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
馬老走了。
3月28日晚間,飯后散步,備茶,打開電腦,準備夜間作業(yè)。手機響起,話筒里傳來聲音:馬老走了。
沒反應過來,問:馬老去哪里了?
還是那句話:馬老走了。哦,不是去散步,不是去訪友,不是去出席活動,是告別人世的那個走了。這回一走,老頭就不回來了。用他常說的話,去馬克思那里報到了。
確實的消息從他家人那里傳來,他是一個多小時前,晚7點20分走的。第一反應,要去醫(yī)院送他。但被告知,那邊已經(jīng)收拾停當,要去殯儀館了。
我去那里等他。
到了成都北郊淺山上,已經(jīng)有十來位記者等在那里。他們把話筒、錄音筆舉在我面前,我說:想不到馬老在春暖花開的時候走了。
馬老肺功能不好,之前的擔心是怕冬天難熬。眼下嚴冬過去,春回大地,梅花剛過,海棠盛開,櫻花盛開,本以為該擔心的是下一個冬天,不想,老頭卻選這個時候走了。柳條弄色不忍見,海棠滿枝空斷腸。春節(jié)前,我去看他,同行的還有省里領(lǐng)導,一行七八個人,都站立在他書桌前,看他拿一只放大鏡,正在琢磨一副新寫的對聯(lián),又給同去的人,每人用紅斗方寫一個“?!弊?。老頭耳朵背有幾年了,照例,我們送上問候祝福,他不直接回應,按著自己的思路,中氣十足地說自己想說的話。他說,耳聾眼花,好在腦子好使,思路清晰。用他自己的舊體詩句,叫“近瞎近聾腦卻好,能飯能走體如初”。
這么多年,確實沒見過老頭有糊涂的時候,國家有什么事,知道,也操心。作家協(xié)會有什么事,知道,也記掛,也關(guān)心我們這些晚輩,每回必問我,新書寫得怎么樣了?我當然說,正在用心,正在努力。他說,你還年輕,要多思多寫。他是百歲老人,看誰都年輕,我只有唯唯。此前也是他說我年輕,我說50多快60了,他說這算啥子,我出版《清江壯歌》已經(jīng)活了差不多半個世紀,那時你才剛出生。
今年春節(jié)前探望,我們一行告辭出門,見院中蠟梅正盛,紅梅含苞欲放。我突然就想到一個詞:薰染。此時,我確實聞到陣陣花香,手上還有與他握別時的力量與溫暖。
那天,從他身邊離開,我去秦嶺中,帶著杜甫和岑參的入蜀詩去走蜀道。走到一處地方,一個嘉陵江上的渡口,我對同行的人說,當年,馬識途馬老到過這里,代表川康地下黨迎接賀龍率領(lǐng)的解放軍十八兵團入川。我見過他一張他穿著解放軍裝坐在吉普車上意氣風發(fā)的照片。還聽過他不止一次講地下黨出生入死的故事。所以,他說自己首先是一個革命者,然后才是一個作家。這話不是虛言。
但現(xiàn)在,他確實是在春暖花開時走了。
說實話,我并沒有怎么悲傷,人總是要死的。誰能如他一樣活過100歲了,還精神健旺,思考不息,筆耕難輟。只是心里什么地方覺得空了,很空很空,沒有什么可以填補的空。等候靈車的時候,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副挽聯(lián):
揭黑暗痛心疾首寫《夜譚十記》
尋光明披肝瀝膽譜《清江壯歌》
他的革命經(jīng)歷我輩只能崇仰,但他的創(chuàng)作之路,卻能使晚進深獲教益。
當年《夜譚十記》在雜志上連載,我剛走上文學之路。直到今天,還記得那別開生面的寫法給我的震動。這組小說有意借鑒巴蜀民間講故事,即所謂“擺龍門陣”的形式,看似隨興所之,其實起承傳合自有特別的路數(shù)與講究。馬老舊學底子好,筆墨間又有中國古典筆記小說的韻味。他用這種方式,拓展了小說的形式與表達空間,是有探索與創(chuàng)新精神的寫作。但是,在那個時代,雖然探索之風勁吹,但對創(chuàng)新的理解也有局限,從理論到實踐,注意力多集中于對西方各種現(xiàn)代主義流派的觀念與形式的借鑒與化用。向民間形式學習,接續(xù)本國古典傳統(tǒng)的努力自然就被忽略了。但馬老不為所動,寫作上一直清醒地堅持自己的努力與選擇。不止一回,他都申明要在寫作中追求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現(xiàn)在,說這話作這種努力的人多了。而這位總稱自己為識途老馬的作家,這么想也這么做的時候,卻是獨樹一幟。
20多年過去,馬老106歲時,《夜譚續(xù)記》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一回,中國作協(xié)、四川作協(xié)和人民文學出版社舉辦了隆重熱烈的研討會。馬老一以貫之的對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追求,得到了廣泛的認同與高度評價。
這本書出版時,馬老第一時間把簽名本送到我手里。書中還夾了兩紙手書的五首古體詩,其中幾句,我讀了心痛:
年逾百歲兮日薄山,蠟炬將燼兮滴紅殘。
本非江郎兮才怎盡,早該封筆兮復何憾。
我想,這是宣布停筆不寫了的意思??!這不可以!第一次未經(jīng)預約,我馬上起身去他家里。見他第一句話就是:精神健旺,思路清晰,不能不寫。第二句話是對他女兒馬萬梅說的:老頭不會不寫!
