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語:喬葉(北京師范大學)
在我近期的閱讀視野中,感覺寺廟題材的小說在青年寫作中似乎形成了一種隱約的潮流。無論是薛超偉的《化鶴》,還是楊知寒的《一團堅冰》都有涉及。這讓我想起網(wǎng)上流行的一句話:“在上班和上學之間選擇了上香;在求人和求己之間選擇了求佛?!贝苏Z雖是自嘲,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代青年人的生活困境。像小說里在佛寺相遇的“我”和邵燦宇,兩個年輕人來寺廟做義工,就是他們消解現(xiàn)實中不確定性的方式之一。
關于黃金塔的民間傳說無疑是一個隱喻。也許每個人心里都曾有或正有一條興風作浪的鰲魚精,需要我們用漫長的時間去建一座能鎮(zhèn)住它的黃金塔。有的塔建成了,也鎮(zhèn)住了。更多的人則在塔的拆與建中奔波忙碌。正如“我”、邵燦宇和媽媽都懷揣著各自波濤洶涌的心魔,卻過著表面風平浪靜的日子?;塾X師兄則是先知般的人物,對應“鎮(zhèn)妖功臣”永堅師傅。流傳已久的傳說跨越時間的裂隙,與當代故事遙相呼應,構(gòu)成兩層相互映照的敘事結(jié)構(gòu),賦予小說布局一種縱深感。
付一凡的文字風格細膩輕盈,如微風拂樹,枝枝葉葉隨之而舞。但其間也可窺見宏闊莊重的氣象,如樹根深扎的大地和樹梢映襯的天空。小說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交錯密布,無論是親情、愛情,還是未抵達愛情的曖昧,都充沛豐滿,是敘述亮點。圍繞“家”與“寶相寺”的故事空間,兩條線索交叉并行。我尤其偏愛家庭內(nèi)部的敘述,家是由個體的人組成的——撥開人性中幽微的褶皺,一個中國式家庭立體起來,它生長在無數(shù)人的記憶里,既喧嘩又生動。
鰲魚,黃金塔
“你又來給它破戒啦?!鄙蹱N宇俯下身體,像棵樹一樣投下陰影。
慧眠對他的靠近渾然不覺,舌頭上粉紅的倒刺將肉泥細細卷去,極為耐心與專注。
“它又沒剃度,吃一點不過分?!蔽矣沂峙e一根貓條誘它,左手繾綣于它細密的毛發(fā)深處,那里干燥溫熱,手指仿佛躲進隱秘的森林,“吃飽喝足,我們的慧眠師傅又睡了。”
“也算是對得起它的法號。”邵燦宇在日光下瞇縫著眼睛。他的笑總是很稀薄,莫名摻了些不屬于這里的憂郁氣質(zhì)。這個小縣城的人們習慣了不加掩飾地將笑容和盤托出,笑出八顆亮晶晶的牙齒,直到笑出臉頰與眼角的紋路。邵燦宇的表情比真實情緒更加克制,你在理解他的情緒時要把表情的維度往上推一層,比如三分的笑意實際代表六分的開心。
我第一次見邵燦宇時,他正手法嫻熟地撓著慧眠的下巴。橘貓團在臺階上,呼出一串饜足的呼嚕聲,仿佛體內(nèi)在打雷。寶相寺義工的馬甲褂與慧眠的毛發(fā)色調(diào)相近,一人一貓在溫吞的陽光下和諧地攏為一個整體。稻草黃發(fā)暗,大多人的膚色都撐不起,但邵燦宇的皮膚鍍了層令我艷羨的冷月白,俗話講“一白遮三丑”,此話男女同理。何況他并不丑,五官長得開闊舒朗,像高低起伏的地貌,丘陵、平原、高原的分布在他臉上恰如其分,是符合山東人審美的端正面相。不過我猜我當時的模樣大概像一頭意外闖進寺廟里的野鬼,后來想起那身打扮,很是后悔。我媽說:“別憋在屋里了,女孩子家家的,在家亂糟糟地攤一天,像什么樣子?!庇谑俏遗铑^垢面地出了門,巨大的太陽亮得驚人,一如那些在朋友圈里依次鋪開的人生,光鮮亮麗,灼灼其華。
