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的老師贈給我的一個老舊算盤。我的老師孫浩,是我入職銀行的第一任老師。他是濟南人,濟南人不管你是做什么的,逢人都叫“老師兒”。老師說,叫哥們兒,總感覺太“膩”,有失穩(wěn)重,叫先生、女士又過于刻板,惟有“老師兒”,親切,樸實。20世紀50年代末,孫浩從濟南銀行學校畢業(yè)來到博山銀行,他把濟南人“老師兒”的稱謂帶到了小城。起初,小城人不習慣,久了,博山銀行人都喊他“老師兒”。這樣叫開了有的人竟忘了他的本名。
43年前,我還不滿18歲,去了他任主任的陶鎮(zhèn)儲蓄所。儲蓄所距城區(qū)十幾公里,青磚墨瓦,坐北朝南,是一件老舊平房。房門正上方掛個儲徽,儲徽下是“中國人民銀行”六個紅色大字,一塊刻著“中國人民銀行博山辦事處陶鎮(zhèn)儲蓄所”的大理石牌匾嵌在門框左邊,一個銀灰色鐵拉門收縮在大門兩邊。
我拿著介紹信走進儲蓄所,一位身材高大、腰板挺直的中年男人迎上來。他頭發(fā)花白,表情威嚴,目光深邃,明亮有神,特別有文化氣質。那眼睛似乎永遠晶瑩閃光,讓我一下想起現代京劇里的李玉和。他人倒是和善,樂呵呵地說,你就是衍華,往后我們就一塊兒共事了。我怯生生地點點頭。心里說,總算對上號了,入行培訓班上,我就聽說博山有個“老師兒”,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他的事,什么“鐵算盤”,什么“老善人”,等等。
儲蓄所不大,和我們鄉(xiāng)下老家房子差不多,不同的是用報紙糊的頂棚上,垂下兩根日光燈,把小所照得通亮。那時,我們家還用著15瓦的白熾燈,晚上泛著米黃色的光,幽幽暗暗。儲蓄所迎門是一排綠油漆的木制柜臺,把本不大的小室分為內外兩間,里面是工作間,外面是儲戶營業(yè)室。柜臺上用銀粉刷的鐵欞欄桿封頂,一把大鎖把我們鎖在這逼仄的狹小空間里。我想到了孫悟空用金箍棒給唐僧畫的圈。工作間設施陳舊,三張老式寫字臺“丁”宇擺放,前面兩人接柜,后面—人收付款,老師兒說這叫“雙人復核制”。后來我才聽說,在銀行,這種柜臺叫“丁”字形柜臺。再后來,實行了單人收、付兼復核的綜合柜員制,那是電算化以后的事了。
老師兒說,咱所離城遠,條件差點,慢慢就習慣了。別看咱所小,有400萬元的儲蓄存款額和近萬儲戶,算是工商企業(yè)的一個中型“血庫”吧。從那天起,我懂得了貨幣資金是企業(yè)的血液。
老師兒把我一一介紹給同事,然后,引我到靠墻的一張寫字臺前坐下,將一個老算盤推到我面前,說干銀行先練算盤,書圣練字十八丈缸墨,練指法要練個十萬遍,不然,五個手指如鴨掌“掰叉”不開。我暗笑,“掰叉”是博山俚語,濟南老師兒入鄉(xiāng)隨俗了。我從這天開始練指法,笨拙地撥打“16875”。后來,練“打百子”,從1加到100得5050,練“小九九”,從“一一得一到九九八十一”,練“大九九”,從“九九八十一到一一得一”。那時,計算存款利息全是手工,算盤乘法是基礎。老師兒說,你不僅要練好“小九九”,更要熟練“大九九”,乘法和除法用得更多的是“大九九”。他教得認真細致,一周后,我就開始接柜了。
那時候,冬天儲蓄所要支爐子取暖。老師兒問,會支爐子不?我說,在家?guī)透赣H支過。老師兒說,那好,給我搭把手。我和小李去附近廠里弄來一小車土磚和半車“白菜土”,老師兒把“白菜土”和得黏稠。我凄過去,老師兒甩著兩手泥,用手背擋我一下,說,幫我遞遞磚就好。個把小時爐子支起來了,五節(jié)白錢皮煙囪,從屋里穿透房頂直直地伸向天空。老師兒笑瞇瞇地說,知道不,煙囪朝天,無論東西南北風,不憋火。爐火旺起來,老師兒滿意地洗刷去了。
