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阿缺的科幻短篇小說《停電了,我們?nèi)ツ戏健分?,一束來自外太空的強電磁脈沖席卷全球,使得世界永久跳閘,電力時代自此告終。人類退回到打斗爭搶、尊崇食物和水的野蠻狀態(tài),而曾被人類驅逐的植物卻興高采烈,瘋長、招搖著“從農(nóng)村包圍城市”①。幾個在北方城市抱團求生的人想要像候鳥那樣,在冬天來臨前去往南方,只因“基因里對溫暖的渴求”②??捎捎谙嗷A軋,他們誰都沒能去成南方,希望不僅虛妄,而且殺機暗藏。但無論如何,南方都以其特有的地理、氣候,乃至文化特征,成為人類末日窮途上一個難得的生機符號。
阿缺的這篇小說雖不在“新南方文學”的范圍內(nèi),卻也表達出我們內(nèi)心深藏的對理想南方的希冀,亦提示出內(nèi)在于“新南方文學”中的那種對溫度和生長的期盼。“生長”是種種“新南方”構想和寫作實踐共通的索求,是一種迸發(fā)向上、自由吐放、朝更廣遠的天空伸展和突圍的姿勢,是哪怕歪七扭八、蕪蔓錯雜也要忠誠于生命的絕對,是滿含“酒神”精神的陶醉和揮灑,是指向希望與未來的詩學。無論是張燕玲強調(diào)的心遠地偏、野氣橫秋③,林森所說的“禮失求諸野”和“蓬勃的陌生”④,東西所講的“頭腦發(fā)熱”與浩瀚駁雜⑤,還是楊慶祥試圖尋找的異質(zhì)性、不確定性和多樣性⑥,都蘊含著一種“生長”的形象,一種在野地里肆意抽發(fā)與交雜的叢莽的身姿。這種被激活的生長的能量尤其有助于打破板結的文學規(guī)范和秩序,搖撼權力對文學的僵硬刻畫,讓寫作跳出馴化與圈養(yǎng),回歸于最純粹、最旺盛執(zhí)著的生機樣態(tài),就像榕樹的氣生根向所有可能的生存機遇開放,甚至占領和穿破堅實的巖壁。越是中心化和同質(zhì)化的組織就越是外強中干——它經(jīng)不起一次“停電”。“生長”則是始終不滿足于整一化的結構和版圖,是要喚回文明與蠻荒的血脈關聯(lián),是要讓我們有預見地轉向根莖或多元體,打開新于自身的潛能,提前學會如何在危機四伏的未來大地上生存。正如謝有順在談及“新南方文學”時所說:“文學在自由和散漫中最易生長,必須不斷發(fā)現(xiàn)新的生長點,并讓這些點在中國各地各有所成,這才是中國文學最具活力的狀態(tài)?!雹?/p>
“新南方文學”的“生長”蘊含有一種植物的體態(tài)。初到南方的人總會驚嘆于那滿眼的蔥翠,那一樹樹、一叢叢全力噴薄的意志,那如幻夢般涌動的盛大紛披的植物景觀。這些綠色伙伴生猛的長勢和隨處潑濺的燦爛誘發(fā)了我們對生命力的最直接而強烈的感應,也構成了作家和評論家想象南方或“新南方”時的潛在參照。事實上,離開了植物性的形象、修辭和詞義關聯(lián),我們就幾乎無法摹畫出南方的“野”或“蓬勃”,就無法運轉我們對“新南方”的想象。正如朱山坡在描繪“南方以南”時所言:“南方雨水充沛,植被茂盛,經(jīng)常發(fā)生洪災,陽光和空氣都好得無可挑剔,幾乎看不到枯枝敗葉,看不到草木的新舊更替、頹廢和衰亡。有時候我去野外看到那些植物綠得發(fā)亮,你看得見它們在生長,在舒展,是活的,在陽光下每一片葉子都發(fā)光,好像要張開嘴巴跟你說話……詩人歐陽江河有一句詩說:植物長得很囂張。囂張,就是明目張膽,肆無忌憚,像擴張領土一樣,一點也不顧忌?!雹偻瑯訑U張得無所顧忌的還有城市里的高樓大廈,它們正“像南方的植物,瘋狂地生長,十分囂張,一切像做夢一般”②。一切都在生長,“新南方文學”也正是分享了這種瘋長的節(jié)奏,才足以構成朱山坡所謂的“異樣的景觀”。臧棣亦有詩云:“生機啊,/你注定沒有別的替身?!雹凵鷻C就是自發(fā)的涌流,就是無可替代的光亮,就是率性舒展的囂張。
二
