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查蹲在土臺的尖嘴上,身后長著一棵不大的杏樹,身旁長著一只木凳。
是的,那只用粗糙的木板草草打制的木凳真的長在那里,像生了根,與土臺成為一體,誰都沒法再挪動它。
何況,無論樹,無論木凳,都不是供老查倚靠和安坐的,它們長在那里,長長地久久地,跟蹲在那里的老查一樣,是天底下三樣普普通通的物件,有生命也罷,無生命也罷,反正他們仨都長在那里,就為著相互做個伴。
老查蹲得很徹底,徹底得像只很老很老的鷹。身體折成三節(jié)筆畫。第一筆,兩只膀子拱起來把腦袋托住,挺大的耳朵幾乎擱在肩上。第二筆,大腿斜戳出去,仿佛要給下巴或者胳膊提供支點。第三筆,小腿和腳片子穩(wěn)穩(wěn)向土臺深處發(fā)力,蹲得久了,可能跟身后的杏樹一樣,跟一旁的木凳一樣,都會長出根來。
老查要是想舒展一下,隨意向后一靠,不靠杏樹,不靠木凳,他只是朝那虛空中穩(wěn)穩(wěn)一靠,還真被托住了,托得還挺牢靠。
沒有哪個平常人能像老查那樣蹲得徹底,更沒法像老查一樣向虛空半躺下去。所以,老查不是平常人。他生來就馱著一個疙瘩,不,馱著一個支點。
老查,是個羅鍋。
2
很老很老的鷹蹲在山崖上4bf9b96606a6a70ef056acc6799a2cbf。
山崖上總有大風(fēng),或者,大風(fēng)總吹剝著山崖。大風(fēng),山崖,是很老很老的鷹畢生的生存背景??墒牵箫L(fēng)會因為鷹的蒼老減弱半分么?山崖會憐憫一只疲弱的鷹嗎?沒有倚靠和幫手時,爪,任何時刻都能生根——樹枝上,巖石上,甚至向獵物俯沖的風(fēng)流中。它緊緊地,穩(wěn)穩(wěn)地扣住。
那年某刻,我被扣在很老很老的鷹的目光里。
老查看著一輛車在牛車坡村的村道上猶豫,看著車遲遲疑疑地拐上小橋,在苗村河對岸的空地上停下,看著我們從羊欄邊經(jīng)過,從兩只狗的吠叫里抽身,沿坡而上,沖著土臺而來。
老查用很老很老的鷹的眼神扣住我們。不犀利。不激動。不驚奇。只鎖定。仿佛,我們跟他一樣,跟他身后的杏樹一樣,跟他旁邊的木凳一樣,是第四樣、第五樣、第六樣……物件。當(dāng)我們移動到他身邊時,我們也會生出根,長在他周圍。
我在土臺下手舞足蹈,表達(dá)很多年以后無意間找到他的歡喜。我告訴他,我呀,就是煙景川石油農(nóng)場里老鄭家的碎女女。我很小的時候頭次見他時,他穿著一件結(jié)著冰霜的羊皮襖裹著一川的寒氣進(jìn)了石窯門,解開皮襖的腰帶和扣子,里頭的羊羔絨嘩地翻開來,一股騰騰的熱氣從他懷里涌出來。我家的石窯里,是因為火爐和鍋里的水汽騰云駕霧呢,還是因為他襖子里藏了一川的火熱?我無暇弄清這些,只急著在大人熱火朝天的聊天里,悄悄解開他帶來的軍用挎包,掏出淌著冰渣子的玉米面蒸糕,咯錚錚一口口咬下去……
我還告訴他,我的姐姐和他家的臘梅小時候是一對黏膩在一起分不開的伙伴。我姐姐長成大姑娘之后,有一回把他家的臘梅帶到單位宿舍里,那些穿著花襯衫喇叭褲的單身小伙都攆來看,那些燙著劉海穿著連衣裙的單身姑娘也趕來看。他們都說,天哪,山里竟然長著這么好看的一朵花。
長在土臺尖嘴上的老查一下站起來。
站起來的老查突然不像老鷹了,他伸開雙臂,張開手掌。他的手骨節(jié)剛硬,真的像鷹爪。
站起來的老查就像脫離了大地,他腳下的根憑空消失了,背后馱著的疙瘩變成了一個突兀的存在,好像,那疙瘩剛剛從他背上生出來。
我不由地說:“老查叔,老查叔,你蹲下吧,你蹲著,我坐著,咱說說話吧。”
3
再去看老查,我?guī)狭宋野掷相崱?/p>
老鄭見到老查,就有些哽咽。他年輕時從未低看一眼的老查,能背上百首湯頭歌的赤腳醫(yī)生老查,木工活做得相當(dāng)好的老查,鉆梢林摘木耳采羊肚菌跑幾架山翻幾道溝絕不迷路的老查,養(yǎng)得一手好蜂的老查,能說會道犟嘴頂能不重樣樣的老查……怎么會過成這樣呢?
