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東

開著豪車，住著大房子，我卻成為窮人。

我身上連加油的錢都沒有了。信用卡早已透支，將來怎么還也是個令我苦惱的問題。更要命的是，公司倒閉，我失業(yè)了。

本來我的收入就不算多，已有兩三年入不敷出了。這種情況妻子并不了解。自從有了第二個孩子，她辭職后，我們的日子過得越來越不如從前了。不過，我是位作家，除了工資還有些稿費收入。稿費時有時無，時多時少，妻子也不清楚我的真實收入——這為我透支信用卡和向朋友借錢打了馬虎眼。

工作也沒有了，我明白，必須要面對現(xiàn)實了。

在同一家公司，我工作了差不多有二十年。二十年來，我由一個年輕的小伙子變成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二十年來，我由一個自由自在，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的人，變成一個上有老下有小，有著車貸房貸，生活壓力山大的中年人。要不要告訴妻子自己失業(yè)的事？她早晚是要知道的。如果在我找到新的工作以后再告訴她，會不會更好一些？事實上，我早就不想再找什么工作了。公司宣布倒閉以后，我心里甚至還有過一陣狂喜——我終于有理由不用再繼續(xù)工作了。

我算過，如果把家里的房子賣掉，在還清所有的欠款以后，手里還能有個三百萬。手里握著三百萬，租房住不行嗎？手里有了三百萬，過簡單的讀書寫作的生活不行嗎？以前，我旁敲側擊地和妻子談過賣房的事。她是不同意的。當然，在還有份工作時，我也沒有認真考慮過賣房?，F(xiàn)在，工作沒有了，連車子加油的錢都沒有了，是該認真想一想要不要賣房這個問題了。

失業(yè)以后，有兩周的時間我是在圖書館里待著的。

在圖書館里，我遇到了一位和我同病相憐的人。那段時間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他留著短發(fā)，穿著一身灰黑色西裝，看上去并不像是個應該來圖書館看書的人。我仔細觀察了他，雖然他手里拿著書，卻目光呆滯、愁容滿面——這使我感到好奇，難道他和我一樣，是失業(yè)后假裝上班的人？

找了個機會，我和他聊上了。

他說自己在等一個有可能很快就有結果的，被一家大型文化公司錄用的消息。我也告訴了他我的情況和想法。

在得知我是一位作家以后，他笑著說，我說自己是畫家，你信嗎？當年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了中央美術學院，也當過幾年自由畫家的，那時我留著長發(fā)。后來結婚有了孩子，又有了車子和房子以后，一切都變了，我必須放下繪畫去找一份能養(yǎng)家的工作了。兩年前，我們花了高價買了學位房，為的是能讓孩子讀上好學校，每個月的房貸都要五萬多。

我說，為什么不考慮賣掉房子，繼續(xù)畫你的畫呢？

賣掉房子等于是失去了好學位，等于是放棄孩子更好的受教育的機會??！

學位，也許這不應該是一位真正的藝術家所要思考的……

你說得對，這說明我并不是一位真正的畫家。我放棄了畫畫，現(xiàn)在看到畫筆我甚至就會感到惡心。也許這是因為我成了自己的叛徒，我對自己不滿，卻遷怒于畫筆。

也許，我們不配成為藝術家。不過，我還是想要試一試，我要和我的老婆談一談，給自己一個機會。你也可以考慮和自己的老婆好好談一談。失業(yè)，這正是一個好的契機。

我發(fā)現(xiàn)，好多人都活成了生活的、自己的奴隸。想一想真可笑。

是啊，可笑極了！如果你賣掉房子，還掉所有的債，大約能有多少錢？

他的眼睛里有了一些光，想了想說，大約有五百萬吧——如果我老婆同意賣房的話。

我堅定地看著他，像是看著另一個自己，說，可以啊，換個思路，換種活法，賣掉房子，不管是有三百萬還是五百萬，其實我們都算是有錢人了。

他也看著我的眼睛說，希望你能成功說服你的老婆。我們加個微信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你呢？如果你賣掉房子，你就可以繼續(xù)畫你的畫了??！

他點了點頭，又輕輕搖了搖頭說，我在想，誰還會那么傻，去接手我們家的學位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