正因對“生長”的追求,“新南方文學”展露出郁勃繁茂的氣象,也發(fā)明著奇妙的文學植物學。的確,昂然向上的草木是生長的最鮮明的示范、最專注的表達?!靶履戏轿膶W”發(fā)現(xiàn)自身需向植物致敬,需朝向植物而生成。植物不僅成為隱喻、象征或寓言組件,更是一種在文學中搖曳和舒放的自然本體,是不必服從于特定表意的生命能量的標志,是與人命運相照、生氣互通的共生伙伴,是文學自身的形貌與姿勢。
朱山坡橫溢的野氣和邁入荒原的步履里,不能沒有植物生長的動勢和韻律。在短篇小說《香蕉夫人》中,堂姐秀英長有一個像“青澀的香蕉那樣蓬勃地隆起”④的鼻子,她在擇偶方面非常挑剔,竟還要求“陌生感、差異性”⑤,很像是一種文學性的標準。她后來的婚嫁與生命枯榮也果然相連于香蕉的種植和售賣,香蕉樹亭亭玉立、傲然招展時她豐腴嫵媚,而香蕉園沒落時她則黑瘦干癟,連鼻梁也塌陷下去——植物的生長境遇和經(jīng)濟因素影響著人的命運起落。須一瓜的小說植物學近來也受到學者的關注,盡管這種闡釋還限于象征論和有機論⑥。在她饒有奇趣的短篇小說《四面八方 薆菜芬芳》中,敘述者“我”四處奔走,尋找野史逸聞和瘋癲者口述中民風淳樸的合玱,以及生長于合玱的,據(jù)說能和喜怒、調(diào)剛柔、增善念的薆菜。薆菜長在陽光燦爛、海風呼嘯的灣地,它怡情悅性的功效形塑了合玱天人合一、萬物和諧的生存風景:“海風來去都是薆菜飄香,動物、植物和人,甚至海浪,都能默契交流,龍眼、荔枝、蘆筍會預報耕種者當年的收成,而孩子,都是在動物的玩耍中長大。”⑦薆菜是烏托邦的作物,合玱也只能在虛構中煥發(fā),它們一旦流落現(xiàn)實,就不免敗壞走樣。薆菜也必是小說家的作物:虛構的植物在海風中蔥蘢,而小說又何嘗不是聞風茂盛?又何嘗不是在聽到“風聲”后蔓延滋長,接續(xù)那不無瘋癲的想象編織?
最鐘情于植物、醉心于“生長”的作家也許還是林白。早在20年前,她就曾從婆娑綠影和絢爛花意中汲取盛大的詩情,譜寫下野生萬物狂歡縱躍的《萬物花開》(2003)。她盼望文學能向植物靠攏,能植根于新鮮有趣的經(jīng)驗土壤,“橫著生長,豎著也生長,像野草一樣肆意”⑧。在小說中,植物性充盈、環(huán)繞、聯(lián)結著主人公大頭的生命,涂染著他飛身而望的目光。植物是自然自在,是詩意的繁殖,是大頭視死如歸、泰然自若的生活態(tài)度,是生長,是過剩,是自由流動的美,是反理念的中間性,是開花的動態(tài)和生成為花的爛漫。植物攬入了太多比喻和象征,卻終究收歸于一種活力迸射的繁盛的單純,收歸于生命如其所是的吐放的本真。林白出版于2022年的《北流》則更將一種植物性的繁蕪詩學推向了極致?!侗绷鳌芬越M詩《植物志》為序篇,將植物作為攀援記憶空間、遍翻時間褶皺的依憑。它以無盡植物鏡照無盡歲月,為生命賦予了一種植物體態(tài)和根莖結構,并讓文學在對記憶的爬梳和對瑣碎日常的無窮編織中生成為繁蕪的植物。那些筆下的繁蕪恰是瑣碎日常過剩的生機所在,也是植物的蔥郁豐盈在文學風格中的映現(xiàn)。林白從植物的存在走向了風格的締造,從自然的過剩之書里生出了文學的繁蕪之書。《北流》的方言實驗,亦同樣體認著南方植物繁蕪生長的姿勢,呼應著林白對規(guī)范的抵抗和對野性的追尋。
繁蕪背后,是“南方以南”別樣的時間性,正是它為“生長”賦予了不竭動力。海男曾用滿浸著番石榴樹神之靈息的長篇小說《熱帶時間》(2013)為這種時間性命名,不論我們是否準備將云南納入“新南方”?!盁釒r間”是南國特殊氣候和地理環(huán)境下萬物生長共振的昂揚諧律,是以其獨有的方式推趕萬物、產(chǎn)生循環(huán)和差異的持續(xù)的自然力量。在“熱帶時間”中,我們看到蟻群在角隅中神秘筑巢,蜉蝣在河床上活潑蹦跳,螞蟥歡快地尋找鮮美如飴的肉體,麋鹿飛奔穿過波濤如海的森林,野鴨在葦叢中藏匿著溫熱的鴨蛋,巨蟒在幽谷里匯集著震撼的舞曲。我們看到野草瘋長,真菌遍布,藤蔓罩住光陰,男女的緣分由毒蛇引至,被麂子帶領,他們在樹林、苔蘚、藤蔓之間向對方伸出試探的手,也如樹藤般相互擁抱。“熱帶時間”包蘊和掌管著“植物時間”,構成植物所必須從屬、遵循的異質(zhì)時間性?!盁釒r間”卻也凝結在“植物時間”之中,并由植物的蓬勃生長、芬芳四溢而鮮明強烈地表現(xiàn)或轉喻出來。
