽屜里找出一瓶紅花油遞給我,滿目慈祥地說,趕緊上去擦擦,今天啥也別干,休息吧。說完他又看了李玲一眼。
我想,一瓶紅花油也需要征求李玲同意,混得真是連狗都不如了。
腳的事要從昨天說起。原本的計劃是昨天出分場,可正當我完成任務準備回家時,張導接了個電話,說得另外寫一個1500字的大綱,要“高、大、上”,報審用,并提了一大堆要求。我說,開什么國際玩笑,現在都5點了。他說,你就想著回家。我沒好氣地說,家誰不想回。除了你,沒家可回。當然后半句話我沒說。
一口氣干到8點,只寫了700字。外面下起了雨,我說,張導,我眼睛不好,你知道的。
他看了看表,問,再有半小時能完不?我說照這樣我寫一段,你讓改一段,通宵也搞不完。他看看窗外,說,這樣吧,你回家寫,10點前交。我說,現在8點,到家9點,好歹得讓我吃口飯吧。他說,11點前,沒問題吧?我點點頭,心里罵了句,狗資本家。
電話是李玲打的,我用腳趾都能猜到。這個樣子嬌俏,五官立體的女人,在我面前永遠是一副好人樣。她從不對我下達命令,也不跟我提任何要求。所有事情,都由張導代言。
初次見面,我以為她是張導的助理,禮貌地沖正在拖地的她說了聲“美女好”。張導咳了兩聲說,她是制片李總。我第一次見這么年輕,這么漂亮的“總”,很是驚訝。我說,李總好年輕。她說,我比你大。怎么可能?見我不信,她打開手機相冊,向我展示她上大學的女兒。我說,還以為你沒結婚呢,沒想到孩子都這么大了。我的馬屁拍得她很受用,于是她給我講起了皮膚保養(yǎng)的秘籍。她很認真地對我說,你皮膚暗沉,是不是月經不正常。我說,很少,像要絕了。她說我快50了,還嘩嘩的,就是吃的丹七膠囊。她說話的樣子,像一個驕傲的小婦人。
說實話,她要不說,我真以為她才30左右。那臉像被熨斗熨過,展展的。
張導也在旁邊奉承,說李總不但漂亮,業(yè)務能力也很強,公司全靠她。他諂媚的樣子,已經超出下屬對領導的敬仰范疇,令我惡心。
二
雨刮器瘋了似的擺動,搞得我眼花繚亂。車速提不起來,我有些煩躁。
去他媽的11點交稿。罵聲未落,刺耳的剎車聲穿透耳膜。一輛公交車緊貼著我右車門停下。我一個急剎車,人慣性前沖,險些撞到擋風玻璃上。
臉型像豬腰子的公交司機果斷地將一車人轉移到另一輛公交車上,做好與我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他指著被蹭的地方說,你說吧,咋處理?是你自己撞上來的,關我什么事兒?我把被雨打濕緊貼額頭的劉海兒撥開,用力拉了幾下凹進去的右車門,車門發(fā)出痛苦的吱嘎聲。我的車門已經變形,拉不開了,你說怎么辦?他冷笑道,你自己的責任,問我咋辦?我說,那等交警來了再說吧。
期間張導打來兩次電話,都被我憤怒拒接。
看到交警騎摩托車趕來,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跟他講起事故經過。聽完我的話,他一臉嚴肅地說,我不能聽你一面之詞。他勘查完現場問公交司機,你說說,咋回事兒?聽完司機的描述,他轉過身對我說,壓公交線停車,你全責。我看了看壓在線上的車輪,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交警出具了責任認定書,指著胸前的阿拉伯數字說,這是我的警號,有異議可以投訴。
我給周薇打了個電話,問她要不要走保險,她說如果問題不大就盡量私了,不然明年買保險就貴了。
在交警的調解下,我與公交司機最終以1500元的價格達成和解。
一路上我開著那輛身負重傷的車,戰(zhàn)戰(zhàn)兢兢行駛在被雨水沖刷一新的柏油路上,硬生生把眼淚憋回眼眶。史拽弟啊史拽弟,你有什么資格哭,路是自己選的,就算頭破血流,也得咬著牙撐下去。
停車場距家一公里,以前曾是一片墳地,后來蓋起了房子,再后來城中村改造,拆成一片廢墟。盡管這里陰森可怖,又沒路燈,可一些像我一樣精打細算的人,為了省去那筆不小的停車費,還是選擇把車停在這里。
四周除了三三兩兩停著的車,就只有在細雨中搖曳的荒草。我將車停進雜草叢中,像一個孤魂野鬼,從黑黢黢的荒草中鉆出來。沒走多遠,就被不遠處傳來的狗吠聲嚇了一跳,隨之絆了一跤。我罵罵咧咧往前走。罵雨,罵路,罵天,罵地,罵害我早出晚歸的張導。
我給腫成面包的腳噴了云南白藥,可疼痛絲毫沒有減輕。本想裹緊被子好好睡一覺,可張導連珠炮似的信息讓我不得安寧。第一條信息是質問我為什么不接電話,第二條是問我大綱寫好沒有,第三條是說今晚必須交稿,第四條則是說我不講信用。接下來的數十條信息,都是斥責我不回消息,不講誠信,不懂得尊重人。我對著空氣罵了幾句臟話,將手機狠狠扔在床上,把頭埋進枕頭里放聲大哭。
三
午飯時間,張導破天荒沒喊我做飯。李玲點了一桌子外賣,有雞有魚,還有我愛吃的過油肉。酒是上個月我從老家?guī)淼摹?/p>
酒過三巡,趙老滿臉篤定地宣布,資金馬上到位。李總喝得紅光滿面,握著趙老的手連聲道謝。張導激動地將趙老帶到二樓的藏寶間,向他介紹擺在展示架上的珠珠串串,在燈光的加持下,它們顯得格外耀眼。他對趙老說,喜歡哪個,隨便挑。趙老如我當初一樣,眼里閃著明亮的光,嘴里卻連聲說著不要不要。張導從架子上取出一個手串,不由分說套到趙老胳膊上。說中間那顆天珠,價值連城。然后又指著我脖子上的菩提問趙老,這串怎樣?不錯不錯。趙老連連點頭。他說,這可是我從云南帶回來的,比史老師稿費都貴。趙老語重心長地說,小史啊,你可不能辜負張導對你的厚愛啊。
其實最初張導送我菩提時,我是發(fā)自內心地感激。因此每次回老家都會帶東西給他。但漸漸地我發(fā)現,自從戴上這串菩提,我便成了戴了緊箍咒的孫悟空。職務越來越多,司機、廚師、快遞員、清潔工,偶爾還會當采購。我恍然大悟,命運所饋贈的禮物,其實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于是我便把菩提摘下。張導發(fā)現后顯得非常失望,他問我是不是不喜歡那串菩提。我說不是。他松了口氣,說那串菩提可是有特殊含義的,能保你健康平安。看他一副普度眾生的模樣,于是第二天那串菩提又出現在了我的脖子上。
張導將我送他的蜂蜜,外加一瓶包裝精致的紅酒贈給趙老。伺候辛巴吃飽喝足后,親自開車送趙老和李總回家。他臨走時囑咐我,一定要照看好辛巴。
張導回來前,我不僅幫他遛了狗,還將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我滿心期待著他能對我表示出一丁點兒感謝,他卻像視察工作的領導,領著他的狗兒子,背著手繞著水池轉了一圈,突然盯著一條紅魚吼道,看你,把地上的毛毛弄到水里,魚也死了。我一瞅,那條魚果真肚皮朝天了。他彎腰將魚撈起,心疼地捧在手心。這副鬼樣子,讓我僅存的一絲自責,也被他夸張的表情淹沒了。我一直對他在辦公室設計水池的事嗤之以鼻,可他說不僅美觀,還加濕。美觀我倒沒看出來,不過加濕的作用,確實起到了。只要你一摁開關,水池中間那座假山,就會邊噴水邊冒出濕漉漉的白煙。張導瞇著眼睛,捻著珠子坐在那里,仿佛得道的神仙。而我就比較倒霉了,剛來時經常忘記水池的存在,有一次從衛(wèi)生間出來,就一頭扎了進去。還有一次直接一腳踩進去,結束了一條魚的性命,那天他也是這樣一副死了親人的鬼樣子。
他從衛(wèi)生間拿來篩子跟抽水器,把魚小心翼翼撈進水缸,撅著他碩大的腚開始抽水。每抽一會兒,就直起身子大口喘氣,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對我的訓斥。他說,真是越幫越忙,一看在家就啥也不干。擱以往我懶得跟他計較,可今天我是在受傷的情況下,超額完成任務的。我一屁股坐進椅子里,沒好氣地說,我在家確實啥也不干,結婚十四年,做飯的次數屈指可數。言外之意是告訴他,我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在你這兒當牛做馬,你還不滿足。你老公真可憐。不知他是沒會過意來,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頭也沒抬,繼續(xù)對我進行人身攻擊。我也不甘示弱,得意地說,你錯了,是我命好,找了這樣一個寵我的老公。
