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麗 高奇琦
2023年2月,中共中央和國務院印發(fā)了《數字中國建設整體布局規(guī)劃》,這意味著中國的數字化進程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目前一個規(guī)模龐大且影響深遠的元宇宙空間正在形成。元宇宙空間可以被理解為未來數字空間的一個集合體。我們需要思考的核心問題是,何種本體論可以解釋這一元宇宙空間。另外,元宇宙空間蘊含著改變傳統(tǒng)秩序的巨大潛能,那么在這一過程中最重要的行動主體為誰?阿蘭·巴迪歐(Alain Badiou)提出的極具特色的數學本體論思想可以為我們探尋這些問題提供啟示,從而為元宇宙空間建設的本體論與行動哲學問題提供可能的答案。
讓-保羅·薩特(Jean-Paul Sartre)所主張的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是巴迪歐研究的起點。同時,薩特的思想也成了巴迪歐在此后研究中時刻關注的本體論問題的緣起。之后,巴迪歐成為路易·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的學生,并借鑒了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理論,如“認識論斷裂”中的內涵。巴迪歐的核心概念“事件”便源自這樣一種“認識論斷裂”,認為事件首先是作為一種斷裂性的存在而出現。激發(fā)巴迪歐進一步思考的思想家是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巴迪歐引入拉康的主體理論,并試圖與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相融合。對前述三位思想家的研究,使得巴迪歐產生了“連接”的想法,然而這三位思想家分別處在不同的思想區(qū)域,如何將其貫通便成為一個本體論問題。巴迪歐的最終策略是回到柏拉圖(Plato),(1)Quentin Meillassoux, “History and Event in Alain Badiou”, Parrhesia, No.12, 2011, pp.1-13.即重新思考柏拉圖所討論的數學與理念的共生關系。柏拉圖在《巴門尼德篇》中用晦澀的語言表達了一種“存在”與“多”的復雜關系,(2)[古希臘]柏拉圖:《柏拉圖全集》第2卷,王曉朝譯,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754—806頁。巴迪歐將其概括為柏拉圖的“存在即是多”的思想緣起。
巴迪歐將柏拉圖的這一思想概括為“無”。在巴迪歐看來,“無”是比“一”更純粹的存在狀態(tài),而這里的“多”,首先產生的是不一致。同時,這些“多”無法得到主體的想象和把握,因此“多”往往就會表現為“無”。巴迪歐曾這樣論述“多”與“無”的關系:“如果‘一’不存在,在‘多’的場域中所發(fā)生的是‘無’的純粹之名。”(3)Alain Badiou, Being and Event, New York: Continuum, 2007, p.35.同時,巴迪歐將格奧爾格·康托爾(Georg Cantor)和保羅·科恩(Paul Cohen)的集合論引入其中,認為集合論所討論的內核是“情境”,而“情境”便蘊含有“多”的內涵。(4)Alain Badiou, Being and Event, pp.43-45.集合論的核心內涵是,包含所有可能的要素,即每個集合都體現為一種或多種情境。對此,巴迪歐曾指出,“集合論所要發(fā)展的東西就是,任何的‘多’本質上都是諸多之多”。(5)Alain Badiou, Being and Event, p.45.巴迪歐借鑒集合論來定義概念是十分精準且敏銳的。目前在社會科學中也出現了類似的變化。例如,一些社會科學方法論的研究,認為概念首先就體現為“集合”。然而,社會科學的復雜性就在于我們討論的絕大多數概念都不是清晰集,而是模糊集。例如,查爾斯·拉金(Charles Ragin)就將模糊集概念引入社會科學研究,并發(fā)展出新的定性比較分析方法。(6)Charles C. Ragin, Fuzzy-Set Social Scienc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0, pp.29-43.當然,這種模糊集的分類也引發(fā)了一些爭議。在本質主義者看來,這種模糊集合的操作,似乎是將一些本質主義的問題轉化為程度主義的問題。
