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熟悉變?yōu)槟吧肥钱敶鞣浇艹鏊枷爰摇⑸鐣W家齊格蒙特·鮑曼生前最后的訪談錄,中譯本于2023年7月出版。此書以閑談的方式,討論了鮑曼一生關切的所有主題,那些清晰、敏銳的思想,所回應的雖是西方社會現(xiàn)實,但對生活于全球化時代的我們而言,也不乏啟發(fā)意義。
鮑曼于1925年出生在波蘭一個貧窮的猶太家庭,曾多次因猶太人的身份而遭受漂泊之苦。二戰(zhàn)爆發(fā)后,他與家人逃往蘇聯(lián);戰(zhàn)后兩次在波蘭國內(nèi)反猶運動中受到迫害,1968年被撤銷教職、驅(qū)逐出境。他在以色列停留3年后,從英國利茲大學獲得了教職,1990年退休,2017年在家中去世。被剝奪、被驅(qū)逐的經(jīng)歷,促使鮑曼在后來的學術生涯中始終堅持寬容的立場,關切難民等邊緣群體的生存處境,包括共情巴勒斯坦人的命運,批評以色列針對巴勒斯坦的軍事行動。
鮑曼以闡述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性而著稱,一生出版的書有58部之多,其中影響深遠的有《立法者與闡釋者》《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流動的現(xiàn)代性》《懷舊的烏托邦》等。與固守價值中立的實證派社會學不同,鮑曼的社會學研究從不掩飾自己的價值立場,亦不屏蔽個人生命經(jīng)驗,而是以個人經(jīng)驗對接公共議題,以敏銳的思考回應當代人的困境——置身“流動時代”的人普遍感受到卻無法表達的困擾。
《將熟悉變?yōu)槟吧返谝徊糠帧皭叟c性別”討論的即當下熱點話題“為什么我們正在失去愛的能力”。在鮑曼看來,失去愛的能力是“流動時代”的眾生相之一,其背后的影響機制,是消費主義和網(wǎng)絡社交。前者使人們按自己的需求,用可測量的生理和社會屬性如年齡、身材、顏值、財富等,來定義伴侶,親密關系亦成為消費品;后者則使人與人之間真實、具體的聯(lián)系變得可有可無,加入和退出一段關系都非常容易。這二者對親密關系的滲透和重塑,導致如今的年輕人將利己放在第一位,追求“可以隨心所欲地切斷自己忠誠”的關系。他們不想獨自一人,但更怕投入,怕被束縛。與此相反,鮑曼依舊秉持古典的愛情觀,將真愛與付出、犧牲相等同。他與第一任妻子雅尼娜一見鐘情,在持續(xù)了61年的婚姻中,兩人都把自我放在第二位,相互補充,相互支持,而他們得到的回報,則是“彼此陪伴、成為一體的那種難以捉摸卻又無可抵擋的快樂”。
第二部分“猶太性與糾結(jié)”涉及鮑曼對納粹大屠殺的反思。鮑曼認為,現(xiàn)代社會不是一個種族滅絕的時代,但它使實施種族滅絕的方式成為可能?,F(xiàn)代性的“進步神話”,導致把消滅不完美視為實現(xiàn)完美的條件,納粹主義不過是其極端例子。同時,現(xiàn)代社會的官僚體制和工業(yè)技術,為實施種族滅絕提供了條件。納粹通過官僚體制把大屠殺變成一項高度流程化的工作,每一個執(zhí)行者只需服從組織紀律,承擔局部性的任務,而無需考慮道德責任;工業(yè)技術則避免了人與人之間一切可能的接觸,消除了執(zhí)行者直接面對一個具體的人時良心上的不安。換言之,納粹的出現(xiàn)不是文明的暫時失靈,而是現(xiàn)代文明的諸多可能性之一。這樣的思想雖有爭議,但對反思現(xiàn)代文明的弊病,亦不無啟迪。
鮑曼所揭示的現(xiàn)實或有陰郁之處,但“化陰郁為光明”恰恰也是他的天賦之一(見第九部分“當下與未來”)。他屬于那種見識過現(xiàn)實的黑暗之后,依舊心懷希望的知識分子,其心智品質(zhì)的特點在于,深刻地理解人性的局限,但仍孜孜不倦地追索“何為良好社會”的問題,同時不缺一點一滴緩慢改變世界的耐心,用美國學者約翰·厄金斯的話來說,即“知性乃道德職責”。
(撰稿人:巢林棲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