我沒在太陽噴涌而出的燦爛中捕捉到我的人生,雖然“人生”一詞對二十多歲的年齡而言似乎太沉重了些。觀望這一路走來,甚至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錯。我和全國兩千多萬名適齡兒童一起進入小學一年級,迷迷糊糊上完了小學、中學、高中,高考是我的高光時刻,積善成德地攀了一所好院校的高枝?;蛟S我的運氣額度全部耗損于此,后來,我再也沒有走過任何大運小運。大學畢業(yè)后開始北漂,謀得一家小公司的文員職位,捏出的鈔票只租得起半地下室。夜間瘋狂跑酷的灰鼠、攪和著尿臊味的陰濕空氣、低得像棺材板的天花板都沒逼我退卻,手機上一則輕飄飄的新聞卻讓我如遭雷擊。某小區(qū)里的地下室供暖水管泄漏,活生生燙死了兩個北漂姑娘。左思右想,我最終決定搬家。主意在家庭群公之于眾后,我媽一個電話炸過來,她說要不干脆直接回家,考個本地的公務員,安安生生地過正經(jīng)日子。她早對北京的工作強度頗有微詞,并把我未戀愛的緣由歸結(jié)于此。我哪里舍得,另去尋了燕郊的小公寓與人合租,每天在路上的通勤便白白扔去四五小時。這種生活熬了一年多,直到某天在密度極高的地鐵車廂里突然泄了氣。地鐵在狹窄的隧道中穿行,舷窗玻璃的倒影里映著我晦暗的臉。旁邊吊著右手的高個子中年女人眉頭一緊,突然打了個大噴嚏。明明是她噴出了激烈的氣流,卻把我長期積蓄的心氣泄了個干凈。最后,我以戰(zhàn)敗老驢的姿態(tài)馱了鋪蓋卷,灰溜溜打道回府了。
“我在準備考公?!蔽腋嬖V邵燦宇。他似乎不怎么相信。準備考試的人哪里會天天來寺廟閑逛?于是我補充道:“來這放松心情——你知道,考公太累。”
當然,這無疑是謊話,我只是不想他把我想象為一個無所事事的閑人。
“哦——”他又打量我一番,眼神小蟲子般轉(zhuǎn)了個圈兒,降落在我的褲腳下,“下次來別穿拖鞋了?!?/p>
我連連點頭,不自然地蠕動著套在腳上的洞洞鞋:“下次,下次一定注意?!?/p>
他露出沖淡的笑容,仿佛遠處隱約傳來的敲擊木魚的脆響,不仔細聽,是要融化在空氣里的。
“寶相寺——我小時候來過幾次,感覺樣子沒怎么變。”我說。
“肯定是有變化的?!彼f,“今天我沒什么工作,可以帶你在寺院轉(zhuǎn)一轉(zhuǎn)?!?/p>
我們認識不到十分鐘,但他發(fā)出的邀請并不顯得突兀。
后來,佛像背面的那一吻結(jié)束之后,外頭的雪勢似乎變大了。我們分開,不自然地對立著。邵燦宇的瞳孔里有一種震顫和猶疑,還有一絲隱隱的驚喜,如同被從蛋殼中猛然剝出的幼鳥,突然置身于未曾領略過的奇境。但我沒有回應他的眼神,我的眼神化身一只烏鴉,從瞳孔里靈巧地鉆出,繞過佛像,繞過頂梁上垂下的金黃色蓮花經(jīng)幡,掠過正在虔誠跪拜的人的頭頂,頂著風雪飛上天空,飛到與黃金塔同高的位置,能俯瞰到整個寺廟布局的位置——然后看到我們自己,在相識的第一天,我和他在長條夾道中一前一后地走著,像兩只小小的甲蟲。
那天我們從山門處往里走。第一重殿是天王殿,東側(cè)文殊殿內(nèi)供奉文殊菩薩,西側(cè)普賢殿內(nèi)供奉普賢菩薩。東邊高臺前的蒲團上,一個男孩不情不愿地作揖,給他的學運潦潦草草磕了三個頭。他的母親懷抱雙臂,在一邊監(jiān)督。文殊菩薩慈眉駕一頭猛獅,笑意盈盈,似乎也并不在意。相較文殊殿內(nèi)的熙熙攘攘,普賢菩薩的身邊人氣冷清了許多。邁出門檻,邁進大雄寶殿,穿過浮動的暗香,經(jīng)過一扇月洞門,便是一幢青磚砌成的鎮(zhèn)寺塔。我們在塔前停住了腳。
“你知道這座塔的傳說嗎?”邵燦宇仰起頭,露出下巴上新生的胡茬,毛茸茸的。天氣很好,萬里無云。由黃琉璃燒制而成的塔剎璀璨亮眼,所以他不得不瞇起眼睛。
據(jù)說整座寺廟都因這塔而聞名?!笆遣皇顷P于一條怪魚的故事?”我仔細打量這塔,塔呈八角,東南西北各設一券佛龕,有的佛龕內(nèi)盤腿端坐著一尊小金佛,有的則黑洞洞地空著。