同時,在巴迪歐看來,“情境”具有某種不穩(wěn)定性和變動性。正因為如此,“情境”才表現出“多”的內涵。同時,“集合”的意義就在于,將“多”統(tǒng)一為“一”。巴迪歐這樣總結“集合”,即讓某種表述的“多”成為真值的計數為“一”的運算,(7)Alain Badiou, Being and Event, p.39.因此,巴迪歐又將集合定義為“大寫的一”。巴迪歐寫道:“在‘一’的壓制性的‘有’中,‘一’壓制了一切,因為‘一切’一定表現為‘多’。”(8)Alain Badiou, Being and Event, p.36.巴迪歐將這種“主體性的操作”概念化為“計數為一”。在主體的“計數為一”的行為之下,不同的情境可以被閱讀和理解。在這樣的情形下,原先不能被理解和閱讀的“多”,最終就會以“一”的方式顯現出來。這里體現的是“一”和“多”的辯證法。巴迪歐的這一思想實際上是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與拉康的主體理論的結合。結構主義更多地表現為“一”,因為結構主義本身是整體性的。而主體理論則更多地表現為“多”,因為不同的主體所感受到的外部環(huán)境與情境是完全不同的。然而,現實世界就是外部整體主義的結構與主體的能動性之間互動的結合。這便是“一”與“多”的辯證法,也是巴迪歐集合論的核心思想。
巴迪歐關于“一”和“多”的討論,對我們理解元宇宙空間的發(fā)展也非常重要。一方面,元宇宙空間表現為一種“多”的情境性存在。例如,與工業(yè)化時代給每個個體提供完全同一的內容不同,數字技術可以通過算法對內容的操控,為不同的消費者提供不同的內容,這就體現為一種“多”。另一方面,元宇宙空間背后又會出現“大寫的一”。在這里,“大寫的一”就是那個無比強大的算法結構。當然,這樣的算法結構也是眾多工程師的合力成果,其又體現為“多”的存在。然而,悖謬的是,算法結構一旦形成,便可能會以一種整體性結構的方式存在。同時,這樣的算法結構可能會導致路徑依賴,并通過自我強化的方式,對個體產生影響。凱西·奧尼爾(Cathy O’Neil)的研究表明,我們正處于一個“算法時代”,(9)Cathy O’Neil, “Life in the Age of the Algorithm”, Science, Vol.355, 2017, p.137.而在元宇宙空間中,人類政治經濟活動的場景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算法的高度影響。未來,算法甚至可能塑造現實社會。因此,馬爾特·齊維茨(Malte Ziewitz)將算法社會稱為“現代神話”,并提示人類注意算法及其本身神秘主義的一面。(10)Malte Ziewitz, “Governing Algorithms: Myth, Mess, and Methods”, Science, Technology, &Human Values, Vol.41, No.1, 2016, p.3.
關于未來元宇宙空間的解釋,目前已經出現了幾種可能的本體論選項,如巴迪歐的數學本體論、讓·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的物本體論以及保羅·維希留(Paul Virilio)的速度本體論。這三類本體論各有優(yōu)勢,其中鮑德里亞關注在由物品組成的現實世界中,人類以及人際關系系統(tǒng)是如何與物品發(fā)生關聯(lián)的,(11)Jean Baudrillard, The System of Objects, New York: Verso, 1996, p.4.因此,物本體論更加強調元宇宙空間運轉所依賴的物理基礎。換言之,我們所感受到的元宇宙空間仍然是在強大算力、編程員的算法程序以及人們的互動行為基礎上形成的,而這些都是物的延伸。速度本體論則強調,未來元宇宙空間運轉的速度會不斷提高,具有速度優(yōu)勢的個體和企業(yè)會獲得較大的優(yōu)先權,而那些在速度競爭中失敗的個體和企業(yè),其發(fā)展無疑會遇到較大的挑戰(zhàn)。在維希留看來,在大氣圈、生物圈之外,人類社會還存在速度圈。(12)[法]保羅·維利里奧:《無邊的藝術》,張新木、李露露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89頁。元宇宙空間便在一定程度上以速度圈的方式呈現出來。數學本體論的意義在于,其更加關注未來元宇宙空間背后最重要的算法結構。目前,有許多社會科學研究者已經注意到算法對人類社會的重要影響。人們所擔心的未來出現的“超級智能”在很大程度上便是以算法的方式呈現的。換言之,未來元宇宙空間中的個體行為,在很大程度上可能受到算法結構的影響。而這里的算法便更多以一種數學本體論的方式呈現出來。
