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三年來,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 :公司垮了,老婆也跟我離了婚,為了不讓債主們找到我,東躲西藏不說,每隔一小段日子,我都得換一個新的手機號碼,其間,因為輸了一樁官司,我還被限制了高消費,連高鐵都坐不了。幸虧了大數(shù)據(jù),即便這樣,我老家的居委會還是通過它找到了我,給我打來了電話,他們通知我,我在老家住過的房子,即將拆遷,無論如何,我都得盡快趕回去簽字。一下子,這消息把我給砸蒙了——窮途末路至此,一筆拆遷款卻不請自來,所謂天不絕我,也不過如此了。所以,在得到消息的當(dāng)天,我便趕緊坐上殘存于世的綠皮火車,趕了好幾天路,總算回到了老家。哪知道,簽完字的第二天,我正等著拆遷款到賬后離開,我所在的那條巷子,卻被劃作了風(fēng)險區(qū),我也就此被困在了家中,而漫長的下雪天這才剛剛開始 :每一天,大雪都是從早下到晚,樹木和屋頂,車站和商場,舉目可見的一切,全都被大雪掩蓋了。可能是雪下得太大,也可能是和我一樣被困住了,街道上,終日都無人現(xiàn)身,六道輪回也好,七級浮屠也罷,全都被大雪掩蓋了。
很顯然,這一切,也是我的命運,面對它們,我只好認(rèn)命。為了打發(fā)漫長的時間,我在老房子里翻箱倒柜,想找出些舊書和過期雜志來度日,不料,竟翻出了一個不知道什么人從重慶寄給我的快遞。我離開了差不多三十年,自然不會有人通知我,此處收到過一個快遞,一時間,我好奇不已,三下兩下地拆開了它??爝f里裝著的,是一個筆記本,霉跡斑斑,散發(fā)出刺鼻的味道。我還來不及打開,一張便箋從中飄落出來,便箋上,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給我寫來的信,對方說,他是做廢品收購生意的,不久前,他拆了一條二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報廢的船,在船上的甲板縫里,他找到了這個筆記本,本想一扔了之,可是,這筆記本上潦草地記著一個人名和一個地址,因為他信彌勒菩薩,還是想結(jié)個善緣,就照著這個地址和人名將筆記本寄了過來,之所以如此,都是受了大慈大悲的彌勒菩薩的指引?!白屛覀円黄?,頂禮彌勒菩薩,”在信的末尾,他寫道,“萬發(fā)緣生,皆系緣分。但憑本心,處處是法!”我愣怔著,放下便箋,去翻看那個筆記本的扉頁,剛一翻開,南國之春,這手寫的被水洇濕過的四個字,便撲面而來,突然間,我的心臟就開始了狂跳,再抬頭時,有一個姑娘,不知從哪里來的,正在分開雪幕,朝著我,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認(rèn)得她,她來自將近三十年前,她的名字,叫作許白楊。
好吧,還是從頭說起,從我十六歲那年說起吧。那一年,立春剛過,城郊的桃花就開了,一片一片,倒映在小河里,將整條河都給染紅了。比桃花更遼闊的,是油菜花,它們覆蓋了平原和山崗,像開閘的洪水,一路奔涌,站在中間,我常常懷疑,那些金箔一樣的花,遲早都會把全世界都吞噬掉。和往年一樣,油菜花一開,有兩個瘋子就會出動了——這兩個瘋子,一個男,一個女,都不是我們這座城里的人,卻將這里當(dāng)作了他們會師的地方。他們只要一來,就不分白天晚上,脫光了衣服,四處游走,在河水里打鬧的時候,又或者分散開來,各自在屋頂上狂奔的時候,他們都是赤裸裸的。甚至,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們還會親嘴,會做愛,這一來還怎么得了?人們當(dāng)然要手持各種武器,上前去驅(qū)散他們,面對這驅(qū)散,他們也并不憤怒,要么繼續(xù)糾纏在一起,要么就手牽著手跳入河水,消失在漩渦里,再或者,齊齊奔向了天邊的火燒云,看上去,就像是兩個神秘的外星人回到了自己的星球之中。
菜花黃,人癲狂,說實話,就算沒有那兩個瘋子的出現(xiàn),十六歲的我,滿腦子里想的琢磨的,也都是各種各樣的姑娘。從上到下,尤其是我的兩腿之間,終日里也都在蠢蠢欲動 :發(fā)育早就完成了,家伙什也能派上用場了,可這普天之下,哪里有它的用武之地呢?這一年,我在技校已經(jīng)念到了第三年,按照學(xué)校的規(guī)定,整整一年都是實習(xí)期,我也被分配到了煉油廠的蒸餾車間去實習(xí),不過,這家煉油廠太大了,大到就算我天天都在曠工,好像也沒被什么人發(fā)現(xiàn)過。桃花油菜花都開了之后,天氣也怪異起來,明明還在春天,氣溫卻直沖到三十多攝氏度,于是,體育館的游泳池就提前開放了,為了跟姑娘們的身體離得更近一些,我?guī)?b id="2e7acff56802537a5716fa066656a072d0f8a361">乎天天都買票去游泳池里廝混,只是,那座游泳池留給我的最深印象,除了強烈的消毒粉味道,就只有像池水一樣不斷蕩漾起來的傷感——我總是在扎猛子,所以,當(dāng)那些姑娘的身體撞到蹭到水底下的我,發(fā)出驚叫時,我總能快速游走,再在遠離她們的地方露出頭來,這樣,我即便和她們有過肌膚之親,她們也沒有認(rèn)出我來 ;有好多回,我膽大包天,鉆到水下,再仰面,跟住一個個姑娘,幾乎是緊貼著她們的胸,她們的腿和小肚子,一起往前游,她們游多遠,我也游多遠,她們的腋毛,我能清楚地看見,她們的喘息聲,我能清楚地聽見。可是,游著游著,一想到她們終究要上岸,要離我而去,再奔向各自的男友、丈夫和家庭,乃至,奔向遠大的我也不知道為何物的世界,一股洶涌而來的傷感,便攫住了我,而我越傷感,我的下面,就越硬。