老師兒總是忙,好像有做不完的事。支好爐子,他就帶著我去陶瓷廠聯系集體戶儲蓄存款,說,你要盡快熟悉儲蓄外勤業(yè)務。在陶鎮(zhèn),老師兒好像和誰都熟悉,誰家急用錢,誰家有錢存,鎮(zhèn)上的孤寡老人、傷殘人何時用錢他都清楚。鎮(zhèn)上住著一對七十多歲的孤寡老人,老師兒常去看望他們。有一次,老人生病急需100元錢,正巧老師兒去了他家。后來,老人干脆把存折交給了老師兒。老師兒人緣好,又是遠近聞名的“鐵算盤”,人們有錢就都存到我們儲蓄所。1988年秋天,社會上刮起搶購風潮,影響了儲蓄存款,正是靠著老師兒的好人緣和鐵算盤信譽,我們所的存款額不僅沒下降,還提前十天完成了全年儲蓄任務。
俗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老師兒的“鐵算盤”功夫我是親眼所見。不忙時,我說,老師兒,我在學習班上就聽說您能雙手打算盤,能讓我開開眼嗎?老師兒演示起來,那叫一個熟練、精湛。只看得我一愣一愣的,呆呆地出神。
老師兒說,也沒什么,我是賣油翁酌油,不過手熟罷了,一個字“練”。儲蓄這活兒,平日里,就是一個算盤,一支筆,百張票子。收收付付,忙忙碌碌。有人把它歸納為“三無”,無地位、無學問、無名氣。更把偏遠的小所說成是“塞外邊關”。年輕人都想方設法往城里調。有段時間,我也鬧著調工作,干起活來無精打采,心不在焉。有一次,臨下班時,我短款100元,不巧老師兒去了行里開會,一時我慌了神。小李提醒我外出找找,我一連跑了幾個來過儲蓄所的儲戶,都沒錯?;厮鶗r,天下起大雨,因走得急沒帶雨具,渾身被雨水澆了個透,連淋雨帶累病倒了。
第二天,老師兒到家里看我。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正惦記著那100元錢,前一晚就一宿沒睡。聽說短款要自己賠,當時我的月工資才25元,我咋敢跟父母說?只好讓眼淚一滴一滴朝肚子里流。老師兒看出我的心思,說,錢沒少,是一張100元的付出傳票掉在了柜臺下面。
這場虛驚,對我震動不小。事后,老師兒沒用大道理教育我,而是交給我—項任務,要我在一周內寫一篇陶鎮(zhèn)儲蓄發(fā)展情況調查報告,說省行要來開研討會。這時,我才感到自己肚子里的墨水不夠用了,過了三天還沒落筆。老師兒耐心地教導我,怎樣了解情況,如何組織材料。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憋了篇“四不像”。我紅著臉將稿子交給老師兒,心想,肯定要挨尅,沒學問,一篇調查報告寫不出來。半晌,沒動靜。原來,老師兒正在認真審閱,我看到他不停地拿筆在稿子上批改著。過了十幾分鐘,老師兒抬起頭說,基本符合要求,只是文字欠簡練,我再修改一下吧。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不久,老師兒帶我參加了研討會,我因此接觸了許多“老儲蓄”,從他們那里學到很多新知識,還了解到老師兒不僅是“鐵算盤”,而且儲蓄理論文章寫得也有水平。我久久地望著老師兒,心中油然升起敬慕之情。
我的父親常對我說,人要懂得知恩報恩,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后來的—件事,老師兒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本來是一場平常的車禍,卻差點要了我的命。
我們儲蓄所門前,有道陡坡堤堰,四米多高。那時候,我家還住在鄉(xiāng)下,盡管父母都是工人,但家里人口多,家庭條件并不寬裕。我剛學會騎自行車,就騎了父親那輛老舊國防牌自行車趕班。