你這是什么認知,明明是自己懶,還說得這樣冠冕堂皇。他嘲諷道。
每次他爭執(zhí)不過,就會把格局和認知拎出來,還美其名曰是為了我好。剛開始他說這些時,我還當真覺得是為我好,畢竟在這個復雜的社會里,阿諛奉承的人太多,愿意良言相勸的人太少。所以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甚至懷疑過自己的格局和認知,還表現出對他的感激。后來才明白,格局和認知是他攻擊別人的武器。
我說張導,我是編劇,不是你的生活助理。
實際上在其他劇組,編劇的飲食起居都是由生活助理打理的,出門有專車,休息在賓館。凡是劇本里涉及的娛樂項目,編劇全部體驗一次;之前沒吃過的,沒玩兒過的,全都嘗個遍,臨了還得跟你說一句,史老師辛苦了。
他直起身子,無奈地搖搖頭說,現在的年輕人,吃不了一點兒苦。
他說,他曾經有過一個生活助理,后來突然不辭而別了。他還給過她一個手串。我嚴重懷疑那女孩不是被餓死,就是被氣死了。
拖地時,他發(fā)現樓梯下面的破爛兒不見了,又黑著臉問我紙箱哪兒去了。我說扔到樓下垃圾桶了。他氣呼呼地說,知道不,那是錢!看著他那副唯利是圖、鉆到錢眼兒里的嘴臉,我恨不得將他也塞進垃圾桶。你一個手串好幾百,還在乎這一毛八分的?我說。他氣得語塞,說,你,你……
這三個月,我?guī)缀跆焯鞄退】爝f,有時候一個,有時候兩個,有時候三個四個。除了狗糧,就是串串。我常想,他要能把花在這上面的錢用在電影上,早就出人頭地了。
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氣氛下,我如果再提稿費,無疑是自討沒趣,只得暫且擱置。
四
那段日子張導忙得不可開交,不是外出看場地,就是接待來訪的演職人員。讓人產生曠世之作即將誕生的錯覺。
每每有人來訪,張導必然要把我隆重介紹一番,好像我是什么頂重要的大人物。那陣子我風光無限。
那些來訪者有的像我當初一樣,對張導畫的餅垂涎欲滴,滿懷信心地簽下了合同;有的則是不屑一顧,說回去考慮一下,就沒了下文。據不完全統(tǒng)計,那段時間,張導送出去的珠珠串串,不下十條。
那天早上來訪的是一個頂著一頭泰迪卷,長得像極了趙英俊的精神小伙兒。據說擔任過某知名電影的執(zhí)行導演。后來我還專門去看了那部電影,可回放三遍,也沒從演職人員名單中找到他的名字。我想他興許用的是藝名。
張導照舊開始他的演講,從少小離家講到榮歸故里,情到濃時,自己還在那兒哽咽起來,妥妥一個勵志青年。小哥也表現出深受觸動的樣子,可一旦話題與利益掛鉤,小哥立馬表現得人間清醒。張導說人不能只看眼前利益,眼光要放遠一些。小哥說眼前還在茍且,哪敢談詩和遠方。一看就是久經沙場的老江湖。
小哥走后的整個上午,張導都坐在椅子里一言不發(fā),不知是在閉目養(yǎng)神,還是在計算得失。畢竟今天除了滿腹經綸,他還損失了一枚和田玉鑰匙扣。
在他侍候狗兒子吃喝時,我的肚子已經叫了三次。我問,張導,午飯吃什么。他說冰箱里有面,你打點兒西紅柿鹵。我說今天能不能不吃面。他說面養(yǎng)胃。我說就是再養(yǎng)胃,也不能天天吃呀,我現在聽到面就反胃。如果我沒記錯,我們已經連續(xù)吃了七天面了。他說你作為一個山西人,怎么能這樣侮辱面。
我沒搭理他,拿起外套準備出門。
你想吃什么,自己做點兒??辞樾尾粚?,他語氣軟下來。
我折回來,拉開冰箱翻了翻說,這里面一窮二白,能做什么。
我剛來那會兒待遇還不錯,李玲經常做飯送過來。有時候是燜面,有時候是燴菜,排骨也送過一次。那時候他倆對我很尊重。合同簽訂后,飯菜質量就開始下降,跟著是數量縮水。一日三餐,縮成一餐,還得我自己做。一周前冰箱里有三根火腿,六個雞蛋。一周后便只剩下一包面條,兩瓶西紅柿醬了。這樣看來,張導討不到老婆,倒也不奇怪??赡且簧矸嗜猓驼f不過去了。
在午睡文化濃厚的山西,這個連狗都在睡覺的點,我卻像個饑餓的流浪漢,滿大街找飯店。最終在一家即將打烊的快餐店,點了份過油肉蓋飯。吃飯時原本動了惻隱之心,準備給他打包一份,他卻打來電話,讓我?guī)退】爝f。瞬間我又想起他那張刻薄的嘴臉,覺得不能助紂為虐。
我回去時,他正埋頭吃昨晚剩下的坨成糨糊的面,吃得汗流滿面。
吃完飯他開始拆快遞,一袋狗糧,一枚包裝精致的戒指。他拿出戒指往中指套,套到第一關節(jié)卡住了。他又換到食指,套到一半也下不去了。他把戒指推到我面前,說你戴戴看。我有些受寵若驚,遲疑一下,套到食指上,不大不小正好。那是一枚中間鑲南紅的戒指,古樸典雅,與我氣質相符。他端詳著我的手問,好看嗎。我說好看。我有些感動,剛要張口道謝,他一臉玩味地說,我又沒說送你,就是讓你戴戴看。我又沒說要。我摘下戒指,放到他面前。
在我趴在桌上假寐時,趙老打來電話,說資金出了點兒問題。原本計劃好的開機時間,再次推遲。
看我睡得一臉安詳,張導心里很不爽,他重重咳了兩聲,我像只受驚的兔子,支棱起身子。他說馬上就要建組了,你咋一點兒也不著急?顯然他以為他跟趙老的對話我沒聽見。我心想,建個毛線,嘴上卻說,咋不著急,這不昨晚又熬夜改了一稿,等你過目呢。他說,那來吧。于是我打開電腦,開始讀:
劉思涵望著窗外發(fā)呆,路燈發(fā)出冷白色的光,她起身將窗簾拉住,走到鐵皮箱前將箱子打開,從里面取出一張黑白照片。她把照片拿在手里,想起當初離家出走時的情景,眼眶紅了。她拿起電話,準備跟母親道歉……
張導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說,你這寫的什么?一個迷失自我十幾年的人,怎么會突然醒悟,總得有一件事,或一個人觸動她。我冷笑道,我最開始就是這樣寫的,是你說永遠別想叫醒一個裝睡的人,除非他自己想醒。他一臉無辜地問,我說過嗎?我說,前幾天剛說的。我嚴重懷疑他有選擇性失憶癥。
他擺擺手,示意我繼續(xù)讀。
王美麗從超市出來,心不在焉地想弄丟劉思涵文件的事。一不留神撞到迎面而來的電動車上,司機不依不饒,讓她賠撞碎的車燈。
卡卡卡,成本成本!張導情緒略顯激動。我說車燈而已。他說電動車不需要人騎?我說群演花不了幾個錢。他說能省則省,這樣吧,讓她撞路燈。你這不是路燈,就是護欄。王美麗父母雙亡,劉思涵單親家庭,唯一的母親還不讓露面。整部劇除了倆女主,一條狗,基本再沒活物。完全一部趕盡殺絕的生活情景劇。我苦笑道。
他說真正厲害的編劇,就算演員再少,投資再小,也能編出精彩的劇本。瑞安·雷諾茲主演的《活埋》,一個演員,一口棺材,300萬美元成本,取得2000萬美元票房。他又開始賣弄他的閱片量。
我說《活埋》最關鍵是鏡頭運用得好,演員表演到位。你不能把所有責任都推到劇本上。編劇是人,不是神,代替不了演員和導演的工作。
我倆矛盾的激化,是從王美麗上廁所開始的。他執(zhí)意認為王美麗應該上完廁所不沖水,衛(wèi)生巾四處亂扔,吃飯打嗝,睡覺放屁,說話如雷。對此我提出異議。我說真正的農村人很謙遜,他們善良,淳樸,但不缺心眼兒。他說不是缺不缺心眼兒的問題,只有王美麗這樣的人設,才能與劉思涵形成鮮明對比。我說你不能為了凸顯城里人的優(yōu)越,去貶低農村人。
他說你太敏感了,我根本沒有歧視農村人。可你讓王美麗做的那些事,件件都是在貶低他們。他紅著耳根說,那是你的認知問題。我盡量心平氣和地說,張導,你當初為啥找我來寫劇本?他情緒稍微緩和了些,說因為你了解農村人。我說那不就得了。他說藝術來源于生活,但不是復制生活。我說藝術來源于生活,但要高于生活。咱們現在高了嗎?
