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越
寬敞的大廳里,人們擠擠挨挨地把兩側坐滿了,目光都投向中間空出的通道。通道上,一個個模特踩著音樂的節(jié)奏款款踱步。暖色的燈光把墻壁上的花紋雕飾照得越發(fā)金黃,人們仿佛置身于歐洲宮廷,而“宮廷”之中,模特穿著的半身裙上,縷縷繡花線也流光溢彩。
這是2023年9月,中國傳統(tǒng)的馬面裙出現(xiàn)在了巴黎時裝周的舞臺上。在世界舞臺上,這也是第一場獨屬于馬面裙的走秀。而把馬面裙帶去巴黎的,是中國傳統(tǒng)服裝設計師、中國馬面裙制作技藝非遺傳承人林棲。
馬面裙是中國傳統(tǒng)服飾中極具代表性的款式。它由一條裙腰、兩片長方形裙身組成,裙式上承自宋代的“旋裙”,在明清時期成為女子著裝中最為典型的款式,并發(fā)展出了魚鱗裙、鳳尾裙、闌干裙等多種類別。
走完這場秀,林棲流著淚擁抱了每一個伙伴?,F(xiàn)場的掌聲與拍照的閃光燈給了她鼓舞,視頻發(fā)到社交媒體上,更多的熱情朝她涌來,海外的觀眾用不同的語言留下了自己的驚嘆:“太美了”“這種優(yōu)雅的風格簡直更上一層樓”。
林棲和他們一樣,在見到馬面裙之初就被它的“美”打動。這也是她投入制作馬面裙的起點。2018年,她就已經(jīng)帶馬面裙去過倫敦國際時裝周,走秀結束后,她穿著一條清代鳳尾馬面裙謝幕,那一刻,她感覺到自己并非一個人站在舞臺上?!斑@條馬面裙過去的歷史與見證,都在給予我力量?!?/p>
馬面裙的意義不只是“美”而已。林棲漸漸意識到,其中精巧的制作工藝與豐富的文化內涵,都在等待著當代人去理解與講述。
她希望能成為那個講故事的人。
第一眼看到林棲收藏的清代鳳尾馬面裙,人們大概會得出同樣的結論:美。
它的美不那么尋常。馬面裙兩側的裙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段絲綢布條,一端縫進裙子的腰頭,一端剪裁成尖角。展柜上,裙子周身的綢緞靜靜地垂著,但人們可以在腦海里勾勒出它被穿在身上的樣子,布條將隨著主人的腳步搖蕩、堆疊、四散,刺繡的花朵也在行走中添了一分生動。
神話想象中的鳳凰尾羽,被繡娘們重現(xiàn)在馬面裙上。古樸的橙、綠、紅三色交錯,多彩而融合,這是屬于清朝的時尚。據(jù)多方考證,“鳳尾馬面裙”至少在清朝中期以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清朝李斗的《揚州畫舫錄》卷九中,就記載了“鳳尾裙”:“裙式以緞裁剪作條,每條繡花兩畔,鑲以金線,碎逗成裙,謂之鳳尾?!?/p>
最初,林棲只覺得馬面裙“特別漂亮”。作為傳統(tǒng)服裝設計師,她過去一直專注于中國傳統(tǒng)手工藝的收集與研究,機緣巧合之下,她在一個收藏家的朋友圈看到了一條馬面裙。裙身上是靈巧的三藍繡,繡出了“蝶戀花”的紋樣。當時的林棲還不知道什么叫“馬面裙”,可她一下子就被擊中了。
收到裙子時,它還保存得較為完好。在2017年的一天,林棲照樣把自己收藏的這條馬面裙拿出來,她拎著裙腰兩側一抖,抖下來一層黑色的“渣”—裙身上原本被染成黑色的布料,因為這一抖現(xiàn)了原形。不僅如此,那些規(guī)整的刺繡圖案中,黑色的線條也開始脫落、斑駁,“一吹它就飛掉了”。
突然間,一種“美”在林棲面前破損了,她心生緊迫。
在此之前,他們常常把裙子拿出來“用”。林棲和同事們會研究上面的繡花樣式,學習它的刺繡和剪裁工藝,有時也拿它對外展示。他們原本就知道,被染黑的布料比其他顏色的布料更容易破損,但這一次他們才親眼看到了裙身上的折痕、腰頭被衣架夾出的痕跡,還有繡花線的脫落。
這些痕跡讓林棲內心震動?!耙怯幸惶?,這樣的裙子都沒了怎么辦?”林棲知道,應該要像博物館對待藏品那樣去保護它,可能更有利于這條裙子生命的延續(xù)。
神話想象中的鳳凰尾羽,被繡娘們重現(xiàn)在馬面裙上。古樸的橙、綠、紅三色交錯,多彩而融合,這是屬于清朝的時尚。
可她不愿意只是將馬面裙“放進博物館”?!八?jīng)歷那么久才流傳到了這個時代,也許(我們)更應該思考如何才能完成它的使命,讓更多的人了解它的歷史?!碑吘?,林棲知道,比起作為紡織品的馬面裙,它蘊藏的工藝與文化有著更長遠的生命力。
