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鑫
【摘要】道光年間,嚴重的鴉片問題促使清廷上下尋找應對之策,更為嚴厲的鴉片禁政由此逐步推行開來。作為主政廣東地區(qū)的最高官員,兩廣總督的作為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鴉片禁政的具體內容、落實程度及其最終效果。然而,由于身處禁煙一線,兩廣總督不得不考慮自身可能承擔的責任以及嚴格推行禁政可能帶來的風險。因此,在推行鴉片禁政時,兩廣總督陷入了“求績”與“保身”之間的抉擇困境,并且展開了同皇帝之間的文字博弈。
【關鍵詞】兩廣總督;鴉片禁政;清政府
【中圖分類號】K249?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標號】2096-8264(2024)21-008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1.024
道光年間,中國的鴉片問題愈發(fā)突出,鴉片流毒日益嚴重,洋商從廣東地區(qū)將鴉片輸入中國,并隨之傳播至全國各地。面對鴉片所造成的社會問題和財政問題,清廷君臣不得不認真思考應對之策,更為嚴厲的鴉片禁政就此提上日程。作為鴉片進口的源頭,廣東地區(qū)無疑是禁政所針對的重點地區(qū),而作為在廣東地區(qū)主政的最高官員,兩廣總督此時無疑成為禁政之中目光聚集的焦點。至鴉片戰(zhàn)爭前,道光朝共歷四任兩廣總督:阮元、李鴻賓、盧坤、鄧廷楨,他們對待禁煙的態(tài)度各異,在其分別主政之下,廣東地區(qū)鴉片禁政的具體內容與落實程度也不盡相同。通過他們對鴉片禁政的態(tài)度,我們可以看到清代地方官員在“求績”與“保身”之間的抉擇困境。
一、阮元:借保商制度以推責行商
阮元是道光朝的第一任兩廣總督,在粵主政九年有余,對道光朝早期鴉片禁政的形成與演變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道光元年,阮元上奏中央,以行商不配合鴉片禁政為由,要求摘去行商之首伍敦元的頂戴。①阮元在折中認為,鴉片問題之所以得不到徹底解決,是因為“一切防杜之法,多行于鴉片已入內地以后,不能行于鴉片未入內地以前”。在他的禁煙理念里,塞源比遏流更為重要。作為廣東地區(qū)的最高官員,阮元自述已盡力開展遏流工作,但僅僅是治標不治本,而要將防杜之法行于鴉片未入內地以前,阮元認為這不是官員的職責,而是行商應盡之義務,因為“洋商與夷人最為切近,夷船私帶鴉片,即能瞞臣等之耳目,斷不能瞞該商等之耳目”,“如果該商等不徇情面,遇有夷船夾帶,即稟明遵旨駁回船貨,不與貿易,且于鴉片未來之前,先期告誡,曉以利害”,那么洋人也不至于肆意販賣鴉片,塞源工作也就得以完成。然而“頻年以來,從未見洋商稟辦一船,其為只圖見好于夷人,不顧內地之受害”,阮元將禁政不力的責任盡數推給“從未稟辦”的行商,言語之間顯然透露出夸大的成分。
在整治行商之后,阮元上奏匯報,表示禁政效果大大提升,“現在內港及黃埔澳門、虎門各???,尚無偷運”,為防止此番上奏滋生事端,阮元在其后的敘述中也給自己留下了可以周旋的空間:“惟外海地方,潛行販賣,越入各省,不能保其必無”。②然而據近人記載,當時“鴉片躉船盡徙之伶仃洋,其地水路四達,凡福建、浙江、天津之泛外海者,就地交兌,其銷數之暢如故也”。[1]可見在行商伍敦元被治罪之后,阮元對行商的督促僅僅只是使鴉片走私換了個地方繼續(xù)交易,并沒有起到關鍵的治理作用。
二、李鴻賓:藉內禁政策以推責內地
阮元調任云貴總督后,接替他擔任兩廣總督的是李鴻賓。此時廣東地區(qū)的鴉片貿易集中在零丁洋面進行,原有的保商制度已經不能適應貿易形勢的轉變,廣東官僚在此時需要獨自承擔起禁煙這一重大要務。
