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尾竹影

練建安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文士頭戴東坡巾，一襲白衣，手搖折扇，漫步杭川河畔。老夫子與之并肩前行。

河岸，有叢叢水竹?！逗即h志》載：“植之溪畔，可作籬落?！?/p>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p>

“好詩！堪稱千古絕唱也。”

“東坡先生云，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p>

“高，東翁，實在是高。”

“山間有一物，莖葉森秀如鳳尾，老夫子可知此物？”

“鳳尾竹嘛。”

“未出土?xí)r先有節(jié)，便凌云去也無心。為人處世，理當(dāng)如此?！?/p>

“東翁高見，老朽銘記于心。”

“老爺，您行行好，給一口吃的吧。”老叫花衣衫襤褸，踉蹌靠近，伸手乞討。

文士扭頭問：“老夫子，可帶有碎銀子？”

老夫子在身上摸出三個銅板，扔給老叫花。

“老爺，您大慈大悲！”

“老爺，給口吃的吧?！?/p>

“老爺，您就可憐可憐俺們吧?！?/p>

一群小叫花子圍攏過來。

文士說：“老夫子，給錢?！?/p>

老夫子面露難色。

“給錢！”

老夫子頗為不悅，發(fā)狠掏出一把銅錢，分發(fā)給他們。

小叫花們一哄而散。

文士抖開折扇，猛力搖動。

“山洪暴發(fā)，下游潮汕水災(zāi)，難民就多了。施粥棚搭好了？”

“妥啦，明日即可施粥?！?/p>

“糊涂！今日事，毋待明日?！?/p>

“遵令，知縣大人?！?/p>

文士白了老夫子一眼，隨即悠然道：“圣人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p>

“東翁，仁者。仁者愛人哪！”

唐知縣端坐縣衙訟堂，背后是海浪翻涌、紅日東升。匾額上書四個顏體大字：明鏡高懸。

皂隸手持水火棍，威武分立兩邊。

告狀者是杭川蘭溪唐家老監(jiān)生，控告鄰里莫家多占公共巷道一尺有余。唐知縣看閱訴狀，知悉案由，朗聲大笑。笑畢，濡墨，揮毫，寫下了一首詩：

千里家書只為墻，

讓他三尺又何妨？

萬里長城今猶在，

不見當(dāng)年秦始皇。

唐老監(jiān)生自是飽讀詩書，苦笑道：“這不是六尺巷的故事嗎？”

“吾雖非杭川人氏，然則與汝等同根同源。桐城張大學(xué)士高風(fēng)亮節(jié)，正是吾族楷模。宗親也是有功名之人，何不見賢思齊呢？”

唐老監(jiān)生無言以對，莫家族長愕然不知所措。

“啪！”驚堂木響，公案簽筒跳動搖晃。

冬至過后，汀江流域飄灑著紛紛揚揚的雪花。遠(yuǎn)處山峰，白雪皚皚。

杭川城區(qū)各街坊，積雪覆蓋。各家各戶，門窗緊閉抗寒。

唐知縣從簽押房走出，伸懶腰，拍打肩背，爬上了搭在圍墻內(nèi)的竹梯。

他向杭川城區(qū)四處張望。此地背靠青山，三折回瀾，南有河道，北有魚塘，端的是個好地方。

向晚時分，炊煙四起。

“瑞雪兆豐年哪！”唐知縣慢悠悠地挪下竹梯，“老夫子，老夫子?！?/p>

“東翁，老朽在此?！编u師爺應(yīng)聲而至，滿臉堆笑。

“老夫子啊，西南角那幾戶人家，不知何故，好些日斷了炊煙?！?/p>

“沈捕頭報稱，那幾戶船家，遭遇悍匪打劫，血本無歸。”

“去，預(yù)支本縣俸銀，送幾袋米糧過去。”

“這個嘛，東翁，俸銀無多啦?！?/p>

唐知縣跺腳，怒目直視，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夫子無須多言?！?/p>

“夫人來函，老太爺玉體欠安。”

“妙玉贈有百年靈芝，托人捎回去吧?！?/p>

“諾。”鄒師爺輕輕搖頭，默然退出。

“喔喔，喔喔喔……”薄霧朦朧間，古城傳出陣陣雞鳴，此起彼伏。

東門碼頭。唐知縣和鄒師爺一行人逐級而下。三條竹篷船靜靜地橫臥江邊。

西山叢林，隱然露出一些飛檐斗角。那里有唐知縣的“政績工程”——崇文書院。

“真想故地重游哪。”

“此番擢升潮州府正印，曉諭早已發(fā)出。東翁，趕路要緊?！?/p>

“不急?！?/p>

“傳聞烏山灘江面，頗不平靜。東翁斥退快班護(hù)送，老朽以為甚是不妥?！?/p>

“老夫子啊，本官一肩明月，兩袖清風(fēng)，何懼之有？”

鄒師爺默然。

“營造書院費金甚多，買撲（招標(biāo)）可算穩(wěn)當(dāng)？”

“萬無一失?！?/p>

“杭川富商大戶捐資甚多，可有怨言？”

“堅如磐石，物美價廉，諒他們也無半句怨言?！?/p>

“哦?！?/p>

“更何況，書院落成后，丁卯年鄉(xiāng)試，就有十八子聯(lián)袂中舉盛況，鄉(xiāng)黨們高興還來不及呢?！?/p>

“哈，哈哈?！?/p>

“崇文崇文，文星高照。”

“吾平生無所好，以讀書為樂。”

“東翁珍藏經(jīng)史子集，分裝于十只鐵皮堅木書箱，昨夜已差人挑運船艙?！?/p>

“好，甚好?！?/p>

碼頭上擁來一群老少，手持萬民傘。他們中有青壯年搶先沖向河岸緊握纜繩，阻止行船；更有幾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橫臥在石階上，呼天搶地，聲嘶力竭，涕泗橫流，決意不讓唐知縣一行通過。

“青天大老爺，您留步?！?/p>

“青天大老爺，您不能走??！”

“青天大老爺，您要走，俺就不活了??！”

…………

此“牽繩臥階”之舉，《杭川縣志》的記載沿用了一個成語，極為簡潔，曰“攀轅臥轍”。兩者意思完全相同。

三天后，唐知縣又回來了。他是被送回來的。

杭川城東官道，通汀州府。五里外，有接官亭。

這日清晨，官道行人絡(luò)繹。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唐知縣與鄒師爺被嚴(yán)實捆綁在兩根木柱上，嘴里塞滿破布。亭子里，整齊擺放著十只鐵皮堅木書箱。打開，全是金銀珠寶。

百姓們議論紛紛：“怪哉？何等人物，不害命，不謀財，來無蹤，去無影？”

江上鐵艄公說：“丁富堂成了氣候，烏石灘是他的地盤?！?/p>

選自《作品》

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