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2002年春,萬物起身。這個春天與我密切相關(guān)。我的孩子即將降臨這個世界。我放下了所有的事情,專注于搜羅地道食材,燒飯、陪愛人散步。世界上,沒有比新生命的到來更重要更美好的事情。
4月23日,我女兒在上饒市立醫(yī)院出生。從醫(yī)護(hù)人員手中抱過胖嘟嘟的女兒,我撫摸她。頭發(fā)、額頭、臉頰、下巴、脖子、后背、手、腳,都一一撫摸。她頭上沒有(幼嬰特有的)皮屑,瞇著眼在我懷中睡覺。我抱著女兒給我愛人看,說:女兒就像一匹駿馬,取名驄驄吧。
上饒縣鄭坊鎮(zhèn)楓林村是我出生、成長之地,十五歲之前,我沒有吃過飽飯,冬天穿一條單褲,十個指頭結(jié)起癭瘤一樣的凍瘡,筷子都拿不起。讀初中,喝稀飯餓不住。有一次,找我爸要三毛錢,我爸問我要錢干什么。我說,饅頭五分錢一個,三毛錢可以買六個饅頭,一天吃一個。我爸打開抽屜,手伸進(jìn)去摸錢,摸了幾個來回,也沒摸出五分錢,說:餓了,就去喝杯熱水,和你一起去鄭坊讀書的昌林、其運、正權(quán),同你一樣餓著上課。
沒有錢,我是不會結(jié)婚的,不想妻子、孩子和我一起受窮。貧窮是對生命的懲罰、摧殘。青春年代,盡管我有過戀愛,但一直沒有結(jié)婚的念頭。我把收入的大部分交給我媽,自己沒有錢存。二十九歲那年,我遇上我愛人,對未來生活,我們有過很多討論,也有很多向往。訂婚那天,帶我媽去我愛人家,在路上,我媽很愧疚地說:你給我的錢,我都用完了。
女兒出生,我三天三夜沒合眼,忙著送飯、洗尿布,給愛人換洗衣服。女兒吸奶水了,我就給她擦拭嘴角。我對自己說,任何時候,我都不會拋棄這個家,以生命去守護(hù)她們。
一個生命到來,另一個生命離去。七月底,我十三歲的侄女因先天性心肌炎病逝。就醫(yī)半年多,哥哥嫂子住在我家,抱著孩子去南昌、上海四處求醫(yī)。孩子軟綿無力,瘦骨伶仃,一餐只吃一小勺飯,喝點肉湯。哥哥整天茫然,雙目空空。作為無可醫(yī)治的孩子父親,他的無助令我心碎。我甚至無言安慰。最后半個月,侄女已無法進(jìn)食,靠滴液維持生命。在滴液時,侄女蜷縮在她媽媽懷里離去。臨終時,孩子說:媽媽,我堅持不下去了。
五月份,上饒市成立了臨時機(jī)構(gòu)“嚴(yán)打辦”,從公檢法和新聞機(jī)構(gòu)等部門抽調(diào)人員組建。我單位指派我去“嚴(yán)打辦”工作。我的職責(zé)就是每個月出一期工作簡報。工作很簡單,也很輕松,紀(jì)律極其嚴(yán)明。辦公室有六十多平方米,四人一間,分坐四個角落,不可以閑聊。手頭無事,就學(xué)習(xí)法律文件、法規(guī)匯編。我就帶《人民文學(xué)》《天涯》《作家》《花城》《散文》等雜志去辦公室閱讀。
1994年開始,我就訂閱非常多的雜志?!妒斋@》《人民文學(xué)》《小說選刊》《十月》《當(dāng)代》《散文》《天涯》……我尤其喜歡《人民文學(xué)》《天涯》《作家》。每晚我要讀兩個小時雜志,才會入睡。這些雜志,是我青年時代的陪伴者,給予黑暗中的我以慰藉。在辦公室讀雜志,再多的雜志也覺得不夠閱讀。我讀雜志,是非??斓摹ie得無事,我就在筆記本上寫,寫我故土的景致、河流、鄉(xiāng)人。一個月下來,我一共寫了七篇。我找出藍(lán)色方格稿子,謄抄了《土屋》《田野》《河流的秘密》《夕陽耀楓林》四篇,組章標(biāo)題取名《露水里的村莊》,另三篇組章標(biāo)題取名《紙上的故鄉(xiāng)》,裝進(jìn)了兩個大號信封。
十六開大號信封,黃皮紙,包起來,嚴(yán)嚴(yán)實實。信封粘好了,可不知道寄給誰。我從來沒投過散文作品,也不知道雜志散文編輯是誰。辦公桌疊了一大摞雜志,我抽出一本《人民文學(xué)》、一本《散文》,按圖索驥。給《人民文學(xué)》的收件人是韓作榮老師,給《散文》的收件人是張森老師。