我第一次見到許白楊,就是扎猛子的時候,當(dāng)然,她的名字,我早已經(jīng)聽說了八百遍,在這座城里,十七八歲的小伙子,誰會不知道許白楊呢?不管是作為花鼓劇團學(xué)員班里的刀馬旦,還是一對豐碩乳房的主人,她都一直活在小伙子們的傳說中,據(jù)說,練功的時候,又或上場演出的時候,她要是不將那對乳房綁縛妥當(dāng),一旦她唱念做打和騰挪跳躍起來,它們定然會攪得跟她對戲的人和琴師們心神不寧。在體育館的游泳池里,我也終于見識到了它們——那天,游泳池里的人多得像是下餃子,她來了,跟我想的不一樣的是,她并沒那么白,全身上下,反倒黑亮黑亮的,所以,那對乳房,我看見了,卻忘了盯著它們?nèi)タ?,滿腦子里只覺得,一匹年輕的母馬,正在朝我走過來,當(dāng)她游出去十幾米遠,腳踩著水,直立起身體,甩了甩被打濕的頭發(fā),我的眼前,分明還是一匹母馬在甩動自己的紅鬃。她與我相距并不遠,所以,當(dāng)她甩動頭發(fā)時,那些水星子都濺到了我的臉上,一顆一顆,它們輕輕落下,卻讓我一陣陣接收到了它們的狂暴。顯然,她自己知道,姑娘們也好,小伙子們也罷,都在緊盯著她的身體,又或者指指點點,她卻根本不管,卸下手腕上的橡皮筋,將頭發(fā)扎好,高高躍起,再鉆入水中,雖說每條泳道上都擠滿了人,她卻總能避開人而一意向前,而我,再也忍耐不住,一個猛子扎下去,越過一路上的腿腳身體,跟住了她。
這短暫的水下之旅,差點要了我的命。許白楊果然是刀馬旦,她游得太快了,那四肢,緊繃繃的,像是拉滿了的弓弦,只需稍稍擺動,便游出去了好遠,必須承認(rèn),我根本就跟不住她,更何況我還是在仰泳,寒酸的簡易泳鏡也在不停滲著水,可是,因為貼得緊,她那兩粒小小的、從泳衣里突出來的乳頭,在經(jīng)過我的時候,幾乎快要擦上我的臉和嘴唇,以至于我差點憋不住氣,接連嗆了好幾口水,整個身體下意識地想要沖出水面,可就算這樣,那兩粒乳頭,還有更多的地方,我實在是舍不得它們,我還得跟上它們。所以,我一口一口,硬生生地,將嗆入的水吞下去,再橫沖直撞地推開眾多手腳,終于,在稍微僻靜之處,我截住了許白楊,不,其實是安安靜靜地迎來了她 :水底下哪會有風(fēng)呢?我卻分明覺得,一股涼風(fēng),帶著隱隱的黑亮和煞氣,朝我逼近過來,我忍不住又去想,一匹赤裸的母馬,在草原上狂奔,奔向了一匹赤裸的公馬,就好像,只要它們謀面,廝磨,交配,生殖,更多年輕的幼馬,更加綠而廣大的草原,立刻便會在我眼前的水面之下一一出現(xiàn),再一一展開,我豈能不去見識它們?于是,我將一口氣憋得更緊,再一回貼住了許白楊,沒想到,剛游出去三尺遠,許白楊猛然將身體翻轉(zhuǎn),兩腳發(fā)力,朝我蹬踏過來,很顯然,她早就發(fā)現(xiàn)了我,遲遲沒有動手,不過是在等著我重新上鉤而已。我當(dāng)然要逃,全身卻動彈不得,我的兩條腿,被她死死拽住,使了好半天的力氣,我也未能逃脫她的魔爪,沒法子了,我只好心一狠,蜷起身體,伸手去推開她,好死不死,我的這雙手啊,慌忙間,就像長了眼睛,徑直伸向了她的乳房,她這才如遭電擊,放過了我。
班里的刀馬旦,還是一對豐碩乳房的主人,她都一直活在小伙子們的傳說中,據(jù)說,練功的時候,又或上場演出的時候,她要是不將那對乳房綁縛妥當(dāng),一旦她唱念做打和騰挪跳躍起來,它們定然會攪得跟她對戲的人和琴師們心神不寧。在體育館的游泳池里,我也終于見識到了它們——那天,游泳池里的人多得像是下餃子,她來了,跟我想的不一樣的是,她并沒那么白,全身上下,反倒黑亮黑亮的,所以,那對乳房,我看見了,卻忘了盯著它們?nèi)タ?,滿腦子里只覺得,一匹年輕的母馬,正在朝我走過來,當(dāng)她游出去十幾米遠,腳踩著水,直立起身體,甩了甩被打濕的頭發(fā),我的眼前,分明還是一匹母馬在甩動自己的紅鬃。她與我相距并不遠,所以,當(dāng)她甩動頭發(fā)時,那些水星子都濺到了我的臉上,一顆一顆,它們輕輕落下,卻讓我一陣陣接收到了它們的狂暴。顯然,她自己知道,姑娘們也好,小伙子們也罷,都在緊盯著她的身體,又或者指指點點,她卻根本不管,卸下手腕上的橡皮筋,將頭發(fā)扎好,高高躍起,再鉆入水中,雖說每條泳道上都擠滿了人,她卻總能避開人而一意向前,而我,再也忍耐不住,一個猛子扎下去,越過一路上的腿腳身體,跟住了她。
這短暫的水下之旅,差點要了我的命。許白楊果然是刀馬旦,她游得太快了,那四肢,緊繃繃的,像是拉滿了的弓弦,只需稍稍擺動,便游出去了好遠,必須承認(rèn),我根本就跟不住她,更何況我還是在仰泳,寒酸的簡易泳鏡也在不停滲著水,可是,因為貼得緊,她那兩粒小小的、從泳衣里突出來的乳頭,在經(jīng)過我的時候,幾乎快要擦上我的臉和嘴唇,以至于我差點憋不住氣,接連嗆了好幾口水,整個身體下意識地想要沖出水面,可就算這樣,那兩粒乳頭,還有更多的地方,我實在是舍不得它們,我還得跟上它們。所以,我一口一口,硬生生地,將嗆入的水吞下去,再橫沖直撞地推開眾多手腳,終于,在稍微僻靜之處,我截住了許白楊,不,其實是安安靜靜地迎來了她 :水底下哪會有風(fēng)呢?我卻分明覺得,一股涼風(fēng),帶著隱隱的黑亮和煞氣,朝我逼近過來,我忍不住又去想,一匹赤裸的母馬,在草原上狂奔,奔向了一匹赤裸的公馬,就好像,只要它們謀面,廝磨,交配,生殖,更多年輕的幼馬,更加綠而廣大的草原,立刻便會在我眼前的水面之下一一出現(xiàn),再一一展開,我豈能不去見識它們?于是,我將一口氣憋得更緊,再一回貼住了許白楊,沒想到,剛游出去三尺遠,許白楊猛然將身體翻轉(zhuǎn),兩腳發(fā)力,朝我蹬踏過來,很顯然,她早就發(fā)現(xiàn)了我,遲遲沒有動手,不過是在等著我重新上鉤而已。我當(dāng)然要逃,全身卻動彈不得,我的兩條腿,被她死死拽住,使了好半天的力氣,我也未能逃脫她的魔爪,沒法子了,我只好心一狠,蜷起身體,伸手去推開她,好死不死,我的這雙手啊,慌忙間,就像長了眼睛,徑直伸向了她的乳房,她這才如遭電擊,放過了我。
我以為我會被抓住現(xiàn)行,就此身敗名裂,好在是,并沒有。當(dāng)我憑著最后的殘存之力躥出去幾米遠,再沖出水面,背靠在池壁上要死要活地喘氣,也不知道怎么了,在我身邊,恰好有幾個小伙子打起了架,只見他們手腳并用,又在池水里上下翻飛,掀起了團團激浪,恰好也將我擋在了身后。盡管如此,許白楊還是發(fā)現(xiàn)了我,只瞥了我一眼,就直挺挺朝我游過來,也不管別人是不是正在打架,一把推開了擋住她的人,再一個魚躍出去,在我身前的浪花里站定了,我卻還在拼命喘氣,更沒有力氣躲她遠一點,而她,早已認(rèn)定了我,揚起手,二話不說,劈頭就給了我一耳光,再大聲問我 :“是不是你?”
