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以語圖關系切入,探究昆德拉的思想理論和寫作實踐,可以得出其文學作品的反圖像性。具體表現(xiàn)為兩點:一是抽象議題代替具象情節(jié),成為小說敘述的主體,是謂具象與抽象的顛倒;二是充分利用語言不同于圖像的“實指”特色,從而在概述、敘述轉換以及本質揭露功能上獲得自己的相對敘述優(yōu)勢。昆德拉書寫體現(xiàn)出的“反圖像”性,在當今語圖邊界變動、圖像和語言的關系出現(xiàn)“歷史性的顛倒”時,找到了一條獨屬于文學的“可能路徑”。
關鍵詞:米蘭·昆德拉;反圖像;語圖關系;圖像霸權
作者簡介:梅哲,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文藝學專業(yè)在讀博士生。
相對于豐富的對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作品思想內(nèi)容的研究,對于其寫作形式(范式)的研究則相對較少。形式研究的缺位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對昆德拉形式創(chuàng)新的文學史價值研究的缺失;二是形式創(chuàng)新與思想內(nèi)容之間關系的缺失?;谘芯楷F(xiàn)狀,本文以當代文學發(fā)展現(xiàn)狀為背景,以語圖關系為切入視角,發(fā)掘昆德拉寫作范式的“ 反圖像” 特質,并試圖分析昆德拉的反圖像寫作對當代文學問題的解決效力,從而探尋昆德拉反圖像寫作的文學史價值。本文的論述思路如下:在分析當代文學問題背景的基礎之上,通過對昆德拉的創(chuàng)作理論和寫作實踐的探尋,試圖歸納其反圖像寫作范式,并對其價值進行分析和反思。
一、昆德拉的創(chuàng)作思想
在《不朽》(Immortality)中,昆德拉曾以“ 作者” 的身份聲稱,自己打算寫作一部名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 無法被改編的小說”:“ 如果當今還有瘋子愿意寫小說,如果他想保護他的作品,他應該寫得讓人無法改編”(昆德拉,《不朽》270)。從藝術特征來看,作為后來者的《不朽》的“ 不可改編性” 高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昆德拉早年曾擔任布拉格電影學院的老師,并親自參與改編自己的小說《玩笑》。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被改編成同名電影(國內(nèi)多譯為《布拉格之戀》)后,昆德拉非常不滿。他拒絕觀看該電影,認為觀看此電影“ 像是觀看女兒同別人做愛”(James 19)。昆德拉從此宣布,不允許將其作品改編成電影(布里埃 107)。至此,昆德拉與電影為代表的圖像敘事分道揚鑣。
在小說《不朽》中,昆德拉提出了“ 意象學”(imagologie)的概念,對當代的“ 圖像社會” 現(xiàn)狀進行了反思:“ 意象學的統(tǒng)治開始于歷史結束的時候”(昆德拉,《不朽》128)。他認為在現(xiàn)代社會,由于圖像取代了文字的地位成為敘述主體,電視新聞取代了傳說和史記,因此,表象取代了教條和思想體系。昆德拉以在鏡頭前暈倒的克林頓為例,認為在攝影機時代,抽象的陌生感沒有了,“ 不朽” 變成了可笑的不朽。在當代,圖像取代文字,成為了社會生活中主要的文化媒介。羅蘭· 巴特(Roland Barthes)稱這種現(xiàn)象為“ 語言和圖像的歷史性顛倒”(巴特 13)。文學、圖像的表述場域曾有區(qū)分,萊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 1729-1781)曾做出著名的“詩表時間,畫表空間”的劃分。但是在當代,圖像獲得了時間賦權(如影視),擁有了敘事功能。于是,在表述功能上,影視對傳統(tǒng)小說完成了覆蓋,人們也因此進入到了“ 圖像時代”。從文圖關系的角度來看,圖像獲得了敘事功能,代表著文學的價值確證受到了挑戰(zhàn)。這種關系投射到當代的圖像/ 文學生產(chǎn)之中,表現(xiàn)為文學創(chuàng)作以劇本/ 文案的形式被納入圖像生產(chǎn)的現(xiàn)象。既然圖像獲得了文學的敘事功能,以文字為載體的小說似乎已無閱讀必要。一部小說只有被改編成電影,才能真正“ 出圈”,為大眾所知。此時,重新尋找獨屬于文學的美學空間,是重塑文學主體身份的一種可行路徑。昆德拉在《不朽》中提出的“ 無法被改編的小說”,則可以被認為是一種抵抗圖像霸權,重新尋找文學獨語空間的一種方式。
