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鳳
年關將至,死氣沉沉的十里河村漸漸有了人氣。婚嫁、拜壽、喬遷、起屋……大事喜事都放在正月辦。十里河二狗娘百歲大壽,就放在正月初三。穩(wěn)七、保八、爭九、奔百歲是日子慢慢好起來的當代農村人的追求。百歲大壽因此就不是二狗家的事,而是全村人的喜事,或者說是全村人的愿望。村里人湊錢,在縣里請了戲班子,要唱上三天。
請戲班子也不是說鄉(xiāng)下人愛看戲,就是圖個熱鬧,圖個喜慶。老年人尚能跟著哼幾句,年輕人那就是聽天書。臺上鑼鼓咚咚鏘,臺下嘻嘻哈哈,演戲是真演,看戲的是假看。十里河上下男女老少,能走得動的都來了,賣瓜子香煙的,擺燒烤攤的,扛糖葫蘆的,都來了。二狗是媽媽娘家人,娘家大喜事,媽媽自然要湊份子。大正月的,閑著也是閑著,媽媽要讓我當司機,送她回娘家。我自然也是欣然前往。
我去時,戲已經開演。村里大操場上水泄不通,人聲鼎沸,除了能隱約聽到鑼鼓聲,就聽不到一句唱腔。
二狗舅見我來了,忙著給我搬了把小竹椅,放在第一排正中。我不喜歡看戲。戲子著花花綠綠,拖著長長的唱腔,看不懂,也聽不明白。我倒是對戲臺下的人感興趣,他們身上有千姿百態(tài)的煙火氣。當然,我更主要是想找認識的人,十里河畢竟是我外婆家。很湊巧,我一扭轉頭,就看見了翠玉。
翠玉是我三外婆,長得很漂亮,別看現(xiàn)在老了,但風韻猶存。別說男人癡迷她,我這個晚輩有時都會情不自禁地想拉拉她的手。翠玉是一個狂熱的戲迷。我早有耳聞,她年輕時追著戲班子跑,不論風霜雨雪,也不論山高路遠。戲班的班主被這樣一個水靈靈的戲迷感動了,問她愿不愿演戲。她說,想演。然后,她改看戲為演戲,不久還成了臺柱子。萬事都不難,就怕你怕難。
十里河不是河,是鄱陽湖的一個港汊??扛坫饩幼≈鴰装賾羧思摇:吶巳〈迕芎唵?,要不以姓為名,比如,李家莊、黃家壩、陳家圈;要不以地形命名,牛頭村、豬跑山、雞灣下;當然,還有其他命名方式。十里河像張開的嘴巴,于是大家還喊十里河為湖咀下村。1998年洪水后,十里河就有了兩個湖咀村。被淹的,是老湖咀村;搬遷后的,是新湖咀村。新湖咀村在老湖咀村后面樹巒里。以前,樹巒里有很多牛棚。小時候,我跟著表姐去放牛,傍晚又把牛牽進欄里,拴在小木墩上。建了新村,牛棚沒了。牛棚消失,不是因為建了新村,而是沒人再愿意耕種,田地荒了,牛也不見了。
老村現(xiàn)在也不能稱為村,除了幾棟還算完整的青磚瓦房外,便是斷壁殘垣,以及它們中間的茅草和嘰嘰喳喳的麻雀,真正活在村里的人少之又少。村東頭的老姜算一個,西頭的水牛算一個,剩下的便是翠玉。算上能呼吸的,還有一只流浪狗。
老姜寡居多年,子女都在城里,搬不搬無所謂。水牛是個老單身漢,搬不搬也無所謂。水牛說無所謂,其實是有所謂。他就想守著翠玉。翠玉是沒錢搬。翠玉隨著歲月侵蝕,早已不水靈了,但她愛打扮,倒不顯得老。流浪狗沒搬遷,可能是覺得這里還有人氣,有它生存的空間。這不,它在老姜家吃一頓,又去水牛家撿些殘羹剩飯,再不然就繞著翠玉打轉。流浪狗吃飽了,就搖搖尾巴,慢吞吞地走到祠堂門口去曬太陽。湖咀村最沒心事的就數(shù)它了。
湖咀人的祠堂之所以沒搬,用湖咀人的話說,祠堂是老祖宗住的地方,搬走了怕老祖宗找不到。
翠玉不喜歡狗,更何況是只掉了毛的癩皮狗??蛇@只癩皮狗總愛圍著她轉,有時還在她腳上蹭兩下。開始她惡心,撈起門角的掃帚就打,也不看看你長得像啥,還想占老娘的便宜。癩皮狗嗷嗷兩聲跑了,翠玉又笑,如果你不是癩皮狗,說不定老娘還真喜歡你粘我。有一次,癩皮狗趴在祠堂大門口,癡癡地望著門口的湖水,眼里充滿幽怨,或許還有期盼。翠玉突然就對這只癩皮狗生出了愛憐。這種愛憐她無法說清楚。在那之后,癩皮狗再蹭她,她便不覺得惡心,心里說,蹭就蹭吧,老娘也不是姑娘了。