他胡子抖動幾下說,看,又開始懟人了。你總這樣跟人抬杠,將來一定會吃大虧的。
我無奈地聳了聳肩說,張導,為什么要把觀點碰撞當成抬杠狡辯。難不成你說什么我都,嗯嗯嗯,不發(fā)表任何意見?那你請我來做什么,直接自己寫就行了。
他努力瞪大瞇縫的眼睛,沖我吼,我要能寫,花錢請你來干什么?這么長時間,連個分場都做不出來!
這不能怪我,是你一次次推翻我的構思。通常我們前一天討論一致,隔一夜你就推翻。我知道,這與耳邊風有關。對這個下半身思考的物種,我深感痛心。
但凡你專業(yè)點兒,我用得著這樣嗎?他站起來拍著桌子喊。
他這句話徹底惹怒了我。我站起來,目光堅定地看著他說,張導,我如果專業(yè),你這點兒錢能請得動嗎?你讓參照《七月與安生》,可又提醒我經費只有120萬,主要人物不能超過3個,外景占20% ,復雜場景不要,復雜道具不用,男主角沒有。說白了,就是倆女人在一個家徒四壁的房間里瞎叨叨。麻煩你,這部劇將來拍出來,不要署我名。
他猛地站起來,渾身開始戰(zhàn)栗,然后扶著桌子,緩緩走到博古架前,將架子上的茶具、茶葉罐一樣樣取下,堆到桌子上,拿布一件件用力擦,其間有東西掉到地上,他也充耳不聞。那樣子像極了鬼上身。
我喊他張導,他像聾了似的,繼續(xù)埋頭擦,動作越來越快,像被人下了咒。一向與我相敬如賓的金毛,突然尾巴夾緊,昂著頭朝我狂吠。
我被他的舉動嚇得不知所措,搓著手來回踱步。金毛護在他身邊,警惕地看著我。過了半刻鐘,他終于停下來,將抹布扔在一邊,像一只笨重的熊,喘著粗氣跌進椅子里。狗也安靜下來,狗模人樣地坐到椅子上。我這才松了口氣。
幫我拿一下藥。他指了指博古架最上層,聲音虛弱無力。我把藥瓶輕輕放到他面前,迅速將胳膊縮回,生怕被他突然抓住,照臉給我一拳。他看都沒看我,從藥瓶里倒出一粒藥丸塞進嘴里,然后靠在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當然也可能是在想如何對付我。
一路上,我都為張導迷惑不解的行為尋找答案,因此錯過了公交站牌。我折回來,稀里糊涂地將自己塞進一輛公交車里,沒一會兒開始渾身冒汗,緊接著心慌氣短,頭暈得像旋轉的地球儀。我蹲在地上,把大汗淋漓的頭埋進膝蓋間,口中發(fā)出痛苦的呻吟,感覺自己快要死了。危急關頭,一個大姐挺身而出,把我扶到她的座位上,說妹子,你咋了,是不是暈車?我無力地搖搖頭。哦,是低血糖吧!她叫道。旁邊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趕忙從包里掏出巧克力遞給我。大家紛紛圍上來,有人拿糖,有人拿餅干。司機將車停在路邊,跑過來問,妹子,怎么樣,要不要送你去醫(yī)院?我嚼著口香糖,無力地搖了搖頭。
年輕人可不能為了減肥不吃飯,會出大問題的。是呀,健康第一。臨下車時她們還在不斷地提醒我。我突然鼻子一酸,眼眶濕了。我想告訴她們,我已經半個月沒吃肉和菜了,但我什么也沒說。那一刻我下定決心,不再給張導當牛做馬。
當晚我接到修理廠的電話,提醒我該取車了。我這才想起,賠償公交司機后,我已身無分文,只好向周薇求助。
一見面周薇就問我,受啥刺激了,搞得面黃肌瘦。我把在張導那兒受的委屈一股腦兒倒出來,并且宣布合作到此為止。周薇說那你稿費不要了?我說不要了。她又說那這三個月白干了?我說白干就白干。我跟她講起昨天爭吵的事,說張導不光摳門兒,還歧視農村人。周薇說張導也是農村人,父母早亡,靠吃百家飯長大的,不可能歧視農村人。
我又把張導昨晚的反常行為講了一遍。周薇一臉緊張地說,忘告訴你了,張導好像有躁郁癥。我說,啥?周薇重復了一遍,躁郁癥。嗐,你直接說精神病就行了。周薇捂住我嘴巴,你小聲點兒。
要沒急救藥,那昨晚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了,想想真后怕。我壓低聲音說。其實他挺不容易的。周薇嘆了口氣。我說我更不容易。周薇說,你記住,他是老板,你是打工的,讓老板滿意,將稿費拿到手,才是你的最終目的,沒必要跟他對著干。我不也是為了劇本寫得更好嘛,我一臉委屈。
周薇的話起了作用,原本決定炒張導魷魚的我,打算在稿費到手之前,再咬牙堅持幾天。
那天晚上,我吃得異常兇猛,像一匹饑餓已久的狼。
五
再回到公司,張導像沒事人一樣,穿著棉麻中山裝,正拖著肥胖的身體打掃衛(wèi)生。我不僅對他的穿衣風格大加贊揚,還對他剛買回來的串串表示欣賞。他驚愕地瞪著小眼睛問我,小史,你不是發(fā)燒了吧?我說沒。那你是想要一個手串?我說不要。
討論劇情時,我想起周薇的話——你倆都沒錯,只是立場不同。作為資方,他肯定要先考慮成本。于是我面帶微笑,提醒自己要冷靜克制。對于他提出的修改意見,我大都表示贊同。他突然停了下來,沉著臉說,你這除了好,就是棒,明擺著是糊弄我。我請你來是為了聽意見,不是讓你拍馬屁。我說我沒拍馬屁,句句發(fā)自肺腑。他一臉無奈地嘆口氣。
午飯時李玲帶著趙老來了,趙老緊張兮兮地說,元旦肯定能建組,資方近期在做一個大項目。項目一落地,上千萬就到手了。到時候融資的錢就可以增加,120萬加到300萬。
那離“五個一”更近了,到時候我給您包個大紅包。張導激動地握住趙老的手,眼眶都紅了。李玲說,得慶祝一下。對對。張導附和。今天咱到外面吃,吃趙老愛吃的水庫魚。李玲挽著趙老的胳膊,一臉親熱。
李玲點菜時,張導臉色有些不好看,尤其在點水庫魚時。等李玲去了洗手間,張導又拿起菜譜翻,最后目光鎖定在魚那一頁。服務員提醒,已經點過魚了。他瞅瞅一旁打電話的趙老,用含糊低沉的鼻音說,換這個吧。服務員說,你的意思是把水庫……他咳嗽兩聲,打斷服務員的話,指著圖片點點頭。
發(fā)現我在看他,他一本正經地說,有啥區(qū)別,就是糊弄外地人。我笑著點點頭,心里暗罵,摳兒還需要理由。
很快魚就端上來了,李玲用公筷給趙老夾了一大塊,等趙老評價。趙老吃了一口,眉頭皺了一下,然后又舒展開。味道怎么樣?李玲問。趙老沒說話,只是一個勁兒點頭。李玲夾了一筷子送到嘴里,咂吧兩下說,這魚不對。張導也嘗了一口說,沒啥不對呀,就是稍微老了點兒,可能燉的時間長了。史老師,你覺得呢?我說挺好,挺好。
外面下著雪,我們喝著酒,談著“五個一”,氣氛非常融洽??僧敶蠹遗e杯慶祝時,我驚訝地發(fā)現,李玲手上戴著那枚南紅戒指,奪目耀眼。我早應該看出,他倆有一腿。剛剛對他們萌生出的好感,頓時煙消云散。同時對那個頭戴綠帽的男人,表示同情。
當天下午,張導站在白板前畫人物關系圖。他說史老師,我想還是讓王美麗撞電動車吧。我說為什么,你前幾天不是剛推翻?他說這不追加投資了嘛??礃幼铀睬宄约合惹罢f的小成本拍大電影,都是屁話。當然一次次推翻也與耳邊風有關。