隨之帶來的問題是,“ 無法改編的小說” 何以稱之為小說?如果小說失去了最基本的情節(jié)、時間等基本傳統(tǒng)要素,那么小說之為小說的合法性又來源于何處?昆德拉重審傳統(tǒng),對傳統(tǒng)的“ 小說” 邊界提出了自己的觀點。通過對小說的歷史譜系的重新梳理,昆德拉發(fā)現(xiàn)了歷史中被忽略的小說的內(nèi)涵。他認為,小說的概念并非一個永恒的、個性的常識,而是不停地由藝術家與新作品來定義的(昆德拉,《被背叛的遺囑》 17)。因此,問題在于,如何塑造一個良好的、具有獨立性的小說概念。在昆德拉看來,現(xiàn)代小說應有的創(chuàng)作路徑不是創(chuàng)造新的“反小說”,而是回歸到過去,去尋找小說在形成熟練的范式之前所形成的“原小說”(昆德拉,《相遇》 94)。在《受到詆毀的塞萬提斯的遺產(chǎn)》中,昆德拉以胡塞爾做出的“關于歐洲人性危機的著名演講”為引子。“科學的飛速發(fā)展很快將人類推入專業(yè)領域的條條隧道之中。人們掌握的知識越深,就會變得越盲目,變得既無法看清世界的整體,又無法看清自身,就這樣掉進了胡塞爾的弟子海德格爾用一個漂亮的、幾乎神奇的叫法所稱的‘對存在的遺忘那樣一種狀態(tài)之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 5)。昆德拉借此提出塞萬提斯,昆德拉認為,“這一偉大的藝術正是對被遺忘了的存在進行研究”(5)。據(jù)此,昆德拉面對“小說走到末路”的情況,提出了四種新的召喚:游戲的召喚、夢的召喚、思想的召喚、時間的召喚(20)。其中,“游戲的召喚”與“夢的召喚”代表著放棄“被現(xiàn)實主義的背景和嚴格的時間順序所束縛”,走向一種開放與自由;“思想的召喚”一般表現(xiàn)為抽象分析,代表著一種不同于傳統(tǒng)小說展現(xiàn)情節(jié)的言說方式。
昆德拉曾經(jīng)不止一次提到塞萬提斯為代表的早期的歐洲作家,在《相遇》(Encounter)中,他又以拉伯雷為例,從而對“原小說”的歷史譜系進行了進一步的論述:
《巨人傳》是在小說之名存在以前就已經(jīng)存在的小說。那是個奇跡的時刻,永遠不會再現(xiàn),那時這門藝術的建構還無跡可尋,所以也還沒有受到規(guī)范上的約限。自從小說開始將自己確認為一個特別的種類或者(好一點的話)一門獨立的藝術,它最初的自由就縮減了;來了一些美學糾察隊,他們自認可以頒布法令,宣布哪些元素是否能相應這門藝術的特質(宣布對象是不是小說),沒多久,讀者也形成了,他們也有自己的習慣和要求。由于小說的這種最初的自由,拉伯雷的作品隱含著美學上無限的可能性,其中有一些在后世的小說演進過程中實現(xiàn)了,有一些則從未實現(xiàn)。然而小說家得到的傳承不僅是一切已經(jīng)實現(xiàn)的,也包括一切曾經(jīng)可能的。拉伯雷讓小說家想起了這一點。(昆德拉,《相遇》 81)
引文表明,昆德拉并非在追憶舊時代的法則,而是懷念創(chuàng)作的“無法則”時期。因此,昆德拉“懷舊”的本質,實際上是為開辟獨屬于小說的新范式尋求歷史合法性?;诖?,昆德拉提出復調小說、對位法、離題等全新的手法。通過這些具體的方法,昆德拉塑造出了一種全新的小說寫作范式。
昆德拉曾引用布洛赫的觀點:“發(fā)現(xiàn)唯有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的東西,是小說存在的唯一理由”(昆德拉,《小說的藝術》 6)。重塑語言文學區(qū)別于圖像敘述的獨立品性,最重要的是錨定當代語言敘述與圖像敘述之間的區(qū)隔,從而尋找出獨屬于語言的文學創(chuàng)作圖式。那么,當代圖像敘述與文字敘述之間的區(qū)別是什么?通過閱讀昆德拉的相關創(chuàng)作,結合相關理論,我們認為,當代的語圖之分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具象與抽象之分;二是實指與虛指之分。在昆德拉的作品中,具象與抽象的關系是顛倒的,不同于傳統(tǒng)小說以具象情節(jié)的線性發(fā)展為主體結構,昆德拉小說中的線索多為抽象思辨,具象情節(jié)作為抽象思辨的“ 注釋” 而存在;實指與虛指之分來自于圖像(電影)敘述與文字敘述之間的表現(xiàn)差別,昆德拉在創(chuàng)作之中,展現(xiàn)了語言在虛指層面的優(yōu)勢,從而使得自己的作品成為“ 無法被改編的小說”。
