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屋

趙敏

我知道這個故事的時候，才三歲。三歲，記不住事兒。后來六歲了，就記住了。故事不是一次就能記憶深刻的，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聽來記在心里的，像河水輕輕流淌滋養(yǎng)了我半個世紀(jì)。在姥姥家族的族譜里，我相信我的姥姥是馬灣村李家門族里最幸福的女人，從她結(jié)婚的那天起，姥爺對她至死不渝的承諾，讓她感動了近一個世紀(jì)，也讓她終身為這個承諾守護(hù)著愛與家，小心翼翼地走過了一輩子。

這是姥爺和姥姥的故事。隨著我的年齡逐漸增長，故事也長在了我的心里，經(jīng)年累月成了一部經(jīng)典，一部一個舊時代要強(qiáng)女人一輩子與瓦屋相伴的悲情故事，那種蝕骨的磨礪，讓她的心疼痛著，也幸福著。這個故事姥姥是主角，瓦屋是她生命的望舒，在她心中的分量有千斤重。

三歲那年，姥姥帶著我回到了她的家鄉(xiāng)，水河畔南岸的鄧襄寨馬彎村。水河是沙河流域一個小小的支流，最后流進(jìn)淮水，流過姥姥家瓦屋門前。那清澈見底的流水，多少年多少次我回到它的懷抱里，捧起一捧就能喝下去。脫了襪子把腳伸進(jìn)水里是很愜意的，水暖暖的，流過腳心、腳背，流到了心底，流到心底就愛得不行。

愛這水，愛這淺山丘陵，愛這姥爺親手燒制的一片片小灰瓦蓋成的瓦屋。瓦屋一排排在村子的土埂上排著，與李家的祠堂斜對著門，通常只要是祠堂里有事兒，在瓦屋的門口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于是，經(jīng)年累月的瓦屋記載著經(jīng)年累月的舊事兒，記載著姥爺和姥姥留在鄉(xiāng)鄰們心中的往事。

姥姥的家就是我的家，從三歲就在我心里扎下了根兒。姥姥常跟她的那群老姊妹帶著炫耀的口氣說：這小閨女兒在水河里快玩兒瘋了。

其實(shí)，我沒有玩兒瘋，我就是喜歡姥姥家門前這條不寬的水河。春季里河水是溫溫的，青草葳蕤鮮花盛開的時候，河流湍湍東去;夏季河水是熱熱的，晚上脫了衣裳跳進(jìn)河里洗的是熱水澡，洗完上岸，舒服得讓人直打哈欠;秋季里河水日照長，曬好的水不涼不熱澆在身上，水流過皮膚，就流到了心窩去;冬季里河水慢了，這條河在我的記憶里是不結(jié)冰的。我問過姥姥，它怎么不像咱家左邊的坑塘里冬天會結(jié)著滿池子的冰。姥姥說它和坑塘不一樣，河里流的是活水，河水到了冬天只會很慢，天太冷了，水也會變得更涼，它就流得緩了。

有一年秋天，下雨，天一個月都沒有晴。河水渾了，湯湯的黃水流過去，流得很急。我站在河邊看水流向遠(yuǎn)處，遠(yuǎn)處看不到水流去了哪兒，一直到天邊。我急得直掉眼淚，心想，這河水為啥渾成這樣，往后還咋在河里洗腳洗頭。那一年我六歲了。想著想著淚珠子“撲嗒撲嗒”滾落一臉，直到姥姥做好了飯喊我。姥姥扭著小腳來到河邊，把我攬在懷里說，哭個啥呀！天一晴，這滿河的水清得可快了。不信你看西邊，天上晚霞一大片，明兒個準(zhǔn)是個大晴天。第二天沒有等來大晴天，天卻黑云一層，雷聲滾滾，下了一天的大雨。我伸著腿被姥姥塞進(jìn)被窩里坐在床上，吃著她給我煮的嫩玉米，早把天陰天晴的事兒忘腦后去了。