老鄭指著閃爍著歲月包漿的矮方凳高方凳,指著掛在墻上裝種子的樺樹皮筒,指著用樹干掏成的蜂箱,指著漆成暗紅色的小書架對我說:“看看,這都是你查叔的手藝?!崩相嵱种阜旁谕量活^的推刨,那可是被一雙從少年到年老的手經(jīng)年細(xì)細(xì)撫摸過的、溜光水滑的推刨呀。老鄭把手放在推刨上的樣子,就像手也哽咽了,一陣抖索,不可抑制。
老查對老鄭的哽咽很是不以為然。
他住的窯不過是熏得黑了點兒,一進(jìn)門烏壓壓高形低影得一陣子適應(yīng),可是,他用手抹一抹墻,說:“你摳一摳試試看,看這窯多堅硬,這可不是普通的黃土窯,這是黏土窯哩,住個人老幾輩子沒有啥問題。”
老鄭摸了摸炕上黑黢黢硬邦邦的東西:“碎女女上回給你拿的新被褥,你咋了不鋪?”老查兩手往炕上一刨:“好你哩,一張子大樺樹皮往炕上一鋪,頂一張好席片,頂幾床好被褥,又隔潮氣又光堂。樹皮到幾時都是個活的,接人氣氣哩?!?/p>
老查不光在炕上鋪了巨大的樺樹皮,旁邊一口拐窯里,還放著一疊截口齊整的大樺樹皮??匆娝鼈儯掖袅艘淮?,突然記起,三十七歲病逝的兄長,少年時常?;ㄔS多工夫,將樺樹皮一層層剝離開來,裁成大大小小的方塊,全部送給我,他說:“你愛寫,你在樺樹皮上寫詩去?!惫P尖觸在樺樹皮上的時候,軟韌,像心靈在舞蹈。不好的句子,不美的詞,不忍落在上面。
老查用樺樹皮做筒,做食盒,做炕席,全是接人氣氣的器具。他活得長長久久,活得像一只很老很老的鷹。我的兄長呢,他為何那么早離去?他讓我在樺樹皮上寫詩。詩,是虛空的事物嗎?他熱愛的事物,不能讓他的腳生出根來嗎?像老查一樣?
老鄭跟老查坐在院里。先是老鄭坐在小磨盤上,老查坐在磨盤旁的石塊上。老鄭顯得格外高大,一旁的老查像個娃娃一樣,他倆聊天,老查總要仰望老鄭。
老鄭起來,讓老查坐在磨盤上,他坐在石塊上。老鄭雖然只有一米六過一點,可是,坐在低處的老鄭還是高出老查一截。誰叫老查是個羅鍋呢?
老鄭說:“你查叔是個有本事人呢,唉,事困不住人,心困不住人,身體把人拿住了?!?/p>
老查不喜歡住進(jìn)河對岸的牛車坡村里,不愿意跟老伴兒子住在一起,他說他圖個散舒。
散舒,散漫舒張?