翠玉任何時候出門都是衣著清凌凌的,頭發(fā)清凌凌的,一雙手也是清凌凌的,唯獨嘴口味重。她抽煙,張口便是煙味。對鄱陽湖邊的女人們來說,她抽煙不是另類。湖邊的女人們都抽煙,還喝酒。女人喝起酒不比男人差,有時與男人拼酒,拼到勁頭上,就比脫衣服,喝一杯脫一件,喝到后來,男人只剩下褲衩了,女人也不放過,逼得最后褲衩沒了,只能跳進湖水里,濺起浪花和一片笑聲。那時湖邊人很苦,出湖捕魚苦,天寒地凍苦,風刮得苦,水淹得也苦??嗳兆涌偟脤c樂子。
翠玉不喝酒,喝酒壞嗓子。出嫁前,她是戲里的臺柱子,只要她往臺上一站,掌聲喝彩聲像潮水,一波壓著一波。年輕的三外公跟傻子一樣,直愣愣地盯著戲臺上的翠玉。她的身影在哪兒,他的眼睛就掃向哪兒。她的戲班去哪兒,他的腳步就跟到哪兒,像她當年一樣黏著戲班子。她好奇,便問他,你是戲迷?三外公膽子大,也不隱瞞,我不是戲迷,是迷你。翠玉罵他:“癩蛤蟆。”三外公自認為長得一表人才,也不怕她罵,繼續(xù)追著戲班子跑。
哪個少女不懷春?更何況是這么帥氣的男人。他的死纏爛打,終于讓翠玉動心了?!鞍]蛤蟆,臭癩蛤??!”翠玉再開口罵時,嘴角含笑,語氣中也是糯糯的甜味。晚場結束,他背著她,去了村后樹林,那個牛棚。以后,她的眼里心里裝的都是他。女人就是這么奇怪!沒成他的女人之前,似乎世界都是她的;成了他的女人后,好像他就是世界。再上戲臺,她經常走神,經常唱錯詞。
翠玉辭了戲班,拉著三外公,去見父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三外公家的情況,父母一清二楚。父親拍著桌子說:“我家姑娘就是嫁豬嫁狗,也不嫁給你詹大明!”
翠玉覺得罵他就是罵她,她瞪著眼回懟父親:“我的婚姻我做主,想嫁誰就嫁誰!”
父親說:“你跨出這個家門,就永遠別回來!”
翠玉說:“不回就不回!”拉起跪在她父母面前的詹大明,走得毅然決然。
三個月后,翠玉不但嫁給了三外公,還嫁得干干凈凈,爹娘不要了,戲臺也不要了。
誰說戲子薄情?翠玉可不是。白天,她和三外公一起下湖捕魚。晚上,三外公拉二胡,翠玉唱小曲,纏纏綿綿,日子過得比蜜甜。后來,翠玉一口氣生下兩個女兒。三外公心疼她,就不讓她下湖,只要在家奶娃。出湖的辛苦,翠玉知道。她會早起床,煎鯽魚煮面,撒點辣椒粉,整一小杯米酒,放桌上??粗夤[著眼,美美享用的樣子,翠玉就會得意揚揚,唱上一段:“你捕魚來,我刷碗……夫妻恩愛,苦也甜。”三外公被逗得樂呵呵的。收工回來,翠玉又給三外公燒好洗腳水,用大木盆裝著,端到廳堂,讓他一邊看電視一邊泡腳。她蹲著,雙手柔柔地搓著他的腳,乖順無比。三外公無心看電視,眼睛里只有她。
鄱陽湖一年四季都會有不同的姿態(tài)。春來,綠滿洲;夏時,水汪洋;秋深,花海現(xiàn);冬臨,鳥蹁躚。鄱陽湖看似天堂,其實也是地獄。比如血吸蟲,它在不經意間鉆入你的毛孔,進入血液,蠶食你的五臟六腑。幾十年前,血吸蟲能滅絕一個村莊。但凡有生存之道的人,都不愿意去湖上討生活。三外公染上了血吸蟲病。看著日漸膨脹的肚子,他知道自己時日不多,拼命出湖捕魚,就希望能多掙點錢,留給翠玉和女兒。
翠玉那時年輕,不懂這些,還以為三外公發(fā)福了,每天晚上躺在他懷里,摸著他的大肚子說:“大腹便便,福祿綿綿?!?/p>
村里其實每年都有因血吸蟲病死亡的人。隔壁張奶奶看著三外公的肚子,就拉著翠玉說:“你家男人血吸蟲病得不輕哦,再不治就沒命了!”翠玉慌了神,便到處找方子,尋名醫(yī),想救三外公。終究是到了晚期,藥吃盡了,錢吃完了,三外公還是挺著大肚子走了。
戲臺上的鑼鼓敲起來。“三姐下凡塵,遇上楊文舉……”“像,太像了!”翠玉外婆貼著我的耳朵說。
我問:“像誰?”
翠玉說:“你三外公?!?/p>
我又問:“花花綠綠的,怎么看得出來?”
翠玉說:“那眉眼,那神情,那跑著的樣子,還有那股子的活力……”說著說著,翠玉外婆居然啜泣起來。她用大半輩子的寂寞換取的是如此短暫的快樂,怎能不傷心!