姥爺和姥姥沒有兒子，只有母親一個女兒。姥爺還沒有等姥姥給他生出兒子，就死了。那一年母親五歲，姥姥二十九。就是那個黑云一層，雷鳴電閃的大雨天，姥姥摟著六歲的我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姥爺不等她給他生兒子就走了，她那么年輕，她想嫁，但為了她的閨女，她不敢嫁。柴灣張灣有好幾個長相俊、家里又富裕的男人常年圍著她轉(zhuǎn)，她不敢和他們說話，不敢給那些男人一個微笑……

姥姥說著說著就哭了，哭得一塌糊涂，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我瞪著一雙迷糊的大眼，怔怔地看著姥姥悲凄的臉，舉起小手抹去她臉上流下的淚水。姥爺死那年姥姥二十九，到五十歲，她守寡已守了二十一年。姥爺?shù)募易遄遄V里有五千多人，我相信在這個龐大的門族里，沒有一個人知道為什么姥爺去世之后還那么年輕的姥姥卻沒有再嫁。舊時代的婦女，丈夫死了守著婆家沒有再嫁，那是“烈女”，門族里是要給立牌坊的，可姥姥說她不要那個東西，那東西會把她壓死的。當(dāng)年姥姥反抗家族給她立牌坊在那一帶也是出了大名的。她沒有文化，可她知道立了牌坊，就得守著那些陳規(guī)陋習(xí)在人們的口舌中艱難地活著。她找到族長說，牌坊我不要，我也不會再嫁，我會好好撫養(yǎng)我的閨女長大成人。族長說，你還那么年輕，長得又好看，咱們門族里貞女少，你就為咱李家做個榜樣吧！姥姥說你非要立，我也沒有辦法，但你今兒立上，我明兒個就嫁，要不，我拉著我閨女跳河去。族長迫于她的威脅，到底沒有敢立牌坊。

她坐在床沿上，拉著我的手說，趕明兒個我?guī)闳プ∧憷褷斀o咱蓋的瓦屋，那屋子可大可敞亮了。有天窗，還有小窗，排場得很呢！她說你呀，你得快點(diǎn)兒長大，長大了上學(xué)了，你得給姥姥說說啥叫“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六歲的我在那個時候不可能給她解釋“生死契闊，與子成說”的深意，她不懂，我也根本聽不懂哦！

姥爺讀過兩年私塾，很精明，手還很巧，成年之后就傳承了李家做小瓦窯技的本領(lǐng)。李家的小瓦燒得在整個豫東南一帶都很有名氣，十八世紀(jì)末已名聲遠(yuǎn)揚(yáng)，訂瓦蓋房的絡(luò)繹不絕，而且知道李家第九代小瓦傳承人李山的捏瓦窯技是頂流的。姥爺捏的小瓦燒出來比普通的小瓦要小上一號，角角棱棱完美無缺，拿在手里精致得像個藝術(shù)品。

姥姥說姥爺給她說過，一間屋上用多少瓦，那是算出來的，瓦扣著瓦上了屋頂，嚴(yán)絲合縫整齊干凈。姥爺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搬著高高的云梯從上往下看蓋好的瓦屋，那是他的杰作，他怎么能不欣賞呢？姥爺說從房頂往下看，瓦屋就是一幅百鵲兒圖，層層疊疊的小瓦，像鵲兒翅膀上的羽子，一層壓著一層。站在房底朝上看，屋角立體出檐，瓦屋簡捷明快。在遠(yuǎn)處看，儼然一座宮殿，雖是灰色，卻大氣莊重，也常令人駐足欣賞。

姥爺說，“瓦”上了屋頂，它的使命才開始，過路的人會仰起臉來看小瓦的外觀和品質(zhì)。姥爺捏的小瓦，燒出來的顏色也比普通的藍(lán)色略微深一些。他為了把坯泥拉到位，整日里用兩條胳膊對著大堆的坯泥拍打，再用木槌使勁兒地夯打。在我的記憶里，姥姥就是這么對我說的，姥爺燒的小瓦，過程里有手工拍泥，木槌打泥這一關(guān)。有關(guān)這方面的歷史傳承，我了解過不少地方民間遺留下來的說法，東南有地方叫“踩泥”，中原的禹州做鈞瓷，鈞窯也有這一關(guān)，叫“練泥”。我國幅員遼闊，江河縱橫，坊間制作小瓦的技術(shù)無論拍泥、打泥、踩泥、練泥……其內(nèi)在含義基本都是一樣的，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說法而已。中原土厚，養(yǎng)育了這一民間傳承。