“美”是易逝的。認識到這一點的林棲,開始投入馬面裙的復刻與制作。
起初,這并不被視為一個明智的決定。2018年,林棲想要放下其他傳統(tǒng)服飾研究,全力投入制作馬面裙時,團隊的同事們最先提出了反對意見。在他們看來,馬面裙不僅制作工藝復雜,會耗費大量時間,它的市場狀況也不甚明朗,客戶群體小,“在商業(yè)的角度來說是吃力不討好的”。
但林棲并不認可。“在過去那么長的時間里,馬面裙都通過競爭留了下來。我們的時代卻沒有把它延續(xù)下去,我認為一定是我們自己存在什么問題,不是這條裙子的問題。”
她想要做那個重新拿起接力棒的人。所以林棲最終排除了所有反對的聲音,果斷地拍著胸脯向團隊保證,這個項目由她來承擔責任。
“傳承”不是一條坦途,一路上,林棲踩了不少的“坑”。
他們需要花心思去篩選和培養(yǎng)供貨商,100家供貨商里,也許只有一兩家真正愿意拿出時間和耐心,去做這樣一條馬面裙。而如果最初做出的成品沒有達到預期效果,他們自然無法向客戶交貨,拖延了交貨時間,也只能給客戶延期賠付。
這些“坑”都是實打實的成本。但最讓林棲感到困難甚至挫敗的,還是對傳統(tǒng)工藝的“復刻”。
剛起步的那幾年,碰壁和遺憾是他們的常態(tài)。繡花的時候,他們嘗試復刻繁復華麗的紋樣,可每次繡出來的圖案都皺著,要么翹起來,要么像是被什么扯緊了,不平整。繡花環(huán)節(jié)搞定了,接下來要加一層里襯,但套上了里布,又總會讓裙子顯得過于厚重。
后來林棲漸漸悟出來,馬面裙的美得益于一種平衡。從面料選擇、繡花到套里、熨燙,每個環(huán)節(jié)有任何一點差錯,都會影響馬面裙的“完美”程度。而單單繡花一個環(huán)節(jié)里,就藏著不少挑戰(zhàn)。傳統(tǒng)馬面裙上的繡花面積大、針腳挨得緊,“有上百萬針”。每個部分之間因此便緊密地關聯(lián)在一起,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面料的彈性、繡花帶來的拉力、車線的縮量(衣物縫制時留的余量),三者如果能融合,達到剛剛好的那個度,那這件衣服就是非常完美的?!绷謼f,“有點像做數(shù)學題?!焙妥鰯?shù)學題不同的是,在制作馬面裙的過程中,正確答案需要不斷地嘗試、檢驗和摸索。
古董馬面裙就像是他們的“參考答案”。林棲和同事們參照了古人的工藝,才明白為什么自己做出來的裙子會顯得厚重。林棲習慣于一套自己的常規(guī)做法,把里布一整片套上去,而古人早就用上更加靈活的方式,一整塊里布被分解成前后左右四個部分,裙子自然顯得更加“清爽”、平整。如果不是特地去研究,這種細節(jié)的差異很難被看到。
不過,“參考答案”有時也并不能輕易被讀懂。他們正在面對一道新的難題,一條魚鱗褶馬面裙。
“魚鱗褶”,顧名思義,裙褶之間用絲線交叉串聯(lián),行走時裙褶舒展開,像魚鱗一般層疊曳動。工藝的邏輯似乎很簡單,可林棲嘗試復刻了好幾版,都沒有成功。原版的魚鱗褶是藝術品,而自己做的,就是“不能細看”。他們最近又把裙子翻出來研究,到底是縫針的手法不一樣?還是面料的厚薄不一樣?
林棲還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她有點受打擊,“(已經(jīng))有個東西在那里,我只是學著去復刻,怎么就做不出它的樣子?”但她馬上又會冷靜地總結:“實際上就是這條裙子的技法沒有吃透。因為有時候眼睛看到的只是表象,它內部有很多的環(huán)節(jié),我們是看不到的?!?blockquote>繡花面積大、針腳挨得緊,“有上百萬針”。每個部分之間因此便緊密地關聯(lián)在一起,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而他們的復刻,就是要一遍又一遍地嘗試,由表及里。
每一條馬面裙都像一個迷宮,等待著后來者摸索出那條通往寶藏的路。而找到這條路的方法沒有別的,只有時間。“傳統(tǒng)文化就是靠時間沉淀下來的,我們怎么可能一兩年就馬上學會呢?”