眼見得情形如此,我也只好硬著嘴裝糊涂,反問她 :“為啥打我?
原本,許白楊早已變作了一頭發(fā)作的母獅子,聽我這么說,也猶豫了起來,巡看著眼前眾人,眾人見她前來,一個個,都停止翻飛,不自禁地住了手,結(jié)果,每個人的臉都被她盯死看了一遍,她卻還是回頭問我 :“剛才那個……不是你?”
我緩緩地?fù)u頭,滿眼里,全都是她身上不斷往下淌著的水珠 :“不是?!?/p>
許白楊還是不信 :“不是你,那你為什么喘成這樣?”
“抽筋了,”我不僅嘴硬,腦子也好使了起來,“我抽筋了?!?/p>
既然我的嘴巴這么硬,她也拿我實在沒法子,好半天之后,悻悻地,她撇了撇嘴,放過我,再去掃視眼前眾人,這些人自然不是什么善茬,放到大街上去,說不定也是各條街上的帶頭大哥,但是現(xiàn)在,在許白楊面前,不知怎么,他們都 了,竟然訕笑著分散了開去,就好像,許白楊才是帶頭大哥,又或者,他們各自都已經(jīng)猜了好多遍,許白楊這么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她背后的大哥,該是多大的大哥?只剩下我,蠢得真夠可以,見她重新入水,自顧自地游出去了好遠,我還在愣怔著看她,就算她游完一圈,再一回打我身邊經(jīng)過,我眼中的她,仍還是那匹淌著水珠的母馬?!澳阏€不滾蛋?”咫尺之外,她漂在水面上,側(cè)著頭,不耐煩地沖我喊,“想再來一巴掌還是怎么的?”
“這就走——”聽見了她的喊聲,我才如夢初醒,趔趄著,從泳池里跳上岸,一路狂奔,不要命地,往外跑,就好像,越往外跑,廝磨,交配,生殖,更多年輕的幼馬,更加綠而廣大的草原,都會在前面等著我。
二
《紅樓夢》里,賈寶玉第一回見到林黛玉,笑著說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辟Z母也笑道 :“又胡說了,你何曾見過?”賈寶玉再笑道 :“雖沒見過,卻看著面善,心里倒像是遠別重逢的一般?!痹僬f《包法利夫人》,愛瑪?shù)谝换匾姷剿磥淼恼煞虬ɡt(yī)生,兩個人的談資,竟然是病人和嚴(yán)寒的天氣,還有入夜后在田里跑來跑去的狼。更有《白蛇傳》里的許仙,第一回見到白娘子和小青,不過是路遇之后的避之不及,他先是唱道 :“適才掃墓靈隱去,歸來風(fēng)雨忽迷離,百忙中哪有閑情意?柳下避雨怎相宜?”突然被白娘子和小青擋了路,他只好對著那二人念白一聲 :“二位娘子,何往?”——要我說,這些書和戲,寫的都是什么和什么??!敬告那些寫書寫戲的人,你們寫的這些東西,對不起天底下所有十六歲的小伙子,更對不起他們兩腿之間終日里都在硬邦邦的那樣?xùn)|西。實話說,你們連《民主與法制》和《家庭醫(yī)生》這兩本雜志都不如,且不說《民主與法制》上的那些名叫“叔嫂孽緣終釀悲劇”之類的法制報道,單說《家庭醫(yī)生》最后一頁上的生殖信箱,哪封信,哪個醫(yī)生的解答,看完不讓十六歲的小伙子們血脈僨張?
所以,我們需要《少女之心》,還有更多的手抄本小說。說起這個,我分明要矮人一頭 :天意弄人,那本幾乎人人都號稱自己看過的《少女之心》,我竟然從來無緣得見,就好像,滿世界只我一個人被看過《少女之心》的神秘組織排除在了外面。好在是,恰在此時,《南國之春》來了,據(jù)說,這本《南國之春》比《少女之心》要狠辣好多倍,在省城里,已經(jīng)有不少看過它的人犯下了強奸案 ;又據(jù)說,在遙遠的東北某地,有個死了丈夫的中年女工,看完它,第二天便發(fā)了瘋,站在大街上,隨便截住一個男人,就要拉著對方跟自己回家,對方若是不從,她便二話不說將自己脫光,扯著嗓子,又是喊,又是叫。這么一來,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如何弄到一本《南國之春》,在我們這座城里,幾乎成了小伙子們的夢魘,它就像是一場早已預(yù)告卻未見蹤影的洪水,明明會來,卻又遲遲不來,折磨得我們慌張、焦躁、嗓子眼里焦渴得直吞唾沫。終于有膽大之徒,無法再接受這么長的等待,三五個相約在一起,去了省城,他們宣稱和發(fā)誓,此一行,不管犯多大的險,他們都要迎回這本《南國之春》。這些密使中,有一個叫小撫順的,出發(fā)的前幾天晚上,打臺球的時候,和城郊航天機械廠里的一幫青工動起了手,被打得頭破血流,卻僥幸逃脫,沖出臺球一條街,胡亂狂奔不止,眼看著追兵將至,滅頂之災(zāi)馬上就要到來,卻一把拽住了騎著摩托車的我——那段時間,幾乎每天晚上,趁著我實習(xí)的車間主任睡著了,我都會偷出他的摩托車在城里四處轉(zhuǎn)悠,也不知道過的是什么癮,但就是很過癮?,F(xiàn)在,眼見得小撫順朝我猛撲過來,我只好戛然止住摩托車,他卻拽著我,喘著長氣問我 :“……想不想,想不想看《南國之春》?”
一切都沒來由,但我也心里一緊,連連點頭 :“想。”
“那好……你趕快馱著我走……”說話間,小撫順已經(jīng)踉蹌著坐上了摩托車后座,再連聲催促我,“快走,我保證,三天以后,你就能看到它!”
一下子,我就被《南國之春》勾了魂,也沒管追兵們是不是已經(jīng)近在眼前,回頭去問他 :“你說的,是真的嗎?”
“真的!”他幾乎是絕望地對我喘息著,“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我當(dāng)然不會讓他真的被那幫青工追上,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我發(fā)動了摩托車,倏忽之間,摩托車變成了戰(zhàn)馬,嘶鳴著,昂首躥了出去。奔行了幾分鐘,追兵們被我們遠遠甩在了身后,對于那樁天大的奇跡,我還是不放心,又問他 :“我怎么找你?”