有人伸過來一張餐巾紙。翠玉外婆扭頭看,是水牛。她沒好氣地說:“不用。”
水牛沒理她,指指戲臺。
“咚鏘、咚鏘、咚咚鏘……”鼓點一變,戲曲也變了。還未開腔,翠玉外婆便知是五女拜壽,她閉著眼都能演。她清了清嗓子,翹起蘭花指,跟戲臺同唱。
水牛不看戲臺,只看她。
水牛不是湖咀村人。他是桂花娘花錢買來的。我媽說,論輩分,我得喊桂花娘為大外婆。如此說來,這個水牛,我得呼他舅舅。桂花娘一輩子沒生孩子,不得已在水牛三個月大時買回家傳宗接代。水牛十八歲那年,親眼看見翠玉嫁過來。翠玉嫁過來時沒有遮紅蓋頭,她說戲臺上演新娘子不知蓋過多少回,真當新娘就不蓋蓋頭,做一回真實的新娘。不蓋紅蓋頭的翠玉驚艷了十里河,粉嘟嘟的臉,水汪汪的眼,紅嫩嫩的嘴,圓鼓鼓的奶,小巧巧的腰??傊?,她身上沒有一處不愛死人!看到如天仙般的翠玉,水牛從此不想娶老婆。水牛也相過幾次親。他老愛拿那些姑娘跟翠玉比,比了相貌又比身材,比了身材又比皮膚,比了皮膚又比胸圍,比著比著,娶親的欲望就沒了。
三外公病得厲害的那年,水牛樂壞了,心里詛咒他快些走,手里卻把桂花娘留給他娶媳婦的錢送給了翠玉。翠玉說,我不要你的錢,留著娶媳婦吧。水牛說,先救你的急,娶媳婦不急。翠玉說,錢花了就不知何時能還。水牛說,不急,一輩子長著呢,再說還有下輩子。水牛就想讓翠玉感動??上Т溆裥膩y如麻,哪顧得上感動,說,怎么不急,你年紀也不小。水牛見她不往自己路上走,急了,叫你拿著就拿著,我今天就出去打工賺錢。說完把錢塞在翠玉懷里,頭也不回走了。水牛當天就跟著村里兄弟去了溫州。水牛在去溫州的路上想,就不相信這么多錢砸不開你的門!我走了,留著好讓你去想。
水牛到了溫州,才知道打工不簡單。做鞋與擺弄犁耙水車完全不是一回事。他笨手笨腳,跟不上流水線。后來又去工地搬磚,這事倒不難,只要有一股牛力??上Ю习逡娝纛^呆腦,怕出安全事故,不敢要。老鄉(xiāng)可憐他,湊錢給他買了一輛腳蹬三輪車,讓他在街頭收破爛維持生計。
只一年,水牛便嘗到了收破爛的甜頭??诖镉辛隋X,他又想翠玉,不知翠玉的錢用完沒,要不要給她送些錢去?有了這念頭,水牛便坐不住,買了車票就往回趕。他回到湖咀村的那個晚上,正是三外公做四七。那夜北風特別猛烈,屋頂瓦片被吹得嘩嘩響。水牛背著行李直接就進了翠玉的家。自從他把錢塞到翠玉懷里,就認定了翠玉的家就是他的家。水牛站在門內,看到堂前擺設的靈堂,開始還有些悲戚,隨之便心花怒放。他又看著翠玉,這時翠玉也在看他。
水牛問,他走了?翠玉說,你不是看到了嗎?水牛說,你別難過,該走的都要走!翠玉問,你來干啥?水牛說,我送錢來了。翠玉說,錢也換不回他。水牛說,我打工賺了錢,換不換得回我都給你。翠玉說,我不需要錢,你走吧,呆時間長了別人會說閑話。水牛說,他都走了,還怕別人說閑話?翠玉瞪著水牛,顯然是生氣了。水牛卻沒管翠玉的眉高眼低,嘴里嘟囔,我娶老婆的錢早給你了,就知道有這一天。
翠玉沒聽清水牛嘟囔啥,自顧自傷心。水牛冷不防把一個皮包塞到翠玉懷里。翠玉問,這是啥?水牛笑,你看了便知道。翠玉拉開拉鏈,是一大包錢,有整扎的,也有一些碎票子。翠玉嚇了一跳,哪來的錢?水牛又笑,這兩年掙的。翠玉說,掙了錢好,你該找個管錢的人,那時我把欠你的一并還上。水牛得意地說,還啥?你管不就省了許多麻煩!翠玉說,我哪能管。說罷慌忙把皮包推給水牛,水牛又推給翠玉。一來二去,翠玉力小,用力自然猛些,便鉆進了水牛的懷里。翠玉無心,水牛有意。水牛喜出望外。翠玉掙扎了一陣,面紅耳赤,心里雖然想要一個溫暖的懷抱,卻無法接受水牛,壓低嗓子說,我是你三嬸,亂了輩分,讓別人看見不好。
翠玉的話甜甜的,癢癢的。水牛頭腦一發(fā)熱,便不顧一切去親翠玉的小嘴。