燒瓦的窯是柴窯，全是用樹樁劈開來燒的，瑩藍(lán)色的瓦燒好后像涂了一層洋油，亮亮的锃光起明，頂級的漂亮，還結(jié)實(shí)。三里五村，十里八鄉(xiāng)，遠(yuǎn)道而來的有錢人家去姥爺?shù)母G上訂瓦，都是訂三間屋、六間屋、十間屋上用的瓦，姥爺一年里從年頭忙到年尾，沒有歇下來的空閑。

姥姥說，她和姥爺成親的那一年，她十七，姥爺二十七，比她整整大了十歲。可她一點(diǎn)兒也不嫌姥爺比她大。

一盞盞燈在瓦屋的周圍亮起來了，屋外也燈火璀璨，煙花四起。加上姥爺在十里八鄉(xiāng)的聲譽(yù)，來祝福他成親的人擠破了瓦屋的門。姥姥是這一帶百里挑一的大美人兒。在娘家長到十七歲，爹娘嬌慣她，從沒有讓她下地干過活兒，姥爺名聲遠(yuǎn)揚(yáng)，嫁給姥爺是她做姑娘時心里最想的一件事兒。就在那個晚上，姥爺牽著她的手，從拜堂的正廳走進(jìn)了婚房。

瓦屋是姥爺一只小瓦一只小瓦燒出來后自己蓋起來的。專門為迎娶姥姥蓋的。瓦屋的墻底下九層藍(lán)磚，上面包墻，外熟里生。外熟里生指的是外墻是磚，屋里用泥坯。在那個時代，農(nóng)村娶媳婦這是最氣派的房子。在大紅的繡帳中，姥爺把姥姥白晳柔嫩的手和自己的手合在一起說：妮，往后，后半輩子吧，我們“生死契闊，與子成說”！

姥姥說，她想破了頭也不知道姥爺在洞房里握著她的手給她說那八個字是啥意思。她小心翼翼地問姥爺，姥爺只對她寵溺地笑笑。她二十九歲那年姥爺死了，她后半輩子就守著那八個字。姥爺對她的承諾在她二十九歲之后變成了她對姥爺?shù)某兄Z。

我長大以后，在寒冷的冬夜里，和她一個被窩睡覺，出溜到她的腿底下，使勁兒地用手捏她的小腳。我一個字一個字給她說：“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我問她，我給你講的你明白是啥意思嗎？我說姥爺對你說的“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就是這意思！她說：是不是字里的女人對她的男人忠貞不渝的決心？我點(diǎn)頭說：是！就像姥爺對你那樣的親，那樣的愛，你們倆互相承諾的決心一樣。她懵懵地似乎是懂了，說，你講的字里的女人是不是“我”？一瞬間，她把我摟進(jìn)懷里淚如泉涌，用被子捂著嘴嗚咽，對我說：妮啊，你姥爺他給我的承諾是一輩子的，我也給他一輩子的承諾，我守著瓦屋，一輩子守著他。我從被窩里坐起來，把她摟進(jìn)我的懷里，像小時候那樣伸出手抹掉她臉上的淚珠。

歲月走，她也走，她越來越老了，這種思念蝕骨的痛卻并未減少一分。

瓦屋外的煙花籠罩了整個馬灣村的上空，閃耀的煙花如瀑布飛流而下，馬灣村的小瓦燒匠李山和田妮的婚禮熱鬧了足足三天，壯觀到讓整個馬灣人瞠目結(jié)舌。

母親是姥姥在解放初期送到速成班學(xué)過文化的人，也很喜歡讀書寫字，在我十五歲時曾經(jīng)對我說：能讓父母牽著手，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事兒！母親說，她就希望她的娘和她的爹一輩子都牽著手。