“你叫什么名字?”小撫順剛一逃出生天,便做回了原本的帶頭大哥,只見他,根本沒把滿臉的血當(dāng)回事,擦也不擦一下,反倒點燃一根煙,深吸了一口,再聽完我的名字,這才悠悠地吐出一串煙圈,說 :“三天后,我坐最晚的一班車從省城回來,到時候,你去春風(fēng)橋等我。”
陌路江湖,口說無憑,但我也只有去信他,所以,三天之后,雖說最后一班車要到入夜之后才能抵達,我還是早早去了城外那座明代修建的春風(fēng)橋邊。一路上,夕陽逐漸西下,直到藏在群山背后,但是,紅彤彤的余光卻穿過群山上的樹林,灑在河流上,灑在即將凋謝的油菜花上,也灑在一路奔向春風(fēng)橋的所有人的臉上——是的,我做夢都沒想到,為了那本《南國之春》,城里的小伙子們聞風(fēng)而動,烏泱烏泱地,出動了起碼好幾百人。春風(fēng)橋頭,遠處的田埂上,油菜花地里,密密麻麻,站的全都是人,有那么一陣子,看著周圍眾人,再看看眼前那條泥濘的省道,我已不再相信我可能的幸運,幾乎要走,終于還是舍不得,留了下來,轉(zhuǎn)而去遠遠地圍觀旁人斗毆,也是,來了這么多人,自然也來了不少冤家,那么各位,既然如此,就請你們忘掉《南國之春》,有冤的趕緊報冤,有仇的趕緊報仇吧。漸漸地,夜幕降臨了,天上還下起了雨,起先只是小雨,很快便越下越大,好幾處的斗毆只好停止,人群四散開去,紛紛跑到春風(fēng)橋底下和油菜花地里的樹下去躲雨。那雨卻在轉(zhuǎn)瞬里轉(zhuǎn)為了暴雨,緊接著,一道道閃電當(dāng)空而下,擊打在了不少人的身前腳邊,直嚇得他們蹦跳不止,又奔跑不止,可即便如此,還是沒有人離開,全都瑟縮著,張望著,恨不得眼前的曠野上,下一分鐘就出現(xiàn)最后一班客車的車燈,我甚至相信,他們跟我全都一樣,越是瑟縮和張望,我們的兩腿之間,就越硬。
來了來了,總算來了。快九點了,為了對付鋪天蓋地的雨水,曠野上,一撥撥硬挺著的小伙子唱起了歌,正唱著,最后一班客車遠遠地來了,車燈卻壞了,走一走,再停一停。驟然間,也不知道是誰下的令,之前在雨幕里偶爾亮起的手電筒的光,現(xiàn)在,它們齊齊對準(zhǔn)了春風(fēng)橋,直到這時,我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手電筒竟有數(shù)十支之多,它們發(fā)出的光,形成一道直直的光柱,將原本黑黢黢的春風(fēng)橋照得通體閃亮,就像是一座圣殿從天而降,正等待著所有的信徒去奔向它。于是,雨幕里,夜幕里,《南國之春》的信徒們聽從了召喚,撒腿狂奔,那道光柱也隨之狂奔,一步步,靠近了大客車。大客車在橋頭哐當(dāng)著停下,像是被《南國之春》給震懾住了,暴雨也猛然止住,好幾百號人,都不說話,仰著頭,張望著車?yán)锏脛贇w來的密使們。從頭到尾,我都被擠得遠遠的,只能踮著腳跟眾人一起朝車?yán)飶埻?,卻什么也看不清,過了一陣子,一扇車窗被打開,隨后,我便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心底里,頓時一陣抽搐 :是的,喊我名字的那個聲音,正是小撫順的聲音!難道,莫非,他果真要兌現(xiàn)他對我說過的話?不管了,我慌忙答應(yīng)著,舉起手,就往人群里奔去,也不知道怎么了,人群竟然自動讓出一條路來,讓我不費吹灰之力便站在了小撫順的跟前。小撫順端坐在車廂里,見我前來,徑直扔下來一個藍色的筆記本,再吐出來一串煙圈 :“拿去吧?!蔽亿s緊接住了它,仍然難以置信,他卻一笑,拍了拍鄰座上堆得老高的一大摞花花綠綠的筆記本,對我說,也是對眾人說 :“多得是!”如此,我也就不跟他客氣了,朝他諂笑了一小會兒,掉頭就跑,一路上,由于我跑得太快,油菜花地的諸多枝葉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我的臉上身上,我也橫豎不管,只管往前跑。
必須承認(rèn),這天晚上之于我,幾乎是二世為人,《南國之春》里的那些情節(jié),一旦看過,便不由得我不對著目力所及的任何物事去想 :小說里的那些人,真的和我同在一個塵世上嗎?那字字句句寫下的勁爆之地,可都曾是我踏足過或者一定能踏足的地方??!它們無非是女老師的家中、葡萄園里或者劇場幕布背后的化妝間,等等等等,它們,連同他們和她們,這一晚,讓我手淫了無數(shù)遍,完了之后,卻是一陣巨大的空虛,甚至是傷心。這傷心,只和許白楊有關(guān)——在《南國之春》寫到過的眾多姑娘里,單有一個,盡管情節(jié)不多,卻不得不讓我想起許白楊,原因是,那姑娘也皮膚黝黑,有一對著名的乳房。這該死的作者,寫那姑娘從游泳池里爬起來時,“頭發(fā)一甩,像是一匹母馬在甩動自己的紅鬃”,天啦,這不就跟我第一回見到許白楊時所想的一模一樣嗎?我還是繼續(xù)承認(rèn)了吧 :自打見過了許白楊,每隔三五天,做夢的時候,我便會夢見她,游泳,練功,還有她的裸體,我全都夢見過,可即便如此,我還是巴不得那《南國之春》不要跟她有絲毫關(guān)系,一想到萬一有人跟我一樣,也可能從小說里的姑娘身上想起她來,我的心臟便擰成了一團。天都快亮了,我還是睡不著,為了讓自己更加疲倦,我決定,再手淫一次,結(jié)果,當(dāng)我重新打開那個藍色筆記本,翻到之前最讓我不能自制的段落,卻全然無法投入,字句越是讓人焦渴,更大的虛無和傷心就越是緊緊攫住了我。
天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呢?過了一小會兒,趁著天剛蒙蒙亮,我出了門,直奔著花鼓劇團所在的地方跑了過去。實話說了吧,是的,自從我和許白楊泳池一別,我不光經(jīng)常夢見她,有事沒事的時候,管他白天還是晚上,我還總是在花鼓劇團內(nèi)外游蕩,短短這么一段時間,且不說花鼓劇團外的那條巷子,只說花鼓劇團里面,宿舍在哪兒,排練場和食堂在哪兒,還有更多的犄角旮旯,早就都被我摸得門兒清了。此時,街面上空無一人,只有我,像只追逐著母獸尿液氣息的公獸,一心狂奔,一心只想見到許白楊,就好像,我只有在這個世界見到她,她才會離《南國之春》里的那個世界更遠。半個小時后,我累得氣喘吁吁,站在了許白楊的宿舍樓下,卻恰恰見到她正在下樓梯,手里還抱著一堆刀劍和花槍紅纓槍,不用說,她這是到排練場里練早功去了,于是,待她走遠了,我才從樓梯拐角的陰影里現(xiàn)身,跟上她,去了排練場。在排練場外,我耐心地等待,等她早已將手里的兵器舞殺得虎虎生風(fēng),我才爬上了一棵高高的香樟樹,再手握著一根稍微粗壯些的枝杈,偷偷去看她練功,只一眼,我就差點閉過氣去——可能是夏天快來了,天氣太熱了,她竟然脫掉了練功服,全身上下,一絲不掛,就這么赤裸著騰來躍去,又上下翻飛,那對傳說中的乳房,根本沒有任何綁縛,卻沒有一點垂墜,結(jié)實地挺起,讓我一下子就走了神 :好多尊裸女雕像不請自到,微笑著的,斷了臂的,從古希臘破空而來,一座座,排著隊,從我眼前飛過去,再飛過來。沒想到,恰在此時,我手握的那根樹杈,卻突然斷裂,驚慌之下,我大叫著,叫出了聲,幾番趔趄,總算有驚無險,環(huán)抱著樹干,直直地滑落到了樹下。
顯然,許白楊已經(jīng)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應(yīng)該是趕緊藏在了什么地方,再扯著嗓子,幾乎咬牙切齒地喊 :“你他媽的,是誰?”
