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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偽薔薇刑

      2024-06-15 15:51:14思鑄航
      青年作家 2024年4期
      關(guān)鍵詞:雨蛙由紀夫三島

      辭職一周年,我在革命公園東門菜市場買了散裝白酒和豬頭肉,回到家發(fā)現(xiàn)秦意已經(jīng)做好一桌子菜,還開了一瓶紅酒。她的聲音從廚房里飄來:去擦擦頭,衣服扔洗衣機里。我照做。西安已經(jīng)下了一個禮拜雨,天空一直灰蒙蒙的,衛(wèi)生間暖燈開著。她的各種護膚品擁擠地遮住鏡子下面,我看著不戴眼鏡的自己,盯了很久,試圖逼出什么,無奈頭又開始疼?!拔乙詾槟銢]回來,”我說,“今天不加班???”她沒有回答,估計是沒聽見。于是我半個身子進了廚房,抽油煙機隆隆響。她說:“最后一道菜了,你洗手去。”我說:“難得,平常十二點進家門,今天這么早回來。”她說:“廢話,這么重要的日子?!蔽蚁氩幻靼孜肄o職一周年對她來說有什么重要的,況且那時候我們還不算熟,也許是別的什么事情。我說:“確實重要,我還買了點豬頭肉,你拌一下。”

      不管怎么說,秦意提前回來打亂了我的計劃,我處境窘迫,對于早上收到的匿名信依舊沒有頭緒。信上只有一句話:

      午夜見,跟著雨蛙。

      我想到一些電影,無數(shù)張外國男人的臉,基努·里維斯或者布拉德·皮特,他們可能武裝一整個武器庫去赴約,我什么也沒有。我想不到誰有理由給我寫這封信。

      “來吃飯啊,躲屋里干嘛呢。”她喊。我不動聲色地拉開椅子坐下,她給我倒上酒,說:“咱倆好像很久沒一起喝酒了?!蔽艺f:“喝紅酒叫什么喝酒,茶幾上有燒酒,老作坊,革命公園菜市場那家的?!彼f:“你牛你自個兒喝,我什么量我清楚,淺嘗輒止?!蔽見A了一筷子地三鮮,黏糊糊的。我說:“芡勾得好,有水平?!彼f:“好久不做了,這次做有點緊張,怕沒有當年水平?!苯酉聛淼腻伆?、煎沙參、小雞燉蘑菇,我都逐一品嘗并高度評價,秦意很開心,紅酒當啤酒似的,連喝好幾杯,我突然就來了靈感,不如趁機將她灌醉!

      我說:“你少喝點,自個兒什么量不清楚?”她說:“瞧不起誰呢,也沒見我喝酒喝進醫(yī)院啊?!北环磳⒁卉?,我臉上有點掛不住,她有段時間沒拿這事兒來打趣我了,看來是酒精的功勞,她有了話題,興致又高起來,說:“你說你當時咋那么傻,人家抿一小口你哐灌一杯,受什么刺激了,還是逞能?”這問題她問過無數(shù)遍了,我每次都解釋說當時有點酒精過敏。這次我說:“因為你在,瞅你順眼,不自覺就喝多了。”她臉紅紅的,笑得停不下來,我本想再盛一碗米飯,又看見菜還多,她沒怎么吃,于是作罷,我厭倦吃剩菜和外賣的日子了。

      她舉杯,我看見她右手腕上的薔薇刺青泛紅,這說明她已經(jīng)快不行了。我們在一起參加過很多酒局,每次入座前她都會提醒我一遍,薔薇紅了就勸住她,不然就暈倒。包括那次,我也留意著她的手腕,有幾分鐘我的靈魂被酒精催出體外,渙散的目光突然在一個紅得發(fā)紫的色塊上聚焦,我被嚇醒,迅速拉住她,替她擋下那杯酒,最后暈倒的是我,進醫(yī)院輸液的也是我,第二天醒來,她坐在我病床邊,削一顆梨。

      “不好吃,”我說,“現(xiàn)在想起來都分泌唾液,太酸了。”她說:“那我當時問你甜不甜你說甜死人了,我發(fā)現(xiàn)你這人怎么滿嘴跑火車?”

      “哪有?!蔽易炖锾顫M米飯說。

      “你不還夢見過一只青蛙嗎?”她嘲弄地說,“你的專屬坐騎?”