回到遙遠的記憶模糊的童年,站在幾乎相同的位置,我爸似乎和我講過這個故事。他繪聲繪色,講到張牙舞爪,雙眼迸出奇異的光芒。我爸對任何事都沒什么野心,但對這種古怪的民間傳說卻尤為癡迷。他在縣文化館上班,坐了個清湯寡水的職位,一坐就是七八年。可惜,當年他把故事講得有頭無尾,進展到一半,我媽叉起手臂,像在胸前打了一個不耐煩的蝴蝶結(jié):“講這些做什么,嚇唬得小孩子夜里睡不著。”于是我爸悻悻地住了嘴。
“不是魚,是鰲魚精。很久以前,大汶河里有個怪物……”
大汶河是黃河中下游的一條支流,流經(jīng)這個魯西南的小縣城。很久以前,大汶河里潛伏著一條龐大的鰲魚精,它青面獠牙,長相十分可怖。鰲魚精使人心惶惶,它一眨眼就刮起血雨腥風,翻個身就地動山搖,一甩尾巴就洪水滔滔——百姓深受其害,終日不得安寧,紛紛來到寶相寺請求佛主降了這妖。寶相寺有位心善的永堅師傅,組織大汶河兩岸的民眾往河里拋撒生石灰。河水如蒸鍋般沸騰咆哮,嗆得這條鰲魚精不得不浮出水面。說時遲那時快,永堅師傅飛身一躍,跨坐在大鰲魚的背脊上,用鐵鏈緊緊收束它的身體。之后,鰲魚精被投入寶相寺的泉眼井內(nèi)。為了鎮(zhèn)妖,便在這井上修筑了高聳入云的塔。此塔塔身雖為青灰色,塔剎卻是金黃色,故而得名“黃金塔”。
邵燦宇的語速很慢,不像在跟人講述,倒像是和自己絮叨。那個中年女性義工走來時,他仿佛還沉浸在語流的余韻中。
“讓我好找!”她說,話雖如此,語氣卻很平和。我感受到那目光似鴿子的翅膀,輕撫了一下我的臉,繼而飛走。然后她直視邵燦宇:“慧覺師兄讓你去香積廚幫忙,快去吧。”
瓜子,西紅柿
我爸又在侍弄他的花草。他像一頭弓著背的大象蹲在一溜兒花盆前,那些植物列成一隊,稍息立正,任憑司令官調(diào)遣擺弄。由于身子前傾,金絲框眼鏡把鼻梁當了滑梯,溜了一段下坡路。我不無心酸地想,我爸徹徹底底像個老頭子了。
我媽因為眼鏡愛上我爸,不為別的,就為那股虛無縹緲的“文化氣”。我媽與千千萬萬個女人一樣,少女時期也曾被某些形而上的東西蠱惑過,在很久之后才看透生活的本質(zhì),待到掙出漩渦為時已晚,只得大呼受騙。我可以想象,當我爸架著這副儒雅的眼鏡意氣風發(fā)地與她聊文學時,我媽的心是如何像早春的嫩葉一樣簌簌萌動的。那個年代,我爸還不是我媽嘴里的“木頭疙瘩”,他的中專學歷如鍍金獎牌般熠熠生輝,與工作編制以及遠大前途門當戶對。他倆的第一次約會定在縣城唯一一家時興影院,窄小簡陋的影廳里坐的全是情侶。我爸仿照其他男人的樣子,給我媽買了一包奶油瓜子(當時爆米花還未成為影院標配),報紙卷成倒圓錐形,鼓囊囊的瓜子滿溢在圓錐口,瓜子殼飽滿殷實,瓜子尖如荷苞露頭,甚是可愛。稍顯晦暗的大屏上正在放映《焦裕祿》。我的媽媽磕著奶香四溢的瓜子,聽著身旁人沉穩(wěn)的呼吸,感受著那人鏡片偶爾的反光與胳膊肘傳來的暖意,心中是怎樣的繾綣與甜蜜,我不得而知。
“曉茵回來啦?!蔽野直硨πP,聽腳步辨人,“你劉叔說,你今兒又去寶相寺了?!彼朴频亟o一盆蝴蝶蘭澆水,水入泥中,濺起人耳聽不見的刺啦聲。
劉叔在宗教管理局工作,是我爸的好哥們。用我媽的話來說,他倆“臭味相投”,都是只會喝茶遛鳥沒什么人生斗志的閑人。首次公務員考試名落孫山后,我在飯桌上鄭重宣布:我不會再考第二次,我也不適合在體制內(nèi)生存。所以,我打算做個自由職業(yè)者。我媽夾咸魚的筷子頓了頓,拋來一個白眼:說得好聽,還“自由職業(yè)者”,這不就是閑人嗎。我爸坐在飯桌另一端,嚼著大蝦的嘴巴突然抽搐了一下。
“你讓劉叔派人監(jiān)視我?”我的暴脾氣與我媽如出一轍。這無疑是天作之合的家庭組合,兩簇火苗,一捧厚土,土能滅火,不至于讓整棟房子燃燒殆盡。
“你這孩子,這哪能叫監(jiān)視?!蔽野职押m與小盆繡球調(diào)了個位置,“寶相寺是塊福地,去轉(zhuǎn)轉(zhuǎn)能修養(yǎng)身心,我不反對。”
我蹲在他身邊,食指撥弄著面前那盆植物肉質(zhì)豐厚的葉片:“爸,你向劉叔打聽打聽,什么條件才能在寶相寺當義工?”