二、昆德拉小說的“具象”與“抽象”
昆德拉的作品被認作“ 哲理小說” 的原因,在于其中大量出現(xiàn)的哲學思辨。區(qū)別于尋常小說“ 展示故事”,昆德拉的小說更像在“ 談論道理”。這種寫作范式,使得昆德拉的小說展現(xiàn)出與一般小說完全不同的特質?!?展示” 的小說是具體、形象的,讀者在閱讀的時候可以在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幅絢麗波折的動態(tài)圖景;“ 談論” 的小說卻是抽象、深刻的,讀者在閱讀的時候難以將文字還原為圖像。這種特質來自于小說中具象情節(jié)與抽象論述之間關系的顛倒。
語言可以描繪圖像,對生活之中的直觀現(xiàn)象標注能指、描繪輪廓;同時也可以點名表象之外的抽象概念:如“ 集合”“ 存在” 等能指。從文字發(fā)展的歷史角度來看,無論是楔形文字,還是中國古代的甲骨文,最初來源都是對自然存在的事物的模仿,是謂“ 具象” 或“ 仿象”。隨著人類社會實踐的發(fā)展,文字逐漸脫離圖像,有了抽象概念。隨著文化工業(yè)的發(fā)展,圖像的生產(chǎn)變得更加便捷,也獲得了更強大的表述能力。直至影視出現(xiàn),圖像作為空間的藝術形式在時間維度之中運動了起來,敘述能力不止于空間,擁有了本屬于文學的時間維度。此時,相對于語言,圖像敘述在對動態(tài)現(xiàn)實的還原維度上占盡了優(yōu)勢。艾柯認為,與文學一樣,圖像也是具有被再現(xiàn)物的某些特性的符號,但是與文字不同,圖像符號復現(xiàn)了與標準的感知符號相關的某些感知狀態(tài)(艾柯 222)。電影藝術對于語言文字“ 具象” 的還原有兩個維度:靜態(tài)和動態(tài)。靜態(tài)指文字對于物體的細致描繪,是一直屬于傳統(tǒng)圖像藝術的“ 空間” 維度;而動態(tài)則是指情節(jié)和動作,代表著曾經(jīng)獨屬于語言文字的“ 時間” 維度。
于是,在新的時代,抽離了對表象存在的模仿功能之后,圖像難以涉及的表述功能還剩下對抽象概念的指涉和推演—— 正如沒有人將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改編成電影一樣。當然,文學不能等同于哲學著作,否則文學將在另一維度失去自己的獨立品性。米蘭· 昆德拉也認識到了這一點:他的小說被人稱之為“ 哲理小說”,他卻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哲學著作進行了清晰的區(qū)分,昆德拉認為,哲學在一個抽象的空間中發(fā)展自己的思想,沒有人物,也沒有處境(昆德拉,《小說的藝術》 37)。昆德拉的小說則相反,形而上層面的思考被具體的處境和故事所詮釋,從而有了獨屬于小說的特色。
昆德拉認為,在小說走向末路的危機時,可以試圖去尋找一種“思想的召喚”。即“這并不是要將小說轉化為哲學,而是要在敘述故事的基礎上,運用所有手段,不管是理性的還是非理性的,敘述性的還是思考性的,只要它能夠照亮人的存在,只要它能夠使小說成為一種最高的智慧綜合”(21),基于此,昆德拉提出了“復調”的小說手法。小說的復調藝術是二十世紀的一個重要命題,巴赫金在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的解讀中,認為在陀氏的小說中,作者與人物的關系是平等的對話關系,不同的聲音在小說之中平等對話,此起彼伏,成為具有音樂復調色彩的形式。而昆德拉則將這種復調色彩更進一步,形成了被稱之為“大復調”的復調小說寫作手法(李鳳亮 23)。具體表現(xiàn)為不同文體、故事在同一主題下的雜糅。