      “不是青蛙,是雨蛙,”我糾正道,“你就當我夢還沒醒行不?”我清楚她暈過去睡一覺就沒有任何事了,趕緊提一杯,說:“這杯敬你,別的不會說,都明白?!彼戳宋乙谎郏又伙嫸M。薔薇在暗光下已經(jīng)越過了紫色,我們還是開了燒酒,我想,該到最后的沖擊了。我問:“秦意,還能喝不,不能喝就投降?!贝藭r的她看上去很動人,有點可憐,我手伸了一半又收回。她還有殘存的意識,口齒像纏掛了毛線,說:“除了青蛙,你……你還是騙我?!蔽覄傉酒鹕?,她就大喊:“坐回去!”我立馬坐好。她說:“老思,你騙我不少,你壓根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蔽覍嵲拰嵳f:“一年前的今天,我辭職了?!彼f:“不是這個,再想?!蔽艺f:“想不到別的了,真的,一年前咱倆還沒那么熟?!彼剖潜粴庑α耍骸罢l跟你說是一年前了?再往遠想?!?/p>

      九點鐘了,這是我原計劃出發(fā)的時間,不過再等一會兒也來得及,我真的有一只巨大的雨蛙,常年生活在下水道,陰天能跑得飛快,我曾帶著秦意去找它,可它卻躲起來不肯出現(xiàn)。我有理由相信,此刻,寫信的人已經(jīng)在黑暗中等待了,他或她會不會比我還緊張?

      “秦意,咱倆在一起后你快樂嗎?”我說。

      “我不想掃興,”她說,“你見過哪個欠一屁股債的人敢說自己快樂——喂,別岔開話題行不?”

      我說:“想不起來,你說吧?!庇曷曂蝗蛔冃。逼鹕碜诱f:“五年前的今天,你從哈爾濱回到西安?!蔽艺f:“過去五年了,早記不清了?!彼f:“你為什么回來?”我說:“外面混不下去了回來發(fā)展。”她盯著我的眼睛,說:“放屁,你壓根就沒想混出個名堂,你沒有上進心?!蔽艺f:“你喝多了。”她閉上眼,說:“你殺了人,我知道?!?/p>

      “我準備好了!”我說。聽聲音,外面雨很大,地下管道里一片黑暗,閉不閉眼沒區(qū)別,我的手扣在它背部硬硬的疙瘩上,整個身子都傾下來,盡可能貼靠住它,我能聽見它腹中的咕咕聲,還有泡沫破裂的聲音,像丟進水凼里的擦炮。它沒有名字,我就叫它雨蛙。我曾問過它更詳細的背景,哪里的雨蛙竟然能長到這么大?它也不記得自己從哪來,它的家族似乎一直在逃逸,它無意中走失開始獨自流亡,直到遇見我。

      雨蛙重重“呱”了一聲,表示回應(yīng),我多少能聽出它對我遲到有些不滿。接著,它張大嘴吸入,并憋足一口氣,雙腿蹬在水泥岸上,我閉眼。它“騰”地一下竄出,風在我耳邊嘶喊,巨大的沖擊力要將我掀翻,我的額頭埋在兩個疙瘩中間,很涼。不久我就感到月光,一片曠野,坍塌的建筑,繼而又進入管道,無數(shù)井蓋,無數(shù)暗黑。

      它張口了,有停頓有節(jié)奏地“呱”了一長串,我猜測大意是這趟旅途漫長,讓我睡覺。這是我們的溝通方式。我把嘴里的強效安眠藥咬碎,當它勻速時我就顛進了夢里。

      掃視四周,云霧,搖搖欲墜,一座亭子,遠處還有橋,我立刻回想起這是不久前我做過的一個夢,夢里還出現(xiàn)過一個含著痰的聲音,跟我聊了很多,從唯物主義到福樓拜,然后是5G和ChatGPT,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我記得我為自己擁有了新的答案而興奮不已,一躍而下時醒了過來?,F(xiàn)在它出現(xiàn)了,我認出是雨蛙。

      “我不希望你瞞我,沒這個必要,咱們算是老搭檔了,之前的事情我從未過問,但這次不一樣,你明白?!?/p>

      我第一次對它如此陌生。

      “我本以為我比你都清楚你自己,我曾滲透過你的記憶,從你出生,你學走路,你的第一個夢,你的初戀,你的大學,你的第一幅畫……可是,中間始終有一團迷霧,一個黑洞,我無法靠近。”