當代植物哲學的奠基者邁克爾·馬爾德(Michael Marder)曾在《植物之思:綠色生命的哲學》一書中專章討論植物的時間性。馬爾德認為植物性存在的意義就在于時間,其空間性表達實質(zhì)上就是在時間中的運動變化,就是時間本身的空間化表達。他從三個關鍵層面來把握植物時間:一是植物隨季節(jié)變化的異質(zhì)時間性(heterotemporality),二是植物生長的無限時間性(infinite temporality),三是植物重復、迭代、再生產(chǎn)的循環(huán)時間性(cyclical temporality)。異質(zhì)時間性是指植物總是朝向他者,朝向他律性的力量,總是因時制宜、因地制宜,它不是自顧自成熟而是順應他異的時間,它受制于季節(jié)的循環(huán)和氣候的統(tǒng)轄,受制于溫度、光照、濕度、水分、礦物質(zhì)等不論自然還是人為的環(huán)境因素。植物甚至在自身之中都并非共時體,而是松散地集成了或快或慢的時間節(jié)律,同一性的缺失使它們必須聽從他者的時間律令。相較而言,人類的時間性是一種想盡辦法要躍出季候,擺脫環(huán)境制約,區(qū)分于非人世界的“入迷的時間性”(ecstatic temporality)。無限時間性是指植物無始無終、不加節(jié)制、沒有限度地生長增殖,它永不滿足,不間斷地吸取營養(yǎng),更新自我,總在成為他者的路上。這種時間性是一種無休止的流動,它使植物沒有時間從事其他活動,也使時間融進無限伸展的純粹空間。當然,這種理論上的“壞無限”(bad infinity)也會受到外部的干預和植物自身的調(diào)節(jié),后者表現(xiàn)為植物生長發(fā)育的周期性步調(diào)和它們?yōu)榱四承┠康模ㄆ┤玳_花、結果)的減速。相對于植物的無限,人類則總是需要限度、完滿、終結,總是需要通過對直接欲望之流的懸置與攔截來升華,來留出追尋其他的空間。循環(huán)時間性是指植物的“永恒輪回”,是它嵌進自然循環(huán)的盛衰枯榮,它周期性脫下舊衣、更換新裝的差異性重復。因為重復間的差異、差異中的重復,植物或植物器官也非辯證地融合了獨異與普遍①。
“熱帶時間”收納了“植物時間”,也是植物所順從的“他律時間”。南國氣候暖熱,四季界限并不分明,“熱帶時間”因而減弱了那種四季輪轉的他性力量對植物時間的影響。正如朱山坡所提及,在“南方以南”你幾乎看不到草木的新舊更替。但這并不意味著植物就失去了他律性的節(jié)奏和循環(huán),它們也同樣隨著日夜交替和冷熱干濕的變化而花開花謝、葉落葉生。植物也的確獲得了一種加速度,一種更快的新陳代謝——“熱帶時間”強化了植物的無限時間性,那種在不間斷的吸取和發(fā)展壯大中走向繁蕪的“壞無限”。在文學上,“壞無限”恰恰是再好不過的東西,它將我們從自我區(qū)隔和同一的“入迷的時間性”中拽出,讓我們以“生長”的激越?jīng)_潰腐朽的堤壩和生硬的限度。楊慶祥認為“新南方寫作”的關鍵是“不停出發(fā)”,還借用胡風和黃錦樹之語,喊出了那句“時間開始了”的口號①??蛇@被重啟的時間究竟是什么時間?又有什么樣的時間性?也許我們可以亮明:這就是“南方之南”催進著無限時間性的熱帶時間。
三
