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驍純
在2004年第十屆全國美術(shù)作品展覽上,水墨畫《夢里家鄉(xiāng)披綠裝》吸引了我,一看作者,是延佳黎。其實,我認識延佳黎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但她為人低調(diào),以致直到那時,我才開始了解她的藝術(shù)。近來看了她更多作品,方知十屆全國美展上的那件獲獎作品只不過是她藝術(shù)的一個背影。
佳黎的畫,有的墨色較重,但最成功而又最具獨立走向者則是她的淡畫。那些畫恬靜淡雅,將虛空境象推到了極端,物象輪廓模模糊糊,有時簡直是一片空蒙,難尋形跡,但在虛無縹緲之中,卻有生生不息的活力。在她那淡而又淡的筆下,依稀可以見出黃土高坡、花卉草木、戲劇人物、佛像菩薩……無論凡圣,皆靈動感人,散發(fā)著蕓蕓世間的生機。
她的畫可以稱為沒骨淡彩水墨寫意畫。
沒骨,指其至潤至淡至虛的彩墨洇染為主,勾皴極為吝嗇,甚至根本不用;淡彩水墨,指其潤墨淡彩為基調(diào),濃筆極為罕見,甚至根本不用。
寫意者,既對應(yīng)于工筆又對應(yīng)于寫實,其形態(tài)特征有四:一謂寫其大意,“刪繁就簡”是也;二謂寫其筆意,“筆韻墨章”是也;三謂寫其意象,“離形得似”是也;四謂寫其意氣,“抒發(fā)胸臆”是也。佳黎的畫清爽洗練,是為“寫其大意”?!皩懫湟庀蟆敝甘裁茨??以她的山水為例,作品多繪西部黃土高坡的鄉(xiāng)土景致,但風(fēng)物人情,皆非鏡頭可?。慌qR樹屋,不拘寫實藩籬。遠景不遠,除天際處,大都平面鋪陳;近景不近,至虛至淡使整個境象都推得很遠很遠,呈現(xiàn)出空幻迷離的悠遠意境?!敖裹c”非一,視線隨落筆而遷移;“滅點”皆無,足跡隨取象而馳游。整個畫風(fēng)不求工致,散漫閑縱而景幻;用筆著色不尚纖濃,恬淡虛無而情真。
延佳黎《物鏡2010·一》,97×59厘米,生宣水墨,2010年作。
所謂抒發(fā)胸臆,一切境語皆心語也。虛淡渺遠的黃土地,是恍惚而又清晰的童年記憶的追夢,是漸行漸遠而又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戀情結(jié),是不斷失落而又不斷守望的精神家園,是靈魂在紅塵內(nèi)外的漫步和飄零。佳黎的簽名,撲朔迷離,朦朧混沌,若有若無。有我?忘我?一時竟不分也。還有兩種而或出現(xiàn)在山水樹石間形象,可以視為類簽名、準簽名。一種是小人,似裸非裸,似童非童,男女不辨,不繪五官,或為淡紅,或為留白,淡淡的,不注意很容易被忽略。這是一個招魂的象征符號,似乎是精神荒蕪的現(xiàn)代人對故土上原始靈魂的遠眺。還有一種是小驢,造型如漢塑童畫般稚樸可愛,那也是一個象征性的符號,似乎是生存危機的現(xiàn)代人對故土上原始生態(tài)的眷顧。
有一組蓮花,是她的精品。荷花常喻高潔人格,芙蓉常喻美人,在佳黎畫中,蓮花如云如煙、如幻如仙,更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禪喻。傳說釋迦牟尼前生悉達多太子出世后即行七步,步步生蓮,所以蓮在佛教中無處不在。佛國稱“蓮界”,佛經(jīng)稱“蓮經(jīng)”,佛座稱“蓮座”,蓮不畫殘枝敗葉。佳黎筆下的蓮,寥寥數(shù)筆卻又具體入微,無欲無念卻又生意盎然,是生動直觀的,又是虛無縹緲的;是感性世界的,又是圣潔遠塵的。她沿著周思聰荷花系列的藝術(shù)取向?qū)⑻撿o空靈的意境推向了更虛靜、更空靈、更超曠的絕境。淡淡中的濃淡變幻,淺淺中的深淺層次,塑造出無限渺遠而又如在目前,浮動著神秘氣韻和恍惚光感的空間意境??沼胁槐嬷持劣诖苏撸嬛兄∫?。