見我不說話,他又說,最好讓王美麗跟司機打起來,矛盾越激烈,視覺沖擊力就越強。我說好。然后在電腦上做了批注。他寫了幾個字又停下問,是不是還缺個男主角?我說是的,上次我提過,你說完全沒必要。我說了嗎?他再次開啟失憶模式。我說說了。你想個男主角的名字。他岔開話題。我想了想說,叫牛文凱吧,跟設定的人物身份相符。他拿起筆寫了個牛文,突然停下來說,這名字沒個性,換一個吧。我極力壓制內心的竊喜說,那就張煜恒吧,文化氣息滿滿。我知道他肚子里墨水少,故意選了這兩個名字。他說這個不錯。拿起筆在黑板上迅速寫下張玉恒。我說不是這個玉。他拿黑板擦把玉擦掉問,哪個玉?我說南唐詩人李煜的煜。他“哦”了一聲,拿起筆愣在那里,半天沒落下。我望著他熊一樣的背影,忍不住笑了。他一扭頭,我趕緊閉上抽動的嘴巴。老不動筆,連這么簡單的字也忘了,他滿臉通紅地站在那里。是啊,我也經常提筆忘字,我拿起筆,補上了那個“煜”字。
那陣子張導異常忙碌,不是看場地,就是選演員。他把墻上叫不來名字的小演員的照片撕掉,替換成小有名氣的三線演員。還說過幾天會跟某位老戲骨見一面,談客串的事。我說這不現實,客串咱也請不起。他說那就看你的劇本了。人家很有個性,只要本子好,不要片酬都演。我干笑兩聲說,好吧,我盡力而為。他說不是盡力而為,是拼盡全力。
那么點兒投資,我就算拼了老命,也不可能寫出《七月與安生》,更別提《活埋》了。
第二天,他發(fā)來一些照片,讓我參考。有舊廠房,住宅區(qū),商場超市,寫字樓。還有一段他站在樓頂的視頻。彼時的他,好像君臨天下的帝王,指著遠方,對旁邊的愛妃說,你看,這就是朕為你打下的江山。想到這里,我不禁笑出聲來,把旁邊打盹兒的辛巴嚇了一跳。
我問他,外景不是占20%嗎?他說有資金了,想占多少占多少。我說好吧,那我就按照場景改劇本。他說行,放手改吧。
雖然期間我跟張導也有過爭執(zhí),但再沒像上次那么激烈。前車之鑒,不能忘啊。
幾天后,他突然提出帶我去村里看景。我說最后一場戲,不是回村種木耳嗎?附近隨便找塊地就能拍。他說那個太隨意了。咱要么不拍,要拍就一鳴驚人。這話是我曾對他說過的,他當時的答復是,一鳴驚人靠的是腦子,不是砸錢。然后,死咬住了種木耳。
在一個無人居住的破敗小院里,我們看到了那棵參天古樹。它枝干粗勁,旁逸斜出,如同一把撐開的巨傘,挺立在落日的余暉中。張導說,這棵樹屬衛(wèi)矛科,是一種不多見的花樹,有一千多年歷史了。
我說這樹跟鄉(xiāng)村振興有什么關系?他說這樹不僅有破血通經、解毒消腫、殺蟲去腐的功效,還有抗癌作用。我說真那么神奇?他說對,所以咱要在這棵樹上做文章。結尾寫上,三年后,村里建起了藥材加工廠,是不是高度一下就拔上去了?他笑著沖我眨了眨小眼睛。我說太厲害了。
我倆繞著樹轉了兩圈,拍了幾張照,將樹上掛的祈福帶隨意解下來了一兩條。我想一夜暴富。哈哈,這分明是沒睡醒。張導沖著手里的祈福帶譏諷道。我希望打麻將常贏。你應該去拜賭神。我一邊念著祈福帶上面的字,一邊笑著評論。希望神樹賞我?guī)讉€女人。呸,臭不要臉,賞你幾個耳光行不行?我罵。張導說,咱也許個愿吧。我說算了,跟這些低俗的家伙混在一起,這輩子也別想實現。張導說,是他們的愿望超出了神的正常業(yè)務范圍。我說那好吧。我在一條希望考上清華的祈福帶反面,寫下自己的愿望,拴到樹杈上。張導則在一條想當畫家的祈福帶背面,一臉認真地寫著什么。
上車前,他說去趟廁所,讓我在車里等他。我說了聲好,等他一進廁所,我便沖到樹下,解下他的祈福帶來瞧。我想成為一名偉大的藝術家。我不禁發(fā)出兩聲冷笑。這愿望根本與他分裂的人格不符。他應該寫發(fā)財,發(fā)大財;娶老婆,娶一堆老婆才對。娶回來陪他一起分裂。然而,我的愿望與我的人格相符嗎?我不禁發(fā)出靈魂的拷問。此刻我想起了《月亮與六便士》。
正當我與斯特里克蘭進行靈魂對話時,張導突然說,史老師,馬上元旦了,我送你個禮物吧。我知道,他又開始給我畫餅了。我想告訴他,之前他畫的餅,我還沒吃到,但想想還是決定不掃他的興了。他說馬上要建組了,你得抓緊時間。我說放心,沒有人物跟場地的制約,就好寫了。他邊把鑰匙插進鎖孔邊“嗯”了一聲,車子卻毫無動靜。他又試著打了幾次火,可打火器哼哼幾聲,就又沒了動靜。我說是不是沒油了?他說不應該,估計是電瓶沒電了。我問,怎么辦?他說要么找車搭線,要么推。我環(huán)顧一下四周空曠寂靜的莊稼地說,這荒郊野外的,連個鬼毛也沒有。推吧。他看了看我,鄙夷地說,就你?我說,是你。
他使出洪荒之力,車子紋絲不動。我說你再用點兒力。他臉憋得通紅,撅著碩大的腚,像頭笨熊,喊著“一二三,三二一”。我猛地踩下油門,車子“嗖”的一下竄了出去。我探出腦袋看他,他沖我擺擺手說,開遠點兒,不然又會熄火。等我開出五百米外,看后視鏡時,他正拖著肥碩的身軀,艱難地往前跑,每跑一步都仿佛地動山搖??晌疫€是不敢停,只得放慢速度等他。直到他的身影縮成一個小點兒,我才看到一個可以掉頭的十字路口。等我折返回去時,他像一個即將死去的人,在地上躺成個大字,喘得滿臉通紅。
我喊了聲張導,他沒作聲。我再喊,他還是不作聲,等我喊第三聲時,他從牙縫擠出一個“滾”,然后繼續(xù)呼哧呼哧地喘粗氣。為了藝術,值得!我對他豎起了大拇指。他沒再理我,連滾帶爬擠進車里,那件棉麻中山裝上扎滿了刺梨。我想要是李玲看到他這樣狼狽,不知會作何感想。
建組日期定在元旦。李玲面若桃花,挑了挑眉問張導,辛苦這么久,你該怎樣感謝我?張導從抽屜里取出一個手串,抓起李玲的手套上去,一臉諂媚地說,李總辛苦了。另外又拿出一個平安扣,塞到李玲手里說,這個給孩子。李玲說,我替孩子謝謝你,說完朝張導擠了擠眼。
這對不知廉恥的狗男女,臉不紅,心不跳,公然在我面前調情。李玲還抬起手腕問我,史老師,好看嗎?我說好看。臭不要臉,我在心里罵。
為了趕進度,張導要求我住在公司。我當然知道,這又是李玲的主意。通常這種封閉式創(chuàng)作,編劇會被安排在酒店,最次也是三星級。可對于這樣的草臺班子,能把稿費結了,我已心滿意足。
李玲送來一些糕點,椰蓉面包和戚風蛋糕。說是自己烤的。我說你真厲害,出得廳堂,下得廚房。她被我的彩虹屁吹得差點兒上天。臨走時囑咐我,冰箱里有速凍水餃、湯圓、方便面,餓了自己煮。我說好。