      我很快意識到,我平常總在鏡子前凝視產(chǎn)生了效果。

      “面對這些吧,我們應(yīng)該互幫互助的,從我們認識那天開始你就瞞著我,我知道這次就是為了這件事,可我不想到死都被蒙在鼓里,我從未央求過你什么?!?/p>

      我一言不發(fā),秘密探索著尚且年輕的身體。

      “你說話啊,我有預感,這次任務(wù)之后咱們就得分別一陣子了,不知道多久,所以,咱倆的交流,怎么說來著,彌足珍貴?!?/p>

      大學畢業(yè)以后我留在哈爾濱一家律師事務(wù)所,薪水過得去,專業(yè)看似對口,但工作內(nèi)容跟我想象的不一樣,文書、打印紙、訂書機、糾纏不清的小學生問題……漸漸的,我這個人也變得無聊,憤怒的心火也已熄滅,我舍棄所有朋友,渴望著遠行,像群星追逐荒原。

      我逐漸頻繁地前往火車站附近的一家酒吧,要一碟炸蘑菇、一份薯條、一杯又一杯冰水,坐兩個小時,聽品位不怎么樣的音樂。我見到了何粒,她總坐在靠窗位置,也是一個人,有時候在打電話,有時候什么也不做,但那天她在化妝,面前沒有酒杯——我也沒有,全場只有我們?nèi)绱饲逍?。她走過來坐下,說:“觀察你兩個禮拜了,不喝酒你天天來這里干嘛?”我說:“等人,外面太冷了,有事嗎?”“想找你聊聊嘛,”她說,“你年齡看著不大,又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他們……”她指了指笑聲不斷的黑暗,“他們不知道明天是末日,但你知道?!薄艾嵤虏粩?,不至于是末日吧,”我說,“我沒那么悲觀,真的。”“說不好哦,”她問我說,“你攤上什么事兒了?”

      我看著她那張精致的臉,有點熟悉,但確實沒見過。她說:“感覺在白天別的地方也見過你。”“有可能,”我說,“我大眾臉,不過不喜歡在白天露面?!薄澳悄阆矚g什么?”她把口紅裝進包里,攏了攏頭發(fā),我看見她脖頸接近右耳的地方有一處刺青。“我喜歡放炮,各種各樣的炮,但我沒殺人放火,”我說,“再見,我要走了?!蔽业暮粑_始局促,如同命運正在接近。

      為什么提何粒?你知道的。

      我走過博物館,腿腳凍得麻溜溜的,何粒喘著氣追了上來。

      “我沒落下什么吧?”我說。

      “換個地聊聊,行不?”她說。

      為什么提何粒?她目睹我們的坍塌。你知道,起初就像眼部刮痧,暖流從頭骨開始,流經(jīng)眼窩,進入角膜直到視盤,然后開始碎裂,先剝離景觀的顏色和美,密密麻麻的針孔契合雨滴,淹沒,淹沒,胸腔喘不過氣,或者飛滿頜骨的詞匯傳遞信息和痛感,磨損記憶的過程,何粒就是那些詞匯,我們見證,卻沒法闡述更多。

      我們喝了很多,在薔薇賓館——姑且就這么稱呼吧,世界上總有不少巧合。首先是我沉不住氣,床燈開了一盞,我卻仿佛懸溺在虛空中,抓住她雙手像抓住唯一的真實。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才能過去?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才能過去?什么時候我們能不那么輕易將自己交出?深陷幻境,語言的乏力讓我莫名絕望,她也一樣?!敖馑帲彼f,“我中了邪毒?!蔽艺f不是我干的。一股無形的力量正在驅(qū)趕我們,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輕得快要消失:我們已經(jīng)到了邊緣,就快掉下去了。我大口呼吸,那時,什么也不想聽見?!叭缓蟆∴牛覀冏鰤?,”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卻并未有任何夢境愿意收留我們。我叫何粒,顆粒的粒,但我不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也無意進一步了解你,只是你看著那么執(zhí)拗,充滿秘密,舉止又俗不可耐?!彼v出的雙手為自己點上一支煙。我大汗淋漓,沉沉睡去,她還在說著,像一臺即將廢棄的留聲機。

      ——那個黑洞可能是她,雨蛙,我淪陷,握著她的手指像握著一節(jié)引線將盡的鞭炮,我?guī)е馊胨瑝衾锞烷_始下雨,你靜靜匍匐在那里——兒童滑梯,紅色的,通體透綠,腹腔鼓鼓,你多年輕,我告訴自己要小心,越年輕的東西越危險,童年時期我曾用炮炸死過一只雨蛙,自那之后很害怕蛙類生物,可是我不怕你,你“呱”了一聲,不記得了?你“呱”了一聲,示意我過去。這是我們第一次相遇。

      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一切都那么假,亟需質(zhì)疑。

      雨蛙,我是不是真的殺了何粒?過去這么多年……你看不清迷霧與黑洞,也有你老了的緣故,現(xiàn)在,你身上長滿腫塊,比當時十倍還大?,F(xiàn)實中,我們正穿越無數(shù)管道,超過風的速度,整座城市是你無比熟悉的迷宮,可我們這次穿行在整個國度。如果我真的殺了她,那么寫信的人究竟是誰?