“新南方文學”的另一個基本姿勢是“潛游”。這個姿勢更新穎,也更意味深長。相對于植物性的生長和陸地上顯見的郁郁蔥蔥,“潛游”展現(xiàn)出南方與水的親緣,展現(xiàn)出跟“生長”很不一樣的動向與風致。生長是向上的、趨近天空的,潛游卻是向下的、觸摸深底的;生長大可蠻野恣意,歪擰橫斜,潛游卻預設深度,常需屏息凝神;生長無所謂本質(zhì),舒張于外在,潛游卻沉入內(nèi)在性的淵藪;生長無處不在,清晰可辨,潛游則隱匿難測,暗波涌動?!皾撚巍边@一姿勢的展開得益于“新南方”作者對水的秘密和海洋詩學的探進。在楊慶祥的“新南方”提案中,海洋性就已是題中之義,與海洋接壤被視為閩、粵、桂、瓊、港、澳、臺和東南亞諸國最重要的地緣特征,它們的文學也被認為有望深入海洋腹地,以更廣闊的縱深刷新困囿于土地的漢語書寫②。謝有順亦指出:“山海相接,海天一色,必然會造就不一樣的文學品格,所謂‘山風海骨,正是文學寫作的一個極高境界,剛柔相濟而風骨凜然?!雹鬯€提醒道:“一個有海的南方和一個沒有海的南方是不一樣的,這種地理差異對文學的深刻影響還遠沒有被充分認識?!雹?/p>
有海的南方不能缺少“潛游”的姿勢,盡管“潛游”也不盡然發(fā)生于海中——它在根本上還是一份與水的親情,而由水出發(fā),這種姿勢有時也輻射至天地之間、想象之維。王德威曾以“潮汐”和“板塊”來說明“新南方”的拓撲學?!俺毕摗眮碜园退雇兀↘amau Brathwaite),“它以海洋潮汐韻律為靈感,想象島嶼(和島群)文化非線性的、反軸心的、跨國境的開放律動,正與源自歐洲大陸的、無限上綱的‘辯證法(dialectics)針鋒相對”?!鞍鍓K”則是要看到“南方以南”上千萬年海域與陸地的運動,以及與這種擠壓沖撞的運動相類似的多民族文化史,那千百年來的“政治擾攘、文明興替”⑤。“潛游”當然能夠切近感受海洋的開放律動,也會受到潮汐暗涌的影響,可它卻也有可能在潮汐之下,有可能是低于潮汐的靜謐與澄明?!皾撚巍币鄤荼貋淼降乇碇隆鍓K之間,與事實或象征意義上的板塊運動形成或毗鄰或疏離或二者兼具的關系。而這些也都意味著,“潛游”不僅響應著諸種關于水的哲學和海的詩學,而且還能以獨特的姿態(tài)、位置、視景和軌跡進一步豐富其間的內(nèi)涵。“新南方文學”中的這些作品舒揚著“潛游”的姿勢:林森頻頻下潛的《唯水年輕》《海里岸上》,陳春成以夢為鰭的《夜晚的潛水艇》《音樂家》,李師江書寫海底文物盜撈傳奇的《絲路古船》,朱山坡雖未躍入大海卻游進了黑夜深處的《夜泳失蹤者》,王威廉住進幽藍湖底的《潛居》?!皾撚巍庇兄辽偎膫€方面的深意。
首先,“潛游”是回歸母體,是在自然生機的根源重獲平靜與自在,是朝向水體、朝向海洋的移置。我們歷來習慣從土地尋得存身的依據(jù),習慣將生命的潮涌溯回地下的根脈,但在“南方以南”,開闊的水域往往才是搏擊風雨、安身立命的場所,才是交通生死、傳輸能量的樞紐,才是文化經(jīng)驗的濫觴和精神信仰的基礎。人類的遠祖或許來自水中,而哪怕在見不到海的內(nèi)陸地區(qū),我們的生命也未嘗沒有與海洋遙遙相通?!皾撚巍币虼耸且环N重要的、嘗試觸達更隱蔽的根底的姿勢,我們不僅揚帆起航,而且為了更深沉的呼喚而下降、徜徉。眷愛北方海洋的張煒曾在兒童文學作品《尋找魚王》(2015)中追索那使湖澤不會焦干的“大水的根”,而今天的“新南方”作者們亦紛紛扎進身側或腦海的大水之中,開啟了他們的“尋根”之旅。林森《唯水年輕》的主人公“我”是一名水下攝影師,他在海水里備感恬靜,有莫大的安全感。他的父親本不諳水性,卻死活要跟兒子學習潛水,或許是想當一個合格的海邊人,更是想“逆時間之流”,抓住埋藏在水下的“那更蜿蜒更漫長的根”①。李師江《絲路古船》的主人公船仔也是一名潛水高手,他的母親曾死于海上,其魂靈或亦融入大海,潛水因而能讓船仔貼近母親的聲息,被溫暖環(huán)抱。