果然,再去探望時,他又在伏案寫作了。按他的詩就是:“說文解字讀甲骨?!?07歲,又一本書《馬識途西南聯(lián)大甲骨文筆記》完成。中國文字的知識之外,更有對西南聯(lián)大學習生活的鮮明回憶,彼時一代學人師長的形象因深情勾勒而躍然紙上。
靈車來了。擔架上那個已無聲息的人是他。
越來越多的人,讀者、親人、朋友,散立在殯儀館的院子里,臺階上,燈光朦朧。這個夜晚,春風回暖,花香隱約。經(jīng)過莊重妝殮的老頭躺在了廳堂中央。我垂手屏息,看見他安靜的遺容。他就是睡著了,安安靜靜地睡著了。只是,這一回,老頭睡著就不打算再醒來了。實歲109,虛歲110。他們家是一個長壽之家。他的四個子女,也侍立在旁,老大是女兒,84歲,小兒子剛剛70。他們都平靜莊重,小兒子還帶著一點笑容,對我說:早有準備,早有準備。喜喪,喜喪。我們這些人,都想張羅一回隆重的送行禮。但他女兒馬萬梅打開手機,屏幕上面幾行字,是馬老的遺囑。非關(guān)遺產(chǎn)遺物,非關(guān)身后聲名。只一條:喪事從簡,不要花圈,不要追悼會。他女兒馬萬梅說:希望尊重爸爸的遺愿。
記得他也和我談論過此事,說,但求活著時候,做的事有利于國家社會,寫的文章有益于世道人心,講的話是真話實話就好了。一個革命者,告別這個世界時,不是死,是去馬克思那里報到。有好多戰(zhàn)友、同志與故人都先去了那里,我最終是要去那里的。
馬老,現(xiàn)在,您已經(jīng)在他們那里了嗎?
總而言之,馬老,這回是真的封筆了。
第二天,去樂山市參加一個活動。一個表彰各行各業(yè)先進人物的活動,叫“追光”。
馬老是第一屆追光活動的致敬人物。這個一年一度的表彰活動,“追光”兩個字也是由他題寫。會上,播放了他106歲時題字的視頻,以示致敬與緬懷。這一屆當選的兩個致敬人物之一,林學專家、生態(tài)環(huán)境學專家,80周歲的印開蒲老師,在生態(tài)學和四川的自然保護區(qū)建立等方面多有貢獻。我因為對生態(tài)問題的關(guān)注,與他成為亦師亦友的忘年交。那天頒獎下來,印先生一直拉著我說話。他說,他是馬老任科學院領(lǐng)導時,特招進林業(yè)科學研究所,而走上生態(tài)與環(huán)保之路的。
也是在這個會上,樂山本土作家羅國雄告訴我,他在市檔案館查到馬老的兩封寫于1950年的親筆信。作為解放前中共川康特委的領(lǐng)導之一,一封寫給解放前當?shù)氐叵曼h領(lǐng)導,一封寫給解放后首任樂山地委書記,都是為他熟悉的地下黨員和進步人士,重新接續(xù)組織關(guān)系,敦請為這些人安排合適的工作。
又有當?shù)仡I(lǐng)導說,解放初期,西方國家對新中國實行經(jīng)濟封鎖,作為制藥原料的咖啡因不能進口,馬老了解到茶葉中也可以提取此物,便力倡科學攻關(guān),辦廠生產(chǎn)。工廠辦起來,成功提取出咖啡因,解決當時卡脖子的大問題。
古人講事功,我想這就是事功了。今人講奉獻,我想這就是奉獻了。也就是蘇東坡所說的飛鴻雪泥了。風云激蕩的大時代中,一個人原來是可以這樣活的。原來,不光是文章千古事,還有知行合一的諸多行動可以施展。我常對寫作同行說,馬老是我們的榜樣,卻原來,自己對這個榜樣知曉得還如此之少。
又幾天,4月4日,清明節(jié)上午。去見馬老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他同時代的人都不在了。送行的人是他家的晚輩,他曾經(jīng)的同事與戰(zhàn)友的后代,得過他幫助與指點的人,更多的是他的讀者。這些人都自發(fā)前來,手捧著白菊與黃菊,辭別的廳堂,花香濃郁。老頭的大眼鏡后眼睛閉著,再也不會睜開了。他永遠睡著了。我們送他去火化,那個烈焰騰騰的空間里,他再次燃燒,自己變成了火焰。
他的精氣神,都化作了光,去他要去報到的地方。
這個年青時代就下定決心,要舍生取義的人走了。而我們還留在這個世上。我想,他化成了光,那我就去追這束光。用負責任的寫作,用有益于他人的行動,去追這束光。
他用遒勁的漢隸飽蘸濃墨寫過這兩個字的:追光。
——選自2024年4月10日《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