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海是靖江老縣長陳函輝的老家。
也是你匆匆的故鄉(xiāng)。
來浙江臨海的動車上,我一直在想著你,想著你的浙江省第六師范的紫藤花。
我是深夜抵達浙江臨海的。
滿大街的燈光,都像是紫藤花做的。
一步步,一串串,都是你的紫藤花,都是你的南方。
我的南方,我的南方,那兒是山鄉(xiāng)水鄉(xiāng),那兒是醉鄉(xiāng)夢鄉(xiāng)五年來的彷徨,羽毛般的飛揚!
山鄉(xiāng)。水鄉(xiāng)。左手山。右手水。山和水都在24 歲的眼中。多么好的春天啊,你忙著備課,忙著和學生說話,忙著管理圖書,似乎沒空兒注意那一直蔓延的紫藤花,但紫藤花明白你內心的山水秩序,那是一個作家必須擁有的開源性的山水秩序啊。
“……永遠不能忘記?!?/p>
這樣的愛叫作銘記。
你的“六師”已是臺州中學西校區(qū),“佩弦樓”邊,“匆匆墻”下,朝氣蓬勃的少年們,他們的腳步那樣輕盈,他們的笑容那樣明朗,一切都是清清爽爽的,因為紫藤花每年都在盛開,盛開在你的半身銅像前。無數(shù)的蜜蜂在紫藤花中間出沒,它們是從哪里飛過來的呢?它們又會飛到哪里去呢?聰明的它們專心致志,唯有校園里下課的鐘聲拽著我繼續(xù)向前。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的匆匆呢?”
那年春天,我站了一夜的火車,來到北京。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北京。我?guī)е鴿M身的疲倦摸到了清華大學。校園里的學子們就像驕傲的白楊樹,我在他們中間用濃重的家鄉(xiāng)口音尋找你的荷塘,他們熱情指點了每個方向,每個方向都沒有荷塘,每個方向都是有荷塘,你的荷塘你的月光。
那年冬天,南京中山碼頭,我?guī)е鴳n傷的我在渾濁的江面緩行,汽笛聲響,我靠近了江北浦口,沿著碼頭的臺階而上,找到了已經(jīng)封閉放棄的老火車站。我的背包里是一本《背影》。透過滿是鐵銹味的大鐵門,我看到那列火車上,剛剛和父親分別的你。你好像對剛失去父親一年的我說了句什么。
從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
不再低頭看白水,
只謹慎著我雙雙的腳步,
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
打上深深的腳印!
再讀你的長詩《毀滅》,是在北京現(xiàn)代文學館。那是有巴金先生金手印的現(xiàn)代文學館。全是現(xiàn)代著名作家的印痕。我身邊的作家同學們一陣又一陣驚嘆。剛剛失去母親的我,則被陳列在館里的刺目的“白”所吸引。那是1948 年的一幅長達3 米的孝幛。上面有毛筆的署名。白如積雪,黑如血痕。那是吊唁你的親友的署名。很多熟悉的名字,很多陌生的名字。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為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了,孝幛還是那樣醒目的雪白?
我坐在紫藤花南邊的那棵大銀杏樹下,又想起了那塊孝幛。那是你的也是我的疼痛的冬天。要抵御那樣的冬天,我必須要借走這個紫藤花的春天啊。
那株鄭鶴春校長的紫藤花。
那株六師學生們的紫藤花。
紫藤花蔓延,紫藤花葳蕤。你的南方和我的南方都是從大運河邊的那個叫揚州的城市開始的。16 歲的我,第一次摸到了瓊花觀附近的安樂巷,后來我又走進了27號,滿目的灰色,灰墻灰瓦,還有灰色的天空,就像冬天的紫藤花的根。還有那列老火車也在那個藏青色的冬天里等待春天。
在那個冬天里,父親的背影后面,是兒子的目光。兒子的目光深處,是那幾只柔軟的橘子。
那幾只橘子的光澤,多像努力模仿南方夏夜里的小小螢火蟲啊。
小小螢火蟲也是我的想象,就像是我把臨海的燈光永遠記成了怒放的紫藤花。
古老的興善門。古老的紫陽街。望江樓上的江風陣陣。東湖螢火蟲點點。擁有無數(shù)腳印的古長城,又有了一雙帶著揚州針腳的腳印。
一步步踏在泥土上,一步步跟著你踏在南方的泥土上。
南方,到處盛開著我想象中的紫藤花。
我近乎“貪婪”地注視著同行的朱小濤先生。他的個子很高,有些紫藤花能夠碰到他的頭頂,像調皮的心,也像憐愛的手。
他說到了他像他的曾祖父。
他說到了他在當年你所愛過的紫藤花旁種下的新紫藤花。
我用手機想拍出祖孫紫藤花,但新紫藤花和老紫藤花已經(jīng)完全擁抱在一起,就像新舊的時光已經(jīng)擁抱在這所古老而年輕的校園里,你護佑的校園,有著無限文學才氣的校園。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
這文字,很適合少年們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