“我,是我!”所謂驚慌失措,終不過如此,下意識里,我早就跟她是熟人了,卻沒想起,她壓根都不認(rèn)識我,只好趕緊改口,“不是我,不是我!”
“你他媽的,有種就別跑!”轉(zhuǎn)瞬之間許白楊就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說話間便會奪出門來,她的嘴巴,卻還在排練場里繼續(xù)沖我喊,“今天砍不死你,老子就不叫許白楊!”
可是,我又怎么會讓她將我當(dāng)場捉拿呢?在她奪門而出之前,我早就跑得遠遠的了,跑遠了,卻又想起了一樁天大的事,干脆止住步子,回過頭,也沖著她喊 :“許白楊,那本《南國之春》,你可千萬別看!”
“……”她被我弄糊涂了,似乎回了我一句,我卻根本就聽不清。
我只好使出全身力氣,對著她和排練場,重新喊了一遍 :“《南國之春》,別看!”
三
我是怎么發(fā)瘋的?且讓我自問自答吧,我是這么發(fā)瘋的——四月將盡的這天,許白楊所在的花鼓劇團學(xué)員班抓住最后的春天去踏青,這消息自從被我探知,我就開始失魂落魄,要知道,在《南國之春》里,女主人公第一回被人勾引,行那天雷地火之事,就是和人去踏青的時候。所以,趕在許白楊之前,我便先行一步,早早埋伏在了城郊山崗上一片樹林里,而這里,恰好就是學(xué)員班的野炊地。我去得太早了,再加上山崗之下就是我們國家最著名的河流長江,江面上不時傳來沉悶的輪船汽笛聲,讓人昏昏欲睡,所以,蜷縮在灌木叢里的我,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竟然聽見一股水流聲,我還在不知所以地張望著可能存在的河流,那水流聲又戛然止住,好死不死,一抬眼,我大驚失色地看見,許白楊,正從附近的另外一處灌木叢里站起身來,再低下頭,去提起自己的褲子,原來,那水流之聲,根本不是河水在流動,而是許白楊在撒尿,我哪能想到會是這樣?不自禁地,我便嚇得打了個哆嗦,灌木叢里的幾根枯枝也顫動起來,頓時,許白楊的眼神狐疑地盯向了我這邊,盯了一會兒,她竟徑直朝我走了過來,完蛋了,全都完蛋了。我正在如喪考妣之際,一只布谷,鳴叫著從我身后飛起來,掠過我的頭頂,飛向了遠處的密林,這才讓許白楊放下了心,轉(zhuǎn)過身,往野炊的地方走,走了兩步,卻又止住步子,再一回盯向了我所在的灌木叢。我心知大事不好,趕緊學(xué)著那只布谷鳥,布谷布谷,布谷布谷,一聲聲叫起來,這下子,許白楊總算放了心,小跑著,奔向了一個遠遠等著她的武生,而我接下來的幾乎一整天,卻都像是發(fā)了瘋,一聲接一聲地鳴叫不止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一點也停不下來。哪怕天快黑了,學(xué)員班結(jié)束了野炊、拍照和草地上的練功,走上了回城的路,油菜地里,我一邊貓著腰,恨得牙癢癢地看著許白楊和之前那個武生比畫著招式嬉鬧在一起,另一邊,傷感又席卷了我,它逼迫著我一遍一遍地繼續(xù)鳴叫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我還在繼續(xù)發(fā)瘋。幾天之后,在我們的鄰縣縣城,打東北來了一位氣功大師,要在當(dāng)?shù)氐膭≡豪锱e辦一場表演大會,為了讓節(jié)目內(nèi)容更加豐富,主辦方找去了許白楊和那個武生,再加上一大幫魔術(shù)師、馴獸師和唱民歌的,這樣,一臺熱熱鬧鬧的表演大會就算是有了眉目。許白楊不知道的是,我也跟著他們?nèi)チ肃徔h縣城,就連前去的大客車,我們坐的都是同一班,原因還是那本《南國之春》——女主人公第一回主動勾引他人,就是在深夜的公交車上。在去鄰縣的大客車上,我可真是難熬 :許白楊和那武生一直有說有笑,那武生,還仔細剝掉一顆奶糖的糖紙,再將奶糖直接遞進了她的嘴巴,后來,她困了,脖子一歪,靠在那武生的肩膀上就沉沉睡去了,以上種種,盡入我眼,老天啊,你說,我這一路,又怎能不生出一顆殺人越貨的暴戾之心來呢?事已至此,我大概也明白了,就算許白楊都快要了我的命,這輩子,我跟她之間,肯定是不會有戲了??墒牵医K究不甘心,也不打算放過那武生,他們演出的那天,早早地,我就溜進劇院,藏到了舞臺底下,是的,一夜之間,嫉妒和發(fā)瘋讓我變成了個壞種 :假如,當(dāng)他騰躍起來,將要落地之前,我瞅準(zhǔn)空子,抽走他落地的地板,讓他跌落下去,那么,送命不至于,他豈非馬上就會變成一個人見人厭的瘸子?可是,想是這么想了,事到臨頭,我卻并沒動手,倒不是因為怯懦,而是因為,偶然一轉(zhuǎn)身,我看見了一只貓,那只貓,瘸著一條腿,卻慢騰騰地挪到窗戶邊,抬起頭,去嗅一朵從屋外探進來的花,嗅一陣子,它再叫一會兒 :喵嗚,喵嗚,喵嗚。剎那間,我就像是看見了自己 :這只瘸腿的貓,是我,而許白楊,正是那朵從屋外探進來的花??粗粗?,我的眼眶竟然濕濕的,心底里頭也是濕濕的,天知道我是怎么了。不自禁地,我竟跟著那只貓也一聲一聲叫起來 :喵嗚,喵嗚,喵嗚。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等我清醒過來,踮著腳,再透過地板的縫隙朝上看時,許白楊和那武生,早已結(jié)束了表演,離開了舞臺。
而我還要繼續(xù)發(fā)瘋。這一次的發(fā)瘋,是我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到許白楊的跟前去。從鄰縣回來的路上,我又想起了《南國之春》——男主人公的艷遇之一,是給日思夜想的小城之花寫去了長達三千字的信,卻沒收到回信,于是,一周之后,他干脆上門找到對方,問她到底收到自己寫來的信了沒有,哪知道,對方早已被他的文筆打動,只等著他上門,當(dāng)即,他們便關(guān)上房門,共赴了魚水之歡。是的,我決心就跟那男主人公一樣,給許白楊寫去投石問路的信,要知道,《紅樓夢》我看過,《包法利夫人》我也看過,照葫蘆畫瓢,何止三千字,再翻一番,寫它六千字,對我又有什么問題?于是,當(dāng)晚,十二點還不到,這六千字的信,就被我寫完了。趁著天黑,我跑到大街上,將信塞進郵筒,自此,便開始了為期一周的等待。說來也巧,正好一周過去的那天晚上,我淋了雨,晚上便發(fā)起了高燒,在巨大的燥熱與眩暈之中,我清晰地看見,一遍一遍,許白楊反復(fù)走向我,等我伸出手去,想要觸到她,一陣霧氣被風(fēng)刮過來,她卻轉(zhuǎn)過身去,消失在了太虛幻境之中。最后一回,當(dāng)她再轉(zhuǎn)身,暈暈乎乎地,我起了床,跟隨著她往前走,霧氣里,她時而浮現(xiàn),時而消失,但我一直沒有跟丟她。
再見到許白楊,我竟然置身在了花鼓劇團里的一片空地上,這時,我的腦子也稍微清醒了些,四下里看了半天,這才確信,滿天的霧氣并不是我空想出來的,而是貨真價實的。雖說天色已晚,卻足足有十幾號人在夜跑,我還在恍惚著不知所從,許白楊又出現(xiàn)了,她正飛快地從我身邊跑過,跑進了更大更深的霧氣中。還等什么呢?頃刻間,我像是被打了雞血,狂奔著追上,隔著霧氣,跟她并肩跑在一起,可要命的是,沒跑幾步,隱隱約約間,我便又看見了那個武生,他也在跑,弄不好,她是在陪他跑,一下子,我被比天還大的委屈給包裹住了,恨恨地,我徑直問許白楊 :“我寫的信,你收到了嗎?”