向船仔學習深潛的女警鄭天天也在水中感受到了如被羊水包圍的溫暖、凝定和松弛。這些潛游者都攀援著水里的根須,憶起自身的來處,在與本原的臨近中返璞歸真,別有所悟。美國學者杰伊·帕里尼(Jay Parini)曾指明,詩人乃是“為以往無名的事物命名,為隱蔽或埋藏的事物命名,為隱藏在文化之下、卻對塑造那一文化的自我感知產(chǎn)生了巨大作用的事物命名”②。“潛游”書寫著從容悠然的水下詩篇,它也正是在為潛隱無名,卻對塑造我們的生命與文化感知產(chǎn)生巨大作用的事物命名。
其次,“潛游”是無限忠誠于純凈的內(nèi)心和自由的天性,是擺脫陸地甚至海面的紛繁,讓環(huán)繞之水充當心靈的放大器。對李師江筆下的船仔來說,只有游到更深處,他才能避開熙攘與嘈雜、欺瞞與算計、強迫與糾葛,才能超越海的淺表也隔絕不了的陰謀和殺戮,才能清清楚楚地聽見“心里發(fā)出的聲音”③。船仔珍視自由,卻被盜撈團隊驅使、囚禁,他只能在下潛中尋找機會,也終于從靜靜的海底掙脫。海底是他的“涅槃圣地”,能讓他感到寬慰與寧和。同樣,《唯水年輕》中的“我”也迷戀海水的包裹,迷戀別無人影的“我的世界”。海底隔開了陸地的聲音和情緒的潮汐,讓獨行俠隨心翱翔,享受“獨自游蕩的自在”,“潛游”因而成為一種“修養(yǎng)身心的方式”④。這種方式與“生長”確有不同:“生長”是向外、向上拓進的自由,而“潛游”是消隱于秘境的自由;“生長”不妨“囂張”,不妨帶著渾身野勁趨向繁蕪,而“潛游”卻是刪繁就簡,卻是行跡斂藏,卻是沉酣于宇宙奧秘而單純的妙諦。王威廉的《潛居》寫了兩位“水下的男爵”,他們本生活在智能化技術異常發(fā)達、機器人幾乎能以假亂真的時代,卻執(zhí)意要回到過去,決定恢復因建造大型水庫而被淹沒的家園。他們成功地住進了琥珀般的、被裝進透明“盒子”里的水下故鄉(xiāng),利用小潛艇運送必需品,將棲居變成了一種“潛游”。那封來自湖底的邀請函最詩意地呈現(xiàn)了“潛游”的心靈屬性:“你會感到那來自天空深處的信息穿透了翡翠似的湖水,穿透了你蟬翼樣的眼皮,源源不斷地向你的深處蔓延,然后潛藏到了你的心底并成為你的一部分?!雹?/p>
再次,“潛游”也是領受死亡的誘惑,是在與死神的親密對話中抵達一種純粹強度,亦擦亮我們身上神性的一面。太多的人消失在茫茫大海,向海而生的南方人也是向海而死,總是與死亡比鄰而居。就像我們說埋過親人的土地才是故鄉(xiāng),也只有埋葬過無數(shù)人的大水才會是起源與歸宿,才會集結起亡靈為新至者護航。死亡可怖,“潛游”引發(fā)的死亡更令人悚然心驚,像林森《海里岸上》中的曾椰子,就是在氧氣快要用完時急于升到海面,造成身體內(nèi)外壓力失衡,死狀慘烈。然而,對依水而生的人來說,埋骨于汪洋也是一種夢想,一種將自身交還給血脈根源的坦蕩,一種為故鄉(xiāng)、后代和生機循環(huán)的獻祭?!逗@锇渡稀分械睦纤职ⅫS和老船長老蘇都寧可葬身大海,去往“海上亡靈的宮殿”①。老蘇有一次潛入水中,一瞬間被幽深的海底強烈地吸引,明知后果如何卻仍忍不住繼續(xù)往下,“他眼前不再是碧藍的水,而是閃亮的光,是金碧輝煌的海底宮殿”,而“無數(shù)已經(jīng)消失在海上的面孔,就在那宮殿里歡迎他”②?!皾撚巍睋砣牖镁埃て鹚烙?,觸探生命極限,帶來康德所說的那類崇高(sublime)體驗。顯然有別于“生長”,“潛游”來到死亡的近旁,為其氣息所籠罩,甚至聽從死亡的命令,就像鮭魚矢志不渝地洄游,龍蝦忠實篤定地遷徙。朱山坡的《夜泳失蹤者》也寫到了偏愛與死神約會的潛游者,他們雖只是在惠江中夜泳,卻顯出了潛游于無邊夜色和寂寂天地的神氣與況味。他們是“矯情的中年油膩男”,借助夜泳來逃避等在岸上的危機和問題,但他們的潛游仍充滿詩意,指向心靈的一端:“夜泳不是搞陰謀詭計,不是密謀造反,而是一個人遠離塵世紛擾、排除內(nèi)心雜念安靜地享受孤獨的過程,是思考人生的過程,是體驗江河浩蕩、夜空浩渺的過程,是與黑夜、死神無聲對話的過程……”③夜泳小隊的領頭者樊湘后來展開“夜遁”,生死不明,或已融入如畫的山河。生死一線的“潛游”接納不確定性,而這也正是“新南方文學”內(nèi)在的求索。