在《關于小說結構藝術的談話》中,昆德拉以他人與自己的“復調”作品為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中,由三條同時展開的線索構成了故事;在布洛赫的作品之中,五條不同的線索分屬不同的文體(小說、短篇故事、報告、詩、隨感),他們圍繞同一個主題而各自前進;而在他自己的小說《笑忘錄》中,“整體的一致性僅僅是通過幾個變化的主題(和題材)的統(tǒng)一性創(chuàng)造出來的”(昆德拉,《小說的藝術》 103)。在《笑忘錄》中,章節(jié)之間并無情節(jié)關聯(lián),會使得受前見影響的讀者期待落空,不知小說所云。但是在反思之后,便會發(fā)現(xiàn)不同章節(jié)的內(nèi)在統(tǒng)一,即對于“笑與遺忘”“天使與魔鬼”的不同角度的詮釋。在《笑忘錄》中,不同的章節(jié)類似于不同的聲部,它們雖在閱讀順序上有先后,卻相互平行,塑造了一個思想/美學共同體。此時,小說的“主題”代替了“主線”,成為了小說之為整體的核心辨識要素。因此,我們可以概括出昆德拉的復調特色:在一部小說之中,不同文體、不同線索、不同敘述內(nèi)容,圍繞著同一個主題發(fā)展。不同于傳統(tǒng)小說“單線”的結構——即使偶爾出現(xiàn)的不同聲音與文體,也是緊緊圍繞著單線情節(jié)服務——在昆德拉的復調藝術之中,各聲部是平等的,不同的文體、不同的線索有著相同的言說權力。
在昆德拉之前的主流小說中,故事情節(jié)是小說的中心,偶爾出現(xiàn)的作者的議論也是圍繞著小說的情節(jié)而展開的,至于作品的“主題”,則是在小說結束之后才可以被讀者總結出來。小說《不朽》之中,昆德拉以“作者”的身份,對這種情況進行了抱怨。昆德拉以大仲馬為例,認為“幾乎所有那時寫出的小說都過于服從情節(jié)整一的規(guī)則”,“建立在情節(jié)和事件唯一的因果關系的連接上”(昆德拉,《不朽》 270)。這種“狹窄的街道”式的小說,以具象的動態(tài)情節(jié)為中心,以靜態(tài)場景描寫體現(xiàn)空間之中的物象外貌。作者(敘述者)往往退居幕后,以故事為中心,以故事的脈絡為敘述順序。偶爾出現(xiàn)的抽象性的思辨和議論也是以輔助性的方式出現(xiàn)于故事的邊角。大仲馬的小說《基督山伯爵》就是很好的例子:基度山伯爵復仇的故事占據(jù)了絕對的主線,整部小說就是對這個故事的圖景再現(xiàn),無論是人物的細節(jié)描寫、心理活動、還是場景描寫,都遵循著盡量生動再現(xiàn)故事的準則。作者作為敘述者,隱匿在故事之下,為故事服務。
而在昆德拉的寫作之中,這樣的關系產(chǎn)生了顛倒:抽象的主題首先以“議題”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成為小說的中心;圍繞議題的討論成了小說的次中心;具象的故事成了小說議題的“ 佐證”。這一點在昆德拉的《不朽》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在《不朽》之中,昆德拉圍繞“ 不朽” 的主題,展開了兩條主要線索:一條是虛構的故事,即阿涅絲和勞拉的故事;另一條是被重新闡釋過的歷史,即歌德和貝蒂娜的故事。這兩個故事占據(jù)了小說中的大量篇幅,但是卻不再具有自己的主體性。這是因為,在這本小說里,昆德拉圍繞著抽象的主題,將故事當成論證的材料,隨取隨用。在小說的“ 第二部:不朽” 中,昆德拉由介紹貝蒂娜與歌德入手,引出“ 不朽” 的主題。昆德拉提出了“ 大的不朽” 和“ 小的不朽” 的概念之分,接著便拋棄了原先的關于貝蒂娜和歌德的線索,將論述內(nèi)容轉到“ 當代中其他對追求不朽情有獨鐘的人”,他舉出了密特朗、德斯坦的例子。由吉米· 卡特虛弱的狀態(tài)被媒體捕捉的事件為啟發(fā),昆德拉提出了問題:在攝影機時代,不朽的性質是不是變了?由此,敘述中心再次回到歌德,昆德拉描寫了歌德與拿破侖的故事,來論證“ 攝影機的鏡頭在被發(fā)明以前,已經(jīng)作為它的尚未物質化的本質存在了”。
基于此,流動的“ 抽象議題” 成了小說敘述的中心。在《不朽》之中,故事情節(jié)除了對議題進行佐證,還可以引起新的議題。昆德拉稱之為“ 離題” 的手法:“ 在上面的一個層次,我發(fā)展各個主題。主題是不間斷地在小說故事中并通過小說故事而展開”(昆德拉,《小說的藝術》 105)因此,里卡爾認為,《不朽》的敘述模式是“ 道路的藝術”,這種“ 道路” 與“ 狹窄的街道” 相對照,指的是緩慢、曲折的敘述,它經(jīng)常離題,插入許多插曲和哲學的暫停,既不怕所謂的偶發(fā)情節(jié),也不怕插曲中衍生出去的岔道①。而曲折敘述手段外化的表現(xiàn)形式,正是大量對議題的本身的抽象討論。
