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敏
我家的南邊,有一片不大規(guī)則的南窯塘,有三四十畝大小。不知從什么年代起,村里在此處建窯燒磚,就地挖土,逐漸掘成一大塊可觀的低洼地,雨水日積月累,形成全村最大的清水塘。即使在干旱的冬季,塘邊水位驟降,南窯塘的西南角仍有一帶深水域,凝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冰片。南窯塘名揚鄉(xiāng)里。
南窯塘給故鄉(xiāng)帶來的歡樂,絕不僅僅限于夏季。它猶如一個聚寶盆,對于鐘情于勞作的人來說,清水塘?xí)敛涣邌莸胤瞰I出它的寶藏。秋末冬初,落葉蕭蕭,在一派朔風(fēng)肅殺中,荷葉殘敗凋零,蘆花被風(fēng)吹散,蒲條東歪西倒,水鳥也已遷徙。隨著農(nóng)閑的到來,塘邊陸續(xù)多了挖藕人。
在泥塘里挖藕,本是一道講究的工藝。懶漢永遠不會精于此道。關(guān)鍵在于,掏了力氣,能否有所收獲,這也是對自己判斷力和靈性的一種驗證。冬季的塘邊早已是一片狼藉,蓮稈不見,下鐵鍬時往往沒有目標可鑒。有時挖了半天,累得通身冒汗,依然尋覓不到一星半點的藕。泥塘里的蘆根、雜草等,硬拉軟扯,像攪拌在混凝土里的鋼筋一樣,使鐵鍬不能靈活自如。連換幾個地方,弄得泥漿沾身,只得哀嘆運氣不佳,苦笑作罷。所以,明知塘有藕,不愿下泥池的大有人在。
我的五伯父則不然。他骨瘦如莖,頎長的身子略佝僂些。在塘邊走動時,他喜歡把鐵鍬橫在身后,用兩只胳膊彎緊,那姿勢顯得很瀟灑。當那雙微瞇的小眼睛睜開時,亮幽幽的,精氣神很足。溜著溜著,待他把鐵鍬向下一插,蓮藕似乎就聚集在籮筐大的泥坑中了。哪怕是別人挖剩的閑坑,五伯也能挖出大藕來。我常去看五伯挖藕,以為那是一種享受,高明的魔術(shù)師,也只不過有此本領(lǐng),何況五伯是真功夫。他橫背著鐵鍬在前面走,我提著小籮筐在后面晃悠悠地向塘邊去,無異于師徒倆。五伯雖然不愛指點,久了,我也看出些挖藕的訣竅。五伯挖藕非常注意尋找所謂的“藕窩”,坑里只有一兩掛藕,或者藕太小,費勁而劃不來。他講究站位,兩腳絕不能亂晃動,否則泥漿四溢,隨挖隨淤,老挖不成一個完整的“坑”。鍬鍬下去,都要利索,不能拖泥帶水,不能太零碎。見了藕最忌輕易下手動它,一則易弄斷,二則手上沾泥,無法抓鍬。
無論多么復(fù)雜的藕層,五伯差不多都不用手刨,而是用鍬一條條剔撥出來,我曾學(xué)到一招半式,雖不算得真?zhèn)?,但也足夠旁人羨慕了。
一年初冬,連刮幾天干風(fēng),有一片凸起的塘面露底了。那時我大約十歲吧,還是有些力氣的。那也算是我第一次踏入距塘邊稍遠的縱深處挖藕。那天我如有神助,往日的疲倦感一掃而光。我像五伯那樣,審時度勢般地選好角度,抖動了鐵鍬。這是一片過去尚未開發(fā)過的處女地,泥漿下呈沙質(zhì)狀,鍬頭無遮無攔,我在泥塘中硬鏟出一條通道,驚訝地發(fā)現(xiàn)藕層居然會排列得那么協(xié)調(diào)完美。一掛掛赤裸裸的嫩藕被我揪出示眾了。塘邊逐漸增多的觀眾喝起彩來,我的情緒沸騰到極點。多少年來,我也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個富有創(chuàng)意的下午。塘邊的漢子們眼熱,忍不住也下塘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在那一大片泥塘中,誰也無法再挖到疊現(xiàn)的“藕窩”。直到父親收工歸來,在塘邊呼喊我回家吃飯時,我才感到饑餓和疲憊。
堆成小山似的蓮藕,足有六七十斤重。要知道,那時一斤蘿卜才賣兩分錢,像這樣上好的蓮藕,拉到四十里開外的新鄉(xiāng)菜市場,一斤可賣三角錢。半天時間,我的勞動價值為二十元,比我父親在田里辛苦一個月還掙得多!對于窮人家來說,這預(yù)算簡直是個輝煌的天文數(shù)字。晚飯后,母親細心地用針線穿透著我滿手的血泡,撫摸著我稚嫩的肩膀,淚流雙頰。
掌燈時分,來了幾位新鄉(xiāng)的知青,纏著父親說,隊長大叔,這藕讓我們幾個過節(jié)帶回家吧,怎么樣?每斤算一角錢,年終分紅扣除。父親的喉結(jié)滾動幾下,硬生生把拒絕的話咽了回去,揮了揮手說,拿去吧,塘里還有,我再讓洲兒去挖。知青走后,母親幾乎把父親吵得無地自容,一會兒,從未對我憐憫過的父親,竟給我掖了掖被子,用關(guān)切的語調(diào)說,累吧,明早讓你媽給你煮個雞蛋吃。這算是對我少年時期的最高獎賞。
哦,故鄉(xiāng)的清水塘,你還記得我兒時的幾絲苦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