翠玉嫁到湖咀村后,最看不起的就是水牛。冬天的破棉襖穿到夏天,夏天的藍咔嘰襯衫穿到冬天,一年便是兩身衣服,一年四季油漬斑斑。窮和臟還不重要,單說水牛的癡和傻就讓人受不了。有事沒事,雙手攏在套袖里,一只腳前一只腳后,跨在她家門檻上,傻傻地笑,癡癡地看,也不知道看啥。翠玉從來不拿正眼瞧他。便是這樣一個人,竟然把嘴貼在自己嘴上,翠玉忍不住將肚子里的酸水都吐了出來。翠玉這些天也沒正經吃東西,肚子里只有酸水。水牛似乎沒把翠玉吐酸水與自己聯(lián)系起來,手足無措,這是怎么了,哪不舒服?要不要去醫(yī)院?翠玉皺著眉頭喊,滾!水牛一愣,知道翠玉生氣了,拿起行李就往外跑,邊跑邊說,我滾,我滾,你莫氣壞了身子!翠玉看著水牛狼狽的樣子,氣消了。人家也沒有惡意,就憑他把兩年的辛苦錢送來,親一下嘴算啥,又不是姑娘的嘴。這樣想,酸水又回到肚子里。翠玉苦笑,回來。水牛很聽話便站住了。翠玉撿起地上的皮包扔了出去,滾!這聲滾已沒有火氣了。
水牛撿起皮包,嘴里卻在嘟囔,我還等。
湖水漲了又落,雁去了又來。桂花娘走了,湖咀村人搬遷了,翠玉還是沒嫁給水牛。
湖咀村的女人說翠玉是狐貍精,其實不怨這些女人,只能怨男人。男人看到翠玉來了,眼睛便在她胸前或者屁股上不停掃射,誰家女人看了都嫉妒。翠玉也是在戲臺上經歷了大風大浪的人,對男女那點事從不放在眼里。男人長了賊眼,女人不怨翠玉,翠玉的不在乎,卻讓女人生氣。
湖咀村的女人又不得不承認,翠玉美是美,但不下賤。三外公走了這么多年,也沒聽到翠玉的風流韻事。下賤的是那些人模狗樣的男人。
后來,水牛成了一個小老板,在南方城市有個不小的破爛收購站,白花花的銀子掙了不少。年頭年尾他回家,村里就沒少熱心大媽給他張羅對象,有水嫩水嫩的姑娘,也有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可水牛硬是瞧不上。他眼里就只有翠玉。再后來,水牛關了他的破爛收購站,一心一意想收購翠玉。
他坐在戲臺下,緊貼著翠玉,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橫看豎看,都是滿心喜歡。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戲散了,人生還未散??纯此>司耍挚纯创溆裢馄?,我不得不感嘆。
翠玉外婆不是不嫁人,要看嫁誰。幾年之后,翠玉便把自己嫁了,嫁的卻不是水牛。
在翠玉的腦子里,嫁豬嫁狗,也不嫁水牛。翠玉也說不清楚是為什么。湖咀村除了水牛真的找不出第二個對她那樣好的人,但是翠玉就是不想嫁他。如果換作是我,我可能也不會嫁。骨子里沒看上的男人,就是拿錢砸,也不管用。也許只有女人才能理解翠玉外婆。大概也是因了這個原因,翠玉外婆特別愿意跟我說話。翠玉外婆在再嫁之前,來縣城找過我,而且是鄭重其事地說。翠玉外婆不算是嫁,而是招夫養(yǎng)子。招的夫是村東頭的老姜。
老姜和水牛一樣,也不是湖咀村人。老姜是柳伯的倒插門。柳伯住我外婆家隔壁,我不知他的輩分,只聽見媽喊他柳伯,我也便跟著喊柳伯。媽曾罵我,沒大沒小。柳伯家門口有兩棵棗樹。棗樹不高大,我伸手就能摘到棗子。暑假最快樂的事,就是賴在外婆家,去偷柳伯家門口的棗子。柳伯發(fā)現(xiàn)了,拿拐棍趕我們。我們一點都不害怕,反而跟他玩起躲貓貓。他被耍得氣喘吁吁,我們也偷了滿衣兜的棗子。倒插門的老姜從屋里探出腦袋,嚇得我們作鳥獸散,甚至好幾天都不敢靠近那兩棵棗樹。
倒插門在湖咀村是很沒地位的,唯獨老姜除外。老姜讀過幾年書,且寫得一手好字,村里便請他做了赤腳老師。后來,他又考上了縣里的民師班,深造了兩年,成為一名國編教師。老姜是湖咀村唯一的文化人。老姜老了,子女也有了出息,在城里都有體面的工作,湖咀村有出息的年輕人也都是老姜的學生,所以村里人看老姜是仰著看,人前人后都叫他姜老。翠玉看老姜也是仰著看。以前三外公在時,老姜從來不跨她家的門,心里鄙視她是戲子,即便是遇上了,情不自禁要看她鼓鼓的胸、細細的腰,那也是暗自猥褻,卻不曾想過愛情這圣潔的字眼。
湖咀村搬空了,老姜的心里也空了。老姜不想再在新村做房子,也不習慣跟子女到城里去生活,在湖咀村能仰視他的只有翠玉、水牛和那條癩皮狗,這讓老姜心里越來越空虛。
換作前些年,老姜無論如何也不會娶翠玉,更談不上做上門女婿,哪怕是老伴去世了,也沒這想法。