說話的時機錯了。“你想去寺廟做義工?”下一秒,我媽長遠悠揚的聲音截斷了我的問句。
歲月磨煉中,我媽練就了一項超凡本領:她可以又輕又緩地轉(zhuǎn)動鑰匙,開門、進屋幾乎如貓爪肉墊落地般悄無聲息,在你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現(xiàn)形。我和我爸仿若兩個道德不規(guī)范的犯人,時刻籠罩在這種突擊檢查的陰影下。
“我隨便問問?!蔽曳笱艿?。
我媽脫下高跟鞋,揉揉腳踝:“你說說你,天天想一出是一出。正經(jīng)工作不找,非要去寺廟里當義工?!?/p>
我爸與我對視一眼,他一臉的愛莫能助。
“我只是認識了個做義工的朋友,了解一下情況而已。”我說。
“呦,這么快就認識新朋友了?你倒是很會搞社交,我看很適合去體制內(nèi)工作?!?/p>
我媽一煽風,我立刻上了當,氣急敗壞地說:“他叫邵燦宇,現(xiàn)在就在寺里做義工,人家有名有姓,不信你去查。”
我媽沒接話。我轉(zhuǎn)過頭,她立在玄關處,眉頭微皺,似乎在思考什么。一兜西紅柿懶散地攤在玄關柜上,黑色塑料袋內(nèi)閃過幾塊不規(guī)則的艷紅?!吧蹱N宇……”我媽喃喃,“李霞的兒子,是不是叫邵燦宇來著?”后一句是在問我爸。
“煙草公司的李霞嗎?”我爸停下手里的活兒,“她老公在縣醫(yī)院做主任醫(yī)師,我記得是姓邵。去年老劉腰間盤突出的病又犯了,還托他找人問診?!?/p>
“你記不記得,之前李霞的兒子見義勇為,被記者報道了?”我媽神色詭秘。
“誰和你一樣,這點小事都記得清清楚楚?”我爸咕噥,聲音很低,像蚊子在哼哼。
“單位的微信群里應該有記錄,當時大家都往朋友圈轉(zhuǎn)發(fā)呢?!蔽覌岦c開手機,開始翻找以前的消息記錄。我跑到她身邊,急切到甩飛一只拖鞋。
“瞧你這猴急的樣子。”我媽的手指靈活地在屏幕上指點,點出一則公眾號文章。標題很長:《點贊!不忘醫(yī)者初心,我院學子邵燦宇在車站見義勇為》。時間是一年前。
兩顆腦袋緊緊湊在一起,看得如饑似渴。我爸禁不住嘆氣,他向來對這些事情不感冒。
“別搞你的花了?!蔽覌岊^也不抬地朝他發(fā)號施令,指指那袋西紅柿說,“孩兒他爸,你去做個西紅柿炒蛋吧。少放糖,晚上甜食吃多了不好消化?!?/p>
慧覺師兄
與邵燦宇相識近一個月,我最常聽他提起的人就是“慧覺師兄”:
“上午,慧覺師兄讓我去掃香堂……”
“慧覺師兄在擦大殿,所以我只擦偏殿就好……”
“慧眠是慧覺師兄從寺外救回的貓,剛來的時候,瘦巴巴一條……”
又熬過一個心煩氣躁的白日,我來到寺里。劉叔已經(jīng)和門房打過了招呼,許我較自由地出入。我媽最終沒答應放我去住專為義工提供的僧舍寮房,但她也做出了妥協(xié)讓步:可以當個“非全日制義工”,偶爾去寺院幫小忙。
那天晚上我見到了傳說中的“慧覺師兄”。趕上晚課的下課時間,法師正帶領義工們念最末一句《心經(jīng)》。稻草黃的馬甲三三兩兩走出大殿外時,我一眼就捕捉到邵燦宇的身影。義工多為四五十歲的年長女性,邵燦宇矗在其間,像一根突兀的旗桿。他尾隨一個緩緩而行的剃度男子,男子戴一副純黑色圓框眼鏡,厚嘴唇在夜色中顯得溫厚踏實。這就是慧覺師兄了。
“燦宇的朋友嗎?”慧覺向我微微欠身作揖禮。他說話的語氣不卑不亢,音色清透有力,不像出家的和尚,倒像個曾在大學里講學的知識分子。
邵燦宇告別慧覺師兄后,我們找了一處鑲嵌于花壇邊緣的白云石坐下。黑魆魆的草木暈開混沌的黑影,背后的土壤深處潛藏著無數(shù)即將在深秋中死去的小蟲,吱啾輕鳴斷斷續(xù)續(xù)。在熟透的秋風吹拂下,他講起一年前那次被網(wǎng)絡大肆宣揚的“見義勇為”。