巴迪歐所提出的數學本體論對未來元宇宙空間的構建和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元宇宙空間所依賴的一整套數字技術的底層都是數學。換言之,元宇宙空間是由程序員運用編程工具一層一層搭建起來的,而這樣一個數字大廈的基礎便是數學。同時,人工智能也在試圖將人類社會操作的復雜問題轉變?yōu)閿祵W問題,通過數字化促進人類社會進步。此外,區(qū)塊鏈中的比特幣誕生于密碼朋克相互往來的郵件之中,而比特幣使用的加密技術則是為區(qū)塊鏈提供安全保障的重要數學工具。(13)高奇琦:《主權區(qū)塊鏈與全球區(qū)塊鏈研究》,《世界經濟與政治》2020年第10期。如前所述,人類社會中復雜的社會科學概念都可以看成集合體,人們采用模糊集合的方法對這些概念加以處理,處理之后的社會科學概念,都可以以某種計算的方式投入到整個計算工程之中。
面對正在生成的元宇宙世界,我們似乎缺乏有效的本體論解釋。巴迪歐的數學本體論可以作為重要的備選解釋方案。一方面,巴迪歐的數學本體論是對柏拉圖思想的再闡發(fā),另一方面,其引入康托爾的集合論,并在概念創(chuàng)新中蘊含了新的本體論內容。數學本體論不僅可以對元宇宙空間做更為深刻的本體論解釋,而且也可以在更為廣泛的意義上對量子理論和弦論形成的解釋提供支撐。按照量子理論的表述,人是行走的波函數。即便是人們所居住的物理空間也可以化約為某種數學函數。這便是數學本體論的穿透性。數學本體論為我們深刻理解元宇宙空間的發(fā)展以及元宇宙空間對物理空間的主導性影響提供了重要啟示。
“事件”是巴迪歐的核心概念。在與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和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對話的基礎上,巴迪歐提出了關于“事件”的核心觀點。德里達較早討論了“事件”的概念。在德里達看來,“事件”是不可預測的、不一致的存在。(14)Jacques Derrida, “A Certain Impossible Possibility of Saying the Event”, Critical Inquiry, Vol.33, No.2, 2007, pp.441-461.德勒茲則認為,事件本身就意味著生成的過程。巴迪歐則將德里達和德勒茲加以綜合,用“一”和“多”的辯證法來統(tǒng)合二者,主張建構斷裂性和連續(xù)性的統(tǒng)一體。
巴迪歐首先把事件看成一種內涵的“外溢”,即事件就是“對‘一’的超出”。(15)Alain Badiou, Being and Event, p.56.巴迪歐舉例表示,如果將蘋果、香蕉、梨子、爛泥巴等放在一個集合中,我們會發(fā)現蘋果、香蕉和梨子都屬于一個類別,即水果,而爛泥巴則與另外三者完全不同。(16)[法]阿蘭·巴迪歐:《哲學與政治之間的謎一般的關系》,李佩紋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版,第40—42頁。然而,這四個元素都存在于這一集合中,意味著這一集合的存在是真實的。爛泥巴在其中就是一個“事件”。因此,“事件”在這里更多地體現為一種常態(tài)的例外狀態(tài),或者是一種不一致的存在。巴迪歐的這一概念,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元宇宙空間發(fā)展過程中出現的斷裂。
首先,元宇宙空間本身就是以物理空間的例外狀態(tài)而出現的。例如,Meta的改名本身就是一種“事件”,其代表了一種與物理空間的斷裂。從數字世界的發(fā)展史來看,數字空間的產生本身就是一系列新“事件”疊加的過程。例如,在網上購物興起時,“雙11”就會成為一個重要的“事件”,即傳統(tǒng)購物行為的斷裂。這樣的斷裂在很大程度上意味著一種革命性,即與傳統(tǒng)世界的明顯區(qū)分,甚或會在某些特殊時候與其決裂。另外,在數字空間不斷發(fā)展過程中,人們已經越來越習慣在網上購物,那么偶爾一次出現的線下購物(如逛商場或超市),就會變成一種新的“事件”。這也意味著在廣泛的數字化過程中,那些不太擅長使用數字化工具的個體往往會處在一種邊緣位置,這樣的個體就與整體推動的數字化產生了一種斷裂效應。同時,巴迪歐還把“事件”看成一種“一”的標志。巴迪歐認為,存在是以“事件”為中心的。例如,人們對某件事情的印象往往與一些關鍵性事件有關,對一個人的看法往往會將其與交往過程中的某些事件相聯(lián)系。