老姜第一次跨進翠玉的門是那年仲秋。雨天,不好出工,翠玉在家編管芒笤帚。背后山里漫山遍野都是這些管芒,以前還有一些人割了做笤帚挑到城里去賣,如今都能打工賺錢,這些管芒也就沒人惦記了。翠玉閑來無事,也想用管芒笤帚換點零花錢,便砍了很多管芒在家大干一場。老姜拎著一大包東西站在門口。翠玉疑惑不解,老姜可是從來不跨她家的門,所以也不敢邀請他進來坐。這時老姜說話了,昨天在谷場上看到你氣色不好,拿了些紅糖和雞蛋來,紅糖是我閨女在城里大超市買的,你弄些姜湯煮雞蛋,養(yǎng)血補氣。老姜話說得雖然天衣無縫,翠玉還是能感覺到老姜也不總是像藍天上的白云,接了地氣也會變成露水,讓人感動。翠玉一感動便接了老姜的雞蛋和紅糖,眼里情意無限。老姜沒有說更多的話,也沒等翠玉說句感謝的話,便出門了。
隔了一段日子,老姜又提了一袋東西,說女人要抹點胭脂,還說女人的手跟臉蛋一樣重要,要用護手霜。老姜擱下東西又走了。老姜在外人眼里或許是莫名其妙,但翠玉不這樣想。翠玉想,我等了這么久,要等的人難道是他?一次又一次的感動讓翠玉與老姜的心貼緊了,老姜出入翠玉的家就像自己的家。
翠玉這些年為了還債,那真是叫勒緊褲腰帶過日子,飽一頓餓一頓,久而久之,胃病就纏上了。老姜自然知道,三天兩頭往翠玉家跑,進了門就喊翠玉,那叫聲比老夫老妻還親。故事發(fā)展都講究一個契機,翠玉的胃病就是契機。這一天,老姜進門喊翠玉,沒有回應。他推開房門,看到翠玉在床上打滾,知道翠玉的胃病又犯了,急忙到自己家里拿來暖水袋,燒好熱水,用暖水袋幫翠玉暖胃,又用熱毛巾幫翠玉擦背,還煮了紅糖水給她暖胃。老姜這么一折騰,翠玉的胃痙攣還真的好了。
胃痛時,翠玉只知道痛。痛消失了,她才發(fā)覺上身赤裸裸的。老姜的眼睛里充滿了渴望,翠玉心里也突然升起了渴望,兩個渴望相遇,一張長滿皺褶的嘴就貼在一張蒼白的小嘴上。
老姜住進了翠玉的家。村里人沒覺得翠玉應嫁給水牛,但也覺得她嫁給老姜不可思議,那可是隔著一輩,翠玉也就是他女兒的年齡。村里人仰著看老姜,自然不敢議論老姜。老姜也是因為這點自信才敢住進翠玉的家。翠玉兩個女兒還小,雖然不敢罵娘,卻從此不拿正眼瞧娘。翠玉當然也不是一時沖動,她有自己的想法。老姜老是老些,卻知冷知熱,溫文爾雅,還能猜透她的心思,這個連三外公都難做到。這是其一。其二,翠玉想要將兩個女兒撫養(yǎng)成人,確實是力不從心。有了這兩個想法,翠玉就徹底把自己交給了老姜。
姜還是老的辣,在他們好上的第二天,老姜就將一個綠本本交給她。這是老姜所有的家當,每月的退休工資也準時打到這賬上。翠玉問,你的家當給我干啥?老姜說,給你保管。以前老伴跟我爭了一輩子,就是想管這本本,我沒給她。翠玉說,你的心在,也不要本本,你的心走了,要本本也沒用。老姜說,本本就是心,每個月工資一半我們過生活,一半你去還債。萬一有一天我不在了,你還可以拿到遺屬補助,以后的生活也不用愁。
老姜搬進翠玉家的第二天,水牛從溫州回來了。水牛把雙手攏在袖筒里,遠遠看著老姜在翠玉家進進出出,很久不說話,天快要黑的時候,丟下一句話,老姜肯定死在我前頭。轉身又補了一句,他死了,你還得嫁給我!說完便消失在黑夜里。
老姜和翠玉在一起,老夫少妻,的確度過了一段快樂時光。一個能說文雅的話,另一個也能說臺詞,說著說著就碰出了火花。過日子不是說臺詞,也不是說文雅,或者說文雅說臺詞也有說膩的時候,再或者碰出火花也有膩味的時候。一次,老姜又來了興致,說了一句,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翠玉便沒有用臺詞去回應,而是說了一句,哎喲,誰要你做鬼呀!你就做一件事。老姜興致正濃,客串到臺詞上,娘子,你要為夫做甚事?小乖乖,是床上的事還是床下的事?老姜躺在翠玉的溫柔鄉(xiāng)里,骨頭酥酥的,全沒想過要跌進現(xiàn)實中來。翠玉拿出枕頭下的那個綠本本還是現(xiàn)實中的話,把本本的密碼告訴我!翠玉用下巴頂著老姜的頸窩,似笑非笑。這回老姜無法回應臺詞,興致也立刻消退了,你又不識幾個字,不會取錢,要密碼干嗎?再說告訴你密碼也記不住呀。翠玉心里有些生氣,密碼不告訴我,錢看得見花不著呀。話卡在這,兩人都悶著頭睡了。