      第二天醒來后,哈爾濱降溫,何粒消失了,窗外天空很灰很低,我看了好久。一種墜入深淵的平靜包裹我,似乎大局已定。

      回到崗位,我掃視屬于我的文檔、參考資料、定制水杯,坐在彈簧椅上,不知道折騰一番有什么意義,全身很累,如同掙扎著坐起的重癥病人。沒有意義。他們?nèi)ゾ鄄?,去一家我們吃過很多次的烤肉店,我拒絕時他們?nèi)玑屩刎?。我朝高樓往下看,質(zhì)疑何粒的存在,但昨天我們攝取酒精,失去清醒。身體某個部位仍然在痛。像打了一針。

      雨蛙,你還記得后來的故事嗎,何粒第二次出現(xiàn)是什么時候?

      我把更多的時間投入到了畫畫上,那時,辭職也跟畫畫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氐轿靼埠?,我住在南郊的老房子,我媽總出去旅游,跟以前幾個同事,或者跟我姨媽,朋友圈今天還在煙臺,明天就到了成都,我給她在太平國際機場買的那條絲巾不離身,幾乎每張自拍照里都有出現(xiàn)。有時她給我打視頻電話,讓我出去走走。我嘴上說知道了,可是賴著起不來,她那邊似乎總是很忙碌,不是在收拾行李就是在托運行李。我爸在老家住,每天上午下棋,然后去東關(guān)花鳥市場文玩城溜達,從來不買東西,傍晚逛人人樂,兜里揣著一個布袋,講究了一輩子,多多少少消費一點。

      日子過得很慢,主臥的陽臺上有一把藤椅,我經(jīng)常坐在那里等待黃昏,想象別人在干什么,不太會想到自己。我重新開始畫畫,就畫丙烯,批發(fā)買來幾箱塑料警示牌,買來膠帶,買來木頭邊角料,買來美耐特刻刀。我媽偶爾回來,看到我的畫很不屑一顧,這都畫的啥?但她很喜歡我刻的猴子、兔子、兵器、槍,拍下來,加濾鏡,發(fā)朋友圈,漸漸地,竟然有人來問價了,后來還有定制的,我刻得慢,賣得不便宜,但口碑一直不錯,我媽替我在朋友圈和微博上吆喝。這樣的日子過了四年,很長,長到給我一種永恒的錯覺。接著我進了一家律所,負責引導每一位前來光顧的人過流程,解答律所別的人不愿意解答的問題,安撫他們的情緒,協(xié)助他們簽了授權(quán)委托書和代理合同,帶他們繳費,握緊他們的手讓他們放心,最后說:“恭喜你,你成功聘請了一名律師?!钡@個律師不是我。

      我不怎么吃外賣,下樓多走幾步路就能看到廣場上的人形玩偶,我坐在一家素食自助店,看他們笑容凝固,滑稽地蹦蹦跳跳,胖乎乎的打滿氣的手里攥一把氣球,猜測他們的年齡。

      五月中旬,剛開完工資,我照舊擇靠窗的一排長桌坐下,廣場上沒有米老鼠。一個女人拉開椅子坐在我左邊,她把手里那杯紫色的酵素汁推給我,說:“呀,思律,好巧,你也在這兒吃飯呢?!蔽乙庾R到她來過律所,但記不起她是誰。

      我說:“你好?!?/p>

      “你應(yīng)該沒印象了,”她說,“我一個月前來過律所,樓下臺球廳的,我叫秦意。”她的右手腕有薔薇刺青,顏色黯淡,正待喚醒。

      秦意買走了我的最后一件木雕,一把王八盒子,也叫南部十四式。我說:“日本人造的,哪哪都是毛病,也丑,看久了又覺得好看,本來給自己留著把玩?!彼菜坪苷湎?,特意帶來一個泛著油光的木盒,竟也出奇地合適。她提出想買一些畫,我說畫不賣,實在拿不出手,但可以送你一幅。我送了她一幅名為《偽薔薇刑》的丙烯,刮刀厚涂,遠看像流血的魚眼睛,細微處有密密麻麻的休眠火山。

      “這名兒啥意思?”她歪著頭看。

      “一個日本作家,叫三島由紀夫,人家給他拍的攝影集?!?/p>

      “三島由紀夫,”她說,“你很喜歡他?”

