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海月
2023年8月11日下午,在重慶市中心的紅土地地鐵站,一名高中生經(jīng)過地鐵通道,被一位賣書人吸引住了,他有些白發(fā),戴著眼鏡、穿著襯衫和皮鞋,看起來十分從容,“和來乘涼的不一樣”。更吸引她的,是“翻譯家簽售新書”這幾個字。
她很驚訝,這與她想象中“排長龍,鮮花掌聲,有紅絲絨布鋪著的大桌子”的簽售會很不一樣。她也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是否真是翻譯家,但還是買了一本書。“他有夢想,又勇敢,能為自己的夢想做到這一步?!边@名高中生說。那天,她拍了兩張他的照片,并寫了一段話,上傳到某短視頻平臺。沒想到引發(fā)20多萬人點贊、1萬多人留言。
許多網(wǎng)友被這位“地鐵口的翻譯家先生”打動了:“不在乎有沒有觀眾,因為這是屬于他一個人的浪漫和燦爛”“我很敬佩他,為了自己的夢想,選擇在地鐵站銷售自己的作品”……
有人認(rèn)出,他是重慶師范大學(xué)校外兼職導(dǎo)師王川舟?!爸浪率碂o憂感覺松了口氣,希望這樣有學(xué)問有理想的人都能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币晃痪W(wǎng)友留言。
很多人在網(wǎng)上找這位高中生買書。同時,王川舟的書攤也迎來了火熱的簽售場面,年輕人在攤前排起了長隊。他們有的是在重慶旅游,特地趕來;有的是受外地朋友委托,前來買書的。原本滯銷的書一下賣出去大半。
王川舟今年63歲,曾在3家企業(yè)從事日語口譯工作。20世紀(jì)90年代末,他創(chuàng)辦了一家翻譯事務(wù)所,參與過不少大型翻譯項目。2020年,他步入退休生活。
對他來說,出書純屬偶然。他曾主編《重慶翻譯家》雜志,為《國際觀察》《翻譯往事》兩個欄目撰稿,寫他對國際問題的看法及過往的翻譯經(jīng)歷。
后來,他把作品結(jié)集成書《翻譯往事》,找到一家出版社,花費近兩萬元印了1000本。他很看重這本書,期待在“社會上引起一點反響”。
但他沒想到,出版社有一天把書送到了家里,說不幫著賣書,只能作者自銷??粗依锒逊e如山的書,王川舟犯了愁。他送了20多本書給親友,除了兩個家人夸寫得好,更多人送完就沒了下文。
還有900多本書,送給不熟悉的人,他覺得“有點賣弄”,也不好意思讓自己的學(xué)生買。思來想去,他決定把書賣給“真正的讀者”。選擇在地鐵站賣書是因為這里的人流密集,也沒有汽車尾氣污染,“春夏秋冬都能賣”。
王川舟說,寫“翻譯家簽售”是為了吸引路人過來看,“為了銷書總得有點由頭”。很多時候,他賣不了一會兒,地鐵站的工作人員就不讓賣了。他也不生氣,這個地方不讓賣,就換到另一個地方。都不讓賣,他就去相鄰一站的黃泥磅地鐵站賣書。
賣書時,王川舟遇到一位退休的大學(xué)教授。教授告訴他,自己以前也出過一本書,堆在家里沒處放,老婆跟他吵架,讓他把書當(dāng)垃圾處理掉。教授不愿意,但多次爭吵后只能妥協(xié)。教授說,這件事是對他最大的羞辱。他后悔自己沒有勇氣,像王川舟這樣出來賣書。
王川舟也遭遇過一些“冷言冷語”。一位讀者經(jīng)過攤前,說翻譯家在這兒賣書斯文掃地。還有個媽媽指著他,對孩子說,不好好學(xué)習(xí)就會像他這樣。王川舟不在乎,“他們不理解這是一種個人的文化追求”。
賣書時間越久,他越覺得賣書“不是賣幾個錢的問題”,而是一個“生活的窗口”。“退休之后我特別有感觸,如果不來賣書,基本跟社會隔離,整天碰不到幾個人?!?/p>
他賣書前很少用手機。賣書后,不少人要求微信支付,王川舟才開始用手機,學(xué)會了電子支付、網(wǎng)上訂票,感覺很方便。
通過賣書,他也遇到不少有意思的人和事,有和家里鬧矛盾、出家后發(fā)現(xiàn)寺廟也是個等級社會的中年人,有揭露房地產(chǎn)內(nèi)幕的作家,還有去越南做過生意、打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后來轉(zhuǎn)行當(dāng)作家的軍人。
接觸過的年輕讀者里,王川舟更欣賞那些堅持奮斗的年輕人。他覺得,“任何一個時代,如果一個人的精神垮了,就很難辦”。
他經(jīng)常寫給讀者一句詩:“潮水迅猛而寬大,奔向太陽落下的地方?!边@句詩來自他翻譯的第二本書《紐約詩歌》,是美國詩人惠特曼描寫美麗的曼哈頓時所寫,王川舟覺得詩句意境開闊,“潮水浩浩蕩蕩奔騰,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年輕人也應(yīng)該有這樣的胸懷,遇到一點事情要努力克服,這是大海給我們的啟示”。
《紐約詩歌》這本書是他的朋友2016年從國外帶回來的,書里收錄了美國近百位詩人的詩。朋友說這本書非常好,國內(nèi)還沒有出版,建議他翻譯成中文。
一翻譯詩,他就感覺自己“進入了另一種精神狀態(tài)”。他讀肯明斯的詩“突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春天了,因為小鳥在窗前興奮地叫著”,想起自己陽臺上也有鳥,仿佛回到了春天里,“負面情緒被抵消了”。
他最喜歡詩人惠特曼,“無拘無束,自由奔放”?!?00萬舉止優(yōu)雅、敞開嗓子、熱情四溢、最勇敢而友好的年輕人,匆忙又閃亮的臨水城市!有著尖頂和桅桿的城市!棲息在水灣的城市!我的曼納哈塔!”王川舟大聲朗誦起來,“你看看,這樣的詩句多么熱烈,他熱愛年輕人,熱愛城市,熱愛農(nóng)民?!?/p>
王川舟覺得,自己通過賣書接觸各色人物,就跟惠特曼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游蕩的感覺很像。
譯詩后,王川舟的情緒變得穩(wěn)定,生活也恢復(fù)正常,他意識到,“人們在疫情等突發(fā)狀態(tài)下,要有一個自己的精神世界,才能應(yīng)對”。
他計劃以后再出版一本叫《市井》的書,記錄他賣書過程中遇到的人和事,或許,這將成為他賣的第四本書。
他希望每個城市以后可以設(shè)立一個賣書點,讓每一位賣書人獲得尊重。100多年前,他喜歡的詩人惠特曼曾經(jīng)站在布魯克林的渡口,看著來來往往擺渡的人群,看著百年不變的航船、島嶼和大海,向世人發(fā)問:“聯(lián)系我們的是什么呢?聯(lián)系我們幾十年抑或幾百年后的又是什么呢?”100多年后,王川舟看到了這本書,他覺得連結(jié)人們的,是文化和靈魂。
(源自《中國青年報》,有刪節(jié))
責(zé)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