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離開森林，就跟我進(jìn)入森林有同樣的理由。我覺得也許有好幾個生命可過，我不必把更多的時間交給這一種生命。驚人的是，我們很容易糊里糊涂地習(xí)慣于一種生活，踏出一條自己的軌跡。在那兒住不到一星期，我的腳就踏出了一條小徑，從門口一直通到湖濱。距今不覺五六年了，這條小徑依然還在。是的，我想是別人也走了這條小徑了，所以它還在。大地的表面是柔軟的，人的腳留下了蹤跡。同樣，心靈的旅程也留下了軌跡。人世間的公路如何被踐踏得塵埃蔽天；傳統(tǒng)和習(xí)俗形成了何等深的車轍啊！我不愿坐在房艙里，寧肯站在世界的桅桿前與甲板上，因為從那里我更能看清群峰中的皓月。我再也不愿意下到艙底去了。

至少我是從實驗中了解這個的：一個人若能自信地向他夢想的方向行進(jìn)，努力經(jīng)營他所向往的生活，他是可以獲得意想不到的成功的。他將要越過一條看不見的界線，他將要把一些事物拋在后面；新的、更廣大的、更自由的規(guī)律將要開始圍繞著他，并且在他的內(nèi)心里建立起來；或者舊有的規(guī)律將要擴(kuò)大，并在更自由的意義上得到有利于他的新解釋；他將要拿到許可證，生活在事物的更高級的秩序中。他自己的生活越簡單，宇宙的規(guī)律也就顯得越簡單，寂寞將不成其為寂寞，貧困將不成其為貧困，軟弱將不成其為軟弱。如果你造了空中樓閣，你的勞苦并不是白費的，樓閣應(yīng)該造在空中，就是要把基礎(chǔ)放到它們的下面去。

不論你的生命如何卑賤，你都要面對它，好好生活；不要躲避它，更不要用惡言咒罵它。它不像你認(rèn)為的那樣壞。你最富的時候，倒是最窮。盡管貧困，你也要愛你的生活。甚至在一個濟(jì)貧院里，你也還有愉快、高興、光榮的時辰。夕陽反射在濟(jì)貧院的窗上，像射在富裕人家窗上一樣光亮；門前的積雪同樣在早春融化。我只看到，一個安心的人，在哪里也像在皇宮里一樣，生活得心滿意足而富有愉快的思想。不要找新花樣，無論是新朋友或新衣服來麻煩你自己。找舊的，回到那里去。萬物不變，是我們在變。

（二）

一八四五年三月尾，我借來一柄斧頭，走到瓦爾登湖邊的森林里，到達(dá)我預(yù)備造房子的地點附近，就開始砍伐一些箭矢似的、高聳入云的、還年幼的白松來做我的木材。開始時要不東借西借，總是很難的，但這也許還是唯一的妙法，讓你的朋友們對你的事業(yè)產(chǎn)生興趣。斧頭的主人，在他出手借給我的時候，說它是他掌中的珍珠；可是我歸還他時，斧頭是愈加鋒利了。我工作的地點是一個怡悅的山側(cè)，滿山松樹，穿過松林我望見了湖水，還望見林中一塊小小空地，小松樹和山核桃樹叢生著。湖水凝結(jié)成冰，沒有完全融化，只化了幾處地方，全是黝黑的顏色，而且滲透著水。我在那里工作的幾天之內(nèi)，還飄過幾陣小雪。當(dāng)我回家去的途中，出來走到鐵道上的時候，在大部分的地方，那黃沙地一直延伸過去，閃爍在蒙蒙的大氣中，而鐵軌也在春天的陽光下發(fā)光了，我聽到云雀、小鵝和別的鳥雀都到了，來和我們一塊兒開始過這新的一年。那是愉快的春日，人們感到不滿的冬日正跟冰凍一樣地消融，而蟄伏的生命開始舒伸了。有一天，我的斧頭柄掉了，我伐下一段青青的山核桃木來做成一個楔子，用一塊石頭敲緊了它，就把整個斧頭浸在湖水中，好讓那木楔子漲大一些，這時我看到一條赤鏈蛇竄入水中，顯然毫不覺得不方便，它躺在湖水底，何止一刻鐘，竟跟我在那兒的時間一樣長久，也許它還沒有從蟄伏的狀態(tài)中完全蘇醒過來。照我看，人類還殘留在目前的原始的低級狀態(tài)中，也是同樣的原因?？墒侨祟惾绻械酱禾斓挠绊懓阉麄儐拘蚜似饋恚麄儽厝灰仙礁呒?、更升華的生命中去。以前，我在降霜的清晨看到過路上的一些蛇，它們的身子還有一部分麻木不靈活，還在等待太陽出來喚醒它們。四月一日下了雨，冰融了，這天的大半個早晨是霧蒙蒙的，我聽到一只失群的孤鵝在湖上，迷途似的哀鳴著，像是霧的精靈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