巴迪歐認為,盡管事件首先表現為一種斷裂性存在,然而,在人們的思維中,卻會將代表“多”的事件整合起來,并形成“一”。巴迪歐關于事件的理解整合了德勒茲關于事件連續(xù)性的觀點以及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認識論。這使得事件概念具有存在論意義,即我們每個個體對存在的把握是以關鍵事件為中心的。這一點對我們思考元宇宙空間發(fā)展過程中出現的一些關鍵事件有重要幫助。人類社會發(fā)展過程中遇到的事件,根據其性質可分為積極事件和消極事件。消極事件就是事件的發(fā)生會產生負面影響。例如,在數字空間的發(fā)展過程中,某平臺公司的大量數字公民數據遭到泄露。從其性質來看,這樣的事件本身是負面的。
然而,我們同樣需要辯證地認識這些消極事件的積極意義。盡管這些事件是消極事件,然而消極事件作為事件出現本身就產生了一種斷裂性,因為數據的泄露在日常狀態(tài)中可能就是一直存在的。換言之,公民數據泄露本身就是一種連續(xù)性的存在。只是這些事情在某些特殊的條件下,成為焦點事件被新聞報道,并引起了人們的關注,這使得事件又體現為一種斷裂性的存在。在這些事件出現之后,由于受到廣泛關注,可能會推動某項法律或公共政策的出臺,從而促進事情得到整體性的解決??梢?成為焦點事件反映了斷裂性和連續(xù)性之間的復雜拓撲關系。
在元宇宙空間的發(fā)展過程中,人們的一些數字習慣的形成或數字意識的自覺往往與關鍵事件密切相關。例如,人們在剛剛進入大數據社會之時,并沒有太多的保護數據安全的自覺意識。人們會出于好奇或者分享的愉悅,在朋友圈里肆無忌憚地分享自己的個人信息。筆者將這樣一種狀態(tài)概括為“數據失重”。(17)張憲麗、高奇琦:《人工智能時代公民的數據意識及其意義》,《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7年第12期。類似于,某一在地球上生活的個體已經適應了當前的重力條件,而當這個個體突然進入太空的環(huán)境之后,就會出現失重的情況。失重的原因在于個體還沒有適應新的重力條件。個體的數據意識也是如此。當個體剛剛進入數字社會時,并沒有很強的數據意識和數據自覺,而此類消極事件的發(fā)生則會促進人們反思目前所處的生存環(huán)境。這里的“事件”就反映了一種連續(xù)性與斷裂性的復雜共存。換言之,人們已經進入了數據失重的狀態(tài),但是行為體還沒有意識到這種狀態(tài)的存在,而只是被動進入了大數據時代。(18)Ken Dooley, “Direct Passive Participation: Aiming for Accuracy and Citizen Safety in the Era of Big Data and the Smart City”, Smart Cities, Vol.4, 2021, pp.336-348.只有通過關鍵事件喚醒個體的數據意識之后,個體才能意識到自己進入了“數據失重”的狀態(tài)。個體被關鍵事件喚醒的那一瞬間,就出現了感知上的存在斷裂。然而,真正意義上的存在斷裂,在個體進入大數據社會之后就出現了。同時,需要注意的是,云計算、物聯(lián)網、5G等都是元宇宙中的關鍵技術。當元宇宙通過這些技術將更多用戶連接到云端之時,便意味著個人數據存在暴露的風險。
與消極事件相對應的是積極事件。積極事件是一些正向的、在行為體之間可以增加共通感和相互理解的一些公共事件。例如,在數字空間的形成過程中,每年一度的電商購物節(jié)便是一種積極事件,有助于促進人們參與數字消費體驗。同時,這類購物節(jié)也有助于新的數字消費群體形成一種共同體觀念。然而,積極事件的性質在特定的情況下也可能發(fā)生轉變。例如,在電商購物節(jié)中,如果出現了大量消費者利益被侵犯,或參與的電商企業(yè)負擔過重而無法及時保障消費者購物權益等事件之時,就可能會使積極事件轉變?yōu)橄麡O事件。再如,Mt. Gox的業(yè)務范圍曾經包括比特幣交易,該項業(yè)務設立的初衷是方便比特幣買賣雙方的相互聯(lián)系,并由此吸引大批用戶。然而,2014年Mt. Gox卻爆發(fā)了比特幣被盜事件,統(tǒng)計顯示Mt. Gox在幾年時間內陸續(xù)被盜走共85萬枚比特幣,價值約170億美元。(19)William Magnuson, Blockchain Democracy: Technology, Law and the Rule of the Crow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0, p.4.至此,原全球最大比特幣交易所匆匆倒閉,一項原本為用戶提供便利的業(yè)務最終卻導致2.4萬人利益受損。