這樣的事越來越多。翠玉想,原來本本不是老姜的心,密碼才是老姜的心,或者說錢是老姜的心。老姜也想,你讓我嫁你,也不是為了文雅,也不是為了臺詞,還是為了錢。這個疙瘩始終解不開,或者說他倆都不想解開。翠玉生氣了,就用背對著老姜,老姜生氣了就回自己老屋去睡。
老姜畢竟不年輕,經不得幾回這樣折騰,加上以前無節(jié)制的透支,沒多久就病了,而且病得不輕。老姜越是病越小氣,翠玉到他老屋去侍候他,他還愛理不理。翠玉苦笑,我為了錢就不找你。老姜冷冷地問,那你找誰?翠玉說,就是找水牛都比你強。老姜心里從來沒把水牛當人,更別說錢,冷笑說,水牛一輩子只穿過兩身衣服,很有錢嗎?翠玉心里只想說清楚找老姜不是為了錢,沒多想,又說,死鬼去世那年,水??富貋淼腻X就有五萬,還不算他娘給他娶老婆的錢。老姜開始沒有真生氣,無非是想套出翠玉是不是心里還想著別的有錢的男人,沒想到翠玉把他跟水牛比,這讓他斯文掃地。老姜這回真生氣了,顧不得身上疼痛,從床上跳起來,聲嘶力竭吼起來,臭婊子,滾,有多遠滾多遠。翠玉再也無法呆下去,只能回自己的家,兩人徹底鬧翻了。老姜自此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不久就去了城里,再也沒有回來。
離開老姜久了,翠玉又有點想他。她與老姜也沒為啥,說是為錢,也不真是為錢,翠玉要用的錢老姜從來沒少給。說是為密碼,錢有了,密碼又有何用?翠玉心里后悔,這份情哪是說斷就能斷!翠玉想,老姜如果在,我便去認錯。老姜便一去不復返。翠玉越想越后悔,給老姜打過幾個電話,都是關機。這情分難道真的說來便來,說走就走?
翠玉外婆自從有了手機,遇上不開心的事,就愛給我電話。昨天一大早,我還沒起床,她的電話就來了。我不喜歡太早有電話,說話的語氣就不是很友好。翠玉外婆是敏感的女人,她嘟囔了兩句,就掛掉了電話。后來,老姜的女兒找到我,要我轉告翠玉外婆,說要把老姜的東西要回去。
我很納悶,啥東西,還需要這樣興師動眾找到我這里來?
我打電話問翠玉外婆。翠玉外婆也想了很久,老姜有啥東西在我這?他赤條條來,又赤條條去,什么都沒留下。翠玉不知怎么就想到這句臺詞,心里傷感,原來老姜還說要打結婚證,后來一快活便忘了。打不打結婚證也無所謂,人在心在要結婚證有何用?人不在或心不在,有結婚證又有何用!即便是為了遺屬補助,人都走了,每月領遺屬補助還要傷心一次,世人只看到錢,卻看不到傷心?;蛟S今天才是最好的結果。翠玉不知不覺就流淚了。翠玉原先在臺上演這樣的情節(jié),淚水靠滴眼藥水,下臺后便嘻嘻哈哈?,F(xiàn)在在臺下,淚如泉涌,心痛死了。原來淚是心融化的!
翠玉哭一陣,又嘆一陣,突然想起,老姜的確有一樣東西沒拿走,就是那綠本本。綠本本原先說是老姜的心,現(xiàn)在老姜人不在,心也不在,綠本本就是綠本本,翠玉早已把綠本本給忘了。翠玉想,老姜子女來了,我就搭他們的車去看看老姜,順便把綠本本還給他,不管怎么說,夫妻一場,一夜夫妻尚有百日恩。翠玉還想到了她與三外公私奔,離開娘家時,娘偷偷塞給她一個盒子。盒子是檀木做的,中間鑲嵌了一顆很大的翡翠。盒子里裝滿了銅錢。三外公病重時,翠玉外婆就把銅錢當?shù)魮Q了藥。當銅錢時,當鋪老板非要她手中的盒子,還說盒子比銅錢值錢。翠玉外婆說啥也沒同意,那是娘給她的唯一念想。現(xiàn)在,她卻想著,去了城里,找個行家看看,換個好價錢,給老姜治病。一個癌癥聽說要花好幾十萬。這些年,老姜的錢大都用在這個家里,幫著養(yǎng)大了兩個姑娘,估計他身邊現(xiàn)在也沒什么錢……她最后把對老姜的恨全部變成了眼淚,抹也抹不干凈。
老姜的兒女說來就來,都是翠玉看著長大的,只是現(xiàn)在臉上多了些滄桑,也多了些冷漠。
老姜的大女兒問:“就這些東西?”
翠玉回:“就這些。那天你爹走得匆忙,才留下了幾件換洗的衣服?!?/p>
老姜的兒子說話更生冷更直接:“存折呢?這么多年供你們母女吃,供你們母女穿,還不夠呀?”