一年前,邵燦宇在一所醫(yī)科大學讀臨床醫(yī)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這個專業(yè)要求從一開始就要流轉(zhuǎn)于醫(yī)院各個科室進行“實戰(zhàn)演習”,因此,在車站救人之前,他已經(jīng)做了三個月的“一線醫(yī)生”。狹長的醫(yī)院走廊里聚著一簇一簇野草般的人,消毒水的氣味滲入墻皮,每個醫(yī)生護士的口罩上方都勉強吊著一雙疲憊不堪的眼睛。但邵燦宇更無法面對的是那些患者家屬的眼睛,濕漉漉的眼睛,莫名使他聯(lián)想起待宰的鹿眼。與家屬交代病情時,他甚至無法直視那些求救的眼睛。他們的臉上儲滿了浮腫的悲苦,唯命是從、小心翼翼地問:“醫(yī)生,這個病還需要花多少錢?”“醫(yī)生,他還能活多長時間?”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那些垂危的甚至于死亡的生命,內(nèi)心的震顫如山崩地裂。但是帶隊老師說,雖然沒有關懷的醫(yī)生是冰冷的,但做醫(yī)生也要保持理性淡然,不可濫情與過度共情,才對得起患者和家屬的信賴。邵燦宇發(fā)現(xiàn)自己做不到。
“讀了研,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適合讀臨床醫(yī)學。已經(jīng)晚了?!鄙蹱N宇的雙眼盯著遠處瓦檐上一串脊獸的剪影,遠處點點煙火時明時滅,不知是否是未燃盡的香火?!白x醫(yī)學的成本太高,我本科已經(jīng)在上面耗了五年,”他說,“更何況我爸也不會同意我臨時更換專業(yè)。他自己也做醫(yī)生,強硬慣了。高考后學醫(yī),就是他替我做的決定?!?/p>
“讀醫(yī)總比讀文好。”我拿自己的悲慘遭遇安慰他,這是世界上最行之有效的安慰,“文科生太難找到高薪工作了。像我,沒錢在大城市生存,只好灰溜溜地回家?!?/p>
本是自我打趣,內(nèi)心卻咕咚幾聲泛上酸水,像鑿開了幾處暗藏的泉眼。
我們同時沉默了。風踮著腳無所適從地打著轉(zhuǎn),從他的右手邊轉(zhuǎn)到我的左手邊。“跑題了?!彼肮毙α藘陕暎裨谧猿?。于是描述的場景轉(zhuǎn)回冬日里的一座車站內(nèi),空調(diào)呼呼吹著暖風。隨著他的講述,我似乎模模糊糊獲得了某種上帝視角。在那個秋末,夜晚的寺廟中,我飄浮起來,重溫了某個冬季的中午:車站像一個水汽徹底蒸光的大烤箱。老人突然倒下的時候,所有人都還在無邊無際的枯干中昏昏欲睡。女人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媽——媽!你醒醒!你醒醒!”她求救的眼光掃過眾人。周圍的人瞇著睡意朦朧的眼睛,開始往這邊聚攏。裹著厚皮衣的中年男子,拉著舊皮箱的老太太,圍成一個三角的一家三口,父親的手搭著女兒的肩膀,女孩小口啃著一個菜包。人群形成一個邊緣粗獷的空心圓。
邵燦宇就是在那個時候撥開層層人群沖上前去的。他沒有多想,一切行為都出于本能,就像身體里被安置了一套精密的儀器,它操縱他向前?!拔沂轻t(yī)學生,我是醫(yī)學生?!彼械?。眾人瞬間安靜了,人群默契地從中間裂開,自動為邵燦宇分出一條狹道,就像摩西用神奇的手杖在紅海中劈開了一條生路。事實上,他從那條路上走入圓心的空地時,腦袋一片空曠,空曠成一片荒無人煙的原野。