事件是巴迪歐的重要概念。巴迪歐將德里達強調的斷裂性和德勒茲強調的連續(xù)性綜合在一起,提出了事件理論,并認為事件是內涵的外溢。事件理論為元宇宙空間的產生提供了解釋。元宇宙空間本身就是在物理空間斷裂處產生的,而推動元宇宙空間發(fā)展的一些重要事件,在很大程度上就表現為一種斷裂性和例外性。同時,這些事件仍然會反映人類社會的基本政治經濟結構,這又使得這些事件存在某種程度的內在連續(xù)性。在元宇宙空間的發(fā)展過程中,要重視一些關鍵性事件,即使是在一些消極關鍵事件中,也存在具有社會警示功能的面向。同時,我們還要通過一些積極關鍵事件建立起整個數字共同體的觀念和理解。
在與其他后現代主義思想家對話過程中,巴迪歐試圖回答的問題是,真理是否存在?后現代主義思想家往往懷疑甚或否定真理的存在,特別是,德里達強調真理是一種邏各斯的中心結構,是權力優(yōu)勢者話語建構的結果。巴迪歐在與后現代主義思想家對話的過程中,又一次試圖回到結構主義。
一方面,巴迪歐認為,真理是世界的產物。在巴迪歐看來,真理并不是一種普遍性的泛在性存在,而是存在于具體的事件之中,并且以一種介入性的方式存在于事件之中。巴迪歐認為,真理的本質在于其假定了一個“事件性的超一”。(20)Alain Badiou, Being and Event, p.212.盡管巴迪歐對真理的回答不同于后現代主義者,然而其思想中似乎又包含有后現代主義者的影子。另一方面,巴迪歐認為,真理是主體操作的結果。巴迪歐認為主體是一種用于支撐真理的“類性程序”的具體架構,(21)Alain Badiou, Being and Event, p.391.并強調,作為真理的具體因素,主體不足以支撐真理的整全的總和,所有的真理都超越主體,這源自主體的全部存在僅僅在于支撐著真理的實現。(22)Alain Badiou, Being and Event, pp.396-397.同時,巴迪歐還將拉康的主體概念也引入其中,認為,由于事件本身具有偶然性,因此需要主體忠誠于事件,此時,真理才會出現。巴迪歐所討論的主體、事件與真理的三者復雜關系,與量子力學的“不可測量”特征有相似之處。量子力學就表現為這樣的特征,被稱為“測不準原理”,即一旦進入測量的狀態(tài),量子的疊加態(tài)就會塌縮為單個狀態(tài)。因此,量子效應具有某種意義的不可重復性。主體對事件和真理的忠誠也存在類似效應,換言之,對主體、事件和真理的忠誠的測量,可能會導致主體的忠誠失效。
巴迪歐關于真理的討論同樣對我們思考元宇宙空間的未來有重要意義。這其中一個關聯(lián)性的問題是,元宇宙空間的真理是否存在?這一問題涉及未來元宇宙空間構建的路徑問題。目前在元宇宙空間形成過程中,出現了全球層面的霸權結構。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將其稱為全球編程工業(yè)的存在。(23)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3,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ry Press, 2011, pp.33-34.由于元宇宙空間是一種全球性的存在,同時,這樣的全球性存在與西方的超級平臺企業(yè)密切相關。一方面,這些超級平臺企業(yè)通過其主體性的存在實現其商業(yè)利益;另一方面,其與美國等發(fā)達國家往往又會形成一種不完全契約的結構。本質上,這與元宇宙空間的意識形態(tài)特性有關。當下,新興科技是大國博弈的競爭高地,并具有一定的意識形態(tài)指向,而以技術作為底層支撐的元宇宙則往往被賦予意識形態(tài)意涵。扎克伯格及其Meta公司作為元宇宙領域的排頭兵,在元宇宙空間的布局中更傾向于體現西方世界一貫宣揚的自由、平等、人權等所謂的“普世價值”,甚至被視為元宇宙概念源頭的科幻小說《雪崩》也會反映出無政府主義等價值。(24)斯蒂芬森在《雪崩》中指出,阿弘在元宇宙空間里是一名“最后的自由職業(yè)黑客、世界頂級刀客、中央情報公司特約記者”,當病毒“雪崩”侵襲全世界時,阿弘一人肩負起拯救世界的重任。參見[美]尼爾·斯蒂芬森:《雪崩》,郭澤譯,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8年版,第21頁。而作為“元宇宙第一股”的Roblox則將現實世界中的俄烏戰(zhàn)爭同步延伸至元宇宙空間,虛擬世界所形成的動員力量,正在不斷打破現實世界政治參與的行為邊界。換言之,這些超級企業(yè)在與其他國家進行交往或合作時,往往將其行為稱為自由主義的商業(yè)行為,然而,這些行為卻從內部附著了某種美國意識形態(tài)的特質。