      “不喜歡,其實跟他沒關(guān)系,單純不知道起什么名字好了?!蔽艺f。說真話讓我感到局促不安。

      那幅畫我很喜歡,帶著一種發(fā)泄的目的去涂抹,去刮,也可能因為這個名字起得好,它總讓我有負罪感和滿足感,讓我想起何粒。想起我們談?wù)撨^的不確定性的死亡。

      接著我再次辭職,在六月十二日,沒有任何阻礙。我爸我媽已經(jīng)習慣了,意思我怎么著都行,只要別啃老。秦意拎著一打啤酒和豬頭肉出現(xiàn)在我的門前,說:“你上班就跟鬧著玩兒似的?!蔽艺埶M來坐下,接過豬頭肉去廚房切絲,拌了蔥蒜,又做了幾個菜?!笆炙嚥诲e,還真沒看出來?!彼@訝地說?!案野謱W的,就會這么幾道,做別的就露餡兒了?!蔽医o她倒上。這是我們第一次喝酒,她向我展示了手腕上的薔薇,“紅了就提醒我啊,不然吐你一地?!蔽艺f:“大姐,你壓根兒就沒想走唄?!彼f:“怎么,不歡迎?”我說:“你嘗嘗咸淡?!?/p>

      我記得那個晚上,她歪著頭,道歉說:“不好意思啊老思,你送我那把槍讓打臺球的初中生偷走了,本來是想還給你的,看你那么舍不得?!?/p>

      我說:“模型而已,不算槍,沒什么殺傷力。我還給這玩意兒起了名字,就叫三島由紀夫?!?/p>

      “其實你的大部分想法我都不懂,”她靠著椅背,說:“這東西對你有啥特殊意義嗎?”

      “你喜歡打臺球,就像我喜歡放炮,各種各樣的炮。我小時候?qū)Υ祟H有研究,上大學也在宿舍囤炮,鞭炮雷管竄天猴什么的我都有,晚上自己一個人跑到荒地去放,那個時刻,哈爾濱的夜空是屬于我的。聽著大家討論誰晚上天天放炮,那種感覺好極了。我說,可是,我還是被逮住了,班主任、輔導員、宿管都到齊了,我寫了檢討,我的所有武器都被沒收了。我出名了,雖然不是什么好名聲。”

      “你的三島由紀夫呢?”她說,“你不是要講它嗎?”

      “三島由紀夫比我的炮好,打得遠,響聲大。小時候不光放炮,更多的時候是玩紙疊的槍,王八盒子,記得吧?本名南部十四式手槍,紙疊的比真槍和木雕的都好看?!蔽沂稚爝M枕套里比出槍的手勢,說,“過生日的時候我舍友給我送了一把仿真槍,扳機能動,但不能裝子彈。那段時間我考研失敗,滿腦子想的都是槍‘嘭的一聲,手里有槍管的溫度,走到哪里都不害怕,我愿意從此再不放炮來換一把真槍,我跑遍了哈爾濱都找不到,也沒人敢接觸我,我跟他們發(fā)誓,真的只是拿來玩玩,他們罵我腦殘,現(xiàn)在想想,是我當時魔怔了。派出所找我談過一次話,觀察了我?guī)滋?,看我談吐正常就放我走了。?/p>

      “你再喝兩杯。”我給她倒上,看著她忿忿一口喝下。

      這也是我們第一次提到雨蛙。

      “某個雨天,我騎在它背上,鉆進下水道?!蔽艺f。

      “雨蛙呢,給我看看……”她右手撐著腦袋迷迷糊糊地說,薔薇如暗沉的火焰。

      “不在這兒”,我說,“有機會都給你看?!?/p>

      雨蛙,我沒辦法,假如今天再出差錯,就功虧一簣了。

      “但,秦意的出現(xiàn)絕不是意外,從你決定殺了何粒那一刻,秦意的軌跡就與你纏繞了。你明不明白?”