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幾天,張導又開始吹毛求疵。他指著萬年歷上的溫度計說,20度還用開空調?我說冷。他說再多穿點兒。我說穿多也冷,不像你肉多抗凍。他沒搭理我,扔給我一件他的外套,然后把空調關了。我把他的衣服扔到一邊,沒好氣地說,能花幾個電費。他說不是電費的問題,吹空調多了會得頸椎病。我說我不怕。他說你不怕我怕。再后來,我就在他下班后開空調,一開就是整晚。想到他交電費時痛苦的表情,我就痛快很多。
創(chuàng)作接近尾聲,我心中開始忐忑起來。按理說第二筆稿費大綱出來時就該付,可當時張導說把付我的稿費給辛巴看病用了,緩些時候開給我。當時我以為辛巴是他兒子,原本想說手頭實在困難,結果嘴一賤,說了句不著急,先給孩子看病。后來當我知道辛巴是條狗時,真恨不得給自己兩耳光。第二次我?guī)Я藘晒蘩霞业姆涿劢o他,下定決心要把稿費討回來。他說家里出了狀況,實在沒辦法。見他一副可憐相,我心一軟,這事兒又不了了之了。這次絕不能再拖了,必須在交劇本前,想法子要回稿費,就算不能全要回來,要一半也行。這事兒搞得我心煩意亂,以至于數羊數得把太陽都數出來了,也沒睡著。
劇本出來前,我口述了故事情節(jié)。這也是一項考驗編劇基本功的事情。李玲對我的故事給予高度評價。前一天對劇本還充滿質疑的張導,立馬換了副腔調,說這故事棒極了,不拿獎,天理不容。就是,下了這么大力氣,也該有回報了。我話里有話。李玲說,電影要是能得獎,除了合同約定的酬勞,我再給你包個大紅包。張導一聽,趕忙說,看看咱們李總,多霸氣。我附和道,我就喜歡跟李總這樣的痛快人打交道。李玲被我拍得暈頭轉向,一臉傲嬌地說,我這人不像其他人愛算計,合同寫得多,結果給不了。我雖然寫得少,但從不拖欠。然后她又列舉了幾個合作過的編劇,說在他們困難時期曾得到過她的幫助。我說我就是沖這點才跟李總合作的。不瞞你說,我每接一個項目,事先都會打聽,如果對方人品不行,給多少我都不干。李玲點點頭,滿臉好奇地問,那別人怎么評價我?他們說你很仗義,跟男人似的,辦事干凈利落??诒浅:茫愿遒M低我也愿意干。李玲聽了這話,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張導趕忙附和,人與人相處,靠的就是真誠。一旦失了信用,就等于堵了自己的路。張導說得太對了。我豎起大拇指,給他點了個大大的贊。
我見氣氛烘托得差不多了,趁勢對他說,對了張導,劇本馬上就出來了,能不能把稿費結一下?張導聾了似的,撅著腚清洗水池。我又說了一遍,他才抬起頭,剛剛上揚的嘴角,立馬撇成了八萬。他說,前些天不是剛結過?我說,那是預付款,大綱跟劇本的還沒結呢。張導說,沒結嗎?我說沒。
他在身上擦了擦濕漉漉的手說,著啥急,還怕給不了你?我說不是那個意思,主要是我沒錢了。上次出車禍,借的錢還沒還。他看看李玲說,稿費的事你找李總。我看向一邊修剪指甲的李玲。她耳朵里塞著耳機,哼著小曲。我叫了她兩聲,她沒答應。等到下班前,她正要出門,我叫住她說,李總,稿費能不能結一下,我手頭有點兒緊張。她愣了一下,痛快地說,行,明天給你。我就知道,李總是痛快人,我說。這次我拍的馬屁,他倆都沒受用,臉色明顯都不好看。
接下來幾天李玲都沒出現,一談稿費,張導就打哈哈,說這事兒歸李總管。我心想,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不結稿費,我就拖著不交劇本,誰怕誰。
眼看離建組沒多長時間了,張導又開始焦慮,他不停地踱著步,焦躁地整理博古架,連說話也變得語無倫次起來。他催促我說,你怎么這么慢,一周了,還寫不出來,馬上要建組了。我說快了,快了。他說行,再給你兩天時間。我說好。其實劇本兩天前就出來了,框架有了,分場有了,不過是填臺詞的事兒。
兩天后,李玲依舊沒出現。張導黑著臉問我,劇本呢?我說電腦里。他說你先給我打一份。我反問,李總不來嗎?等她來了一起看吧。他說,我先看一遍。說完,他又開始踱步,眼看又要躁郁了。我看看手機,毫無動靜,心里有些忐忑。趕緊去打呀!他坐回椅子里,斜著眼說。網不好,再等等。我繼續(xù)磨蹭,點點這里,看看那里。最后將“編劇史拽弟”五個字刪除。我可不想讓自己的名字,在電影院里丟人現眼。
十分鐘打不開一個文件?算了,你發(fā)過來,我去打印。他突然站起來瞪著我,嘴唇哆嗦著。我正要說點兒什么,手機信息來了。我對著手機愣了兩秒,哽咽道,張導,我奶奶腦出血,在醫(yī)院搶救,急需錢救命。張導停下腳步,一臉錯愕。我說你看,家里剛發(fā)來的信息。我把手機放到他面前,說完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他看了看我的手機,捏著眉心說,你把銀行卡號發(fā)過來,我轉給你。我眼含淚水點點頭。五分鐘后,我賬戶上多出兩萬塊。他說,信用卡上限了,其余的完了再給你。
臨走時他囑咐我,好好照顧你奶奶。劇本的事,咱電話溝通。能趕上的話,建組時回來一趟,見見劇組工作人員。我說好。
出了公司,我給周薇打了個電話,說事情搞定了,謝謝你。周薇說那就好。我又抬起頭,對天堂的奶奶說了聲對不起,要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會利用您老人家。
六
離開公司,我渾身輕松?;厥走^去的三個月,簡直度日如年。說實話,寫劇本遠比寫詩歌折磨人。詩歌隨心情,沒人會干預。劇本不行,導演、制片都要插手,甚至連劇組打醬油的小嘍啰,也總想發(fā)表點兒意見,以此彰顯他們對影視行業(yè)的了解。與行家交手,如沐春風,可與張導這種不懂裝懂還沒主見的家伙交流,絕對如芒刺在背。
看完一場電影,剛十點半,離與周薇約定的時間還早,我打算逛逛商場。剛出電影院,張導打來電話,他說你來趟公司吧。他沒叫我史老師,也沒叫我小史,這很反常。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說我奶……第二個奶字還沒說出口,他便打斷我的話。元旦就建組,還有幾個地方需要修改。他語速很快,像上了發(fā)條。我突然又想起他發(fā)病那天的情形。我說行,那我明天過去。今天……必須……她……電話里突然傳來尖利的嘶吼,是女人的聲音。你能不能閉嘴,讓我說。這是張導的聲音。盡量今天來,不然時間來不及了。張導的聲音帶著顫音。什么……傻X……那尖利的刺啦聲,震得我耳鼓膜嗡嗡響。我聽出來了,是李玲。我頓時心生恐懼,我不知道那個“傻X”是說張導,還是說我。原本想實在推脫不了,就今天去,可現在不敢了。我說張導,我明天上午早點兒過去。姓張……他娘……放走她……沒完……那尖銳的聲音幾乎撕裂了我的耳膜,我握手機的手抖了一下,接著聽見張導的聲音傳來,你這個潑婦,我娶了你,真的是為民除害了!