許白楊愣怔了一下,歪了歪頭,似乎想看清霧氣里的我,想了想,又沒興趣了,她回答我 :“應(yīng)該收到了吧?!?/p>
“……應(yīng)該收到了?”我怎么也不會想到,她的答案是這樣的。
“對呀!”許白楊應(yīng)該是心情還不錯,像對老熟人一樣,跟我聊起了天,“我每天收那么多信,都沒拆呢!”
“有多少?”我追問她,“都是喜歡你的人寫來的?”
“可不嘛!”她“哈”了一聲,調(diào)笑一般,問我,“你信上寫的什么?”
我猛然覺得心慌起來,吞吞吐吐地告訴她 :“……寫了六千字?!?/p>
許白楊繼續(xù)嗤笑著 :“誰問你寫了多少字?我問你在信上寫了什么!”
很顯然,眼下的情形,對于許白楊來說,根本沒什么了不得的,她也沒拿我當(dāng)回事,我不過是許多個給她寫信的人中間的一個。
既然如此,她便越來越放肆了 :“六千字,你挺能寫?。〔粫际菍懙南矚g我想跟我好吧?”
“差不多,”我吞了口唾沫,“……差不多?!?/p>
“你說說看,”許白楊將兩只胳膊甩得更高,也更快,“你憑什么喜歡我想跟我好?”
我想了想,硬著頭皮,回答她 :“我可以給你寫劇本?!?/p>
“哦?”她肯定沒想到,我的答案會是這個,多少好奇起來,“你寫過劇本?”
“沒有。”我照實承認(rèn),“但我可以寫?!?/p>
想了想,我接著說 :“《紅樓夢》我看過,《包法利夫人》也看過,《白蛇傳》的劇本我也看過,我覺得吧,只要想寫,沒準(zhǔn)我也能寫出來?!?/p>
“憑啥?”許白楊接口就哈哈笑了起來,“就憑你給我寫過六千字?我聽你這聲兒,不大啊,比我小吧?”
“十六了?!笔乱阎链?,我的膽子也越來越大,句句說的都是不管不顧的實話。許白楊顯然有些吃驚 :“你知道我多大嗎?比你大兩三歲呢弟弟!行了,快滾蛋吧!”
我也是血氣直灌了頭頂,愈加無恥起來 :“你不想看看我長什么樣子嗎?”
“看什么看?小毛孩子一個——”驟然間,她加快速度,將我甩在身后,卻靠近了前方的武生,和他并著肩,一起跑,又回頭,“聽姐姐一句話,快點滾蛋吧弟弟!”
這還沒完,那武生,像是把我和許白楊之間說過的話全都聽清楚了,竟然也回頭沖我笑著喊了一句 :“快點滾蛋吧弟弟!”
不用說,這么一來,我的心被許白楊和那武生傷透了。還有,一種我從沒嘗到過的無力之感,像一個惡棍般將我推倒在地,再抬腳踩在了我的臉上,讓我一回回察覺到自己的弱小與可憐,甚至是丑陋。站在滿天滿地的霧氣之中,我的身體里,那顆要殺人越貨的暴戾之心,又在急劇擴大,幾乎塞滿了整個胸腔 ;即便離開花鼓劇團,回到家中,到了后半夜,在睡夢中,巨大的失望和憤懣還是將我折磨醒了,一醒過來,我便心如刀絞,甚至開始害怕即將到來的新的一天,我知道,這新的一天,我必將惶惶不可終日,形似一只喪家之犬,其情其境,定然會像我讀過的艾米莉·狄金森寫下的一段話 :“一旦被黎明或晚霞的景色所吸引,你看,我就成了美景中唯一的袋鼠了,多么奇怪,美景對我已經(jīng)成為一種痛苦的折磨?!焙茱@然,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唯一的美景,是許白楊,而這唯一的美景,不僅與我咫尺天涯,還嘲弄了我,我能怎么辦呢?我當(dāng)然想到了報復(fù),對,報復(fù),我非得要干下一件什么事情,要許白楊不好過,也讓那武生不好過,似乎唯有如此,我才不會輕看自己,我才能再大著膽子在天亮之后推開門上街,可是,可笑如我,又有什么辦法能報復(fù)到他們?