翠玉說:“我正準備搭你的車去看看你爹,順便把綠本本給他?!?/p>
老姜的兒子從翠玉手里奪過存折,頭也不回就走了。老姜的女兒也跟著出了門,甚至沒瞧一眼老姜留下的衣物。
翠玉被老姜子女的話嗆蒙了,嘴唇顫動卻發(fā)不出聲音,手腳顫動卻邁不開步子。
翠玉望著絕塵而去的小轎車,半天才說了一句話,這樣了結也好!
翠玉氣得一病不起,胃痙攣越發(fā)勤了,疼痛倒是其次,每次發(fā)作腸子都要吐出來。
老姜走了,燒了骨灰回來,葬在老屋背后的山上。湖咀村前所未有熱鬧了一番,隨后又是死一般寂靜。翠玉想起床送送老姜,終究怕給熱鬧的場面帶來尷尬,硬是沒起床。翠玉想,跟老姜也沒什么,跟三外公現(xiàn)在也沒什么,想送老姜,也僅僅是送送,與生離死別無關。
翠玉的兩個女兒都在溫州鞋廠打工。翠玉打電話給兩個女兒,心里想她們來看看,話還沒有出口,兩個女兒都是一個腔調,我都忙得沒工夫喘氣,老娘找個醫(yī)生看看,該花錢就花錢。女兒忙來不了,但有這話,翠玉還是很開心,笑著問,我什么時候成了老娘,有那么老嗎?女兒也笑,老娘不老,要不叫你老姐?翠玉心里樂,還是老。
與女兒的快樂很短暫,更多的時候還是癩皮狗守著她的寂寞。湖咀村就剩下她和癩皮狗是喘氣的。翠玉身體越來越差,吃飯有一頓沒一頓,癩皮狗都懶得來,來了聞不到煙火味,轉了一圈就走。有時遠遠看到門關著,便轉了頭。癩皮狗在祠堂門口曬太陽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在湖咀村也沒法待了。
湖咀村的人跟我走得很近,翠玉外婆、姜老師,還有水牛的事,他們都愛絮絮叨叨告訴我。我打心底里同情翠玉外婆,覺得她著實不容易,為了愛情嫁給三外公,與父母決裂,福沒享多少,罪卻遭了很多。后來,為了撫養(yǎng)兩個女兒,又嫁給了能當她爸的老姜。翠玉外婆現(xiàn)在湖咀村半死不活,我得想辦法幫幫她。
水牛舅舅一腳踏進我辦公室。他西裝革履的樣子,我乍一看還沒認出來。
我說:“您咋找到這里了?”
他咧嘴說:“老姜頭死了?!?/p>
我問:“姜老師死了跟您有什么關系?”
他說:“翠玉這回得嫁給我。”
我說:“那您找三外婆才是。”
水牛舅舅已今非昔比,說話文縐縐的,可以趕上姜老師。
水牛舅舅說:“真的可以找?”
我突然覺得癡情的水牛舅舅或許就是三外婆的療傷靈藥,說:“心誠則靈?!?/p>
水牛舅舅樂呵呵去了湖咀村。
水牛來到湖咀村仍像以前一樣,不是先進自己家的門,而是直接背著包袱闖進了翠玉家。在芳草萋萋里游逛的癩皮狗眼尖,隨后便跟著水牛進了門。
跟水牛想的一樣,廳堂沒有人,廚房也沒有人,他日思夜想的人躺在床上。水牛這次回來也大變樣了,變樣不是說他賺了錢,而是形象改變了。一身黑色西裝,內面是潔白的襯衫,還打了一根紅色的領帶,再往里便是醬油汁煮過的皮膚,這形象雖然不像紳士,卻與先前有天壤之別。
水牛也沒把自己當外人,直接就跨進翠玉的房門。
房間里開著燈,窗簾緊閉。翠玉坐在床頭,眼睛閉著,似乎睡著了。她一只手壓在胸口上,另一只手托著一個盒子,翠綠色的光,煞是好看。
水牛在外面闖蕩,見過世面,一下子看出這個盒子價格不菲。在來之前,水牛想,這次見面不能再說錢。翠玉雖然缺錢,但在她面前不能提錢。翠玉在戲臺上什么角色沒演過,什么珍珠寶貝沒見過?說錢就俗。水牛這些年也悟出了一個道理,錢就是一俗物,有錢要想不俗,就不能把錢當錢,當狗屁。這次見面首先要問翠玉哪不舒服,要請最好的醫(yī)生為她治病,如果她再趕自己出門就要像身邊的癩皮狗一樣纏著她,端茶送水,她要嫁人便讓她嫁,我還能等。但境遇總是事與愿違,刻進骨子里的東西永遠改不了,錢,在水牛的認知里,就是世界的全部,他奮斗的終極目標就是賺錢,去娶他喜歡的翠玉,所以當他面對寶物,脫口而出的還是,這盒子真好看,值不少錢呢!
