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燼 白 雪
掃除、貼春聯(lián)、祭祖、團年、守歲、拜年、登高皆是過春節(jié)的習俗,其中很多習俗日漸簡化或淡化,然而,“同飲共餐”一直處于春節(jié)習俗的核心位置,代代相傳。按照川東北地區(qū)的慣例,春節(jié)期間的“同飲共餐”始于年終歲末的婚宴,其次是在除夕當天家庭內部的團年飯和正月里的“走親戚”(就主家而言,稱為“待客”),結束于正月十五街坊鄰里的元宵燈席。這些習俗無一例外承擔了食物與社會交換、圣俗世界分隔、群體情感聚合的功能,正是基于不同群體間的多種社會互動,聯(lián)結著多重社會關系網絡,形塑著當地的社會文化結構,維持著家庭、鄰里和鄉(xiāng)村共同體之間的秩序。
同飲共餐,指同桌宴飲、饗食,它既是一種食物消費行為,也是一種社會交往行為。人類學家對“共餐”(commensality)的研究大致分為三個時期[1]: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泰勒、弗雷澤、史密斯、范熱內普、涂爾干、莫斯等學者主要關注儀式共餐,將共餐與祭祀相連,把被神圣化的食物當作人與神靈溝通的媒介,探討共餐儀式與超自然力量的關系;20世紀20年代至20世紀70年代,以馬林諾夫斯基、拉德克里夫-布朗、埃文斯-普理查德為代表的人類學家將注意力轉移到世俗共餐上,圍繞親屬共餐、社群共餐、姻親共餐,探討了食物激發(fā)群體社會情感、加強社群內部團結、促進社區(qū)整合的功能;20世紀80年代以來,共餐研究呈現出多元的視角與維度,不同學者從共餐的政治作用、互惠關系、象征意義、社會記憶塑造、族群邊界建構等角度展開了廣泛的研究。本文聚焦于川東北巴中市恩陽區(qū)與南充市儀隴縣交界地區(qū)春節(jié)期間的“同飲共餐”習俗,闡釋其蘊含的本土意味,探究其對于農村社區(qū)治理的啟示意義。
團年飯,也稱年夜飯,特指在年末除夕的舉家共餐習俗,意指闔家團圓聚餐。雖被稱為“年夜飯”,各地團年的時間卻不同,我國北方地區(qū)多在晚上進行,而南方地區(qū)卻各有差異。在巴中、南充兩市交界地區(qū),不同姓氏團年的時間遵循各姓沿襲下來的傳統(tǒng)習俗,比如文姓家族是在除夕當天的凌晨團年,鄭姓、胡姓家族在晚上團年,王姓、李姓、石姓、汪姓、陳姓等姓氏則是在中午團年。值得注意的是,與此相對應,不同姓氏每年過“月半節(jié)”(即“中元節(jié)”)的時間也不同,文姓在農歷七月十二晚上祭祖,王姓、李姓、石姓等在農歷七月十三祭祖,鄭姓、胡姓在農歷七月十四當天祭祖。據調查,這兩種習俗源于當地民眾的先祖在“湖廣填川”時期到達該地區(qū)的先后順序,即文氏來得早,所以除夕凌晨過年;王氏、石氏來得較早,故中午過年……以此類推。
團年前的重頭戲是上墳、祭祖。早年間,人們走路去上墳,由于墳地之間相距甚遠,最長需要用四個多小時?,F在,鄉(xiāng)村已經實現村村通,許多人家選擇開車去上墳,耗時減半。文姓人家選擇在除夕前一天去給逝者上墳,而其他姓氏在除夕當天去祭祖。祭祀的是橫跨三四代人的家族近祖,除直系親人外,也會祭奠關系較為親密的旁系親屬。所用“犧牲”是煮熟的一坨豬臀部分的肉,方正有形,此為遵古訓,“割不正不食”,當地稱為“刀頭肉”,指宰殺牲口的第一刀,專門用于祭拜天地、祖先、灶王等,據傳,此俗源于宋朝。祭品還有兩杯酒、一對蠟燭、三支香、一沓草紙和一掛鞭炮,或適當供點水果、餅干、糖果。
祭祖自有其講究和禁忌。一般來說,由家庭中的未婚子女與其父一起上墳,而母親則留在家中操持團年飯。若女性正值例假期間,則不能去上墳,因為這樣會被視為對祖先“不潔”,恐“污”了祖先,以后會招致不好的結果。根據人類學的研究,在許多文化中,經期女性被劃為“不吉”的范疇,如若犯禁,恐危害他人的身體健康、家宅安寧,甚至會象征性地污染社會秩序[2]。祭祖燒紙的時候不能離火堆太近,傳說若是被火燎了頭發(fā),則會使當事人生病甚至發(fā)生更嚴重的事情。