可是，姥爺和姥姥只有十二年?duì)渴值臅r光。姥姥和姥爺在十二年的歲月里，過成了神仙都羨慕的眷侶。他們結(jié)婚七年才有了母親，那一年，姥姥二十四歲。母親兩歲時，她又懷孕了。她說這一次懷孕和懷母親時不一樣。她的兒子心疼她，她沒有任何孕吐，該吃該喝如從前一樣。姥爺喜歡得天天干著活兒哼小戲兒：“……曲盡今宵之樂，這才是：欲求真富貴，唯有帝王家……”

說著說著就到年下了，天冷得出不了屋。長長的冰凌掛在屋檐上。姥姥已懷孕仨月整了，要說胎兒也已在肚子里坐實(shí)落了，誰承想，家里雞下了蛋圍著院子“咯嗒，咯嗒”叫個不停，像是催她下床去收雞蛋。她真的就從床上下來了，穿上鞋出了屋去拿雞蛋。一塊冰從房檐上落下，掉在她的腳邊，她一腳踏上滑出去八丈遠(yuǎn)，肚子與院墻碰撞又彈回來，平身子仰面倒下來摔在地上，棉褲腿里大股的血流出來。姥爺去外村收瓦租天擦黑才回來，姥姥躺在堅硬冰冷的院子里昏死已幾個時辰了。姥爺回來，嚇得腿都軟了，他來不及套車，脫下棉袍裹住姥姥冰冷的身體，抱著她就往柴灣柴郎中家里跑。

那個年過不去了，把姥爺姥姥隔在了年的這邊。姥爺已幾個月沒去他的瓦間干活了。終日抱著姥姥的一雙小腳給她暖，姥姥只要醒來就哭著喊她的兒子。姥爺說：妮，只要你好好的，還愁咱沒有兒子嗎？

此后三年，一直到姥爺死，姥姥再沒有懷過孕。柴郎中對姥爺說，你媳婦寒邪入了體，這輩子也不會再生養(yǎng)了。

三年之后，姥爺郁結(jié)得病而死。姥姥說孩子流掉后的那三年里，她整日以淚洗面。姥爺什么也干不成了，全身心都在她的身上。白天給她變著法做吃的，晚上給她暖腳。帶她到濟(jì)南府逛了十幾天。姥姥說，她一直陷在兒子流掉的那種哀傷的氛圍里走不出。每每在夢中聽到雞“咯嗒咯嗒”催她起來收雞蛋，驚醒之后，就整夜再也不能入睡。

姥姥說，真正要姥爺命的是柴郎中給他說姥姥再也不能生養(yǎng)的事，那是一副毒藥，生生將姥爺毒死了。

姥爺?shù)挠腋觳哺C里長了個毒癤子，姥姥說要在平時，也不算啥，喝點(diǎn)兒去火的湯藥，很快就會痊愈?？蛇@回不行了，膿瘡越長越大，郁結(jié)的旺火一下子把毒瘡供養(yǎng)大了，姥爺疼得整夜里呻吟。

姥姥說，那一年深秋的夜怎么那樣長??！長得她守著姥爺睜著眼到天明。疼得不停呻吟的姥爺只要歇一會兒，看姥姥的眼神就是炙熱的。溫潤的眸子里像有細(xì)流涓涓而淌。姥姥強(qiáng)忍著淚水，依偎著姥爺?shù)纳碜訉λf：我在呢，一會兒柴郎中就來了，我哪兒也不去，就在你跟前看著你。姥爺?shù)难劾锪髀冻鲆唤z柔軟的亮光，嘴角往上翹一下，有安慰的笑意在眼角流出。姥姥說她的那顆心呀鉆心疼，很多年之后，還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只要提起姥爺，提起姥爺這一段往事，她的淚水就會止不住地流下來。