最后,“潛游”還是釋放藝術想象的巨力,穿越真真幻幻的世界,是通過德勒茲所謂的解域運動突破權力結構、規(guī)范系統(tǒng)和世俗要求的圍困,促進主體的完成和創(chuàng)造力的再生。這一點在陳春成的作品中體現(xiàn)得最明顯?!兑雇淼臐撍А防?,少年陳透納極愛幻想,握住臺燈的曲頸就能化身船長,將書桌變作滿布儀表的操控臺,駕駛意念中的潛艇沉入深藍海底。他的幻想不僅能夠滲透進現(xiàn)實,而且還亂入了另一個荒誕傳奇:一艘受富商資助、尋找博爾赫斯丟在海里的一枚硬幣的科考潛艇卡在了珊瑚礁中,正好被陳透納想象的潛艇所救。陳透納那種極致的、富有穿透性的想象正是文學藝術的根源,它解域和逃逸的動能不幸受到現(xiàn)實“剛需”的壓抑或再結域,卻也在陳透納朝向藝術的歸返中死灰復燃?!皾撚巍笔菫橹庥虻膭?chuàng)造和尋找:文學創(chuàng)作本就是往大海里丟出自己的硬幣,也是尋找大師巨匠丟出的真理,可重要的卻不在于某個確定的謎底,而在于尋找本身畫出的軌跡和開啟的際遇。《音樂家》的主人公、蘇聯(lián)作曲家古廖夫也在“潛游”,他本是列寧格勒樂曲審查辦的審查員,卻深藏著自由的音樂理想,只能用分裂出來的另一重人格進行創(chuàng)作,他的作品無法在現(xiàn)實的音樂廳里公演,卻在想象潛游里以“幻樂”的形式奏出。即使是“幻樂”,他也需克服潛意識里對審查制度的恐懼,故而他不斷轉移、游擊、逃脫、解域,“潛游”到冥河的洞口、鯨魚的肚腹、花蕊的殿堂、月球的背面、玻璃球中的雪地。他的解域比卡夫卡筆下通過變成甲蟲來逃逸的格里高爾更為成功——后者終被困死在了家庭結構和世俗經(jīng)濟之中,而古廖夫卻奏出了與靈魂相契的“灰燼之歌”,化為音符消散。陳春成凝聚起美國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所說的用以推拒外部世界的“ 內(nèi)源暴力”(aviolence from within),以“潛游”的姿勢重啟文學的想象力,以向內(nèi)的開掘來為世界重新命名,為介入和改造世界準備一個更充實、豐盈的主體,示范另一種更旺盛的“生長”。的確,就回歸于想象的蓬勃、回歸于文學的生機源頭而言,“潛游”與“生長”非常貼近,但“潛游”更注重主體的自我完成,也因此能為茫然的“生長”提供指引。
四
“潛游”是一種逆向性的姿勢,它逆向于表面與外在、庸常和擾攘,逆向于重重圍困的現(xiàn)實和被規(guī)定、被刪減同化的未來。若說“生長”亦間或同構于主導的現(xiàn)時,同構于野蠻發(fā)展的現(xiàn)代性,那么“潛游”則總能以其置身的廣袤和幽邃引出另一路風光。這種逆向性不是對世俗或潮流的一概反對,而是在大勢和變局中保留一個更有心靈與時空深度的指向,始終歡迎更異質(zhì)、更返本歸元或異想天開的選擇。也正因此,善于“潛游”的“新南方”才展現(xiàn)出既古老又年輕的面貌,既傳統(tǒng)又前沿的思韻,既新潮又復魅的氣質(zhì),帶來了那些意想不到的臨界和雜糅。正如《唯水年輕》中的“我”在游歷“龍宮”——一個因萬歷年間一場大地震而沉入海底的村莊——后所感:“當我潛入水中,看到海底建筑,便覺得,這片海,確實老了;可蕩漾的水紋天光,又那么年輕?!雹偻瑯拥挚怪鴷r光腐化的還有“我”飽受親人離喪之苦卻一直整潔筆挺的曾祖母:“她堅硬地撐住數(shù)十年時光之潮的沖刷,她并未蒼老,她如水——唯水年輕。”②這番由“潛游”而生的感懷毋寧說是對南方性的發(fā)現(xiàn):“南方以南”不也是這般,既保存著“老靈魂”,又在水波蕩漾中永葆青春?遠遠近近的時光在此交匯,林林總總的經(jīng)驗彼此“穿通”。