      我點頭,它白白的肚皮起了褶皺。

      雨蛙,秦意是計劃的一環(huán),她活著,我們就見不到何粒。

      “別誤會,我沒有要譴責你的意思??赡苁怯晁木壒?,你心煩意亂?!?/p>

      你還記得第二次見到何粒是什么時候嗎,雨蛙?我記不清了,也許她也被卷入那團迷霧,那個黑洞,但我們有過第二次相見,還是在哈爾濱。

      我的身體被大雨淋透。我的夢境也在下雨,說明我們正在穿越一條長河,或一片大湖。它張張嘴,似乎打了個嗝,有些困倦地揉揉眼睛。

      “我記得。你第二次見到何粒,是在中央大街?!?/p>

      不是偶遇,她是在等人,等誰說不準,但就在她以為今天被放鴿子時,你出現(xiàn)了。

      你拐進中央大街,兩眼空空,雙手干燥,但背上是濕的。公路上堵車,穿正裝的人在逐步退回出租屋,退回家庭,被菜市場和地鐵站短暫圍困。你,遲鈍于季節(jié)與身份,卻對一句話、一個詞如此敏感。你離你的彈簧床越遠,眼中顏色就越多。她站在路燈底下抽一支煙,破洞牛仔褲、十指反光的甲片、齊耳短發(fā)下的耳墜,脖子上如果沒有那個薔薇刺青,她像任意一個奔三的市民,普通,縈繞著悲觀的氣息。你討厭這樣的人。

      可你向她的方向走去,主動打招呼:“何粒,這么巧啊?!?/p>

      何粒當然記得你,她跟你握手,說:“啊,等你一陣子了,好久不見!”

      你們向南走,太陽持續(xù)下墜。流云停頓。從哪個話題開始的?你投降了。

      “我想再見到你,這一天我想了很久?!鳖愃频脑捘銚Q了個拗口的表述,終于還是講出來了,你渾身被火咬著,像是。

      何粒似乎有點感冒,鼻子一抽一抽。你把節(jié)奏拉得很慢,甚至能看清燈光下她臉上細密的絨毛。

      “我寫小說,”何粒突然說,“從前寫口語詩,現(xiàn)在不寫了?!?/p>

      “我不怎么看小說,現(xiàn)在的詩也看不懂。”你談到這些并不感到羞愧,接著說,“但我從小喜歡看圖畫,有顏色沒顏色都愛看,翻開一本青少年版《西游記》,先找大鬧天宮和三打白骨精的插圖。”

      “小說比詩難寫,我總不能忍受自己寫出垃圾,”她掐滅第二支煙,說:“我無法在波拉尼奧或者三島由紀夫上找到我想要的,所以自己寫?!?/p>

      “我試著憑借畫畫來解決問題,”你說,“但效果不明顯,生活中問題不少,沒有一件事因為畫畫改觀,還添了不少麻煩和負擔?!?/p>

      “我開始與人交流,有意等待某一個人,與之交談,聽聽這個人對世界的看法,”她說,“我的家庭破碎,寫作時我總向那團泥沼索取,家暴、流浪、背叛,你不明白。”

      “我畫得不好,但貴在不追求什么,總以最大的限度包容自己?!蹦阏f。

      “男人們跟我談起性,他們對下半身擁有花里胡哨的理解,從進化論到存在主義,我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么,”她笑了一下說,“他們總揚揚自得,但在我看來笨拙可愛,比什么都純粹?!?/p>

      “律師跟畫畫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所以我總是敏銳地察覺到被無形的兩只手拉扯?!蹦阏f。

      “女人們似乎總是不幸,生活中的痛點對她們一覽無余,談到后面她們聲淚俱下,我遞給她們一張紙,她們會說我比她們某個閨蜜某個戀人貼心多了,”她說,“這種多愁善感,反而會讓我陷入困惑?!?/p>

      你不敢牽她的手。她看起來寒冷而且堅硬,那天在薔薇賓館,幸存的那盞燈有多溫柔,你們就有多猛烈,整座城市都在那幾個小時的轟動或沉默中坍縮了。

      你們在中央大街折返多次,走進暗夜。人群被冷空氣徹底稀釋,無家可歸者也相伴離開。何??吭跈跅U上突然壓低了聲音,有時候我反而又充滿希望,這么說有點矯情,但無所謂——我想讓我的事情一覽無遺,我想裸奔,想告訴愛過我的男人女人我也熱切地愛著他們,我們都太在乎別人的看法,事實上沒有多少人清楚自己的愛有多重。更多的時候我失望,我想念你,真的,總是在做飯的時候,后來我把你忘了。你的名字是無關(guān)痛癢的,隨便一個名詞,但有一次做手術(shù),夜晚的病房只有值班護士的腳步聲,我渾身都痛,我想起你,那是我們最勇敢的時候,后來我畏懼做夢,似乎總會回到那天,一個聲音痛斥我們的退縮,我們神圣了一個晚上,就又陷入平凡。她沒有看我,側(cè)臉在燈光下接近一面落雪的湖,“思,你有沒有想過換種活法?”