如果說前一刻,我還有回去的打算,現在徹底沒了。這條瘋狗,會把我咬死的。我極力壓抑著內心的驚恐,說張導,你們都先冷靜一下,這樣的狀態(tài),我就算去了也沒法談劇本。聽筒里刺耳的謾罵聲時斷時續(xù),像把尖刀刺向我。我慌忙掛斷電話,冷汗直往外冒。如果說張導有躁郁癥,那這個女人算什么?瘋子?神經?。窟@些似乎都無法解釋她的行為。
我坐在影院外的長椅上,思緒一片混沌,中間張導又打來幾次電話,我都本能地拒接了。周薇找到我時,我依舊沒有從驚恐中走出來。和她大吃一頓的心情,自然也沒了。
周薇硬拉著我,將我塞進一家餐廳,簡單點了兩個菜。兩瓶飲料下肚,我才逐漸平靜下來。說說吧,啥情況?周薇托著腮幫子問。我把剛剛發(fā)生的一切重復了一遍,說完不禁又打了一個冷戰(zhàn)。周薇驚恐地瞪大眼睛說,這女人也太可怕了。我問她,張導不是單身嗎?周薇說,李玲是張導的第二個老婆,還帶著個女兒,三年前他們離婚了,看樣子是又復婚了。聽說這女人很厲害,不光是外交手段,還有對付張導的本領。我搖搖頭,不光是厲害那么簡單。我覺得她有病,比張導的病還嚴重。周薇想了想說,這個倒沒聽說。
這事兒說不通啊,知道你奶奶病了,還逼著你立馬回去?周薇一臉迷惑,說完她陷入沉思。我明白了,因為錢。突然她拍著腦門兒叫道。那兩萬塊是在李玲不知道的情況下給你的。按李玲的理解,是被你騙走的。以她的性格,知道后自然不會放過你,也不會放過張導。向來只有她吃人,哪有人吃她的?那錢是我應得的。我苦笑道。她可不那樣認為,只有她心甘情愿給你的,才是你應得的。周薇說。你說得可能對,她是咽不下這口氣。那天我跟她提錢時,她答應得很痛快,這很反常。對,她覺得那天是鉆了你設的圈套,將在那兒了,不得不答應,所以才更加憤怒。是的,等得知張導再次上套,她徹底撕掉了面具,我說。周薇贊同地點點頭。張導雖然又摳兒又犟,但沒腦子。李玲不同,她吃慣了人,一定猜出你奶奶住院是圈套。周薇說。如果他能履行合同,按時把錢給了,我用得著這樣煞費心機嗎?影視可真不是人干的工作,硬生生把一個簡單的人,毒打成鉤心斗角的瘋子。我嘆了口氣。被這個行業(yè)毒打的何止你,還有張導。
你決定再不去了?周薇問。還去干嗎?劇本已經給他們了。我說。其實我原本還打算去,改劇本,或者跟組,都行。畢竟多一個朋友比多一個敵人強??裳巯逻@情形,我要再去,那就是找死。
那剩下的稿費你也不要了?周薇問。我搖搖頭,不要了。尾款是電影開機前結,我壓根兒沒想過要。另一筆是交劇本結,按理那天就該一起給。早知會撕破臉,倒不如那天逼著他一起給了。不管怎樣,這事兒總算告一段落了。接下來我該好好調整一下心情,或者干脆出去旅個行。把這三個多月的憋屈,釋放給祖國大好河山,然后以全新的面貌,繼續(xù)迎接社會的毒打。
一頓飯還沒結束,張導又打來幾次電話,都被我拒接了。很快我又收到了他的信息,信息上說,你今天必須過來,一來劇本得改,二來我也得給李總個交代。我回復說,張導,你覺得今天這種情形,還能改劇本,談事情?此時的我已相當冷靜。他說為什么不能。我發(fā)了兩個字,呵呵。他憤怒了,說,不來的意思就是要中斷合同?我說對。他說,那你需要付違約金。我回復道,是你們不履行合同在先,我才中斷合作的。哪一項我們沒履行。他裝糊涂。你心知肚明,我說。既然這樣,那我就只能走法律程序了。他開始擺出一副弄不死我誓不罷休的架勢??梢?,我說。
正當我和周薇準備離開餐廳時,他又發(fā)來信息,史老師,公司鑰匙麻煩你送一下,五點前。我說明早送去。他說,不行,你也知道,公司有很多貴重物品,如果發(fā)生什么意外,后果你得承擔。我心里清楚,他指的是藏寶間那些真假難辨的首飾。周薇看完信息笑了,說一看就是那女人的鬼點子。違約嚇不住我,又拿這個唬我。總之是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把我弄過去。別理他,明天我陪你去送。周薇攬著我的肩膀,走出餐廳。
逛商場的時候,我一直心不在焉,不是踩了這個的腳,就是撞進那個的懷。我承認,最后一條信息,把我給唬住了。我說周薇,我還是今天送過去吧。他要真搞鬼,說丟了東西,我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周薇沉思了一下說,也是。張導還不算最危險的,關鍵是那個狼一樣的女人??梢鏇Q定去,我心里又開始忐忑。一想起電話里歇斯底里的尖叫,我就感覺頭皮發(fā)麻。
我和周薇認真分析了逼我去的原因,第一,把套走的錢吐出來;第二,繼續(xù)利用我,改稿,跟組,直到榨干我身上最后一滴血。當然這兩樣我都不會讓他得逞。就算給我一百萬,也不會再跟他們合作了。
還是我跟你一起去吧。周薇一臉擔心。我說不行,咱倆都去了,要出事,連個報警的人都沒有。周薇想了想,說也是。門一反鎖,嘴巴一塞,刀往脖子上一架,看你吐不吐。事后還會逼你簽一份不平等條約。至于后續(xù)你愿不愿意繼續(xù)被榨,那就看你想不想拿回屬于自己的稿費了。當然,就算榨干,稿費也不會全給你。我們把最壞的情況都考慮到了。想到這些,我就覺得不寒而栗。
我把手機里的錢轉給周薇,將錢包也給周薇留下,徹底成了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我讓你們榨。一個小時后,周薇會發(fā)信息,問我吃飯沒。如果我不回信息,說明出事兒了;我若回沒吃,說明沒事兒。周薇會按照對應的暗號,采取相應的措施。
路上我一直想著還有沒有遺漏的地方,好幾次差點兒闖了紅燈。期間周薇打來兩次電話,囑咐我一定要冷靜。不要怕,有她呢。我嘴上答應著,心里卻一點兒也平靜不下來。
到了公司樓下,我突然想到自己居然忘了備防身武器。張導有躁郁癥,李玲雖病因不明,但似乎更嚴重。就算他倆不動手,也極有可能慫恿辛巴咬我。那天張導犯病,它就面露兇相,想對我發(fā)起進攻。想到這里,我又停下了腳步,拿起手機給周薇發(fā)信息。她說你別怕,進門前打開錄音。我說要是錄音被發(fā)現,或者手機被沒收呢。她說你忘了,咱們有暗號,你要不回信息,我立馬報警。
七
我在公司門外足足站了五分鐘,直到屋內傳來狗吠聲,我才打開錄音,鼓起勇氣敲響了門。敲了幾次,沒人回應,我只好掏出鑰匙開門。
我進去時,張導正靠在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當然也可能醒著,我分辨不清。我叫了聲張導,他沒看我,說了聲你來了。我“嗯”了一聲,坐到椅子上。我倆就那樣誰也不看誰,沉默著。過了兩分鐘,我把鑰匙掏出來,放到他面前,心想是不是該走了,可怎么也開不了口。
史老師,憑良心說,我對你怎樣?他突然問。挺好,包括李總,我說。我只是想把劇本做好,電影拍好,沒別的。他將一杯茶推到我面前。咱倆目標一致,而且每次爭論,也都是為了劇本,沒有個人意見。我如實說。他點點頭,李總脾氣就那樣,不是針對你。你要理解,馬上要開機了,她心里急。這話鬼才信,分明是因為稿費,我心想。李總呢?我問。我特意把她支開了,張導說。接著又是長久的沉默。