我用“穿通”一詞來形容“新南方”對不同思維、經(jīng)驗、模式、秩序、探索路向和時空維度的兼容,以及它們的交織、互滲與轉導。恰恰是“潛游”的逆向性姿勢使得“穿通”得以發(fā)生——沒有間離于岸、不甘于亦步亦趨的“潛游”,就沒有對差異性的深度發(fā)掘,就無以并置與交染,無以“穿通”。李師江在《絲路古船》里著重表現(xiàn)了船仔的父親對傳統(tǒng)儀式和規(guī)矩的恪守,那位虔敬的島民跟許多漁人一樣,認為“陰陽相同,人鬼同在”③。這類由海的壯闊與兇險所促生的信仰在“南方以南”非常普遍,迄今仍有很大程度的留存,現(xiàn)代認知并未取代傳統(tǒng)信俗,而是將之收納、轉碼,共同締造一種人神共舞、古今雜合的后世俗生活,便也見出“穿通”之力?;蛟S也正是得益于這種穿通陰陽、折疊新舊的南方性靈,陳楸帆才寫下了那么多充滿魅惑的技術與神靈齊飛、理性和神話相攜的科幻交響。在林森《海里岸上》的結尾,老蘇在主持完祭海儀式后隨船出海,他走進裝載著陌生儀表和顯示屏的現(xiàn)代化駕駛室,感到自己又成了目光如炬、指揮若定的船長:“《更路經(jīng)》里記載的千百條路線圖,在他的眼前交錯,徐徐鋪展開。海面上縱橫交錯交通繁忙,海面上絕非一無所有。”④在此鋪展開的更是不同的秩序、思維聚會“穿通”的景象,涌動、交織于其間的有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經(jīng)驗與技術、記憶與數(shù)據(jù)、神靈與衛(wèi)星,甚至生與死——向往海底宮殿、曾潛游至死亡邊緣的老蘇已在前方海面看到自己的魂歸處:“自大潭往正東,直行一更半,我的墳墓。”⑤
“潛游”是逆向的,可它也會被追蹤、圈套或庸俗化,成為資本的游戲或自欺者的“藍色鴉片”。像《唯水年輕》里的“我”就經(jīng)常為了給手機公司拍宣傳照而潛進海里,甚至重回故鄉(xiāng)揭秘海底“龍宮”,——一個旅游策劃項目的預熱環(huán)節(jié)。但我們卻總有可能比見縫插針的商業(yè)運作潛得更深一點,總有可能保持初心,復又逆向于凝固成唯美視像的海景,在生存與夢想、社會與自然、商品邏輯和心靈法則間“穿通”。王威廉《潛居》中的兩位“水下的男爵”也是“穿通”的典型例子。他們是力圖擺脫時間的精神分裂者和極端懷舊者,他們自知以過去為未來的嶄新目標的反諷性,自知對故鄉(xiāng)的復原是一種“象征性的裝置藝術”⑥,是一種“自足、充實和脫離了低級趣味”的至高階段的自欺⑦。正如詹明信在分析“懷舊模式”時所說,后現(xiàn)代式的懷舊創(chuàng)造出海市蜃樓般的往昔形象和迷人的美感風格,實則“把一個早已遠離我們、早已超離社會具體記憶的‘歷史重新孤立,團團包圍起來”⑧,這背后反映出的,是“我們仿佛不能再正面地體察到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的歷史關系,不能再具體地經(jīng)驗歷史(特性)了”⑨。水下故鄉(xiāng)其實就是被重新孤立、團團包圍的歷史浮島,它對往昔的執(zhí)著再現(xiàn)恰恰說明了再現(xiàn)時代具體經(jīng)驗的困難,說明了連接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歷史線路和意義鏈條的斷裂。然而,水下故鄉(xiāng)就跟故事里按去世女友模樣做出的硅膠機器人一樣,本身也是具有未來感的懷舊產(chǎn)品,潛居的可能依賴于先進技術對湖底的區(qū)隔,依賴于朝向現(xiàn)在時的接口和運送物資的潛艇。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仍有“穿通”,“男爵”們與其說是退回過去,不如說是棲居于時間的間性之中。