那天早晨,下著小雨。地上泥濘難行,突然,車閘失靈,連人帶車沖下坡堰,我當場昏厥過去,血流如注。等父母趕到醫(yī)院時,我已醒來。大夫說,這孩子是撿了條命,幸虧送來得及時。后來我聽說是老師兒攔了輛農用三輪貨車,把我送去的泰城醫(yī)院。父母深深地給老師兒鞠了一躬,把我接回家。
次日中午,老師兒去看我,提了一大塊排骨。我正躺在床上呆呆地愣神。老師兒進門就問,好點了嗎?安心養(yǎng)傷,在家讀點書吧。說著放下排骨,從手提包里拿出幾本嶄新的《北京文學》雜志。老師兒知道我愛好文學,我看著那些刊物,眼圈一下子紅了。
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個中午和那些文學書籍,尤其是讀了小說《受戒》,汪曾祺成了我祟拜的偶像。
父親和老師兒拉著話,母親沏了一壺茉莉花茶,坐在一旁不停地為老師兒續(xù)茶。老師兒端起茶杯,輕輕地抿一口,說所里還有好多事,我有時間再來看你。起身和我道別。父親對我說,兒啊,是你孫老師救了你—命,是你的再生父母啊。
我躺在床上沒有動,也沒有說話,眼淚垂成了線。
1986年,省行辦電大班,我考中了,老師兒聽說后,那個高興勁兒,簡直像個孩子,我卻樂不起來。老師兒將他用了三十多年的老算盤給我留念,說“這是我年輕時參加比賽的獎品,我—直很珍愛它”。老算盤的漆已成暗褐色,常用的幾檔也早已磨成扁凹型。老師兒又拿出一本紅色軟皮日記本遞給我,我翻開看了,日記本的苜頁寫著“業(yè)無高卑志當堅”的一句贈言。
打那起,無論我走到哪里,老算盤和日記本始終帶在身邊。我看到老算盤,噼里啪啦撥幾下,總想起老師兒。多年來,每當我對工作有抱怨情緒而放棄努力,看到它們就會精神振奮,對生活充滿了勇氣和信心。它給了我多少安慰和啟迪啊。有人說,人生就是不斷地離別。是否,有多少離別,就有多少等待?我期待著與老師的相逢。
我上學期間,老師兒已是支行的工會主席。我畢業(yè)回到支行,第一時間去看他,那天,我們聊了很久。老師兒叮囑我,年輕人不僅要有知識,更要積極要求進步,要向黨組織靠攏。不久,他和行里的支部委員介紹我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任工會主席期間,為員工辦了許多急難愁盼的實事、好事,被中國金融工會授予“模范工會主席”榮譽稱號。
2007年,一個細雨蒙蒙的冬夜,一紙訃告飛來,老師兒仙逝人間了。我的眼淚嘩嘩地落下來。
老師兒一生工作勤懇,在偏遠的小鎮(zhèn)上默默地千了三十多年的儲蓄工作,他心系小所,情牽儲戶,為發(fā)展儲蓄事業(yè)操盡了心。三十多年來,他沒出過一分錢的賬務、現金差錯,無愧于“鐵算盤”的稱號。他任工會主席期間,始終以員工為中心做好工會工作,為員工辦實事,無愧于員工愛戴的“娘家人”。
記得老師兒常告誡我們,苦練基本功是一個銀行人的本分,干銀行就不能有一分錢的賬款差錯,干銀行就要有一身“三鐵”的硬本領。過去的歲月,生活是簡樸的,辦公條件是艱苦的。大概許多老銀行人的一生,都有些記憶是和儲蓄所有關的,回味起來,五味雜陳。然而,正是在這樣艱苦的環(huán)境中,一代代銀行人鑄就了“三鐵”精神,并代代傳承,生生不息。尤其是那些老儲蓄們,想起他們的時候,心中會有一股溫暖。
如今,網點員工更替了一茬又一茬,計算機換了幾代,銀行早已是智能化、自助化、電子化和人性化?!叭F精神”卻始終末變。
每當我撫摸老師兒贈給我的老算盤,就仿佛觸摸到了那段舊時光,心中隱隱地痛。感覺才幾天的時間,時光無情地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