寄出了,我也就沒再想投稿的事。一個第一次寫散文的人,把投稿當(dāng)作給自己的鼓勵。
自女兒出生,我晚上也不出去玩牌了。以前,我很喜歡玩撲克牌,玩一種叫“打三”的游戲。我難尋敵手,十玩九贏。朋友都帶著恐懼心理和我玩牌。他們都說我記憶力超強(qiáng),打出的每一張都記住。我哈哈大笑。其實,我從不記牌,是掌握了出牌的規(guī)律。不玩牌了,就帶女兒。因為居住環(huán)境改變了,也或者是因氣候變化,我落下了嚴(yán)重的失眠癥。
8月10日,在江西省作協(xié)工作的江子老師,給我打來電話,興奮莫名:《人民文學(xué)》第八期發(fā)了你一大組散文,這是我們江西作家第一次在《人民文學(xué)》發(fā)這么大組章的散文。
我難掩興奮之情,說:我訂閱了《人民文學(xué)》,郵遞員怎么還沒送來呢?我去找找。
江子老師在電話說:你不寫就不寫,一寫就搞出這么大的動作。
接電話時,已是臨近中午了,我正在八角塘菜市場買菜。我走出菜市場,去步行街郵政報刊門市部。門市部賣四十多種文學(xué)刊物和文學(xué)報紙。我提著菜籃,問售貨員:2002年第八期《人民文學(xué)》到了嗎?
我每月都要來買報刊。售貨員認(rèn)識我,說:前三天就到了。
我說:一起到了多少本?
售貨員說:一起到了二十本,賣出七本了,還剩下十三本。
我掏出錢,說:全部賣給我。
售貨員說:買這么多干什么?又不是買糖果。
《人民文學(xué)》拿在手上,我開始翻目錄,看到《露水里的村莊》和自己的名字,又翻內(nèi)文,確定發(fā)了四篇。我就給徐勇打電話。他用的是聯(lián)通號碼,信號不好,打不進(jìn)去。我連著按號碼,都是“嘟嘟嘟”的聲音。我緩了緩,手發(fā)抖,往口袋里掏錢,掏了一把散鈔,給售貨員,說:買十三本,你算算錢,雜志給我。
售貨員說:不能賣你這么多,有固定讀者來買的,期期買。我最多賣你五本。
我說:好好好。我繼續(xù)打電話,徐勇接通了電話。我說:我在《人民文學(xué)》發(fā)了一組散文,明天,我送一本雜志給你看看。
每有好事或傷心事,我找的第一個人就是徐勇。他是我?guī)煼锻瑢W(xué),一起創(chuàng)辦校園文學(xué)社。參加工作頭四年,還是室友。
拿著五本《人民文學(xué)》回到家,才想起菜還沒買。我又回到八角塘買菜。隨意買了點菜,就回去逐字逐句讀《露水里的村莊》。
讀完,我熱淚盈眶。不是被自己的文字感動,而是覺得一陣陣酸楚。自1988年5月,我每天寫日記,每天至少寫兩千字,即使是除夕也不間斷,寫我身邊人物,寫四季景色,寫里弄鄰居,寫田野四季,寫氣象,寫了整整六年。我用十六開會議記錄本寫。會議記錄本便宜,可以寫很多字。期間,我還嘗試寫小說,寫過八個兩萬多字的短篇小說,一個字也沒發(fā)表過。1998年,我徹底停筆不寫了。我像獵狗找食物一樣,滿街找錢,找了好幾年。
閱讀,我一直堅持了下來。每年還是訂閱很多雜志。住在單位家屬樓時,我只有一張書桌、一張床、一個書架。床上、書桌上、書架上都是書,一摞一摞堆著。我縮在書中間睡覺。
隨后,散文類選刊轉(zhuǎn)載了《露水里的村莊》,還收入《2002年文學(xué)精品·散文卷》《精品散文?2003》兩個選本。2019年,孟繁華老師主編的《新中國70年文學(xué)叢書·散文卷(第二卷)》還收入了這組散文。
2003年第3期《散文》在第二條位置,刊發(fā)了《紙上的故鄉(xiāng)》組章。我第一次投的兩家刊物,就這樣發(fā)表了。張森老師給我寫了回信。回信的內(nèi)容,我忘記了,記得信紙是百花文藝小便箋,筆跡俊秀、有力。