當前的元宇宙概念便是由Meta和英偉達等超級企業(yè)推動發(fā)展的。換言之,在元宇宙空間的發(fā)展過程中,已經出現了這樣的全球性的霸權結構。對此,有學者指出,艾隆·馬斯克正在建造一個科幻世界,而人類卻被困在其中。以馬斯克為首的科技大佬們正在鍛造一種新的資本主義:一種極端的、外星人的版本。(25)Jill Lepore, “Elon Musk Is Building a Sci-fi World, and the Rest of Us Are Trapped in It”, https: //www. Nytimes. com/2021 /11 /04 /opinion /elon-musk-capitalism.而這些霸權結構在某種意義上就表現為一種真理的存在。從后現代主義者的角度來看,人們須對這樣一種霸權性的真理進行解構,或反對其存在。巴迪歐的思想彰顯了一種折中主義的努力。巴迪歐的真理觀更多地反映出一種多元主體性,并關注世界與真理的互動效應,以及主體介入事件的過程中參與構建真理的努力。簡言之,巴迪歐并不是完全從絕對批判的角度否定元宇宙空間中的真理存在,而是以建構主義思路強調多元主體對元宇宙空間的介入,并打破傳統(tǒng)的霸權結構,實現德里達所強調的去邏各斯的效果。
基于此,巴迪歐提出了元政治的構想。巴迪歐從數學本體論出發(fā)構建出元結構概念,而元政治正是在數學本體論的基礎上提出的一種“作為真理程序的政治”。巴迪歐寫道:“我們堅持認為,僅僅在特定前提下,一個事件才是政治的,它所涉及的程序才展現為一種政治真理(political truth)。”(26)Alain Badiou, Metapolitics, New York: Verso, 2006, p.141.巴迪歐對西方近代以來的代議制民主進行了激烈的批判,認為只有在打破傳統(tǒng)結構的基礎上才能構建一種元政治。元政治所體現的是主體在事件中發(fā)現真理和建構真理的過程。因此,未來的元宇宙空間的構建同樣需要將元政治引入其中,并從巴迪歐的視角思考數字元政治的可能性與操作性。
在巴迪歐看來,真理恰恰構成了行動者行動的意義。主體需要忠誠于世界,并忠誠于真理,使得主體行動邏輯構成巴迪歐提出的元政治的基礎。從這一點來講,元宇宙空間恰恰要形成一種新的真理世界。這意味著,我們在構建元宇宙空間過程中,并不是簡單遷移傳統(tǒng)物理空間秩序,而是要構建一個全新的彼岸世界,并內含新的真理結構和絕對知識。這種新的真理結構有助于我們打破和推翻目前元宇宙空間在形成過程中已經出現的一些新的霸權結構。例如,某些西方發(fā)達國家在主導元宇宙空間發(fā)展過程中,運用其全球編程工業(yè)優(yōu)勢,達成其政治和經濟目的。而真正的數字真理世界需要獲得參與主體的共識,這是巴迪歐反復強調的元政治的初衷,其目標在于打破當前的資本主義霸權結構。
巴迪歐在討論主體這一概念時明顯受到拉康的影響。拉康認為,想象界需要回答的問題是“我是誰”,這是一種以他人為鏡像的“小他者”的存在。象征界需要回答的問題是,“我在社會群體里的位置在哪里”,這便是“大他者”的存在。而自我認同的產生,便是在“大他者”里尋找“小他者”的過程,也就是想象界和象征界實現互動的過程。實在界則涉及身體性,是象征界中未切割的剩余,且尚未完成象征性的符號化,有些類似于潛藏在心底中的某種創(chuàng)傷,往往會闖入秩序之中。通過這一過程,個體不斷地在象征界中尋找欲望,從而推動主體的生成。(27)具體可參見1953年7月8日拉康在主題為“法國精神分析學會”(SFP)的首屆科學會議上所作的題為“象征、想象與實在”的報告,這是拉康首次提出象征、想象與實在的三界理論,并探討了三界之間的相互交融關系。Jacques Lacan, “Le symbolique, l’imaginaire et le réel”, https://ecole-lacanienne.net/wp-content/uploads/2016/04/1953-07-08.pdf.