感謝《南國之春》,最終,是它挽救了我。天快亮?xí)r,當(dāng)我百無聊賴地再次翻看著它,看到這句話 :“頭發(fā)一甩,像是一匹母馬在甩動自己的紅鬃。”這些字句,猛然間,像火焰一樣點燃了我,也讓我找到了報復(fù)許白楊的法子——這《南國之春》,既然叫作手抄本小說,我想,它的作者就肯定不止一個,我估摸著,多半是好多人一邊手抄,一邊忍不住往下寫,它才變成了被我看到的樣子。那么,我為什么不能成為作者,將它續(xù)寫下去,而且,不寫別人,單寫其中那個和許白楊一樣黑的姑娘,直到將她寫成一個花鼓劇團學(xué)員班的騷貨?真能如此的話,許白楊的日子就不會好過了吧?她要是不好過,說不定,我的日子還能好過點?好吧,不等了,說干就干,現(xiàn)在就開始吧。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足不出戶,續(xù)寫著《南國之春》,出乎意料的是,這件事于我而言一點也不難,小說里的黑姑娘是如何從百貨商店的售貨員變成了花鼓劇團的學(xué)員班學(xué)員的,我只花了半個小時就寫出來了,隨后,花鼓劇團的宿舍樓、排練場,乃至茫茫霧氣里的夜跑,還有去鄰縣的大客車上,鄰縣劇院的舞臺底下,種種地方,種種場景,全都被我安排上了那些行歡作樂之事,反正這些段落在小說里到處都是,我需要的時候,將它們抄寫一遍就好了。這還不夠,我還要繼續(xù)寫下去,看到什么,我就寫下什么 :在我的窗子之外是一條護城河,于是,我便寫那黑姑娘劃船的時候是如何故意將自己的全身弄濕,再招惹得學(xué)員班的武生們個個欲火焚身 ;護城河邊,還有一座石塔,我便寫那黑姑娘是如何在塔中點燃一堆火,再以火光為號,呼喚她中意的武生前來,結(jié)果,那武生卻被塔頂?shù)袈涞囊粔K巨石給砸死了。越寫,我就越是滿面潮紅,直喘粗氣,滿眼里,卻是精光不散,就好像,我不是在寫,而是在一次次地手淫。
四
再次見到許白楊,已經(jīng)是足足一年之后了。這一年中的大部分時候,我都過得膽戰(zhàn)心驚,是的,那本我續(xù)寫的《南國之春》,闖下了彌天大禍——寫完它之后沒幾天,我收到了實習(xí)的煉油廠發(fā)來的通知,通知上說,由于我長期無故曠工,他們將我退回了技校。我趕緊回到技校,去看看接下來的情形會如何,還好,技校只是讓我延遲畢業(yè),留下來,再念一年。原本我也不想畢業(yè)了去煉油廠做工人,再說了,技校里,像我這樣的人還不在少數(shù),所以,終日里,我反倒心安理得地廝混了下去。只不過,這樣的好日子過去了沒幾天,要命的事情就發(fā)生了。那本《南國之春》,自打我續(xù)寫完成,就成天揣在自己的懷里,從未將它示人,更沒再對著它手淫過,也是奇怪,自打我也變成了它的作者,面對它,我的雙腿之間就再也難以硬起來了,相反,許多時候,當(dāng)我打開它,心底里,常常涌起對自己的厭惡 :是不是這小說里所有姑娘背后的陰影里,都站著一個像我這樣虛弱而卑污的人?有很多次,我都想將它一燒了之,終究又沒舍得,只因為,我還是常常想起許白楊,那時候,她所在的學(xué)員班也臨近畢業(yè),因為她的唱念做打?qū)嵲谑翘錾?,省城里的花鼓劇院竟然看中了她,接受了她的實?xí)申請,她當(dāng)然早早就投奔過去了,徒剩下我,還是忍不住常常跑到她的宿舍樓底下和排練場外亂轉(zhuǎn)悠瞎晃蕩,就算這樣,一股隱秘的惡意卻始終在我身上繚繞不去 :許白楊啊許白楊,跟那武生,你少走近些,跟所有的男人,你都少走近些,否則,我就會把那條名叫《南國之春》的毒蛇放出去,時候一到,它便會噴得你滿身都是毒液!可偏偏就是在這個時候,那條致命的毒蛇,不見了。這天,我懷揣著這條毒蛇,又在花鼓劇團周圍晃蕩,不料,迎頭撞上了一幫人,這幫人一看見我,二話不說,就將我踹倒在地,再對我拳打腳踢,轉(zhuǎn)瞬之間,我便已鼻青臉腫。老實說,這頓打我挨得一點也不冤枉,這幫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幫航天機械廠里的青工,當(dāng)初,我讓小撫順從他們手上逃脫,機緣流轉(zhuǎn),我才變成了《南國之春》的作者之一,只是當(dāng)我瞅準(zhǔn)一個空子,推開他們,撒腿狂奔,漸漸跑遠,再一低頭,這才發(fā)現(xiàn),我懷中的那條毒蛇,不知道在哪里給跑丟了。
這可如何了得?自此之后,一連好多天,我常常在半夜里被噩夢嚇醒 :那本《南國之春》,總是在我的夢里自燃起來,火勢再慢慢變大,漸成綿延之勢,卻一路奔向我來,燒著了我住的房子,燒著了我的床,直到將我燒成了一具白骨。而我越怕什么,就越來什么,那堆火,很快就不是在噩夢中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燒起來了。終于有一天,我得到了一本新的《南國之春》,剛一打開,我便如五雷轟頂一般,呆立在了當(dāng)場 :這本《南國之春》里,那個有著一對著名乳房的黑姑娘,她所占據(jù)的情節(jié),已經(jīng)僅次于女主人公的戲份,這要不是我寫的,還能是誰?事已至此,等著我的會是什么?被抓走、判刑,還是被槍斃?想一想我就不敢再往下想了,大街上,人堆里,我總是忍不住驟然止步,再猛地回頭,四處張望著看我是不是已經(jīng)置身在了一張注定無法逃脫的法網(wǎng)之中。又過了幾天,我聽說,許白楊從省城回來了,一回來,她就去公安局報了案,公安局也立了案,據(jù)說,還成立了專案組,專案組的一個老警察親口對許白楊說,他要是不把那個作惡的王八蛋給抓出來,這輩子,他就不干警察了!
如果我是警察,我也不會放過那個作惡的王八蛋——沒有哪一天,我不是活在風(fēng)聲鶴唳之中,一心只想躲著人,但凡有人多跟我說幾句話,我便疑心,再說兩句,對方便會指著我的鼻子喊叫出來 :“你他媽的,就是那個寫《南國之春》的王八蛋!”即便如此,一句句傳言,還是傳到了我的耳朵里,在這些傳言里,我在《南國之春》里作的那些孽,竟然全都變成了有鼻子有眼的事,就比如,某月某日,許白楊勾引了劇團的老師 ;某月某日,許白楊的一個遠房表哥,不管不顧地,在煤堆里推倒了她 ;某月某日,我們這座城里下暴雨,許白楊欲火難耐,召喚了一個武生,去護城河邊的石塔里顛鸞倒鳳,殊不料,那武生活生生被一塊掉落下來的巨石給砸死了?!凹俚摹蔽移∵^好多人的脖子,告訴他們,“都他媽是假的!”可是,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許白楊在被人稱作騷貨和婊子的泥淖里陷得越來越深。如此,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之后,我便下定了決心,從現(xiàn)在開始,只要有人繼續(xù)把許白楊說成騷貨和婊子,不管讓我做什么,我都會去哀求他們 :閉上你們的嘴巴吧,比所謂的婊子和騷貨丑陋得多的那個人,其實是我。說到做到,在技校里,只要有人扎著堆說起許白楊,我便湊上前去,討好著,發(fā)上一圈煙,再去幫她辯駁。他們當(dāng)然不解,懷疑我是不是腦子出了毛病,又紛紛問我,許白楊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只好瞎編,告訴諸位,實不相瞞,我其實是許白楊的表弟,她的清白是被人故意毀掉的,最后的結(jié)果,卻是一點用都沒有,我除了得到一個“表弟”的外號,不斷被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人們叫著,其他的一切,什么都沒改變。還有一回,我被幾個混混挾持到了文化宮的電影院里,也不管開場之前的電影院里坐了多少人,“聽說你是許白楊的表弟?”為首的混混大概也是垂涎過許白楊的人之一,大老遠地把我綁來此處,只為了問我一句,“許白楊的胸,到底有多大?”
我也只有搖頭,卻恨不得一把捂住他的嘴 :“……不知道?!?/p>
“不知道?”我的答案讓他非常不滿,“許白楊可是誰都上的,你說你不知道?”