“救救我媽,救救我媽?!迸说目藓皩⑺噩F(xiàn)實。女人跪著,雙手伸出拉扯著他的衣袖,又拉他的手,像在乞討?,F(xiàn)在他真的變成了摩西,所有的希望被凝聚在他的手上。身后沒有浩浩蕩蕩的以色列人,但他的肩膀如同馱了數(shù)包吸水的鹽袋般沉重。邵燦宇蹲下,在老人耳邊輕聲呼喊。老人面呈醬紫色,灰銀色的頭發(fā)軟塌塌地散落著。他撥開老人的眼瞼,兩側(cè)的瞳孔都已經(jīng)散大,頸動脈搏幾乎消失——判斷已經(jīng)成為一種本能:老太太需要心肺復蘇。他把右手疊壓在左手上,積聚上半身的力量按下去。對于成年人,按壓深度要求要達到五六厘米。他感受到力量如同破損沙包里的流沙緩緩瀉去,很快便大汗淋漓。衣物汗津津的,像張網(wǎng)似的緊貼皮膚,緊繃繃地吮吸他的前胸和后背。按了許久,再去清理口腔里的分泌物時,專業(yè)的急救人員到場了。
后來呢?我聽得入迷。
后來……老人最后還是死了。送到醫(yī)院,醫(yī)生一摸鼻息,已經(jīng)沒氣了。
一時間默默無語。我無法忍受這種沉悶壓抑的氣氛,“這種突發(fā)疾病,本來就很容易死亡?!蔽矣幸庹遄弥捳Z,“你也不用太自責,老人的死亡不是你的責任。那個女人,你在最無助的時候選擇去幫她,已經(jīng)……已經(jīng)做出最大的努力了。”
“其實……”
“怎么?”我轉(zhuǎn)頭去看他。他又陷入沉默,眼神在空氣中晦暗不明。我的直覺告訴自己,他有什么話想告訴我。但邵燦宇最終低下頭,摳著手指上的倒刺說:“沒什么?!?/p>
然后,我發(fā)現(xiàn)他哭了。眼淚沿著面部流到下巴,遺下很淡的一條淚痕,像幾近干涸的運河。我掏了掏衣袋,沒有紙巾,只好束手無策地坐在那里。他盡力克制著抖動的肩膀。心中的某根弦在顫動。我想了想,抬起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或許他瞞了我一些事情,某個秘密仍埋藏在深深的地下,就像塔下壓著的那口黑洞洞的井,那些隱秘的東西鰲魚精似的在滾燙的沸水中翻滾,但我不能再問了。
第二日一早,我出現(xiàn)在慧覺師兄面前時,他似乎對我的到訪并不驚訝。如邵燦宇平日所說,慧覺師兄每個清晨的確都在鐘鼓樓處清掃灰土。但我隱隱覺得,他像個先知,已經(jīng)預測到我會來找他,因此便等在這里。
慧覺師兄將掃帚立于朱紅柱上,拍打著掌心的塵土。在我述說的時候,他的目光一直凝在那把掃帚上,仿佛它是一件至高無上的法物。
“他今年五月來到這里做義工。”他沉吟說,“剛來的時候,精神狀態(tài)的確不太好。當時他已經(jīng)在家里呆了近半年了?!?/p>
我無法理解,邵燦宇明明在醫(yī)院目睹過那么多生死,怎么會被這件事徹底擊垮?這團愧疚的威力未免太大,讓他不得不休學,吞噬了他沿著正常軌道安穩(wěn)行駛的生活。
“慧覺師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試探著問,“我不明白,這件事為什么會對他產(chǎn)生這么大的影響?!?/p>
慧覺不言,似乎在思考什么。他突然指向天空。我連忙順著他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沒有。突然,一只烏鴉撲棱著灰黑的翅膀,飛過黃金塔,飛向遙遠的天際了?;塾X師兄勾勾嘴角,笑得狡黠,又很快恢復了正色。他輕輕搖頭,雙掌合十作揖,像在開玩笑,臉上卻一本正經(jīng):“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所謂愛情
“媽,你想讓我找個什么樣的男朋友?”