身體把老查拿住了,把他的心拿不住吧。
4
他們說,老查二十幾歲就開始養(yǎng)蜂,養(yǎng)了六十幾年沒斷過。
還說,老查是個怪人,很少把蜂收留在身邊,都養(yǎng)在山里,成天往山里鉆,一鉆就六十幾年。
他們笑了笑,又說:“怪有意思的,你說說,身上背了一架山的人,偏偏還愛鉆個山?!?/p>
這話,讓我心里咯噔一聲,就像老查脊梁上那個疙瘩里某個東西碎掉了。
老查多么愛人世。娶俊秀的妻,生比花還好看的閨女。推刨下的卷花里,頂出方桌、高椅、板凳、案板,頂出一盤炕上的煙火氣。他攆進(jìn)人堆里斗嘴諞閑,跟人爭高論低。盯住藥鋪的小抽屜,暗暗將抓藥大夫報出的藥名跟抽屜上的漢字對上號。他一遍遍記誦中藥湯頭歌,“導(dǎo)赤生地與木通,草梢竹子葉四攻,口糜淋痛小腸火,引熱同歸小便中”,湯頭歌背得多了,藥性就了解了,先給家人親戚下藥,有了療效,鄰居和村民都找來問方子。
那個曾經(jīng)是多么熱氣騰騰的老查,就像我小時候看見的,從他皮襖里騰起的云霧。是什么時候,他離開人群,走向山林,將自己棄于孤獨之中?
一面羅鍋置于背上,仰面朝天時是支點,俯身趴下時是大山。也許,老查有一天受夠了來自人眼與人言里的耐人尋味,終于自我放逐于人間世。換個活著的姿勢吧,如果在人群中他必須彎腰低頭,干嗎不轉(zhuǎn)而向天,讓那肢體上多余的東西成為生命中坦然背負(fù)的部分呢?
讓翠雀草回歸野花的本質(zhì),不再身負(fù)藥草的重荷:“翠雀根含漱治風(fēng)熱牙痛,外敷鮮品搗爛治疥瘡腳氣……”
一朵朵紫花,在盛夏的蓊郁里點亮沉悶的綠,翠雀般在風(fēng)里擺首閑啄。就像放逐山野的老查。
老查再也不踉踉蹌蹌地站在人群中了。他一個人蹲在土臺尖嘴上,像生了根。
5
老查活著的大事只剩一樁,進(jìn)山,看蜂。
老查的蜂,到底在哪里?只有他自己能找到。
掛在半山樹干上的,架在樹杈上的,放在崖底的,安置在半崖洼的,這個拐溝里,那個斜洼里,前面再前面的一道梁上,溝那邊峁下面……
每一窩蜂,都有一片廣闊的領(lǐng)土啊。那領(lǐng)地上,春天的山杏、山桃、野杜梨、狼牙刺、馬陸、白頭翁、馬蘭、野槐、野丁香開花了。夏天,沒開過花的樹啊草啊全都追上來,莢蒾、山蘿卜、翠雀、黃刺玫……
老查說:“蜜蜂不僅僅采花粉呀,你們看過嶺上十點左右太陽剛曬熱的樹干沒有?亮晶晶的,樹皮上像敷了一層膠,螞蟻就最喜歡那個東西,那是樹給蜜蜂飛蟲提供的蜜液,蜜蜂也喜歡采?!?/p>
春暖蜜蜂剛出窩那陣子,老查進(jìn)山的路總是更長,更慢。他要在每一棵開花的樹下站一站。他不看花,不看蜂,他只閉上眼睛,聽。聽一棵樹在萬千蜜蜂的喧鬧中轟然作響,聽一棵樹在蜜蜂的采吸中簌簌顫栗,聽蜜蜂制造的小vk2MsEqrCeq20LzfHa6dsY8Gyx2Jr7+2IOjAqby31Uc=龍卷風(fēng)、大龍卷風(fēng),聽一些蜜蜂沉甸甸飛去,又一些蜜蜂輕盈著飛來。
走著走著,老查真的變成老查了。他沒有那么多氣力巡視分散于溝墚峁崖上的領(lǐng)地,不得不將蜂一窩窩歸置到一處。這一處在哪兒呢?他那敞口的崖莊院旁邊多的是土崖土臺,哪里安置不下十來箱蜜蜂呢?