韓作榮是誰,張森是誰?韓作榮是主編,張森是責(zé)任編輯。他們是我按圖索驥找出的收件人。僅此而已。但我確定了一件事,刊物編輯是一個值得我終生敬重的職業(yè)。編輯是最公允的一個群體,從海量來稿中遴選出可用之作,擢拔新人,提攜年輕人。他們有獨到的慧眼,對來稿及作者進(jìn)行嚴(yán)格的甄別與篩選。他們是作品的“質(zhì)檢員”,也是發(fā)掘作家的“偵查員”,更是作家寫作道路上的“助推員”。此后二十余年的寫作與發(fā)稿、出版歷程,印證了我當(dāng)初的判斷。作者的職責(zé)就是努力寫出好作品。我是《天涯》發(fā)稿較多的散文作者之一,其“新銳散文榜”是不定期欄目,每期推四人,我是第一期的入選者,直到2013年10月參加《天涯》主辦的“全國名家看海南”采風(fēng)活動,才去過海南。我也是《散文海外版》轉(zhuǎn)載作品較多的散文作者之一,共轉(zhuǎn)載十八次。寫作初期,數(shù)度入選其重要欄目“散文新星”,直到2019年初冬,我參加第十八屆百花文學(xué)獎,我才去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編輯是有高格調(diào)、高品質(zhì)的一個群體,是文學(xué)傳承、文化傳承、藝術(shù)傳承、思想傳承的托缽僧。近年,會有寫作者“請”我介紹編輯認(rèn)識或薦稿給編輯,我都這樣說:你自由投稿去,編輯會根據(jù)自己的判斷選稿。你得相信編輯。
這是我的實話。我何德何能“介紹”“薦稿”。我堅持主動投稿,反而編輯的約稿讓我“提心吊膽”,生怕約稿編輯失望。我抱有退稿也是一種鼓勵的想法。
2013年11月12日,在自媒體上,看到韓作榮老師病逝的消息,我在家獨坐了一個下午,以表哀思。我沒有拜訪過韓老師,也無緣認(rèn)識韓老師。如果不是我女兒出生,我還是一個滿街找錢的人。鬼使神差,我寫起了散文。我從沒想過自己能寫散文。當(dāng)年,假如韓作榮老師、張森老師沒有給我發(fā)表作品,我很可能不會堅持寫。我很可能是地方文史寫作員,“東摘西錄”,以此糊口?!度嗣裎膶W(xué)》和《散文》給予了我巨大的鼓舞,培養(yǎng)了我的寫作自信,拉高了我的審美標(biāo)桿。對于底層寫作者,寫作自信和高闊的審美,非常重要,可確保自己寫作不沮喪,即使處于低潮期,也不會驚慌,沉下去,磨煉自己,通過耐心摸索走出來。
新世紀(jì)初,上饒市區(qū)有三十多家報刊亭,零售期刊和報紙,《散文》每期零售有兩百多份。2002年初冬,我去鉛山縣篁碧鄉(xiāng)采訪,鄉(xiāng)政府閱覽室居然有《人民文學(xué)》《天涯》《花城》《散文》雜志。篁碧坐落在武夷山脈第二高峰獨豎尖山腳下,公路是鵝卵石鋪的,路途顛簸,十分偏僻。有一個干部,和我談起了《露水里的村莊》。他說:“我單位領(lǐng)導(dǎo)走遍上饒市所有鄉(xiāng)鎮(zhèn),他說,他去哪個鄉(xiāng)鎮(zhèn),都有人問起你,可見你名聲在上饒很響?!?/p>
不是我名聲響,而是刊物影響力驚人。紙媒時代,是我這代人的黃金時代。
散文是一種低門檻、高難度的文體,越寫越艱辛。對文本、題材、篇幅,我做過很多摸索。我的視點從沒離開過饒北河上游的故地。我絕不歌頌貧窮,絕不歌頌苦難,絕不描述幻象的鄉(xiāng)村。
自2015年初,我的中心是兩個:燒飯和寫作。我走向了大地最深處,大部分時間在上饒北部鄉(xiāng)野生活。作品也開始大量出版??锖统霭嫔缇庉嬕恢痹谝龑?dǎo)我,“往哪里走、怎么走”。路越走越荒僻,越荒僻的路才是越開闊的路。也是無法返回的路。我只有不斷地尋找路標(biāo),埋頭趕路。
【責(zé)任編輯】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