翠玉正在夢囈中,冷不防看到水牛闖進來,一驚一嚇,身上毛骨悚然,也忘了身上疼痛,大叫,你是鬼呀?水牛也讓翠玉嚇了一跳,但很快想到自己來干啥,嘿嘿笑起來,我來看你,病好些嗎?翠玉也恢復了平靜,誰要你看,滾!水牛說,這回你打也好,罵也罷,我就是不滾。再說你現(xiàn)在需要人照顧。水牛說到動情時,聲音還有些哽咽。翠玉想,水牛也沒對自己怎么樣,憑啥自己見面就罵他?這樣想,心里也沒那么多氣,語氣平緩多了。這么多年,我也知道你的心事,我已是半條命的人,不能嫁你,你找別人吧!水牛這么些年只想到脫掉一個俗字,不會說話的毛病還是沒改掉,為什么不能嫁,你心里還有人?翠玉氣又上來了,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你!翠玉氣歸氣,但這話不是氣話。她心里不想嫁水牛,也不想讓水牛打一輩子單身。別看這回水牛穿了西裝,在她眼里穿了西裝的水牛還是水牛。翠玉就想把水牛氣走,不能讓他拴在自己這一棵樹上。水牛雖然是一條道走到黑的人,聽了這話也沒轍,心里想纏都纏不住。
翠玉知道水牛對她是真好,這么多年都是如此,罵不跑,趕不走,但她一想到把自己交給水牛,身上就起雞皮疙瘩。
水牛再也不敢提要娶她。
他給她端茶送水,洗衣做飯,不敢大聲說一句話,出門買東西都是一路小跑,生怕翠玉身邊沒人招呼。這一點死鬼大明都做不到。想想大明也沒什么,就是嘴甜。老姜也做不到,老姜也就是會說幾句臺詞,把她帶進夢想的戲臺。現(xiàn)在她這副模樣,的確需要一個男人照顧,她幾次把手伸向水牛的背影,都縮了回來,一旦把水牛拉過來了,就再也推不出去了。
翠玉和水牛的關系就這樣拖著,翠玉不松口,水牛也是小心翼翼守候。水牛似乎很滿足,這與他隔著千山萬水等這么多年相比,不知要幸福多少倍!
翠玉躺在床上,正在生大女兒小柳的悶氣。 水牛在照顧翠玉。水牛皮糙肉厚,只要翠玉不趕他,他就天天來,除了不管翠玉拉撒,吃喝是端到床前。晚上等翠玉睡熟了才回自己的屋。有時翠玉胃痛得徹夜不眠,水牛便家都不回。翠玉家的吃喝用度和治病費用他全包了,翠玉給錢也不肯要。水牛要翠玉去大醫(yī)院治,翠玉死活不愿意去。水牛說,你不要怕沒錢,我的錢這輩子都用不完。水牛自從那次強行親翠玉的嘴,翠玉腸子差點吐出來之后,便再也不敢強行與翠玉親熱,甚至不敢提翠玉嫁他的事。翠玉也不是石頭心腸,心里有過無數(shù)次嫁水牛的念頭,但都因為不喜歡水牛身上的味道,沒有說出來。翠玉不是沒想過,偌大的鄱陽湖豈能洗不掉水牛身上的味道?但還是覺得洗掉了身上的味道,心里的味道還在。她甚至想,大明沒死會像水牛一樣侍候她嗎?老姜更是不可能。由此又想到,我這輩子圖啥?要找什么樣的人才稱心?翠玉越想越糊涂,想不清楚就放下。
水牛為討翠玉歡心也用盡了心思,用錢去打動吧,給錢她不要。用情打動吧,他空有一肚子的喜歡卻說不出來。說戲文他又不會。他能做的就是眼前的這些事,還提心吊膽,怕翠玉突然有一天不要他做,所以更不敢奢望翠玉嫁他。兩人的心思都在各人的肚子里,日子過得悶悶不樂。
翠玉生了一陣悶氣,又自言自語,大明,我跟你說,小柳長大了,跟她表姑去溫州鞋廠打工,工資不算低,每個月都會寄點錢回來?,F(xiàn)在想嫁人,本來是好事,但她不該跟安徽一個小伙子好上。安徽遠不說,小伙子家里窮也不說,還在山區(qū),出來都沒有一條好路,將來嫁過去了,就等于是賣了一個女兒,不指望她養(yǎng)老,估計見一面都很難!這些也不說,萬一今后她男人欺負,連個音信都聽不到。我堅決不同意,小柳還跟我倔上了,這個年都沒回家過。
翠玉說的心思,三外公自然沒法回答。水牛在一旁聽了,心里一陣酸痛,也找不到話勸翠玉,只好悶不作聲。
翠玉再醒來已經在城里的人民醫(yī)院,水牛日不休夜不眠的照顧著翠玉。
翠玉已確診為胃癌晚期,全身擴散,生命大概就是這三個月的事。
翠玉看到趴在床頭睡著的水牛,心里涌起一絲愛憐,情不自禁就去摸水牛的臉。水牛驚醒了問,想喝水?翠玉露出一絲苦笑,搖搖頭說,我想聞聞你身上的味道。水牛驚愕了一會,心里狂喜,把翠玉的頭抱在懷里,我讓你聞個夠。
翠玉覺得水牛身上并沒有她討厭的味道,甚至他身上的味道遠遠勝過心里飄散已久的另外兩個男人的味道。
翠玉貪婪地吸食著水牛身上的味道,過了很久才仰著臉問水牛,我這身子骨再嫁你,要嗎?
責編: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