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李菁
塔拉斯坎文明在前哥倫布時期曾統(tǒng)治墨西哥西部,并建立了一個可與阿茲特克帝國匹敵的強大帝國?,F(xiàn)今的塔拉斯坎地區(qū)的北部山地是多方言地帶,不同方言所在的村莊存在一定的地理隔絕和族外婚姻交流,而整個塔拉斯坎地區(qū)與主流西班牙語文化區(qū)亦有各種抗爭和融合等相互影響。
7年前去世的前芝加哥大學語言人類學教授保羅·弗里德里希(Paul Friedrich)不僅留下了等身的著作、活躍在世界各地的幾乎個個是奇人的弟子們,還有不少奇聞逸事。其中我最喜歡的一個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天,他在開車從學?;剜l(xiāng)間的家的路上,被警察攔下。警察見是一位英俊儒雅的學者(弗里德里希教授高大英挺,一向以高顏值聞名),車里堆滿了書,便十分禮貌地說:“先生,抱歉打擾了,但是開車的時候是不能看書的?!?保羅用異常真誠又極端驚訝的語氣對警察說:“可是,我讀的是詩??!”
這個認為生命中任何時刻都應該讀詩的人,在語言人類學領域創(chuàng)下了研究詩學和“不確定性”言語研究的范式。
那什么是“不確定性”言語呢?保羅援引過一個有趣的醫(yī)學概念“視差”(parallax,指從不同位置看同一個物體,所見其所處的空間感有所不同)來解釋這個概念,進而對他涉入最深的兩個研究傳統(tǒng)進行反思和推進:一是對于19—20世紀社會學有重要影響的語言相對性(Language Relativity)研究傳統(tǒng);二是扎根于北美文化人類學研究的實地語言人類學研究傳統(tǒng)。保羅的研究范圍廣泛,從北美原住民語言的實地田野調查,跨越到古希臘詩學、古代中國詩學、19—20 世紀俄國詩歌傳統(tǒng)的研究,他還涉獵基于隱喻與轉喻的政治語言的經濟學影響等領域。即便在群星璀璨的芝加哥大學人類學系,他也是以博學聞名的。他的研究主題看似分散,卻貫穿著統(tǒng)一的主題,可以簡要概括為:在語言人類學研究中加入對個體想象力的考慮,同時考慮深受文化傳統(tǒng)限制的個體或群體語言(語言風格)對于個體想象力的塑造。
這里先舉一個比較好懂的例子吧。保羅有一個長期的田野調查地點,在20多年里,他收集了大量的語言學(語用學)研究數(shù)據(jù),以此對“言語共同體”(speech community,指基于相互理解的交流形成的群體,通常交流中使用多種語言而沒有單一優(yōu)勢語言)概念自帶的不確定性提供了一個有趣的例子:他的樣地在現(xiàn)今墨西哥西北部的塔拉斯坎(Tarascan)地區(qū),這個地區(qū)的北部山地是多方言地帶,不同方言所在的村莊存在一定的地理隔絕和族外婚姻交流,而整個塔拉斯坎地區(qū)與主流西班牙語文化區(qū)亦有各種抗爭和融合等相互影響。因此他采訪的每個個體都是多語(multi-lingual)使用者,無論從親緣關系還是所在地域來看,每個個體都不止擁有一種語言意識形態(tài)(language ideology)。 比如說,一個在A村莊的男孩有可能擁護A地方言,但如果他父親是從B地過來的,那么他可能擁護B地方言,他也可能擁護從C地嫁過來的母親所代表的C地方言,或其祖父擁護的D地方言。從保羅的數(shù)據(jù)上看,真實情況是每個個體都在使用各自家庭通用語(一個家庭中來自ABCD各地的成員最終要選擇其中一種方言作為家庭通用語)的同時,混入各種差異很大的語匯。這個個體最終擁護哪一種方言或使用哪一種(幾種)方言中的詞語進行對話和創(chuàng)作卻完全憑自身的想象。研究做到這里便能發(fā)現(xiàn),不僅早期建立塔拉斯坎語字典的努力顯得如此不符合實際,甚至此后的研究者把不同村莊的方言作為研究單元,亦會在混合程度各異的混合語使用者面前產生具體分析上的困難。保羅由此提出了把個體想象力(他定義為“個體的知識、認知與感知的整合”)納入分析框架的設想。
回到保羅對語言相對性研究傳統(tǒng)的推進。他認為詩歌(或詩意語段)是整合語言的音樂性和神話(具體的神話故事和社會群體的心靈史)最重要的現(xiàn)象。他的研究很大程度是基于對俄國語言學家雅各布森詩學的詮釋。雅各布森非常重視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在語言結構中提出的聯(lián)想和句段的二分模式,他把這一典型的二元對立用于詩歌研究,發(fā)展出選擇軸(selection)和組合軸(combination)的對立,或者說隱喻(metaphor)和轉喻(metonymy)的對立,并將它們視為人類語言最基本的兩種運作方式。選擇的過程是隱喻的,一符號被另—符號替代,基于二者具有相似性或相異性、同義性或反義性的對等原則(equivalence),比如“兇猛”與“雄鷹”相似。組合的過程是轉喻的,一符號與另一符號相鄰近,基于二者具有連續(xù)線性的毗鄰原則(contiguity),比如從組成部分講“翅膀”與“雄鷹”相鄰近,從空間距離講“天空”與“雄鷹”相鄰近。