巴迪歐區(qū)分了三種主體,分別是“反動的主體”“蒙昧的主體”“忠實的主體”。(28)Alain Badiou, Logics of Worlds: Being and Event 2, New York: Continuum, 2009, pp.50-61.對于“反動的主體”和“蒙昧的主體”,巴迪歐都是批判的。巴迪歐主張一種“忠實的主體”,即主體忠誠于事件和真理,這代表了其哲學思想的核心。對此,巴迪歐認為,忠實的主體在產生結果的過程中認識到自己。這種忠誠的產物是新的存在,并逐漸接近新的真理,我們也可以說,這是目前的主體。(29)Alain Badiou, Logics of Worlds: Being and Event 2, p.53.從某種意義上講,巴迪歐的主體忠實于事件和真理,與王陽明的“致良知”有相似之處。只不過,在王陽明的心學中,核心概念是良知,即個體要忠實于良知,在復雜的外部環(huán)境下通過“事上練”來保有那顆純真的本心。(30)王陽明:《傳習錄》,于自力、孔薇等注譯,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06—207頁。簡而言之,主體要忠實于事件以及他所理解的真理。
巴迪歐的主體概念對我們思考未來元宇宙空間的發(fā)展和變遷具有重要意義。這里的核心問題是:何為元宇宙空間中的主體?正在生成的元宇宙是一個由參與者共同構成的世界。元宇宙的核心內涵便是:平臺型企業(yè)提供相關的底層模塊,參與者構建龐大的元宇宙空間,并發(fā)揮主體功能。然而這里的關鍵問題是,元宇宙的參與搭建者是否真正意義上的主體?巴迪歐的哲學實際上指向一種行動哲學。正如陽明心學所強調的“知行合一”,巴迪歐的主體忠實于事件,其內核是一種行動哲學。恰如馬克思所言,“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3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6頁。在西方知識傳統(tǒng)中,從古希臘開始,就出現了知行分離的內涵,許多偉大的思想家在行動上可能是矮子。例如,盧梭是偉大的教育家和思想家,然而卻將自己的孩子送進了孤兒院,其在行為上并不是一個好的教育者。阿倫特同樣也更加強調自己思想中的行動內涵。(32)[美]漢娜·阿倫特:《人的境況》,王寅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8—141頁。
與法國的激進主義批判傳統(tǒng)不同,巴迪歐試圖為一個正在形成的、建構中的世界提供哲學基礎。從巴迪歐的角度來看,僅僅對元宇宙空間產生的一系列問題進行強批判或者否定并不是一個好的態(tài)度,而應該在積極數字事件和消極數字事件發(fā)生的過程中,通過主體忠實于事件以及其所定義的真理,來為元宇宙空間的形成提供真實可循的真正努力。這其中就涉及究竟誰能成為元宇宙空間真正主體的問題。在平臺型企業(yè)的數字結構中,個體在其中的參與性努力是否還具有主體屬性?從其原初狀態(tài)來看,比特幣世界恰恰是跨越目前已有平臺型企業(yè)的一種主體性努力。然而,比特幣在發(fā)揮功能過程中,也出現了主體的異化,比特幣系統(tǒng)逐漸形成了一個寡頭結構,甚至存在淪為黑市交易和跨國洗錢中介的風險,這致使比特幣作為未來元宇宙空間核心中介的意義在不斷喪失。同時,在面對數字技術這一對象時,個體能否依靠自己的主體性實現對元宇宙的駕馭?就虛擬和現實這層元宇宙中的首要關系而言,個體在進入元宇宙空間時主體就已產生了變化。更為重要的是,無論元宇宙空間中的個體在現實世界存在何種差異,似乎都可以被虛擬世界主體化。
從這個意義上講,數字空間的“騎士”就極為重要。(33)高奇琦:《數字世界的例外狀態(tài)與赤裸生命:來自阿甘本的啟示》,《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5期。這里可以借用中世紀堂吉訶德的形象。盡管從世俗的眼光來看,堂吉訶德式的努力似乎有點滑稽或不切實際。然而,元宇宙空間在形成過程中恰恰需要騎士的主體性精神。正如邁克爾·哈特(Michael Hardt)和安東尼奧·奈格里(Antonio Negri)所指出的,作為諸眾的個體要保持其奇異性,(34)[美]邁克爾·哈特、[意]安東尼奧·奈格里:《大同世界》,王行坤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76頁。其中就涉及主體意識的自覺。朱蒂斯·巴特勒(Judith Batler)提出了一個重要觀點,即主體在回望中的主體意識誕生。(35)Judith Butler, Subjects of Desire: Hegelian Reflections in Twentieth-Century France, Columbia: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7, p.8.那么,“騎士”在馬背上的回望,就是主體成長的重要成人禮。