這一時期,鴉片流播給清廷的統(tǒng)治帶來了嚴峻挑戰(zhàn),不再是之前單純的“風俗人心之害”。并且由于廣東官員對禁煙并不積極,鴉片從廣東地區(qū)入口之后,在內地大肆蔓延,造成了嚴重的經濟問題和社會問題,使清廷不得不面臨內地流毒之害。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道光帝對廣東官員提出了新的要求:
該督等通達治體,深悉積弊,必須將如何截其來路,如何禁其分銷,外夷之詭譎不行,內地之消耗胥免,期于言出法隨,不致徒為文告故事,有名無實,方為妥善。[2]62
在皇帝的旨意中,“截其來路”與“禁其分銷”成為了一種并列關系,表明鴉片禁政將在全國范圍內開展,更意味著鴉片禁政的責任將不再由廣東官員所獨自承擔,而是分攤給全國各地的地方官員,這對于以李鴻賓為首的廣東官員來說,可謂是一個絕佳的推責機會。于是在次年三月的上奏中,李鴻賓順著圣意,極力講述截來路之不易與禁分銷之必須:
鴉片流毒無窮,為害尤巨,誠如圣諭,必須截其來路,禁其分銷,乃能澄源絕流,俾免遁匿。惟分銷系在內地,密為之防與嚴制以法,尚可隨時處置。來路則出自外夷,相隔大海至數萬里之遙。若從阻其不至,非如越南暹羅等國,如有違法,尚可嚴切照會該國王,飭令禁止。是來路似未易截,仍惟有嚴禁分銷,使其輾轉偷賣之地在在堵御。該夷等見發(fā)販不行,致無重利可圖,或遂抑其滿載而來之念。是仍以禁分銷為截來路之策也。③
除了極盡緣由以勸說皇帝施行“內禁”之策外,李鴻賓在三個月之后再次上奏,直接設計出一套防止白銀外流與禁止鴉片內銷的具體方案④,該方案共六條章程,在最后兩條章程中,專門針對嚴禁鴉片分銷做出了政策要求,分別提出查辦各處窩藏售賣以及加強各省關卡搜查,將禁政的一部分責任轉移到了國內各地官員與國內關卡丁役的身上。這套禁政最終得到了道光帝的認可[2]71,由此逐步在全國范圍內推行開來。
然而,由于“內禁”政策的實施并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加之不久后湖廣道監(jiān)察御史馮贊勛上奏,披露李鴻賓隱瞞鴉片走私實情之事⑤,使得“內禁”政策草草收尾,李鴻賓借其以推責之愿望最終也不了了之。道光十二年,李鴻賓因鎮(zhèn)壓連州瑤民起義“辦理不善,耽延月日”,且“兵丁吸食鴉片煙,難于得力”,最終遭到彈劾罷免,發(fā)配烏魯木齊效力贖罪。[3]
三、盧坤:試探弛禁以紓解壓力
李鴻賓被罷免之后,盧坤繼任兩廣總督。由于前任官員李鴻賓對禁政的消極態(tài)度以及欺瞞圣上的作為已經使皇帝十分惱怒,因此在盧坤繼任之后,道光帝特意頒發(fā)上諭告誡他引以為戒,認真辦理:
旋據李鴻賓等奏到查禁鴉片煙章程,當經降旨準行。昨據禧恩等奏,廣東沿海各營兵尚有吸食鴉片煙者,以致臨陣惟怯,徒糜糧餉??梢娫摱矫麨椴榻瑢嵨凑厩逶?,殊為可恨……盧坤條奏,朕必見之施行,毋似李鴻賓茍且目前,全不以國計為重,一奏塞責,致貽遠患也。[2]125-126
面對皇帝的諄諄告誡與殷切期盼,盧坤倍感壓力,加之他作為廣東巡撫曾與李鴻賓共事一場,如今看到李鴻賓因執(zhí)行鴉片禁政不力落得如此下場,很難想象其升任兩廣總督后,內心作何感想。道光十四年,鴉片問題依然嚴峻,廣東地區(qū)的禁政并未對鴉片走私起到理想的約束作用,面對事態(tài)日益嚴重的壓力,盧坤意識到,如果一直按照嚴禁鴉片的政策延續(xù)下去,鴉片問題始終得不到有效解決,自己很有可能像李鴻賓一樣因“禁政不力”落得革職發(fā)配的下場。因此,盧坤試圖做出一些政策上的改變,另辟蹊徑以解決鴉片問題。政策的轉變需要皇帝拍板決定,由此盧坤為道光帝提供了三條解決問題的新思路:
總之,勢成積重,驟難挽回。屢經周諮博采,有謂應行照昔年舊章,準其販運入閩,加征稅銀,以貨易貨,使夷人不能以無稅之私貨售賣紋銀者。有謂應弛內地栽種鶯粟之禁,使吸煙者買食土膏,夷人不能專利,紋銀仍在內地轉運,不致出洋者。其說均不無所見,然與禁令有違,窒礙難行。更有謂內地所得不償所失,不若從此閉關,停止外夷貿易。不知夷人在粵貿易已閱二百余年,且亦不止英吉利一國,萬無閉關之理。況奸犯到處皆有,勾串外夷為鬼為蜮,縱使閉關,亦未必即能凈盡,更無此辦法。[2]166