我媽輕聲喃喃,像夢中的囈語:“別找個像你爸一樣的就行?!边^了一會,她翻了個身,鼾聲漸漸大了,有規(guī)律地膨脹、收縮、再膨脹。我爸在隔壁房間,睡得沉穩(wěn),呼吸幾乎悄無聲息,就像窗外的飄雪。
她背對著我,頭發(fā)披散著,于是很多白頭發(fā)暴露出來,穿插在黑發(fā)與灰發(fā)中,在黑夜里很扎眼。白日,它們被妥帖地藏入一根梳得油光滑亮的把子里,只有純黑到底的頭發(fā)上得了臺面,有資格在外拋頭露面。任何東西,我媽向來只拿最好的示人——所以現(xiàn)在她幾乎不再對外主動提起我。
高考后被錄取的那年暑假,我媽喜氣洋洋,三天兩頭地拉我去逛商場。這個縣城極小,像一個功能豐富的蜂巢。大型商場地處這蜂巢中心的巢房,是人員流通度最高的地方,走兩步便能與熟人打個照面?!伴|女考去哪里了呀?”這是熟人必定會問的問題。于是我媽會輕撫耳邊的頭發(fā),如同抹去看不見的灰塵,然后云淡風輕地做出回答。那人便一邊綻開滿面的笑容,一邊忙不迭地“恭喜恭喜”。若帶了小孩來,就彎下腰對小孩現(xiàn)場施教:“你看看你曉茵姐姐多厲害,考了一所好大學!你要多向曉茵姐姐學習呀?!?/p>
我媽則會慈祥地說,哪里,以后你家××肯定比她強得多。她笑得像一尊文殊菩薩——希望普天下的考生都能得償所愿、前途似錦、前程遠大。
如今,我剝奪了我媽繼續(xù)做菩薩的機會?;蛟S她也在暗暗后悔,不該讓我回來——“閨女在北京一家大公司工作”,現(xiàn)在她失掉說這話的資格了。但我媽不肯將這份后悔擺在明面上,她總是不服輸?shù)囊粋€人,承認后悔就意味著承認她的失策。然而事實上,回來比之前的境遇更糟。居家備考期間,我的精神狀態(tài)很糟,經(jīng)期紊亂,成宿無法入眠。有時深夜四點才蒙眬睡去,做了一些浮光掠影的夢,全是斷斷續(xù)續(xù)在北京時的片段。睜開眼,瞪著上空,總感覺還是那間半地下室的天花板。十九歲到二十五歲,我最好的時光都留在那里了,連同那些被寬容接納的怪念頭,一并留在那里。就這樣回來了?再也不回去了?一想到這些,禁不住窒氣胸悶。這種狀態(tài)下,最后自然沒有考上。索性將未來擱置一旁,每天龜縮在家,吃喝拉撒睡。我媽為此曾與我爆發(fā)多次激烈的大吵:爛泥扶不上墻;朽木不可雕;一點年輕人的精神頭也沒有;整個人廢掉了。后來,我爸看出了些許端倪,第一次與我媽杠上了,執(zhí)意請來了一個心理醫(yī)生。不知他們說了什么,總之之后我媽對我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了許多,甚至開始放任我的無所事事。
不過我媽仍然是我媽,凡事都會想深一層。為了提防親戚妯娌同事鄰居的流言蜚語,她對外宣稱我還在考公。既然丈夫和女兒個個都不爭氣,能示人的就只剩下自己了:于是她依舊每天抹了紅唇,蹬了高跟鞋,精神飽滿地出門去。
我媽又翻了個身,這次從側(cè)臥回到仰臥姿態(tài)。她像條魚,張著嘴巴喘氣,露出半截脖頸,上面的頸紋縱橫交錯。
我仰頭望著家里方方正正的天花板,在心底默默掰著手指頭,數(shù)了數(shù)我身上還能讓她拿出去夸耀的東西。沒有研究生學歷,沒有編制的工作,沒有存款,沒有男朋友。我媽一直錯以為我沒有男朋友是因為太被動。我拒絕所有的相親局,一味地窩在家中,像在等待什么從天而降的餡餅砸到懷里。我媽永遠不會知道,就在下午,在酥油燈火層層搖曳的大雄寶殿,這個所謂被動的女兒主動吻上了一個人。更荒謬的是,這個吻一時興起,甚至或許無關愛情。
下雪了。先是一個女聲在喊,接著兩三個女義工從寮房走出,雙手捧起,想要接住那些還未成形的雪花。
整座寺廟冷清靜寂。大雄寶殿前還有一位老年女性在跪拜,似乎正為她的兒女祈求福報。我與邵燦宇繞至殿后,邁過門檻,大殿后方的空地上并無人影,只剩一座三只腳的石雕香爐孤零零地立在朱紅墻側(cè)。
沒有雪,只有小顆的冰晶,吸附在衣袖的毛邊上,極快化為水滴。
邵燦宇正在講新來的小和尚,他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這里,一切從頭開始學起。小和尚今早在齋堂吃飯,竟然手一抖打翻了齋飯。小和尚的事情剛剛說完,下一句話急匆匆地跟上,似乎想把兩件事歸置到一起似的:“下周,我的義工生涯就結(jié)束了?!?/p>
“不繼續(xù)做了嗎?”消息太突然,我啞然。
他淡淡一笑:“已經(jīng)落了太多課程了。先在家打理打理東西,寒假一過,就去上學?!?/p>
我的心底突然生出某種奇怪的感覺:小時候攥在手里的氫氣球,因為不小心撒了手,慢慢地飛上天去了,于是只好仰頭望著它越飛越遠,直到脖子酸痛。邵燦宇的側(cè)臉像山巒起伏的輪廓,明明分開看是棱角分明的,由于腮骨稍稍外張,整張臉卻顯現(xiàn)出一種幼態(tài),像個小朋友,也像一個圓圓的氫氣球。鬼使神差地,我湊上前去。
一開始吻到的是嘴角,接著慢慢向中間移動,生澀地前進,如同盲人在摸索一條新路。他的身體僵直了一下,站在原地沒有動。頭發(fā)上沾染了檀香味道。嘴唇上幾點濕潤柔軟,大概是化雪的水滴。五米之外,便是背對我們的釋迦牟尼佛,金光閃閃,高大威嚴,審度世間。
后來再回想這個吻的生發(fā)路徑,我無法梳理出它的來路,只好把它歸入某種同病相憐,某種惺惺相惜的認同,仿佛想通過這一吻來確證一種連接??尚Φ摹㈦S意的一吻。
逃出寺廟前,我沒忘記再看一眼貼在墻面的入寺須知。那張紙的邊緣已被剝落,哆哆嗦嗦地在風里飄搖。上面說:佛門圣地,請勿男女嬉戲、舉止輕浮。
近方來信
曉茵:
展信佳!