      我承認,秦意,我對你說過不少假話,我很自私,永遠只想著自己,做什么都堅持不下來。那天我們喝了很多,倒在床上,我的手向她小腹伸去,卻摸到了一個冰冷的東西,巴掌大的小東西,她閉著眼讓我選,那時我竟然真的很糾結(jié),或者我們就此結(jié)束吧。

      但三島由紀夫被我丟棄了,也是一個雨夜,我騎著雨蛙前往郊區(qū)的陵園,三島由紀夫就丟在那里,可能插在泥土里,又被掩埋。秦意,跟你講過的故事我分不清哪些是夢,哪些是現(xiàn)實,我持續(xù)自欺欺人,將自己拽入一個循環(huán)往復的圈套。

      雨又大起來,時不時傳來汽車鳴笛。秦意安靜地坐著,示意我繼續(xù)說。

      “謝謝你,秦意,我要說的就這么多,接下來我想聽你說?!?/p>

      秦意從椅子下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東西放在桌上。正是三島由紀夫。

      我說:“怎么在你這里?”

      “老思,”她說,“你誰也騙不了,東西究竟哪來的你自己清楚?!?/p>

      我默不作聲,仰脖喝干,又滿上。

      她欲言又止,頓了一下,說:“老思,我累了?!?/p>

      “抱歉。”我說。

      “不必抱歉,我也很自私,不過我沒你那么狠,”她說,“你夠狠啊,遇見你我真倒八輩子霉了?!?/p>

      “咱倆就這么結(jié)束了?”我說。

      “咱倆更像搭伙過日子,就沒開始過,說什么結(jié)束,”秦意笑了笑說,“祝你辭職一周年快樂——你去吧,不是還有人在等你嗎?”

      “秦意,我還想問你一句,”我說:“你想過結(jié)婚嗎?”

      她轉(zhuǎn)過頭不再說話,有些哽咽。

      我說:“三島由紀夫,我得帶著?!?/p>

      她手腕的薔薇已經(jīng)是一團黑,像墨跡。

      “好啊,自己來拿。”她說。

      根本沒有雨蛙。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念頭嚇了我一跳,說到底我生活在一個不相信神話的城市,我在云霧里,亭子和遠處的橋還在,但雨蛙消失了,一片寂然。我試著向虛空說話:“哈嘍,雨蛙!”

      沒有回答。

      我接著說:“對不起,雨蛙,我騙了你。”

      地面?zhèn)鱽碚饎?,像地表下的巨人在顫抖,然后那座亭子突然轟的一聲崩裂——

      我在一片草地上醒來,渾身濕透,像是剛從水里撈出。群星極亮,有蟬聲。何粒站在一棵樹下,雙手插兜。

      “感覺上次見你就在昨天,我艱難地站起,感覺渾身骨頭都折了。何粒,這是哪里,不像哈爾濱?!?/p>

      “你要不先猜猜看?!彼f這話時沒有看我,我悄悄把三島由紀夫塞進褲兜。

      環(huán)視四周,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們是在天臺,樓相當高,扒著邊兒向下看,云層稀薄。草地上有帳篷,軟包沙發(fā),還有一個小小的吧臺,那棵樹上還掛著秋千,旁邊是一座復刻雕塑,聯(lián)合國大院里“打結(jié)的手槍”在黑夜里反光。濕漉漉的,還有小雨。

      “秦意和你太像了,都喜歡讓我猜,”我說,“猜不著,我腦子里一團糟,一團霧?!?/p>

      我拉過椅子坐下,好受不少,除了有點呼吸困難。她穿著一身黑,緊身,很適合去執(zhí)行什么任務(wù)。你不說算了,我說,我也不想知道——但我想知道,你到底給秦意說了什么?

      “我給她留了信?!?/p>

      “字條是怎么回事,你寫的?”