如果說在一般規(guī)范語言中,我們根據(jù)對等原則在選擇軸里選出符號,然后把它們組合在一起來傳達思想,那么詩學語言與一般規(guī)范語言的運作方式有很大不同,它不是普通句法,而是一種建設性的構造。在詩歌中,我們不僅在隱喻的選擇軸上要注意對等原則,而且在轉喻的組合軸上如語音、節(jié)奏、句法等方面也要注意對等原則,從而在隱喻和轉喻雙軸上形成相似、對稱、平行等顯著關系。這就是雅各布森作出的說明:“詩學功能把對等原則從選擇軸上投射到組合軸上。對等被提升為句段的構成方法……一旦詩歌將語音的對等投射到句段層面,那么語音的對等不可避免地造成語義的對等,并導致語義上的歧義和含混?!案郊釉谂徯陨系南嗨菩再x予詩歌以象征性、復雜性和多義性的實質……在詩歌中,由于相似性被投射到毗鄰性上,致使一切轉喻都帶有些許隱喻特征,而一切隱喻也同樣帶有幾分轉喻色彩?!?/p>
保羅在總結以上對詩歌語言的思考時說:“含混性(ambiguity)是一切以自身為中心的訊息不可剝奪的內在屬性,簡而言之它是詩歌的必然特征?!?論述詩歌語言的不確定性時,保羅解釋了從視覺到聽覺,經由心理層面投射的一個維度。這個視覺層面銜接的是神話及儀式實現(xiàn)的途徑,其投射在語音層面則是詩歌實現(xiàn)的途徑。
我們來看看保羅是怎樣用十四行詩為例子闡述詩歌語言的不確定性的。他簡述了十四行詩起源和傳播的歷史,然后告訴我們在各段具體的歷史時期和文化環(huán)境中,十四行詩作為一種框架容納從宗教詩歌、宮廷詩歌到世俗小曲、口頭風格等各種形式。而無論創(chuàng)作主題為何,成形的詩篇都以其特殊的音律和句式把這些具體創(chuàng)作變?yōu)榉先藗兿胂蟮摹霸姼琛?。這種想象力是由十四行詩的語言形式塑造的,所以隨著不同時代的心靈對這種語言形式的不同認知,十四行詩的詩歌語言對于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意義必然會發(fā)生改變。比如,當十四行詩在15世紀早期傳入伊比利亞半島時,“黃金世紀”(西班牙古典文學的黃金時期)的詩人或以其反映內心世界,或以其呈現(xiàn)瑰麗的辭藻形式,皆是時代精神的投射;然而在當今的英國和美國,十四行詩是作為某種古典傳統(tǒng)文體的典范被認識和教授的,即便其生命力和魅力依舊,所承載的意義已有很大轉變。
芝加哥大學語言人類學教授保羅·弗里德里希。
對應于十四行詩傳統(tǒng)的研究,保羅反方向列舉了另一項研究素材:夢境,闡述被認為是偶然和混亂的語言形式——夢境語言——如何規(guī)律地反應了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模式。
以上稍舉了幾項保羅·弗里德里希教授盛年時期的研究,他系統(tǒng)地反思了語言人類學研究中偏重語言的“認知-指向性”(cognitive-referential)的傳統(tǒng),認為語言相對性研究過于偏重這一傳統(tǒng),而對語言的詩學功能和詩歌語言的意義考慮不足。在保羅的想象中,語言是從秩序至混沌的連續(xù)體,其混亂的一端往往指向個體想象力和語言發(fā)展所需的創(chuàng)造性,這些在語言學家們尋覓秩序和規(guī)則的研究中往往被忽略。在詩歌研究中,這種傾向則具體體現(xiàn)為忽略詩歌語言的不確定性和獨具的含混性。
我與保羅從未見面,但我們有過一些手寫書信交流(他不使用電子郵件)。當我把300多頁的博士論文打印出來寄給他后,他在給我寫的最后一封信中說:“我看完了你的論文,很為你的博學感到欣慰。真希望能和你好好聊聊,可惜我的生命已經快要走到盡頭?!?隨信附上了他詩集的中文譯本,書名為《金翅雀的一瞬》。
(責編:劉婕)
本文主要論述保羅·弗里德里希教授最重要的一本語言人類學著作《語言視差》(Language Parallax)。筆者個人非常喜歡的是兩本他不歸為人類學研究的著作,一本是《阿弗洛狄忒的意義》,一本是《俄羅斯詩歌中的音樂》。他在這兩本書中分別對神話在不同歷史與文化傳統(tǒng)中的變形與詩歌語言的音樂性本質做了非常精彩的論述。
yellow butterfly
黃色蝴蝶
early Junes first harbinger:
六月上旬,第一次預告
colors of autumn
秋天的色彩
its early summer
初夏
first hay in,first chicks away
第一批干草來了,第一批小雞走了
first yellow elm leaf
第一片黃色榆樹葉
traffic dust covers
路邊塵埃覆蓋
their leaves but the mulberries
它們的葉子,但桑葚
will be succulent
清甜多汁
Morning Glory Lane
晨光大道
goes through Flowering Dogwoods
走過繁花盛放的狗木
to a car graveyard
來到汽車墳場
by the railroad tracks
鐵路旁
butts,broken bottles,a stand
煙蒂,破瓶子,花攤子
of Purple Loose-Strife
賣紫色千屈菜
the Valleys redbuds
山谷的紫荊
are flowering ice crystals in the winter sun
冬日下盛放的冰晶
作者:保羅·弗里德里希? ? ?摘自《金翅雀的一瞬》
譯者:宋子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