與淡彩蓮花對應(yīng),她還畫了一組墨玉蘭,兩者美學(xué)追求上是一致的,但玉蘭在佛教中卻沒有那么復(fù)雜的象征寓意,這說明佳黎所追慕的畫中禪意是東方式形而上的訴求,并不膠滯于宗教本身。
禪意離不開意境,意境離不開空間,但空間又不等于意境和禪意。蔡小石在《拜石山房詞抄序》中談到讀詩三境:“始讀之則萬萼春深,百色妖露,積雪紵地,余霞綺天,此一境也。再讀之則煙濤澒洞,霜飆飛搖,駿馬下坂,泳鱗出水,又一境也。卒讀之而皎皎明月,仙仙白云,鴻雁高翔,墜葉如雨,不知其何以沖然而淡,翛然而遠也?!贝巳扯加锌臻g境象,然一境目與物會,二境情與景愜,三境意與境渾;一境靜默以觀景,二境放浪以暢神,三境虛空以融禪。
無非無,無乃無所不容;空非空,空乃廣納萬境;靜非靜,靜乃群動之根。佳黎的精神指向正應(yīng)了老子的話:“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p>
在畫中刻意求禪則非禪,面對大千世界有清靜心方可繪清靜畫,然有清靜心未必有好畫,心畫不二,是一種才情,可遇不可求。
談佳黎的畫不能不談她的筆墨,當意象與筆墨融為一體時,繪畫才真正成為佳黎精神與天地同游的載體。
延佳黎《蓮2011·四》,96×59厘米,生宣水墨,2011年作。
石濤說:“我自用我法。”創(chuàng)立我法,有苦求得之,有感悟得之;有有意得之,有無意得之。延佳黎不主張刻意求法,強調(diào)筆墨隨性隨感而出,當屬后者。下文所說的“水攻”,不是延佳黎的有意追求,而是我對她的筆墨主要特征的概括。
談她的筆墨不能不談她的“水功”——用水的功夫,談她的“水功”不能不談她的“水攻”——水法的攻堅。一切成敗,水為要津。
“水攻”是“墨攻”的延伸,要說“水攻”,先說“墨攻”。
在水墨畫中大面積使用水墨洇染,并“努力探索與傳統(tǒng)筆法具有抗衡力度的新墨法”的嘗試,我謂之“墨攻”。有人以為文人畫已經(jīng)窮盡了筆墨,其實不然,從元四家到黃賓虹,文人畫重點發(fā)展了筆法,在墨法上,還留有很大的發(fā)展空間。在水墨畫初興的唐代,曾有一股狂放的水墨旋風(fēng),代表人物如張璪、項容、王默,但這股風(fēng)的傳承卻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唐代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認為這類畫“不見筆蹤,故不為之畫”,“不堪仿效”。此論語定乾坤,影響畫壇千余年。后世雖有米家父子等人著力攻墨,但終非主流;雖有梁楷等人以潑墨入畫,卻不以潑墨立腳。針對這種狀況,近20年來,一批藝術(shù)家展開了墨攻,如劉知白之潑和破,谷文達之潑和沖,周思聰之漬和染,晁海之積和漬,劉慶和之破和漬,周京新之寫和離,田黎明之染和漬,李津之破和染……由此迎來了中國畫史上墨法空前發(fā)展的時代。
我用“水攻”來說延佳黎的畫,有幾層含義:其一,“墨攻”也是“水攻”,是在水墨交融的關(guān)系中加大了水的比例;其二,“水攻”也是“墨攻”,也屬于世紀之交的“墨攻”大潮的組成部分,只是又進一步加大了水的比例;其三,在至潤至淡至虛、較多用色兩個方面,延佳黎與田黎明構(gòu)成上下文關(guān)系,均可列入“水攻”,但攻略不同,內(nèi)涵各異。