我心想,他還是有點兒良知的,一個人承受了腥風血雨,不然現在遭受摧殘的恐怕是我了。總之我知道,我現在安全了。我將摁著手機的手,從口袋里掏出來,擱到桌子上。
你真不打算繼續(xù)干了?過了很久他問。我這人心直口快,不會繞彎,以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還請張導見諒。但劇本我絕對是用心在寫的。我說。史老師,平心而論我一直待你不薄,他說。所以我什么也不計較,取快遞,做飯,打掃衛(wèi)生,該我做的,不該我做的,我都做??勺鋈硕加械拙€,咱得互相尊重。我把心里話一股腦兒地說出來。沒有不尊重你,他說。呵,我笑了一下。總認為錯都是別人的,說到底是自己格局不夠。什么時候能從自己身上找問題,就說明認知提高了。他又開始跟我談格局,講認知。我明白,我說。明白就好,他說。計較的前提是還在乎,既然不在乎了,也就沒必要跟他計較了。怎樣能逃出他們的魔掌,才是我此刻最關心的問題。
對了,明年我打算做一部密閉空間的電影。他說。我說哦。已經報上去了,就等立項了。我又“哦”了一聲。你看過《不速來客》嗎?他問。我搖搖頭。我發(fā)給你,你回去也搜一下,是一部關于密閉空間的電影。我說好的。咱們要能把這個電影寫好,那真是太牛了,他眉飛色舞地說。我問什么主題。一個職場情場都失意的男人,把自己關在房間,整天玩游戲。直到有一天突然斷電斷網,他才幡然醒悟。起先他查電路,修路由器,后來開始焦慮,砸路由器,砸電腦。再后來產生迫害妄想癥,懷疑鄰居掐了他的電,物業(yè)拉了他的閘,最后他完全崩潰,決定自殺。這時,樓下送外賣的女孩塞進來一張紙條,表達對他的愛慕,他終于打開門迎接新生活了。多牛的構思??!他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臉激動。
這分明就是個跟他一樣的神經病,還病得很嚴重。我憋住笑,說厲害,只有張導才有這么牛的構思。
你想想,能讓一個人撐起一部戲,這才叫真本事,他激動地說。我贊同地點點頭,心想他下部戲里恐怕連一個人也沒了,就只剩下空氣了。
這時我收到了周薇的信息。她問我吃飯了嗎??吹竭@個信息,我突然想笑。我回了句,沒吃,一切正常,放心。周薇回了個OK的手勢。
張導把一個文件袋給我,說劇本我看完了,寫得不錯。不過需要再加些場景跟人物,我做了批注。我接過文件袋說,不會超預算嗎?他把身子往前挪了挪,一臉神秘地說,實話告訴你,投資又追加了。真的?我問。他朝我擠了擠眼說,資方急需資金周轉,我把房子抵押了,臨時幫他一下,他答應投資追加到五百萬。他雙眼放光,滔滔不絕。那什么時候建組?我問。還是元旦,周轉半個月,不影響。我說行,那我先回去改劇本。他說你明天帶電腦過來改吧。演員、服化道都需要你把關。我說行,沒別的事我先走了。他說好。我剛走到門口,他又說,記住,這件事千萬別讓李總知道。
這算什么?默許繼續(xù)合作?給他們機會榨干我身上最后一滴血?我不是已經決定了,打死也不再跟他們合作了,為什么稀里糊涂又把本子拿回來了?為什么不干脆拒絕?我應該清楚,就算血被榨干,也再拿不到一分稿費了。難不成還真希望明年繼續(xù)跟他合作?寫那個神經病電影,最后把自己也寫神經?這簡直可笑到了極點?;蛘呤俏覍δ俏灏偃f投資動心了?覺得有了這筆錢,就真能搞出個“五個一”來?一路上我都在想這些問題,想得我腦殼都疼。直到闖了一個紅燈,我才從迷茫中清醒。我想這或許就是命。人總是這樣,對于無能為力或者解釋不了的事情,都歸于命。不歸于命,又能如何?
晚上我打開文件袋看劇本時,驚訝地發(fā)現首頁工工整整寫著“編劇史拽弟”五個字,還是用鋼筆描粗的。我清楚記得,編劇一欄我刪掉了。我突然覺得好笑,捧著劇本,發(fā)出豬一般的笑聲。
接下來的日子,張導像個陀螺,定酒店,看場地,租設備,選演員,讀劇本,兩部手機齊上陣。期間有一個打扮時髦的女孩來簽合同,身后跟著一個拎包的胖女孩。張導說她演劉思涵,在上海很有名,拍過好多電影。但她跟她的電影,我都沒聽過。張導向她們介紹說,這位是咱們的編劇史老師,寫過很多電影,牛得很。這牛吹的,臉不紅心不跳,我都差點兒信以為真了。她跟我握了一下手,說儂好。我沖她點點頭,說你好。她說話語速極快,通常都是“儂說”開頭,“阿拉”結尾。就這樣吳儂軟語,咕嚕了一小時。張導將她帶到藏寶間,出來時她脖子上多了條項鏈。
制片組、導演組、攝制組、演員組、燈光組、美術組全部到位,酒店門頭電子屏上滾動著“熱烈歡迎《青春追夢人》劇組下榻湖光酒店”。安排置景,準備道具,圍讀劇本,演員試裝,大家出出進進,忙個不停。張導每天穿梭在酒店與公司之間,晚上開會前與大家談格局、講認知,結束后則是畫大餅送手串。看樣子完全是走火入魔了。
有幾次我專心改稿時,他突然在夢中笑出聲,嘴里含含糊糊念著“五個一”,把沉浸在故事中的我嚇出一身冷汗。還有一次他的笑聲把午休的辛巴嚇醒,它一個激靈躥到門口,沖著門外汪汪狂叫。
有那么一刻,我覺得這樣的張導也挺可愛,甚至原諒了他之前的種種惡行,可這樣的和平并沒維持多久。那天為省下幾百塊,他借了輛皮卡親自去拉設備,我打下手。原本附近有加油站,回來順路能加油,可他偏要繞路去加。我嚴重懷疑他智商有問題。我說省不了幾毛錢,回去加吧,天馬上黑了。他說每升省1塊,40升就省40塊。我說繞路不用油嗎?他說最多10塊的油錢,還能省30。我冷笑道,你是帶著計算器出門的吧。你,你咋說話呢?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抖了一下。
車子到達加油站時,天已完全黑了。加油的工作人員提著油槍問,加92還是95?張導說92,多少錢?工作人員說7塊8。張導說,不是6塊8嗎?不是,是7塊8。張導說活動里明明寫著,直降一元。沒有,一直是7塊8。張導怒了,說我可是專門繞路過來的,你們這是欺詐,誘導!工作人員說,我們近期就沒搞過活動。張導扭過頭向我證實,小史,那個信息你也看了,對不?我說對,是寫著直降1元。此時后面的車已經排了一大串,有人開始焦躁地按喇叭。你們到底加不加?工作人員不耐煩了。張導拉開車門下了車,指著他的鼻子說,太不像話了,我要投訴你們!他語速很快,帶著顫音。我知道,他的病又要發(fā)作了。我扯扯他的胳膊說,張導算了,咱回市里加。他甩開我的胳膊吼道,這是原則問題!工作人員把油槍放回去,嘟囔道,神經病。你,你剛說什么?張導的身體開始戰(zhàn)栗。我說張導,算了。張導說不行,說著便掏出手機,翻找活動信息。他的手抖得幾乎連手機都抓不穩(wěn)了。我來找,我說。他把手機遞給我,大口喘著氣。很快我從公眾號里找到加油站的信息。我指著直降一元的廣告,理直氣壯地問,這算什么?工作人員劃拉著屏幕,看了會兒說,你們好好看看,這是不是我們加油站。我定睛一看,沒錯啊,華儲加油站??次乙荒樏悦#ぷ魅藛T指了指旁邊的燈箱,冷笑道,我們是華褚加油站。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頓時臉憋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一路上張導喋喋不休地責怪我,說導個航還能搞錯,你說說,你還能做什么?我原本還有一絲愧疚,讓他一頓數落,全然沒了。我看著窗外說,要不是你貪小便宜,能有這事兒?張導氣呼呼地說,你知道不,房子抵押的二十萬,除了借給資方的十萬,剩下的馬上就花光了。他突然一個急剎車,險些把我甩到窗外。于是,我只得妥協,得了,今天油錢從我稿費里扣。不妥協又能怎樣,看著他發(fā)瘋,跟我同歸于盡?他稍微平靜了些,握著方向盤,目視著前方說,這不是油錢的問題,是態(tài)度問題,做錯事兒就要勇于承擔。我小聲嘟囔,這原本就不該是我做的事兒。他側過臉問,你說什么?我說沒什么,算我錯,行吧?錯就是錯,什么叫算?他不依不饒。