針對鴉片流毒及其帶來的白銀外流問題日益嚴重,盧坤另謀三條對策,即合法入口、以土抵洋、閉關鎖國。在上述三條對策中,盧坤認為閉關鎖國并不能達到禁煙目標,而更加推崇合法入口與以土抵洋兩策,并且提出該二策與禁令相悖,無法施行,暗示皇帝取消禁政,施行弛禁。可以看到,在合法入口、以土抵洋、閉關鎖國三策之中,前兩者均屬弛禁之策,一旦施行,則意味著廣東官員身上所擔負的責任將蕩然無存,并且在盧坤的建議中,無論是鴉片從閩省入口,還是內地放開禁種政策,都將一部分鴉片問題轉移了出去,不致廣東一省獨攬大任;而后者雖是解決鴉片問題的方法,但仍屬禁政,即使閉關鎖國,鴉片同樣會由粵入口,在閉關下的走私,其嚴重程度較前更甚,這會使廣東官員背負起更大的責任。兩相比較,盧坤選擇的緣由顯而易見。
值得注意的是,這次上奏是盧坤對皇帝態(tài)度的一種試探,由于禁煙大勢時難可逆,盧坤也不愿冒險正式向皇帝提出請求,于是用“周諮博采”的方式說出自己的心聲,“有謂”二字實可盡顯其謹慎的保身之意。然事不遂人愿,道光帝在針對該折的上諭中,對弛禁一事閉口不談,仍然要求其“嚴行禁絕,方為不負委任”。[4]由此,盧坤冀圖弛禁以求免責的愿望破滅了,他不得不延續(xù)鴉片禁政,繼續(xù)擔負著禁政帶來的壓力與責任。
四、鄧廷楨:游離“弛”“禁”之間
道光十五年八月,盧坤卒于任上,鄧廷楨調任主政廣東。此時的鴉片走私愈禁愈盛,鴉片貿易帶來的白銀外流及一系列社會問題令此時的清朝統(tǒng)治者頭疼不已,在此背景下,弛禁論正式被搬上了臺面。
道光十六年四月,太常寺少卿許乃濟上奏請求弛
禁[2]200-203,希望通過以貨易貨的方式進行鴉片交易以阻止白銀外流,這代表著時人對于鴉片問題共有的新認識。許乃濟上奏僅兩天之后,道光帝頒下諭旨,讓鄧廷楨公同廣東諸官會議此事。[2]203面對弛禁風口趨于明朗的良機,鄧廷楨選擇順水推舟,他在回奏中歷陳數年來鴉片禁政之不效,致使“除弊而弊益甚”,并提出應當因時制宜,“急籌變通之策”。⑥
除了上奏贊同許乃濟的弛禁論之外,鄧廷楨還為這一政策的具體落實籌劃了九條章程⑦,規(guī)定了鴉片合法后的貿易流程、交易方式以及征稅額度,為此后實行鴉片的合法入口提供了明文規(guī)章制度,同時在不妨礙農事的前提下放開對民間種植罌粟的管制,以達到以土抵洋與減輕鴉片毒害的效果,而在最后一條章程中,對官員、士子、兵丁的限制仍然維持,有所保留地開展弛禁,試圖營造風清氣正的上層環(huán)境??傮w而言,鄧廷楨提出的九條章程直指皇帝最為關注的白銀外流問題,通過弛禁清源截流,并征收鴉片稅以充盈國庫,為解決皇帝的心頭大患提供了看似有效的方案,同時對民間和上層分別實現弛政與禁政,既使民眾吸食“性稍平易”的土藥以減輕毒害,又以嚴禁之策使官場得以保持純良,軍隊得以保存戰(zhàn)斗力,這又打消了皇帝對于弛禁加劇澆風薄俗的顧慮。
然而弛禁事關國計民生,即使面對鄧廷楨真情實意的勸諫,道光帝也不敢妄下旨意,仍在猶豫之中。在頒給鄧廷楨的上諭中,道光帝表現出在弛與禁之間的糾結:“近日言者不一,或請量為變通,或請仍嚴例禁,必須體察情形,通盤籌畫,行之久遠無弊,方為妥善?!贬槍δ壳扒樾危匀灰髲V東官員“嚴密查拿各情節(jié),悉心妥議,力塞弊源”。[2]210道光帝仍在徘徊猶豫,尚未下定決心真正實施弛禁,廣東官員也只得跟著皇帝游離于弛政與禁政之間。
事態(tài)的轉折點在于輔國公溥喜吸食鴉片案。皇族宗室成為頹廢的癮君子,這給了道光帝很大的觸動,使其下定決心嚴禁鴉片。⑧方其時,鴉片已經在全國范圍內大肆泛濫,整治鴉片問題已是刻不容緩。因此,在處理溥喜吸食鴉片案的同一天,道光帝頒發(fā)上諭,飭令地方官員嚴禁鴉片:
各省鴉片煙漸染日深,流毒甚巨。倘該地方官早能認真查緝,凈絕根株,何至錮習相沿,澆風日熾……著各直省將軍督撫,趁此整頓之時,同心合力,不分畛域,上緊查拿,毋得稍形松勁。其販賣開館等犯,固應從重懲辦,即文武官員、軍民人等吸食,不知悛改者,亦著一體查拿,分別辦理。[2]390
此時的道光帝對于禁政態(tài)度十分堅決,之前在弛政與禁政間的猶豫蕩然無存,并且對沒有早些堅定禁煙態(tài)度而稍有懊悔,頗有從嚴辦理以圖亡羊補牢之意。三日之后,為表示自己對禁政的一貫堅持,道光帝將先前首倡弛禁的許乃濟降品休致,以儆戒各級官員。[2]391面對皇帝如此明確且堅決的態(tài)度,鄧廷楨深知弛禁論已然破產,為迎合上意以保自身,從而不得不實行更為嚴厲的禁政。
五、余論
兩廣總督在鴉片禁政中總是面臨著一個困境,即在“求績”與“保身”之間進行艱難抉擇,如想追求政績,其承擔的責任與風險也就越大,倘若引發(fā)事端很可能會遭遇不測;而若要保全自身,則需要找到能夠逃避責任的有效方式,并且最大限度地與皇帝進行文字博弈。
顯然,歷任總督都傾向于選擇后者,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君臣間的權責分配不均。在皇權至上的社會中,天子被說至圣至明,不容許也不“應該”犯任何錯誤。[5]因此,在鴉片禁政出現問題時,被問責的一定是兩廣總督及其下屬各級官員,原因是他們沒有將皇帝“絕對正確”的旨意執(zhí)行到位;而倘若兩廣總督積極辦理,禁政效果顯著時,即使他們會得到皇帝的嘉獎,但最終的功勞仍然歸于圣主。在權衡利弊之下,兩廣總督的抉擇往往趨于“保身”。這樣的賞罰模式導致了兩廣總督與皇帝以及其他官員之間的權責割裂,無怪乎歷任兩廣總督對待禁政基本采取消極的態(tài)度。
注釋:
①阮元:《奏為申明嚴禁鴉片并外商伍敦元經理不善請摘頂事》(道光元年十月十四日),《朱批奏折》,檔案號:04-01-30-0367-00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②阮元:《奏為嚴切查禁鴉片偷運入口并節(jié)次拿獲懲辦情形事》(道光三年二月初七日),《錄副奏折》,檔案號:03-4005-00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③李鴻賓,盧坤:《奏為籌議嚴禁鴉片分銷章程事》 (道光十年三月初五日),《錄副奏片》,檔案號:03-3619-007,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④李鴻賓,盧坤:《呈會議查禁紋銀偷漏鴉片分銷各章程六條清單》(道光十年六月十七日),《單》,檔案號:03-4005-013,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⑤馮贊勛:《奏為縷陳鴉片煙積弊請飭嚴禁事》(道光十一年五月二十四日),《錄副奏折》,檔案號:03-4005-030,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⑥鄧廷楨:《奏為遵旨會議鴉片入口應行變通辦理并酌擬章程九條事》(道光十六年七月二十七日),《朱批奏折》,檔案號:03-9498-047,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⑦鄧廷楨:《呈籌議鴉片入口應行變通辦理章程九條清單》(道光十六年七月二十七日),《單》,檔案號:03-9498-048,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⑧《奏為溥喜吸食鴉片供單》(道光十八年八月十三日),《錄副奏折》,檔案號:03-1448-035,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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