回家團年、開飯之前同樣存在祭祀習俗。開飯前,需要在堂屋和廚房祭祀神靈,前者以“刀頭肉”為主要供品,后者采用煮熟的整塊豆腐干。堂屋敬奉的是家族故去的歷代宗親,尤其是近幾代去世的家祖,同時,也包括土地、財神及其他神靈;廚房敬奉的是家神灶王或東廚司命,根據傳統(tǒng),用素食供奉。無論是祖先信仰,還是灶王、土地信仰,但凡敬奉,都需要遵守“誠敬之道”,躬身、作揖、莫欺心,以便祈求丁財兩旺、金玉滿堂、闔家順遂、五谷豐登、風調雨順,這些儀式實踐體現的都是當地民眾在長期農業(yè)生產實踐中對土地豐產和生殖之力的祈求、對尊老孝親家庭倫理的遵守、對敬天法祖與天人合一思想的傳承[3]。敬完神靈、放完鞭炮之后,各家將堂屋大門關閉,關起門來團年,以防他人叨擾或闖入。直到團完年以后,再把大門打開。
團年期間最重要的禁忌就是外人的“闖入”。外人對團年時同飲共餐的“闖入”是極為不吉利的事情,甚至事關生死。據調查,當地有一對表姐妹,其中一位姑娘的父母在外省過年,團年時被廠里的老板“打擾”了;另一位姑娘的父親凌晨過年時,有陌生人向他借火、問路,同樣也被打擾了,且其父在上墳時出現了幻聽,聽見了有人砍樹的聲音。種種不祥征兆或“預示”導致兩姐妹在該年的意外去世以及她們外婆的不幸受傷。雖然姐妹兩人死于一氧化碳中毒,但是,人們往往會把常人眼中不經意的偶然和事實的必然聯(lián)系起來,做出對系列事件的“本土性因果解釋”,即便這種解釋并不科學。
總的來說,團年飯前后的多種行為,其目的是為了達到“團”的聚合作用,但悖論在于,系列行為和習俗很好地區(qū)隔了神圣與世俗、圣潔與污濁、熟悉與陌生、新與舊、自我與他者等二元世界。同飲共餐之前,需要祭祀祖先、敬奉神靈,而祭品如“刀頭肉”、豆腐干是世俗之物,只是在此種場域中被神圣化,通過圣化的食物,人類方能與祖先、神靈進行溝通,同時這也是人類與神靈的交換,祈求神靈庇佑家宅、驅除厄運,這與早期人類學對共餐的研究一致,即共餐儀式往往與超自然力量相聯(lián)系,反映了當地人的生產生活方式及其與自然界關系的認知和建構。
同樣地,當地團年時的“關門”舉動也尤為特殊,它將門外陌生的、不可控的、不可預知的或邪惡的世界與門內熟悉的、可控的、溫情的世界分隔開來。人們祭完祖回來,從神圣的、逝者的世界過渡到世俗的、生者的世界,使家庭內部聚合、融入;吃完飯后,從一個舊世界打開門,迎接并融入一個新世界中。因此,“過門檻”這一無意識行為,某種程度上符合范熱內普關于“邊緣禮儀”或“過渡禮儀”的敘述,即關于門檻的禮儀并非“融合”禮儀,而是為聚合準備的禮儀,其實質是為邊緣禮儀作準備。
與團年飯一樣,走親戚是中國春節(jié)的保留習俗。川東北鄉(xiāng)土社會就是費孝通先生所稱的“熟人社會”,其社會關系結構呈現“差序格局”特征。走親戚也叫“走人戶”,是當地祖輩傳下來的習俗,被走親戚的主家招待客人的共餐宴席可謂正月里的重頭戲。與“正月初一不出門”的說法不同,川東北地區(qū)每年正月初一開始“走人戶”,一般說來,一戶親戚家里吃兩頓飯、待一天,親戚多的人家,直到初七、初八才能走完。至于哪天走哪一家、由誰家待客,大致按照直系親屬間的長幼秩序進行,若是有年輕人需要提前出門工作或新婚夫婦“拜新年”的,則可以靈活調整。
待客餐是當地最為忙碌的正月習俗。首先,待客的人數多,來的客人除了父親一方的兄弟姐妹及其家人,母親一方的兄弟姐妹及其家人,以及剛締結婚姻的“親家”,有時候“干親家”也會來,“干親家”是當地兒童因體弱多病而為了好養(yǎng)活,通過看“八字命”拜的干爹、干媽,有些親戚眾多的大戶人家,一次待客將近三四十人。其次,食材準備和處理繁復,在有集市周期的鄉(xiāng)村,年前就得準備食材,待客當天,午餐、晚餐每餐十來個菜,慢燉、清蒸、油炸、涼拌、煎炒以及熬制飲料,備菜、掌勺、打下手,可謂“七個廚子八個客”。就實質內容而言,“待客”活動提供了一個展演的“前臺”。赴宴之前,人們精心裝扮,穿戴為慶祝春節(jié)、迎接新年而準備的新衣服,通過社會學家戈夫曼所謂的“印象管理”參與到待客活動中。同飲共餐之時,主、客雙方會通過餐桌上的食物、席間的話語展示自己的財力、名聲等,比如誰家買了新車、新房,誰家子女今年升學、找了好對象,誰又申請了項目。結束之后,主客雙方根據現場反饋,在“后臺”進行活動總結,為下一次或來年待客做調整。
