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丙奇
給中小學教師減負,我國國家層面歷來高度重視。
2019年,中辦、國辦印發(fā)《關于減輕中小學教師負擔進一步營造教育教學良好環(huán)境的若干意見》(下文簡稱《意見》);2021年,教育部印發(fā)《關于做好2021年減輕中小學教師負擔有關工作的通知》;2022年,國務院教育督導委員會辦公室發(fā)布《關于禁止向學校攤派與教育教學無關的“漲粉”“評比”“推銷”等指令性任務的通知》;2023年,教育部教師工作司提出減輕中小學教師負擔,營造教育教學良好環(huán)境,并出臺了一系列文件,直指教師承擔的非教學任務之重。
然而,這么多《意見》《通知》,依舊沒有管住教師負擔沉重這一問題。在今年兩會上,有多位代表委員再次提出給教師減負的建議。這表明,給教師減負不能只下發(fā)文件,而必須改革教師管理與評價體系。如果對教師的管理與評價由行政部門主導,那減輕教師的非教學負擔,便會是難以完成的任務。
警惕形式主義減負
2019年下發(fā)的《意見》要求,各地要制定教師減負清單,實行清單管理。然而,有的地方把制定清單視為減負,以為公布了給教師減負的清單,就完成了減負任務。這就是給教師進行形式主義減負。而且,有些地方那些所謂的給教師減負,本身卻是給教師增加了負擔,如組織教師開減負大會,會議結束讓教師點贊、轉發(fā)減負大會的新聞報道,談參加減負大會的收獲等。
筆者到多地進行調研發(fā)現(xiàn),在給中小學教師減負20條發(fā)布后,教師的負擔并未有效減輕。一名中學校長告訴筆者,當前中小學教師普遍感到“疲憊”“分裂”。所謂“疲憊”,就是疲于應對各種檢查、評比、考核,相比減負20條發(fā)布之前,教師用于檢查評比、考核的時間、精力卻一點兒也沒有減少。所謂“分裂”,就是教師的非教學負擔沒有減輕,可是教師卻要在各種場合表態(tài)稱“負擔已經減輕了”。
今年兩會上,民進中央帶來“關于減輕教師負擔,讓教師潛心教書育人的提案”?!疤岚浮苯ㄗh,深化教育領域“放管服”改革,充分保障中小學校辦學自主權。同時,完善學校非教學任務準入機制,實行目錄清單制度,未經批準的督查檢查、考核評比、創(chuàng)先爭優(yōu)等活動,與教育教學無關的調查測評、網(wǎng)絡投票、普查統(tǒng)計、信息填報等活動一律不能“進校園”。而這些建議,大多在2019年的減負《意見》中已有明確規(guī)定,如果不能解決落地問題,減負就會一直停留在“空對空”。
減負悖論
之所以存在減負無效現(xiàn)象,根源在于,減負要求減少行政部門對學校辦學的干擾,嚴控進校任務,但是主導減負的恰恰又是行政部門,同時行政部門還掌握著對教師的考核、評價權。在這種管理與評價體系下,教師的非教學負擔就難以減輕,而且教師對非教學任務也難以拒絕。
當前,給教師的非教學任務,大多是以“綜合治理”以及“管理創(chuàng)新”為名布置給學校教師的。如有的地方抓城市文明建設,治理騎電動車不戴頭盔問題,有關部門直接把任務布置給教育部門,通過“小手拉大手”方式進行治理,具體做法是,要求小學生必須戴頭盔進校園,哪怕步行、坐私家車到校的,也必須戴頭盔。治理騎電動車不戴頭盔的問題本是交警部門的責任,不應該布置給教育部門,卻交給教育部門,額外增加了學校和教師負擔。
據(jù)《半月談》今年年初報道,當前,一些地方職能部門通過各種渠道推進各自工作進校園,“小手拉大手”成為響亮口號,和娃娃們八竿子打不著的工作也要“從娃娃抓起”。小小年紀一知半解,甚至完全不懂,還要向父母解釋和宣傳相關政策。不少教師戲稱,各類“小手拉大手”活動生“拉”硬“拽”,把孩子拉成“千手觀音”。顯然,如果不能明確界定教育部門、學校的責任,地方政府把教育部門、學校作為一級下屬機構,就會把行政任務布置給教育部門、學校,并把完成情況納入對教師的考核。
另外,近年來,一些地方教育部門也在推進對教師的管理改革,如以提高教師隊伍素質為名,探索建立教師退出機制。如北京豐臺教育發(fā)展理事會通過的《關于推進豐臺區(qū)中小學教師“區(qū)管校聘”管理改革工作的若干措施》提出,2024年該區(qū)將加強對教師的年度考核和考核結果運用,探索建立教師退出機制。在去年和前年,江蘇南京江北新區(qū)與貴州貴陽,都提出要探索教師退出機制。
建立教師退出機制得到不少輿論支持,認為這樣可以防止教師“躺平”,然而,與退出機制相對應的是對教師的嚴考核,根據(jù)考核結果進行淘汰。這帶來的問題是,如果考核教師的是行政部門,行政部門用學生的考試成績、升學率情況,以及完成行政任務的情況考核教師,那么,教師可能既要追求升學率,又要完成其他行政任務,不但加劇了唯分數(shù)、唯升學的痼疾,還加劇了教師的負擔,其結果是,教師對學生的管理越來越簡單,并導致其產生嚴重的職業(yè)倦怠感。
由行政評價到專業(yè)評價
因此,減負不能僅依靠下發(fā)文件,而必須推進教育與學校管理改革。其關鍵在于,必須落實和擴大學校自主權,推進建立現(xiàn)代學校制度。一方面,要改革校長的選拔、任命機制,當前,校長的選拔、任命由上級部門(組織部門或教育行政部門)進行,為此,校長在具體管理學校、辦學時就得“對上負責”,首先要完成上級布置的任務、下達的指標,而難以做到“教育家辦學”。應該推進校長公開遴選,由教師、學生家長參與遴選,這樣選拔、任命的校長才會對教育負責、對學生成長負責。
另一方面,要改革對教師的管理與評價機制,在中小學成立教師委員會,由教師委員會對教師的教學能力、教學貢獻進行專業(yè)評價。推進專業(yè)評價,而不是行政評價,這是我國推進教育評價改革的必由之路。因為唯分數(shù)、唯升學評價,就源于行政單一評價,要破除唯分數(shù)、唯升學評價,就必須發(fā)揮專業(yè)共同體的作用。也只有推進專業(yè)評價,教師才有拒絕不合理的非教學任務的底氣,不擔心拒絕后會“被穿小鞋”,影響到評優(yōu)、晉升。
作者系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