在以抽象議題為討論起點和重心,以故事為議題旁證和“ 離題” 的橋梁的敘述方式之中,敘述者占據(jù)了一個絕對統(tǒng)治的地位,操控小說敘述的進行。敘述不再圍繞于故事的完整性,而是圍繞于敘述主體的意愿;敘述內(nèi)容也不再僅僅是具象的連貫的故事,而有了大量的抽象的分析、評論、質疑。電影《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導演考夫曼認為,小說改編的一大難點就在于,如何處理作者的聲音:
“ 我們不能用書中最有趣的角色,也就是敘述者,” 考夫曼先生說?!?我們必須找到一條我們可以抽出來的線索。我們選擇了這對戀人的故事—— 不僅僅是一個愛情故事,而且是愛情的所有不同變體?!?他說,他的電影本身就是對昆德拉的諷刺。(James 19)
在同名電影中,抽象議題的敘述者的被舍棄,實際代表著的是文字論述與圖像敘述之間的功能分野。圖像難以處理抽象邏輯,于是只能試圖跳出小說真正的結構。通過重新拼湊小說中出現(xiàn)的故事,匯成一個與小說有相同內(nèi)容,整體結構與美學特質卻大相徑庭的新的審美對象??挤蚵母木庪娪皩τ诶サ吕摹?諷刺”,體現(xiàn)了昆德拉抽象- 具象寫作模式相對于圖像敘述內(nèi)在特質的錯位。
三、反圖像寫作的“虛實之分”
昆德拉小說的反圖像性不僅體現(xiàn)在整體結構,還體現(xiàn)在小說的具體敘述之中。這種具體的“反圖像性”,可以用語圖的“實指”“虛指”功能之分進行解釋。趙憲章認為,語言是實指性符號,而圖像是虛指性符號。他以馬格利特的繪畫作品《形象的背叛》為例:在一幅煙斗的畫作之下,馬格利特用法文寫了一行字——這不是一支煙斗。作為圖片附注的短短的一行字,不占據(jù)視覺的核心區(qū)域,卻否定了繪畫的真實性。趙憲章認為,正是語言的實指性,決定了其可信性和權威性(趙憲章 178)。在與圖像敘述的比較之中,實指與虛指在三種維度上表現(xiàn)出區(qū)分:一是概述功能,二是敘述轉換的速度,三是對于表象之下本質的說明。
語言由于其實指性,在敘述的概述功能中有著天然的優(yōu)勢。概述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的意思為“大略地敘述”。在小說中,概述表現(xiàn)為放棄細致的外貌、語言描寫,只通過寥寥數(shù)語概括事物的行為。在圖像敘述出現(xiàn)之前,想要描繪自然之中的具象事物,需要通過語言進行描繪,于是,在古希臘有著“語象敘事”的概念,即是指運用生動的語言描繪戰(zhàn)爭、雕塑與人物等,力求生動而形象地還原(王安 77)。《巴黎圣母院》開頭繁瑣而詳細的關于巴黎城市的構造的描繪,以及《紅樓夢》中王熙鳳登場時面面俱到的服飾描繪,都是圖像敘述出現(xiàn)之前,文學對于事物的圖像性還原。反過來說,概述是一種對“語象敘事”的背離,是一種對語言表述功能的重審。語言由于其“實指”的精準性,可以用簡潔的語言點明抽象所指,完成概述。羅蘭巴特認為,語言的存在可以認為是對圖像的一種錨固(巴特 30)。如“A愛上了B”,就是從表象抽離而出的精準概述。這種概述既表達了核心所指,又對主人公在“愛上”過程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動作、情節(jié)進行了留白。在昆德拉的小說中,類似于古希臘時代的“語象敘事”幾乎無法可見。隨處可見的是大量的概述內(nèi)容。無論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還是《慢》等小說,人物的外貌描寫、場景描寫都被刻意忽略掉了。讀者無法通過小說在腦海中完整地“還原”出來一個人。這種概述帶來的留白,既會加快敘事的速度,也會避免讀者將注意力過分集中于表象。在影視改編中,由于圖像的展現(xiàn)機制,電影制作者不可避免地需要將概述“填充”,在電影《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因語圖之別,電影當中不得不填補了很多被昆德拉以概述方式一帶而過的空白。如,在小說的第五節(jié)中,作者介紹了關于托馬斯“性友誼”的生活方式,旨在鋪墊托馬斯與特蕾莎的關于性觀念的矛盾。而在電影之中,相關概述被改編成托馬斯勾引陌生女性的香艷場景。在這個場景之中,導演所展現(xiàn)出來的托馬斯勾引人的眼神,以及細微的動作,都是文學原著中所刻意放棄的。圖像改編轉移了觀眾的注意力,于是電影所表現(xiàn)出來的內(nèi)蘊,從“性”的背后,轉移到了“性”本身。