“時間”是古人最大的法寶。在投入制作馬面裙的這些年里,林棲意識到,藏在復雜工藝背后的,其實是一種工匠精神。“古人是以如何做好為準則,所以他們會去等待,去找到最適合這件衣服的工序?!薄奥こ黾毣睢保@句樸素的道理,因此成了解開馬面裙這道難題的“終極答案”。
繡花就是馬面裙制作中的一項“細活”。刺繡用的線很細,原本1毫米粗細的絨線,繡娘要用指甲把它“劈”成八份,用那1/8來繡花,才能繡出紋樣里漸變的細節(jié)。刺繡時的針腳也要細,繡娘坐在綢緞前,一手在上,一手在下,穿針、拉出絨線、再穿針,手法沉穩(wěn)而精準。針眼挨得密,絨線也得以緊實地排布在一起,即使湊近了看,也很難分辨針眼與針眼之間的距離。
更為細致的,也許是繡娘腦海中勾勒的圖案。雖然布料上已經(jīng)提前勾勒好了紋樣的外部輪廓,但繡花不是機械的填色游戲,繡娘需要沉靜下來,才能在腦海里想象出在輪廓的內部,不同的顏色如何排布,每一次穿針引線又要走向哪個方向。手工繡出的馬面裙裙擺上,每一片樹葉都略有不同。
對于這樣一條馬面裙而言,“慢”是必要的。一條裙子的刺繡往往需要兩三個繡娘合作,紋樣復雜的得花上好幾個月,有的甚至要一年時間才能完成。投入制作馬面裙,林棲的腳步也不得不慢了下來,品牌逐步走上正軌,足足花了5年時間。
而在2022年,馬面裙卻以一種戲劇性的方式,迅速躍入大眾的視野。
2022年7月,國際時尚品牌迪奧推出了一條“原創(chuàng)”設計的半身裙,款式卻與馬面裙非常相似,這引起了不少爭議。在指責迪奧“文化挪用”的同時,人們也穿著馬面裙走上了國內外的大街小巷。漸漸地,馬面裙從一種傳統(tǒng)文化符號,真正融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
跨越幾百年的沉寂,馬面裙再度成為時尚。據(jù)《新京報》報道,2023年“雙十一”期間,電商平臺共賣出馬面裙超73萬條,它也被評為2023年度的十大商品之一。2024年春,馬面裙作為“新春戰(zhàn)袍”中的爆款,還帶火了作為漢服生產(chǎn)基地的山東曹縣。自開年以來,以馬面裙為主的龍年拜年服飾在春節(jié)期間銷售額超過3億元,整個一季度馬面裙網(wǎng)絡銷售額逼近9億元。
熱潮之中,林棲卻有些擔憂。她看到,大眾消費者對馬面裙的追捧,很多都停留在了表層,只是“美”“漂亮”而已?!昂芏嗳丝赡苡X得馬面裙只是為了拍出好看的照片,或者穿去景區(qū)打卡而存在的,是可以隨意丟棄的?!?blockquote>在指責迪奧“文化挪用”的同時,人們也穿著馬面裙走上了國內外的大街小巷。
她害怕人們對馬面裙的喜愛只是曇花一現(xiàn)。在林棲眼里,馬面裙值得被它的主人們呵護上百年,她收藏的古董馬面裙就是最好的證明。它們有的從山西、北京奔波而來,也有不少流傳到了海外的拍賣場。每每想象這些馬面裙經(jīng)過了多少主人的雙手,又走過了多少路程,林棲都會覺得感動。
值得珍視的不只是馬面裙的“美”,還有它身上蘊含的設計者的心血。在每一條裙子上,林棲仿佛都能看到繡娘們穿針引線的身影,她們坐在布料前,上半身往布面伏下去,一針一針地錨定每一縷細絨線。而她之所以要傳承馬面裙工藝,也正是要去講述她們的故事。
迪奧的“文化挪用”事件在網(wǎng)上吵得沸沸揚揚的時候,有很多人發(fā)消息給林棲問:“你怎么看?”
她沒有做出什么言語上的回應。直到在2023年4月,“林棲馬面裙”成為馬面裙非遺保護單位,在此之前,他們已經(jīng)為此籌備和學習了多年。2023年9月,林棲帶著自己的馬面裙走進了巴黎時裝周,秀場上展示的既有她的品牌自主設計的款式,也有她收藏的古董馬面裙。2024年,她把“林棲馬面裙”品牌主題體驗店帶到了上海與廣州,還與清華大學、東華大學等高校的研究者一起,正式開啟了《中國最美服飾馬面裙白皮書》的編撰。
傳承之外,林棲也做了不少創(chuàng)新。傳統(tǒng)的馬面裙式樣太厚重,不適合夏天,他們便改良出了短款的“迷你馬面裙”,或者用輕薄的真絲做成“清涼馬面裙”。但不論如何改良,“馬面”的部分作為馬面裙中最重要的存在被保留了下來。借助這些創(chuàng)新,她希望看到馬面裙進一步融入人們的生活。
“其實這些都是我的回答。”林棲覺得,行動比說話來得更有說服力。
她仍然記得一些巴黎時裝周走秀之后的細節(jié)。一個華人時尚博主哭著發(fā)來消息,感嘆“終于看到我們自己的中國傳統(tǒng)服飾秀了”。還有一個外國的時尚媒體記者直接沖到后臺想要采訪他們,“太震撼了,讓我看到了一種新鮮的血液”。
林棲知道,她的回答正在激起漣漪。她還將要把這漣漪推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