姥姥說姥爺是個大氣沉穩(wěn)的人，喜怒不形于色。他知道他躲不過這一劫了，到死都沒有歇斯底里地讓姥姥難過。他被姥姥的愛意包裹著，陪伴著。四十一歲的姥爺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傍晚走了。姥姥說她再也感受不到那種沉沉的愛意，在安靜的夜里把她摟進(jìn)懷里的溫暖。她把手指放在姥爺?shù)男乜谏?，就感受到有力跳動的心臟，在她的手底下起起伏伏的愉悅。

她成了寡婦。村里最年輕的寡婦。此刻夕陽西下，大片橙黃的光透過瓦屋的天窗、小窗，鋪滿了整個空間。在斑駁粗糲的堂屋地面上，像鋪了一地黃金。姥爺臨死前，放在姥姥手里一個紅銅色的小盒，上面有一把小鎖鎖著，他撕開粗布白夾祅的領(lǐng)口，拿出一把明晃晃的銅鑰匙，輕輕地放在姥姥的手里，小聲對姥姥說，你打開看看。銅盒里是一摞賬單，買小瓦的人家簽字畫押的欠賬單。他對姥姥說：妮，往后你省著點(diǎn)兒花，夠你二十年的開銷了。他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一直看著姥姥，眼底就像月光鋪滿了湖面，蕩起陣陣的漣漪。姥姥的心瞬間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一般，淚水沿著臉頰無聲地流下來，她捧起姥爺?shù)哪樣H上去說：山哥，你別把我丟下呀！

姥姥說，現(xiàn)在回過頭去想，婚后十二年，她和姥爺?shù)南嗵幹胁刂芏嗉?xì)節(jié)，都是姥爺沒有明說的對她的愛意。

姥姥說，姥爺待她好，好得就像她是姥爺?shù)呐畠阂粯?。她的發(fā)絲垂下來，姥爺給她撩到耳后去;她的額頭有汗水，姥爺就用溫厚的手掌輕輕給她擦干凈。她的眼尾泛紅，二十幾歲??！說不盡的柔情萬種。姥姥身體嬌弱，吃不了太咸的飯食，姥爺做的飯菜幾乎都成了淡的。在吃的上面，家里也沒有辛辣刺激的食物，就是因?yàn)槔牙巡怀赃@些東西。姥爺是干重活的人，不吃咸食怎么能行。在他的瓦間坊里，茶壺邊一直放著一碗食鹽水，他喝一次茶水，就把鹽水兌開水里一點(diǎn)兒。姥姥懷母親的時候，五個月了還孕吐得厲害，想吃酸棗。姥爺忙完瓦間的活，就去林子里給姥姥摘酸棗，每次摘棗回來，都被棗樹上的尖刺扎得一手的血。摘一小捧棗子，寶貝似的把腰上的汗巾取下來包著，回到家里，再一個個洗擦干凈，遞到姥姥手里。

姥爺走的那個黃昏，她一直頭枕著姥爺?shù)拇笸忍稍诶褷數(shù)膽牙?，姥爺?shù)挠腋觳惨呀?jīng)抬不起來了，疼痛折磨得他痛苦不堪。姥姥把淚水咽在了肚里，看著黃昏最后一抹流影快要熄滅了。她仰起頭，姥爺?shù)氖肿詈蠡^她曲線優(yōu)美的頸，如同瀲滟的水波流瀉，如同姥爺在捏小瓦時飛速在瓦沿上捏成的一排美麗的小流印子。姥姥說在那個空間里，她與姥爺?shù)撵`魂契合在一起飛進(jìn)了天堂。

多少年之后，我還記起她眼中的淚光，細(xì)碎的淚光，若流星落進(jìn)碧泉。舊時代的秀女們除了在家里學(xué)習(xí)女紅，家庭富裕允許外出的女子們，還會聚在一起打一種紙牌。紙牌叫“洋畫”。柴灣村的柴景元是個心氣極高的男人，他讀過書，長得也高大英俊。他喜歡姥姥。每每打紙牌，他看著“洋畫”中的“七”是個古典大美人，說，這畫兒上畫的就是田妮，好看著呢！又說，妮呀，李山死了，你就跟我過吧，我會比李山對你更好！