“新南方”作家最善“穿通”,像朱山坡在《蛋鎮(zhèn)電影院》里上演的遁走電影熒幕的“脫逃術”,像陳崇正《美人城手記》里夾雜著高新科技、虛擬現(xiàn)實與鄉(xiāng)土經(jīng)驗的魔幻敘事,也都大顯“穿通”之能??缭浆F(xiàn)實與幻象、原初與未來、自由與牢籠的分界,“穿通”、翻轉、接合多維的空間,尤其體現(xiàn)和肯定著一種復調(diào)的時間性,而這也正是對“生長”之無限時間性的重要補充。
五
“生長”和“潛游”各有其側重,但這兩種姿勢必須結合起來,才能讓“新南方文學”更加蓬勃,更顯底蘊。其實,早在蘇童和葛亮《文學中的南方》的對話中,這兩種姿勢就已經(jīng)顯現(xiàn)。蘇童認為南方意味著“野生”和“叢莽”,而葛亮則看到南方是一種海洋性的、水的文化①,這當中豈非已藏有“生長”和“潛游”的共振?楊慶祥進而提出,需確認一種非依附性的“新的南方的主體”,并由此尋找和建構漢語文學的主體性自我②?!吧L”和“潛游”恰是構成“新南方”主體形象的必需條件,只有二者兼具,新的主體才能勃發(fā)而堅實地挺立。有了“生長”,才有明目張膽的拓進,才有任性放達的鮮亮,才能挑戰(zhàn)文學的常規(guī),扭轉觀念的怠惰;而有了“潛游”,才有豐富而成熟的內(nèi)面,才有引導生長力的主心骨,才能讓“新南方文學”在蔥茂新奇之外,顯出一份深沉大氣?!吧L”和“潛游”自然也有相通之處,正如朱山坡所寫,“水在天上,天在水里”③——“生長”何嘗不是在天空中的“潛游”,而“潛游”又何嘗不是在大水中的“生長”?“生長”和“潛游”也都能“穿通”:前者是以雜花生樹的多元和根莖網(wǎng)絡的互聯(lián)來抵達,而后者則是以其逆向性來賦予。在尋回藝術創(chuàng)造的原始沖動力量方面,“生長”和“潛游”更是同氣相求,甚至“生長”還是“潛游”的第一推進器,如《夜晚的潛水艇》中的陳透納在設計出夢幻潛艇之前,先學會了“生長”:“用這點零星的知識作養(yǎng)料,幻想越發(fā)繁茂地滋長起來。我的腦袋像伸出了萬千條藤蔓,遇到什么就纏上去,纏得密密實實的,還要在上面旋轉著開出一朵花?!雹?/p>
王威廉的《草原藍鯨》為我們提供了一幅“生長”與“潛游”同在的奇幻畫面。在這篇小說中,一位從北方遷居至廣州的母親在吃完上海小餛飩后走向海邊,卻奇怪地走進了一片濃密的、沒完沒了的草原,草原上橫陳著一只腐爛的、裝置藝術般的藍鯨,可它的心臟仍在跳動,仍在發(fā)出海洋深處的低鳴。小說后來暗示出,這位顯得有些失落、茫然和困囿的母親只是她兒子用她的腦細胞恢復出來的幻象,只是她殘存的意念,她因此也只能被困囿在這一場場迷夢、意識和記憶的底層邊界之中。這或許也可以是一個“新南方文學”的寓言:我們得想辦法讓“生長”和“潛游”彼此“穿通”,讓如綠草般“生長”的經(jīng)驗(甚至也包括來自北方草原的經(jīng)驗)和在大海深處“潛游”的經(jīng)驗發(fā)生化合,讓擱淺在草原上的藍鯨恢復生氣、擺動身體,讓受困的主體亦隨之起舞?!靶履戏轿膶W”就當是一條游動了起來的草原藍鯨。
【作者簡介】胡行舟,廈門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責任編輯 薛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