巴迪歐提出了共產主義假設這一問題。巴迪歐從拉康的實在界、想象界、象征界三個角度出發(fā),認為共產主義是真實的、想象的,具有較長的運作過程,更是一種政治真理的進程,并以真實的活動為基礎。(36)A.巴迪歐:《關于共產主義的理念》,《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6年第6期。同時,共產主義作為一種最高理想,具有象征性,共產主義的目標在歷史的事件中以隱喻的方式得到展開和呈現。此外,共產主義理念的主體化是一個想象的過程,需要主體將共產主義真理的理念,以想象的方式投射到歷史事件和歷史過程當中。(37)A.巴迪歐:《關于共產主義的理念》,《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6年第6期。巴迪歐試圖從其數學本體論的基礎出發(fā),用事件中的同一性來統(tǒng)一共產主義真理的多樣性。
巴迪歐關于共產主義假設的討論,可以幫助我們思考元宇宙空間發(fā)展過程中正在加劇的貧富分化和政治極化等問題。元宇宙空間的形成過程是財富再次分配的過程,但人工智能等技術的集聚效應則可能致使財富向少數人傾斜,并難以為利益受損的群體提供充分保障。(38)高奇琦:《智能革命與國家治理現代化初探》,《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7期。換言之,元宇宙空間的發(fā)展使得熟練掌握數字技術的個體,能夠在短時期獲得巨額財富,而那些被數字化拋棄的個體則可能陷入被剝奪的境地。人們采用新技術的目的是為了改造世界,元宇宙興起的初衷是為我們創(chuàng)造更美好的未來生活愿景。
然而,新技術的使用卻使得部分人類社會長期存在的問題進一步加劇,這就需要我們重新思考新技術對未來社會的整體性影響,并通過結構性力量加強對技術的管理。巴迪歐理論的價值在于他提供了一種結構主義的觀念,幫助我們深刻思考如何應對由于數字化發(fā)展帶來的碎片化問題。巴迪歐多次討論的“多”和“一”的統(tǒng)一,恰恰是未來元宇宙空間發(fā)展的重要問題。巴迪歐提供了一種較為折中的立場,不主張停留在結構主義的保守框架之內,更強調主體的行動。換言之,巴迪歐并沒有在結構主義的外部環(huán)境之下,陷入保守主義的主體觀,而是強調一種基于主體的行動哲學。這是巴迪歐從拉康那里找尋到的啟示,即激發(fā)主體行動的動力:盡管有結構主義外部因素的存在,然而主體卻在對世界的忠實中參與真理的建構,在事件中成就主體。這一點與尼采的時間觀有共通之處,即剎那成為永恒。在參與元宇宙空間的建設過程中,通過對真理的理解與建構,主體的努力使得主體性得到發(fā)揮。在這里,“多”就與“一”最大程度地達成了一致,并創(chuàng)造了強大力量。
在巴迪歐看來,主體是面對事件的操作性行為者。換言之,只有在遇到那些關鍵事件時,才能看出主體的忠誠性。這一點與王陽明所強調的在“事上練”的過程中才能“致良知”的理念有共通之處。在巴迪歐理論的基礎上,元宇宙空間的革命行動主體,需要落在“白衣騎士”和“灰衣騎士”之上?!鞍滓买T士”是那些在數學和計算機相關數字技術等方面有著良好訓練的專業(yè)人士,“灰衣騎士”則是對數字技術有濃厚興趣、在日常學習和工作中不斷提升自身數字素養(yǎng)的數字公民。在“白衣騎士”和“灰衣騎士”的合力之下,積極和消極數字事件得到充分有效的應對,一個真正具有真理性的元宇宙空間才能得以構建。關于這一真理性的元宇宙空間,巴迪歐的核心概念是共產主義假設。巴迪歐的觀點可以看成馬克思觀點的當代再闡發(fā)。共產主義假設可以幫助我們更加深刻地思考在數字化過程可能會加劇的貧富分化問題和碎片化問題。盡管巴迪歐很重視主體的意義,但是他仍然堅持結構主義的整體性的元宇宙空間觀。共產主義假設同樣可以看成是一種結構主義的努力。這種結構主義可以將數字化中的個體緊密地團結在一起,使其更加接近馬克思意義上的聯(lián)合體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