      “是秦意,”她說,“我在信里給了她選擇,真相還是現(xiàn)狀,就像《黑客帝國》,如果選擇真相,就由她引導你來見我?!?/p>

      “她選了紅色藥丸。”

      “是的,”何粒點頭說,“秦意的壓力你從來沒有在意過,她負債累累,一度想到自盡,所以她的選擇在我意料之內(nèi)?!?/p>

      “但沒有人征詢我的意見,”我說,“何粒,是不是有點太不公平了?”

      “你總被推著前進,這是現(xiàn)狀,同時也是真相。你的記憶里一片錯誤,你的程序崩毀?!焙瘟燁^彈下天臺,說,“思,你活在虛構(gòu)里太久?!?/p>

      “那你呢?”我說,“你寫出讓自己滿意的小說了嗎?”

      “沒有”,她認真地說,“我不再創(chuàng)作了。你不覺得嗎,我們的現(xiàn)實會比任何小說都刺激,回顧時都讓人血脈僨張,一切問題和一切答案都浮現(xiàn)在表面,你去抓就能抓住,但我們總是轉(zhuǎn)過身?!?/p>

      “不知道,”我說,“我沒什么發(fā)泄通道,問題和答案都混在一起分不清?!?/p>

      “沒再試試放炮?”她說。

      “都是騙你的,何粒,”我說,“我小時候拿炮炸爛過一只雨蛙,同時也崩到了眼睛,從那以后再也沒放過炮。”

      “木雕呢?畫畫呢?”

      “你還不明白?我沒雕過也沒畫過,”我說,“真的,你不適合寫小說,你和秦意也沒聰明到哪去?!?/p>

      腳下傳來鋼筋崩解的聲音,我知道該是謊言坍塌露出真相的時刻了。

      “秦意自殺是我沒想到的,”我說,“她比我們透徹。”

      “沒什么透徹不透徹的,”她說,“秦意愛的一直只有她自己?!?/p>

      黑暗中閃著紅光,像信號塔。沉默。

      “對了,雨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說,“也是假的吧?”

      “你摧毀了它不是嗎?你心存愧疚,”她說,“這么多年,你一直耽溺于幻想。你又怎么敢確定秦意真實存在,而你的編造就一定是虛構(gòu)?”

      黑暗中傳來嘀嘀聲,像一塊巨鐘。

      確實沒有雨蛙,一切都是幻覺,“思,你可能正在往湖底沉去。”她說。

      雨果然越來越大。

      “果然不是哈爾濱,不過也有可能我從來沒去過哈爾濱,”我說,“那從天臺跳下去會怎么樣?你剛?cè)酉氯サ臒燁^去哪了?”

      “不知道,你大可以一試,”何粒眼神堅定,說:“小說我一字未動,是我失約了?!?/p>

      我想起來了,那天在中央大街,月亮很高,能看見遠處的防洪紀念塔,反光。何粒點點頭,走回黑暗深處。亂麻被斬開了,秦意、何粒、雨蛙、我,誰是誰、誰騙了誰、誰殺誰都無關(guān)緊要,我們交錯,一切行為都沒有因果,有時候我一個人坐在大廈門口的臺階上,和人群等待雨停時,我腦子里會閃過一些問題的片段,可最后只剩一個問號,我可能知道愛著是怎么樣一種感覺,也認識到我有多痛恨謊言卻始終依賴著。

      那天在中央大街,月亮還沒有那么高,何??恐o欄,提出我們該換種活法。我感到千斤之重朝心臟壓覆,看著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我希望我真的癡迷過放炮,或者畫畫,我有炸毀再重構(gòu)的天賦。喝了酒,我頭腦異常清晰。

      這么多年,真是一場平靜的大冒險。

      “或許我有更好的辦法?!蔽沂掌鹑龒u由紀夫說。

      我們一起站在天臺上,遙望遠方,我知道天空的邊境遍布休眠的火山。她的手心全是汗,脖頸那朵薔薇泛紅,但她身上沒有酒氣,且很好聞,我想象雨水在萬米之下的城市匯為大海,我們成為夢境里的兩條大魚,不停做夢,繼續(xù)圍獵彼此,繼續(xù)用眼睛交換謊言。

      【作者簡介】思鑄航,2004年4月出生于陜西延安,小說、詩歌見于《中國校園文學》《草原》《延河》《青春》《延安文學》等刊,曾獲第十屆野草文學獎·一等獎(小說組)、第二屆鳳鳴文學獎·詩歌獎、第七屆哈哈詩歌獎,著有小說集《鏡歌》,現(xiàn)就讀于延邊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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