語言相對于圖像,在敘述轉換功能上更具優(yōu)勢。語言敘述轉換的速度與語言在概述上的優(yōu)勢息息相關。相對于圖像,語言在轉換場景和敘述內(nèi)容上更加方便、更加“輕盈”。麥茨認為,自然語言的話語有一定數(shù)量的指示符號,它們簡化了對話語的鑒定程序(如動詞時態(tài)、副詞等)。由于語言的“ 實指”,在敘述轉換之中,作者僅需用寥寥數(shù)語(如“ 所以”“x 回想起”“ 在小時候”),點明敘述轉換即可。在《不朽》的開頭部分,小說就經(jīng)歷了數(shù)個快速的敘述內(nèi)容轉換:作者見到了一位年老的女人,引起了創(chuàng)作阿涅絲的念頭—— 由對阿涅斯的念頭引起了對于小說人物創(chuàng)造的思索—— 阿涅絲走出公寓,開始生活—— 阿涅絲的回憶—— 阿涅絲對于造物主的思考—— 阿涅絲想起有關保羅的景象。在短短的三小節(jié)之中,作者的敘述反復跳轉,令人捉摸不定。由于語言的“ 實指” 特性,這樣的跳轉不會引起讀者的誤會。在“ 阿涅絲的回憶” 開始時,作者以“ 小時候,阿涅絲有一次和父親一起散步……” 為開頭。語言的實指功能,使讀者很容易理解這樣的轉換。而圖像的虛指身份,使得對于表述內(nèi)容的轉換,需大費周章地(或是巧妙地)進行說明。艾柯認為,影視的“ 象形符碼” 身份使其表意相對于文字更加復雜,“ 象形符碼不太穩(wěn)定,更具暫時性,囿于有限的群體或囿于個人的選擇,因為它不像語文語言符碼那樣穩(wěn)定,其中可選擇的變體超過了真正的相關特性”(艾柯239)。圖像的表意復雜導致了敘述的難以控制,圖像制造者很難保證自己的表意能被人準確理解。我們可以假設,用電影的手段來描繪“ 阿涅絲的回憶”:在成年的阿涅絲走出公寓之后,鏡頭突然跳轉到一個女孩和一個成年男人走在一起的場景。這時候問題來了:小女孩是誰,這是小時候的阿涅絲,還是另一個無關的場景?如果是回憶,那么這個男人又是誰?這一系列的屬于圖像敘述的難題,使得文學敘述與圖像敘述有所區(qū)分。如前文里卡爾的評價,《不朽》的藝術是“ 道路的藝術”,昆德拉會利用語言的優(yōu)勢,在敘述之中隨意游走,切換場景與內(nèi)容。
在文字組成的文學作品之中,作者可以對“ 表象” 之下的“ 本質” 進行揭露。如前文所提的艾柯的結論:電影的表意非常復雜。電影表述者往往難以用鏡頭表述確切的意思;且由于其表意的復雜性,對同一個表象往往可以有不同的理解。這就需要語言對復雜的表象進行規(guī)約。在前文趙憲章所舉的畫作之中,畫作中的文字備注就是對畫作本質的一種指明(無論這種“ 指明” 是否“ 正確”)。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作者時常會使用“ 表象—— 本質” 或“ 本質—— 表象” 的敘述模式進行敘述。即用故事證明議題,或是剖析故事,發(fā)現(xiàn)蘊含在故事之下的議題。而如果僅有表象,而沒有表象所對應的分析的話,意味無窮的場景往往會引起“ 誤解”。小說中,當特蕾莎第二次看望托馬斯的時候,特蕾莎在與托馬斯做愛的時候發(fā)出了喊叫。對于特蕾莎的喊叫,作者是如此解釋的:
這不是肉欲的發(fā)泄…… 恰恰相反,特蕾莎喊叫,卻是為了讓感官遲鈍,使它們無法去注視、去傾聽。在她體內(nèi)發(fā)出的喊叫,是為了表達她那幼稚的理想主義的愛情,要消除一切矛盾,消除肉體和靈魂的兩重性,甚或消除時間。(66)
但在電影的表現(xiàn)之中,由于失去了說明性語言,特蕾莎發(fā)出的喊叫成為了一個表意謎題。我們能模糊地感受到喊叫的歡愉之情,卻不知情之所指。這時,觀眾的理解很容易走向昆德拉所否定的那一面,即停留于性愛行為本身,將叫喊理解為“肉欲的發(fā)泄”。此時,電影的表達與小說的本意背道而馳。
綜合來看,無論是抽象議題所帶來的敘述模式的顛倒,還是語言實指帶來的與圖像敘述核心方式的區(qū)分,都是在圖像時代下,為變動的語圖關系重新劃界。通過錨定新時代語圖之間的區(qū)別,進行“反圖像”寫作,昆德拉完成了對圖像霸權時代的文學寫作方式的重塑。