姥姥說：元哥，我是個寡婦，寡婦門前是非多呀，以后這話就不要再說了。我哪兒都不會去，一輩子就在李山給我蓋的瓦屋里住。柴景元攆了姥姥十二年，也沒有攆上。最后罷了，也娶妻生子了。

姥姥喜歡穿自己織的瓦藍(lán)色的土布長裙，大擺的。春秋天是碎花的夾祅，冬天是碎花深色小棉祅，黑色的棉褲，外面是大擺瓦藍(lán)色的老土布長裙。長發(fā)在腦后綰著，露出修長的天鵝頸。五官純凈而柔美，唇角始終帶著恬淡的笑。有時候長發(fā)松散，紅唇美艷，嫵媚的氣韻如河水一般清澈，溫暖的氣息像十月里陽光的線條一樣，撒開在野地野花里。柴景元說，她不能與其他女人走在一起，會把其他女人比成渣渣兒！

姥姥喜歡在晴朗的日子里沿著坡地到崗上看瓦屋，許多年一直都是如此。十五歲后我懂得了她一次次回老家看瓦屋的心靈執(zhí)念。瓦屋的小瓦是瓦藍(lán)色的，她的長裙是瓦藍(lán)色的，瓦屋是姥爺蓋的，長裙是姥爺喜愛看的。房子里有姥爺?shù)幕觎`在，裙擺上有姥爺?shù)哪抗庠?，她說她怎么能改嫁呀！

我跟著她，從三歲去崗子上看瓦屋，一看就是十幾年。有一年秋里，下著霧蒙蒙的小雨，她舉著傘抬頭看向瓦屋，看著看著笑了，看著看著又哭了。她后來對我說，她在細(xì)雨里看見了姥爺溫暖的笑容，如同陽光一樣穿透厚厚的雨簾望著她。

夜很長。她說不知從何年起，她已不再懼怕黑夜的到來，身心皆投進(jìn)姥爺?shù)膽驯?。情感及肉體皆暢快淋漓。即使后來她跟隨母親住進(jìn)了城市，這種感覺依然包圍在她的周身。每隔一段就要回老家去看一次瓦屋，這已成了她生命中的約定，不能更改！

剛剛解放的時候，大舅找到鄉(xiāng)里——大舅不是姥姥的兒子，是她婆家的侄子——后來又找到縣里，反映姥爺?shù)耐呶?，讓懂這方面的專家去鑒定瓦屋的價值。后來省里也來了人，再后來人又走了。給大舅的回音是瓦屋屬于普通民居，雖有些年頭，但仿古藝術(shù)價值還不足以列入國家下?lián)芙?jīng)費(fèi)修繕、保護(hù)的行列。但可以在李家傳承下去，作為教育后人立志、認(rèn)真讀書學(xué)習(xí)的典范，建立一個教育基地，讓大家來參觀學(xué)習(xí)李山同志刻苦努力創(chuàng)新制作的精神！

那是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早期的一個初春，是個倒春寒。三月初，雪花飄得又稠又密，一夜之間，天地?fù)Q了銀裝。姥爺?shù)耐呶菰诮粋€世紀(jì)之后的那場風(fēng)雪之夜里坍塌了。那一年，姥姥八十九歲了。

那一年的深秋來得特別早，姥姥大病，被大舅接回了老家。夜里，我陪在姥姥的病榻前給她暖腳。午夜到來，我對著姥姥的耳朵小聲說，“生死契闊，與子成說”是姥爺與你生死相依，不離不棄，發(fā)誓要牽著你的手，和你一起白頭到老，永不分離！

姥姥久病的面容上泛起了紅暈，說，你媽是真的笨哪，我送她去上學(xué)就是想讓她給我說說這幾個字是啥意思，可半輩子了，她硬是不知道，瞎搭讓她上了五年學(xué)。還是我的小妞懂我的心吶！然后，她閉上了眼睛，安詳?shù)厮耍?/p>

責(zé)任編輯 劉 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