我會委托慧覺師兄將這封信轉(zhuǎn)交給你。很抱歉,有些事我說不出口,只好以這種形式告訴你。
其實,最開始你說你在考公,我就覺察到你沒說真話,哈哈。你的狀態(tài)與剛休學時的我差不多,沒有斗志,眼神發(fā)灰。
那個時候,我差點要徹底放棄學醫(yī)了。就算我爸罵我廢物、失敗、沒用,我都不想再走這條路。
我本科時壓力很大,期末周要背誦六七本書,每本書三四百頁?!澳挠惺裁粗攸c?你以后上了臨床,病人會按重點生病嗎?”老師這樣說?!俺缘每嘀锌?,方為人上人?!蔽野诌@樣說。他在我大一時就為我規(guī)劃了清晰的人生藍圖:本科后再讀研,畢了業(yè)直接進公立三甲醫(yī)院,然后從住院醫(yī)師做到主治醫(yī)師,再到副主任醫(yī)師,最終目標是主任醫(yī)師。但是,大二那年,我第一次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我好像不適合做醫(yī)生。
我說了你可別笑話我。全班一起做動物實驗,我的心理建設先做了半節(jié)課。旁邊的女生已經(jīng)行云流水了,我還是沒敢伸出鑷子。給小白鼠的眼動脈采血時,采得我想嘔吐。我給我爸打電話時說起這件事,他直接劈頭蓋臉地罵我包。后來,我再也沒有和他交流過這種事。
你把那篇公眾號文章拿給我看,我的第一反應是恐懼。有一件事我一直懷疑——那天給老人做心肺復蘇時,我有沒有壓斷她的胸骨?我只記得,冬天的衣物臃腫厚重,周圍聲音很嘈雜,現(xiàn)場很混亂。老人的骨質(zhì)比成年人更脆弱,在臨床課上,也不乏胸外按壓時把病人胸骨按斷的案例。我沒有在推脫責任,只是這個問題折磨得我要發(fā)瘋:胸骨按斷不會致命,但搬運病人的過程中,斷骨可能會扎破肺臟,這是致命的。
我不清楚老人的死究竟和我有沒有關系。那段日子,我心驚膽戰(zhàn)地等待某個電話打過來,告訴我事情的真相,或者直接為我定罪。但是什么也沒有。反而有同學轉(zhuǎn)給我一個鏈接——我車站救助的視頻被傳到了網(wǎng)上。視頻下面的評論多是夸人的話,感謝我愿意上前之類。但有一條評論瞬間引出我一身冷汗:他說我救人的動作不規(guī)范。我將評論翻了個底朝天,負面評論比我想象的更多。有人質(zhì)疑說,他連醫(yī)師資格證都沒有拿到,怎么救人?
后來,我出現(xiàn)了幻聽的癥狀,耳蝸里總是響起胸骨咯吱的斷裂聲。慧覺師兄說,我的病不在耳朵上,是在心里。
你會覺得我是有罪的嗎?
這件事我只告訴過兩個人,除了慧覺師兄,另一個是你。有時候,我覺得慧覺師兄就像那個永堅師傅的化身,將我心里的鰲魚精捉住了。我很感謝他,也很感謝你。雖然說不太清楚,但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把這些寫下來的過程中,我心里輕松了許多。
希望你也早日找到自己。
邵燦宇
他沒有提那個吻,我也慶幸他沒有提。我把信看完,仔細折疊好,放進羽絨服的口袋里。里面已經(jīng)放著一包紙巾。淚眼蒙眬中,我看見慧覺師兄站在面前,指指自己的胸口,了然地笑了。他背后,黃金塔雄奇?zhèn)?,穩(wěn)如泰山。
責編: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