四、反圖像寫作的意義
至此,可以對昆德拉的反圖像寫作做出總結。昆德拉面對的文學癥候是:圖像獲得了時間賦權,從而擁有了敘事功能,文學的主體身份因此受到質疑。昆德拉的“反圖像寫作”解決路徑的邏輯可歸納如下:當圖像獲得了更多表述權力,從而侵占文學、含納文學的時候,以嘗試“無法被改編”的反圖像文學的方式,尋找出獨屬于文學的美學場域。
應該說,昆德拉在某種程度上完成了對當代圖像霸權癥候的突圍。這是一種獨特的路徑選擇。面對“圖像霸權”,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解決方式往往是與圖像合謀:文學作品被改編成電影,會使得文學作者獲得知名度,提升經(jīng)濟收入,從而獲得成功。這種方式符合歷史進程,所謂的“投降”也并無道德困境。但是問題在于,這種狀況能否稱之為一種良好的文化現(xiàn)象?結合米蘭·昆德拉的相關分析,以及當代學者們對于“景觀社會”“擬象理論”的研究,我們可能會得出否定性結論。退一步說,就算研究者們對當今的圖像霸權現(xiàn)象的批判是一種W. J. T.米歇爾口中的“圖像學恐懼”(4),圖像媒介的一家獨大也并非一個良好的文化現(xiàn)象,這代表著當代文化藝術結構的魯棒性降低,作為全稱命題的“文藝”面對危機缺乏改變空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從這個角度來看,昆德拉的“反圖像寫作”是一種對于解決當代文藝問題的一種富有原創(chuàng)性的提案。
相對于時代的思考者(如昆德拉常常提到的胡塞爾、海德格爾等人),昆德拉的文學實踐路徑,既是對前輩學者所思的傳承,又在某種程度上作為一種超越性開拓而存在(即使昆德拉本意未必至此)。其開拓性體現(xiàn)在了他的創(chuàng)造者身份之上。正如馬克思的名言:哲學家們只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趙汀陽則將這種“改變”進一步論述為了“動詞哲學”與“創(chuàng)造者視域”。他認為,傳統(tǒng)的存在論哲學是知識與信仰的循環(huán),而應該提倡的創(chuàng)造者視域則以最好的可能性為設計原則(趙汀陽 24)。昆德拉的思考與創(chuàng)作正是一種對于文學的“可能世界”的探索。這種解釋可以用來回應可能出現(xiàn)的對于昆德拉“反圖像寫作”的歷史價值的詰難:我們都知道,在昆德拉寫作《不朽》后的三十年中,圖像作為社會文化的主要組成要素,對文學的優(yōu)勢(甚至宰制)地位變本加厲。于是反圖像寫作在對圖像霸權進行突圍,卻發(fā)現(xiàn)并沒有顛覆當代文化現(xiàn)狀之后,只能轉入一種敝帚自珍式的“自守”狀態(tài)。昆德拉也無奈地聲稱“ 人們意識到,人的行動具有一種與敵合作的特征。凡是稱頌大眾傳媒的喧囂、廣告的愚蠢微笑、對大自然的遺忘、被提升至美德的泄密行為的人,應該一律稱之為‘ 現(xiàn)代的與敵人合作者”(昆德拉,《小說的藝術》 16)。若以“ 創(chuàng)造者視域” 來評判昆德拉的反圖像寫作,則會發(fā)現(xiàn)其不可忽視的價值:這種寫作是一種對于文學的“ 可能世界” 的思考。即通過理論和寫作實踐,試圖在當代塑造一種面向未來的文學寫作路徑。當文學尋求自身的主體精神之時,昆德拉的寫作實踐可以作為一種嘗試,供后來者參考。昆德拉聲稱,自己“ 在申報進入小說史”(昆德拉,《被背叛的遺囑》 16)。他的“ 反圖像寫作”,可以被認為是在小說史中的一種不可被忽略的文學嘗試。
注釋【Notes】
①參照弗朗索瓦· 里卡爾,阿涅斯的必死,《不朽》,米蘭· 昆德拉著,王振孫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388。
引用文獻【W(wǎng)orks Cited】
羅蘭· 巴特:《顯義與晦義—— 批評文集之三》。懷宇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
[Bart, Roland. Image-Music-Text. Trans. Huai Yu. Tianjin: Baihua Literature and Art Publishing House, 2005.]