更重要的是,“待客餐”還是經由食物交換串聯(lián)的凡俗儀式活動。待客餐聚集、聯(lián)結的是基于血緣關系、姻親關系的親屬,它是對大家庭的有效整合和集體意識凝聚,同時通過眾親友反饋確認小家族的地位、強化家庭內部的認同[4]?;顒咏Y束,主家會給新婚夫婦“打發(fā)錢”(給拜年紅包),即便新人并未到場,但禮節(jié)不能少,這是對新成員融入大家族的認可。同時,“干親家”待客,要給干兒子或干女兒在前三年買衣服、買碗筷、給禮節(jié)紅包,因此,“待客”也是對類親屬或者擬制親屬關系的聚合。換言之,食物共享“與食物禁忌一道,被用于調節(jié)不同群體之間的關系,共享食物成為暗示兄弟姐妹般親密情感、表示一個群體的共同成員”[5]。同飲共餐是一種聚合禮儀,既保持了“氏族之間及氏族次生群體之間的關系,加強了社會團結,還對法律和習俗關系起到了維持作用”[6]。
俗話說,“三十的火,十五的燈”,這指的是在除夕和正月十五這兩天各家需要燈火通明一整晚?!盎饦溷y花合,星橋鐵鎖開”則是對上元燈節(jié)的詩意刻畫。燈,從照明工具到傳統(tǒng)文化符號,有著漫長的歷史過程和深厚的底蘊。川東北地區(qū)元宵佳節(jié)的“燈”,自有其地方文化基因,而“元宵燈席”更具有當下意義。
疫情放開后的第一個上元節(jié),當地三蛟鎮(zhèn)舉辦了“傳承民俗文化·助力鄉(xiāng)村振興”元宵活動。當天下午,民俗文化負責人一行會攜帶自制的“水龍”“火龍”和鑼鼓、香蠟紙錢、“刀頭肉”去社廟“拜山頭”“敬龍神”,祈求合境平安、風調雨順。之后,腰鼓隊、舞龍舞獅隊、禮樂隊挨家挨戶巡街拜年,被拜年的人家給個隨禮、隨喜紅包。有時,也會邀請川劇班子在鄉(xiāng)鎮(zhèn)戲臺演出。夜幕降臨,人們聚集在鄉(xiāng)鎮(zhèn)小學操場,觀看舞龍燒花的百年技藝。結束之后,開始“吃燈席”。
據調查,“吃燈席”源于清末民初,早年間由于物質條件有限,人們各家出一個菜,將食物與人聚集一處,以共享食物、慶祝豐收、鄰里互助。鄉(xiāng)鎮(zhèn)的“燈席”以樓上樓下或獨棟的兩至三戶人家為一席,由政府紅底黑字張貼出來,之后人們自行商量菜式即可。后來,“燈席”逐漸演變成“長街宴”,每家各出三四個菜、幾瓶飲料,沿馬路、街邊設宴,供父老鄉(xiāng)親以及遠道而來看表演、參與活動的朋友同飲共食。屆時,皓月當空,火樹銀花,家人、鄰里、鄉(xiāng)親以及區(qū)縣的朋友談笑風生,好不熱鬧。
食物通過在人際間的流動界定出特定群體,并在內部創(chuàng)造維系社會延續(xù)的紐帶[7]。吃燈席,一種古老又新興的儀式活動,它既是對傳統(tǒng)民俗文化的恢復和振興,也通過同飲共餐、交談甚歡對鄰里關系進行了情感強化。樓上樓下、左鄰右舍、五湖四海的人們以“吃燈席”活動為載體,提升了對村落共同體的情感認同,并為社會關系的維系、和諧社會的創(chuàng)建、基層社會的治理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年味兒”淡了嗎?家園感、歸屬感弱了嗎?物質豐富,團年飯改為吃火鍋,少了一簞食、一豆羹的慢動作;交通便捷,人們上墳、走親戚都坐車,缺了漫漫長路上的一言一語;生活忙碌,三年五載不識街坊鄰居。維系家庭關系、鄰里關系、村落關系、區(qū)域關系的同飲共餐習俗,未來向何處去?由上觀之,人們延續(xù)吃團年飯的千年傳統(tǒng),保留走親戚和待客的繁復禮節(jié),恢復吃燈席的百年習俗,實質在于人是關系性的存在、是社會性的生物,人們通過重塑、打造或神圣或凡俗的活動,賦予不同活動中、各種關系之間食物交換、圣俗分隔、情感聚合、意義強化的儀式內涵,并將活動固化、傳承為習俗,以使世代昌隆、根骨永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