可老查不肯。蜜蜂,怎么能離開山林?蜜蜂,怎么能與人為鄰?蜜蜂,寧肯親近一棵不開花的樹,也不肯親近一個人哪。
我們跟隨著老查,從姜家溝的溝口向深處進(jìn)發(fā)。溝谷并不開闊,但山勢平緩,毫無傾軋逼仄之感。身旁雜木掩映之間,時有水光跳脫,潺潺水聲被拱頂?shù)拿芰终诒?,制造出聲場的音效,仿佛溝谷遼闊,前程無垠。緩山盡頭,天空成為曲線的夾角,我們好像不是跟隨老查進(jìn)溝,而是走向遙遠(yuǎn)的天際。
走了多久?找樹蔭歇了一回,又找河蝦嬉戲的溪水涼了一刻,老查終于站定在一面草木半遮的山崖下,細(xì)看,竟有一條紅砂石鋪就的小路彎彎斜斜插入半崖。再看,點點飛蟲自半崖林葉間鉆出,凌空而去。有飛到低處的,擦耳而過,嗡地一聲,轟然放大,又瞬間無蹤。
滑滑絆絆的,我們站在半崖的蜂箱前。老查在這個蜂箱前摸摸,那個蜂箱前聽聽。他說,六箱蜂,都很旺,這個季節(jié)的蜂采蜜,最主要還是要喂蜂兒子。
跟老查進(jìn)溝的路上,我們一路歡叫。說我們腳下是尋找甜蜜的小路,說我們是一群追尋甜蜜的人,說老查是甜蜜的使者……可是,站在半崖上,看著這六箱蜂蜜抵崖而放,隨崖勢或高或低,看著蜜蜂環(huán)繞著老查飛去或飛回。老查腦門上,一滴汗久久凝結(jié),突然,滲入一道皺紋不見了。
突然,我們都失去了歡叫的底氣。
記得在剛走過的山路上,我洋洋得意地對老查叔說:“查叔,你的蜂蜜,我?guī)湍阗u一百元一斤?!?/p>
查叔摳著手指頭,看看我,低下頭,又抬起頭,看看我,說:“不敢吧,怕不敢定那么高吧,我覺得,五六十就差不多了。”
我更得意:“查叔,聽我的,就一百元?!?/p>
我想哭。
6
老查跟我對話的時候,常??聪蛞慌?。
不是某點、某處,仿佛看向虛空的深處。
他說,一箱蜂的蜂王老了,新蜂王沒能及時誕生,這箱蜂就弱了。
這時候,就要合蜂。
合蜂,最好選相鄰的兩箱,還要在晚上。
蜂跟人一樣,也有氣味,也識氣味。
相鄰的蜂,每天出門、回家,會碰在一起,線路會交叉,雖然知道不是一家,但熟悉對方的氣味。
白天,溫度高,蜜蜂忙碌,氣味特別濃重。到了晚上,蜜蜂歇下來,溫度降低,氣味漸漸淡下來,蜂箱里很寧靜。
這個時候,把鄰箱的蜂片提出來,合到一起,會起一陣小騷動,很快就安靜下來。
等到第二天早晨,他們的氣味合為一體,就成了一家人。
7
今年,老查八十四歲。
老查說:“七十三,八十四,是人的一道坎,天要收我了?!?/p>
朋友說:“收你的時候你就說:好天爺哩,七十三的時候你看我忙得很,就裝作忘了收我了,今年我還忙得要命,你快把我忘了去。”
8
老查活成了一只很老很老的鷹。
再老的鷹,也有一片可供盤旋的高天。
他盤旋得很慢,他俯視大地,不是尋找獵物,是為了將熟悉的萬物收進(jìn)眼底。
責(zé)任編輯:楊建
鄭曉紅,女,甘肅慶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飛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