讓· 多米尼克· 布里埃:《米蘭· 昆德拉:一種作家人生》。劉云虹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
[Briere, Jean Dominic. Milan Kundera: An Authors Life. Trans. Liu Yunhong. Nanjing: Nanjing UP, 2021.]
溫別爾托· 艾柯:電影符碼的分節(jié)。鮑玉珩譯。《世界藝術與美學(第七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6。
[Eco, Umberto: “Articulations of the Cinematic Code.” Trans. Bao Yuheng. The World of Art and Aesthetics (Series 7). Beijing: Culture and Art Press, 1986.]
米蘭· 昆德拉:《不朽》。王振孫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
[Kundera, Milan. Immortality. Trans. Wang Zhensun. Shanghai: Shanghai Translation Publishing House,2002.]
——:《被背叛的遺囑》。余中先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 Testaments Betrayed. Trans. Yu Zhong Xian. Shanghai: Shanghai Translation Publishing House, 2003.]
——:《小說的藝術》。董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 The Art of the Novel. Trans. Dong Qiang. Shanghai: Shanghai Translation Publishing House, 2004.]
——:《相遇》。尉遲秀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 Encounter. Trans. Wei Chi Xiu. Shanghai: Shanghai Translation Publishing House, 2010.]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徐鈞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Trans. Xu Jun. Shanghai: Shanghai Translation Publishing House,2010.]
李鳳亮:大復調:理論與創(chuàng)作——論米蘭·昆德拉對復調小說的承繼與發(fā)展?!秶馕膶W》3(1995):63-73。
[Li, Fengliang. “Grand Polyphonic: Theory and Creation—On the Succession and Development of Milan Kunderas Polyphonic Novels.” Foreign Literature 3 (1995): 63-73.]
林焱:論反小說——小說體式論之九。《小說評論》3(1989):63-66、89。
[Lin, Yan. “On Counterfiction: Nine.” Novel Review 3 (1989): 63-66, 89.]
James, Crayn. “Kunderas Shadow Colors ‘Lightness.” New York Times (1923-) Jan. 31th, 1988: 19.
W. J. T.米歇爾:《圖像理論》。陳永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Michelle, W. J. T. Picture Theory: Essays on Verbal and Visual Representation. Trans. Chen Yongguo. Beijing: Peking UP, 2007.]
宇文所安:《他山的石頭記》。田曉菲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Owen, Stephen. Borrowed Stone. Trans. Tian Xiaofei. Nanjing: Jiangsu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2006.]
王安、程錫麟:西方文論關鍵詞:語象敘事?!锻鈬膶W》4(2016):77-87。
[Wang An and Cheng Xilin. “Key Words of Western Literary Theory: Language and Image Narration.” Foreign Literature 4 (2016): 77-87.]
趙汀陽:動詞存在論與創(chuàng)造者視域。《中國社會科學》8(2022):24-45、204。
[Zhao, Tingyang. “Verbal Existentialism and the Creators Vision.” Social Sciences in China 8 (2022): 24-45, 204.]
趙憲章:語圖互仿的順勢與逆勢——文學與圖像關系新論?!吨袊鐣茖W》3(2011):170-184、223-224。
[Zhao, Xianzhang. “Asymmetry in the Mutual Imitation of Language and Image: A New Look at the Literature Image Relationship.” Social Sciences in China 3 (2011): 170-184, 223-224.]
責任編輯:翁逸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