“水攻”的最大難點同于“墨攻”而又甚于“墨攻”——水至柔也,能否蝕金?水至宛也,何以穿石?至潤至淡至虛的彩墨洇染,畫面效果往往容易虛柔纖弱、輕浮淺薄、萎靡疲軟。綿里如何裹針,潤淡如何見骨,虛無縹緲如何力透紙背?這是延佳黎面對的主要難題。中國文化不論如何變化,“外柔內(nèi)剛”之血型萬古不移,宏觀至于道與德,微觀至于法與技,概莫能外。因此,“骨法用筆”“力透紙背”的古訓(xùn)在水墨畫中將繼續(xù)生效。
黃賓虹有“七墨”之論:濃、淡、破、潑、積、焦、宿。其中濃、淡、焦屬墨性而非墨法。新墨法擇其要者有九:破、潑、積、宿、沖、漬、染、寫、離。濃筆未干淡筆破之或淡筆未干濃筆破之謂之破,水旺而筆筆緊隨如潑出者謂之潑,干后反復(fù)疊畫謂之積,硯中隔夜干墨直接用濕筆揉蘸后用之謂之宿,干后或半干以水沖之謂之沖,有意保留邊緣似線非線的洇染痕跡謂之漬,趁濕用淡筆將漬痕溶開謂之染,酣墨淋漓但筆痕清晰而如書者謂之寫,利用宣紙的分離機制使前后筆之間以白色水線間離謂之離。其中“寫”為諸法之主,誠如黃賓虹云:“潑墨亦須見筆”“畫先求有筆墨痕,而后能無筆墨痕,起訖分明,以致虛空粉碎,此境未易猝造”。
延佳黎《戲人2010·一》,96×59厘米,生宣水墨,2010年作。
延佳黎的“水攻”多法兼用而以積法勝,此積法與晁海的積墨構(gòu)成美術(shù)史上下文關(guān)系,但又以淡積彩積而獨勝。她的畫,淡而厚,潤而澀,松藏拙,柔藏骨,沒有潤筆淡彩最易出現(xiàn)的浮、滑、軟、媚。這里最重要的是“見筆”:所繪蓮花、玉蘭,雖筆蹤縹緲卻乃筆筆寫出,雖不拘中鋒卻“起訖分明”;所繪黃土高坡,筆痕更加含混不清,但都是一筆一筆繪成。“見筆”只是打好了基礎(chǔ),還沒有解決筆力的問題。既然拋棄了中鋒用筆、萬毫齊力、一波三折、蟲嚙木、追畫沙……一整套的古典筆力規(guī)范,就必須創(chuàng)造出新的筆力規(guī)范。佳黎在這里最主要的攻略就是漬和積。漬法使筆痕清晰,盡管很淡很淡;積法使筆痕厚實,盡管很淺很淺。延佳黎的淡積彩積可以說是不厭其煩、不厭其多,以致紙面起毛、起皺、起粒。這種方法,使淡筆的通透性成為有阻力的通透性,使?jié)櫣P的流動性成為有筋骨的流動性,并在極虛極淡極潤的狹窄色階中求得了微妙而又豐厚的色層和墨層。
運筆施墨有狂有逸。狂者,“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fā)之”。(韓愈)其行也若奔馬,所向無定,左失右補,險象環(huán)生;逸者,“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蘇軾)無為而為,無怨而怨,無諍而諍,以無我為有我。佳黎的作畫狀態(tài)更傾向于后者,她的淡積和彩積,干后畫,畫后干,干后又畫,畫后又干,一遍又一遍,一筆又一筆。在這個過程中,物象已漸漸退居二線,運筆施墨走上了前臺,精神更大程度地投向了筆墨,這時,在某種意義上,筆墨即精神,精神即筆墨。這是一種過程魅力:在筆與墨的交錯中,靈魂得以跡化;在水與色的滲化中,生命得以延伸;在積與染的反復(fù)中,精神得以生發(fā)。在作畫中,筆跡與漬跡偶然疊壓而又彼此吞噬,而或游魂無著、尸跡雜陳,一旦進入佳境,則神遇而跡化,混沌漸開而體象漸立,語言漸具而精神漸充。不存在的東西萌生了,贅生的東西消逝了,僵硬的東西靈動了,腐朽的東西神奇了。所謂創(chuàng)作,就是生命在積漬點染中的敞開。
清靜在行筆之中,淡泊在暈色之中,無為在落筆卻幾乎不見筆之中,凈空在著色卻幾乎不見色之中。所以我說:“當意象與筆墨融為一體時,繪畫才真正成為延佳黎精神與天地同游的載體。”
(作者為美術(shù)史論家、美術(shù)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