張導貓著腰,將攝影器材、支架、燈具等,一樣樣扛回公司。他跌坐在椅子里,大口喘著氣說,小史,把賬本拿來。我說不是有會計嗎?他一邊算賬,一邊給我講起他苦哈哈的過往。那時他第一次做導演,什么都不懂,什么都靠別人,結果預算超支,差點兒傾家蕩產。他說你呀,一看就被社會毒打得少。我心想,被你一個毒打還不夠。
他把一張清單遞給我,說史老師,你看看,有什么遺漏沒?我看了一眼問,這是……開機清單?他說對,你忘了,大后天開機。我說哦。水果、點心、飲料,供桌、紅布、香爐、香。在看到“烤乳豬”三個字時,我頓時驚得目瞪口呆,他這么摳門兒,怎么舍得放這玩意兒。我指著“烤乳豬”說,張導,香港那邊開機才用烤乳豬,咱這兒不興這個。他說你不懂,這是對神的敬畏。我問他,敬哪個神。他說,誰能發(fā)揮作用就敬誰。我說總不能把佛祖、菩薩、上帝、關公都擺上去吧,那不得亂成一團?他一臉鄙夷地搖搖頭,真蠢,放心里不就行了。
那天他心情大好,破天荒地給我放了一天假。正當我要對他表示感激時,他拿出一沓信紙遞給我,說,史老師,你幫我寫個發(fā)言稿吧。我問他,什么時候用?他說大后天開機用,后天拿過來就行。我本想說,這不是我分內的事,轉念一想,能休息一天,就答應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象著張導身穿馬甲,對著烤乳豬燒香膜拜的樣子,以及他們四目相對的表情,就忍不住笑出聲來,笑著笑著就睡著了。
頒獎典禮是在星辰大劇院舉行的,紅得刺眼的LED屏上,寫著熱烈祝賀電影《青春追夢人》榮獲“五個一工程”獎。金碧輝煌,燈光閃耀,刺得我睜不開眼睛。當主持人隆重喊出“史拽弟”三個字時,我險些從椅子上摔下來。再沒有一刻讓我像現在這么喜歡這個名字了。我踉蹌著走上舞臺,激動得熱淚盈眶。
嘀嘀嘀,鬧鈴聲響起,我猛然驚醒。
等我?guī)еl(fā)言稿出現在公司時,公司仿佛一夜之間就空了。攝影器材、錄音設備、電腦、燈具,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門口胡亂堆放著幾把椅子,幾個穿工裝的男人,進進出出往外搬東西。博古架、辦公椅一件都不放過。我從工人身邊擠過時問,你們這是干嗎?一個工人回答,房子抵押期限到了。
靠在椅背上的張導,左臉頰多出幾道新鮮的抓痕,從眼角貫穿到嘴巴,滲出的血還未干透,觸目驚心。辛巴與他并排坐著,眨著疲憊的眼睛看著我。
我喊他,張導。他如死了般,閉著眼一言不發(fā)。我又叫了聲張導,他仍不答應。我再叫,他依舊沉默。我心里咯噔一下,趕忙將手伸到他鼻子底下。他突然睜開眼睛,說,史老師,你來了。他雙眼血紅,好像很多天沒睡過覺似的。
兩個工人貓著腰,撅著腚,臉頰憋得通紅,試圖將水池中央的假山搬起來。張導走過去說,你們小心點兒,別把我的魚弄死。工人看了張導一眼說,魚你昨天不是已經撈走了嗎?張導看看空蕩蕩的水池,沒再說話。兩個工人最終也沒能將水池中央的假山搬起來,只能放棄。
我把文件袋放下,問他到底怎么回事兒。張導坐進椅子里,拿起茶杯準備給我倒茶,卻發(fā)現茶臺早已空了。他放下杯子苦笑道,資金一兩天后就到位,這些家伙通融一下都不肯。我點了點頭,又問他,李總知道了嗎?他笑笑,女人家頭發(fā)長見識短。放你媽的屁!一個尖銳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辛巴警覺地跳下椅子,夾著尾巴站在張導身邊。李玲走到張導面前,指著鼻子罵,姓張的,老娘嫁給你真是倒八輩子霉了,說完朝張導的椅子狠狠踹了一腳。辛巴立馬沖過來,咬住李玲的褲腳。滾,狗仗人勢的東西!李玲朝辛巴肚子狠踢一腳,辛巴尖叫著鉆到桌子底下,渾身哆嗦。張導紅著雙眼,扯著李玲領口吼道,李玲,你還是不是人。李玲尖著嗓子喊,你這個窩囊廢,去跟狗過吧!娶老婆干嗎?你……你這個潑婦!張導哆嗦著罵。你罵誰潑婦?李玲伸手朝張導臉上撓了兩下。張導來不及躲閃,臉頰上再次被拉出兩道長長的血印。我喊了聲李總,想上前阻攔,可她沒有搭理我。你……你……張導舉起拳頭,渾身開始顫抖。李玲把臉懟到張導面前,指著自己那張猙獰的臉吼道,來,你他媽有種就打我,朝這兒打!張導咬著牙瞪著李玲,最終他的拳頭砸在墻上,整個人如死去一般,重重跌坐在椅子上。
李玲整了整衣衫,將手心攤開在張導面前,面無表情地說,拿來。張導緩緩睜開眼睛問,什么?李玲重復,拿來!張導愣了一下,從口袋摸出一把鑰匙,扔到桌上。他曾無數次用這把鑰匙,打開藏寶間,一臉驕傲地指著里面的珠寶說,這都是我的珍藏品,喜歡哪個隨便挑。
十分鐘后,李玲拖著一個碩大的帆布包,艱難地走下樓梯。我叫了聲李總,她沒理我。等她走到門口時,張導忽地站起來喊,李玲,就不能多等一天?李玲愣了一下,從口袋掏出一張報紙,狠狠甩在張導臉上罵道,人家公司都他媽的破產了,你還等個屁呀!說完她拉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了。
張導的眼睛仿佛沒了聚焦,空洞地盯著那張報紙,久久沒有移開。等最后一把椅子被搬走后,無處可坐的他,抱著裝有發(fā)言稿的文件夾,笑著對我說,史老師,發(fā)言稿我晚上看,你先回吧。我說好。出門前,我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他蹲下身子摸著辛巴的頭,叫了聲“兒子”。聲音沙啞而滄桑。辛巴將手搭在他的手心,眼淚汪汪看著他。他見我在門口看他,又叫了聲,史老師,幫我看看,門口的廢紙箱還在嗎?我朝門外看了一眼,說還在。他沖我點點頭。我鼻子一酸,逃也似的離開了。
夜,在雪的映襯下,格外明亮,樹木蕭然默立在街道兩旁,路燈的光忽明忽暗打在我臉上。我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棟高聳的商業(yè)大樓,然后鉆進車里。
一個脖子縮在衣領里的男人,一手抱著文件夾,另一手牽著條金毛,頂著風雪走進孤冷的夜色中。我的眼睛被一層薄霧籠罩,等水霧散掉,雪地里就只剩下一串長長的腳印,一直向前延伸……
責任編輯 劉淑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