突然,他想起了《南國之春》里的情節(jié),從頭到尾,把我打量了一遍,像是明白了什么 :“對了,在煤堆里把她推倒的那個表哥,不會是你吧?”
我接口便答 :“不是我?!?/p>
“少他媽給我裝,”對方嬉笑著,“好好說說,你到底干沒干過她——”
猛然間,就像是一根鋼針直刺了我的心臟,我的胸口劇烈地疼痛起來,也許,這就是心在疼?是的,我的心在疼,不由分說地,我的兩只眼眶里都涌出了眼淚。我知道我作了什么樣的孽,但是,當(dāng)這些罪孽一一展開,我還是被它們給嚇住了。此刻,眼淚讓我的視線一片迷蒙,當(dāng)我絕望地盯著電影院里所有人的臉,卻分明看見了許白楊 :她被人指著鼻子罵破鞋 ;她大哭著將手中的紅纓槍刺向了虛空 ;她在護城河邊來來回回地走,想死,又舍不得死。而那為首的混混還在聒噪不止 :“你喜歡白天還是晚上干她?”他的話還未落音,我也不知道怎么了,騰地起身,撲向他,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不管多少人在背后踹我踢我,我也渾然不顧,雙手死活都不松開,一直掐到他的臉色由紫紅轉(zhuǎn)為了黑紫,兩腳也在蹬踏,好多人一擁而上,齊齊用力,這才將我的手硬生生掰開。接下來,我被牢牢制住,等著他清醒,漫長的等待之后,他清醒了,站起身來,從腰里掏出一把刀來,對著我的頭便砍了下去,頓時,我就聽到了骨頭碎開的聲音,血也緩慢地從頭頂流下來,使我本就迷蒙不清的視線里多了一層猩紅之色,我竟沒覺得疼,等著血流到嘴唇邊,我伸出舌頭,去嘗著血的味道,嘗著嘗著,反倒對他嘿嘿笑了起來。
再后來,我就聽說了許白楊尋死的消息。傳言說,她是喝了大量的安眠藥尋死的,幸虧被發(fā)現(xiàn)得早,在醫(yī)院里住了半個月之后,終究活了下來。聽到這個消息的那天晚上,我跑進了醫(yī)院,無論如何都想看見她,可是,幾乎每一間病房都找遍了,死活也沒有看見她的影子。出了醫(yī)院,恍惚著,我找到了一家派出所,下定了決心,去投案自首??墒?,時至洪水季節(jié),這一晚,恰好又是洪峰過境,派出所里的警察們?nèi)忌狭朔篮榈?,我等了半夜,也沒等到警察們回來,于是頹然回返,第二天早晨醒來,懦弱卻像一條蛇,又將我緊緊纏住了,終了,我也沒敢去投案自首,而是繼續(xù)一天天鬼混了下去。這一年,我們這座城里的警察們格外忙,先是從北方流竄來了兩個悍匪,在此處躲藏了兩個月之久,全城的警察數(shù)度拉網(wǎng)式排查,最終還是讓他們漏網(wǎng),跑到別處犯案去了 ;之后,本地又出了一個搶劫團伙,只搶銀行,且不留活口,被公安部列為大要案,警察們只好又去對付這個團伙,案子也始終都破不了,要等到兩年之后,這個團伙的成員們才悉數(shù)被擊斃在了一輛公交車上。只是如此一來,許白楊的案子就沒人管了,專案組也名存實亡,讓我繼續(xù)漏網(wǎng),繼續(xù)求死不能——不知道從哪天起,我得了一種奇怪的病 :全身到處瘙癢,體內(nèi)的臟腑也在癢,既站不得,又坐不得,唯有進了花鼓劇團,遠遠地朝許白楊再也沒亮起過燈的宿舍走過去,我那遍身遍體的癢,才會稍稍退場。
第二年,又到了春天將盡之時,一年一度的洪水提前很多到來了,因為連日暴雨不停,防洪堤紛紛崩塌,不少房屋、樹木和拱橋都被洪峰席卷而去,情勢驟然嚴(yán)重起來,防洪堤上壘沙包堵管涌的人手也就不夠用了,這樣,技校里的男生們便上了堤,我也沒例外,每日里,吃喝拉撒全在堤上,時間長了,好多人就生出了怨言,唯獨我,好幾回都累得差點虛脫,也不愿意下堤,只因為,只有在這堤上累得半死不活,一切感官都幾乎不起作用,我才不會想起許白楊和自己對她作下的孽。然而,不管我躲在哪里,她卻總是能夠準(zhǔn)確地找到我 :好多次了,在臨時過夜的窩棚里,睡到半夜,當(dāng)我被洪峰擊垮堤岸的聲音驚醒,剛一睜眼,就看見了許白楊,她正從窩棚里閃身出去,月光下,她穿著練功服,手里拎著花槍或刀劍,雙腳卻莫名地光著,每走一步,黑黢黢的淤泥便從她的腳趾和腳趾之間鉆出來,就算我早已知道,此時所見,不過都是我的幻覺,我還是忍不住,追上她,失聲去喊她的名字,她也沒回頭,身體輕輕地顫動了一下,繼續(xù)向前,緊接著,她下了堤岸,直接踏上洶涌的河水,在水面上,她飄搖著往河心里走,始終都沒有倒下。幸虧,離我過夜的窩棚不太遠的地方,有一株桃樹,每一回,都是殘存在枝丫上的桃花們提醒我 :傻小子啊,你正在幻覺之中,不要再跟著她往前走了,再往前走,你就只能葬身魚腹了。這一天,還是個大白天,一場暴雨正在轉(zhuǎn)為小雨,天邊仍然堆滿了黑云,就在那棵桃樹底下,突然冒起了一處管涌,我趕緊飛奔過去封堵,還彎著腰呢,竟被人在身后飛起一腳,踢上了我的屁股,這下子,我當(dāng)然無法自持住,只好踉蹌著、呼喊著,栽進了河水之中,下意識里,卻知道死亡離我只差一步,所以,哪怕我的身體已經(jīng)徹底掉進了咆哮著的濁浪,兩只手仍死死地抱緊著桃樹的樹根,再抬起頭去看,卻原來是許白楊正分開雨幕,朝我走近過來,走近了,再慢慢蹲下,似笑非笑地,緊盯著我。
“……你是真的,還是假的?”我環(huán)顧著周遭,眼看著一支支防洪隊在飛奔,近處的濁浪里,一張不知從何處漂流而來的行軍床正在上下顛簸,這才終于確信,此刻絕非我的幻覺,突然間,我就哽咽了起來,卻還是去問她,“……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他媽當(dāng)然是真的!”她也不看我,手里一直拿著個紫色的筆記本,時而低頭,打開來看一會兒,時而再抬頭,看著河對岸的某處,終于反問我 :“你自己說說看,你該不該死?”
“該死?!蔽医涌诰统姓J(rèn),“我該死?!?/p>
想了想,我又對她說 :“你沒死就好,我……我聽說你尋過死……一直怕你再尋死?!?/p>
“要我死可沒那么簡單,”這一回,她重新緊盯著我,“我他媽活得好著呢!”
她站起身來,拿腳踩在我的手上,問我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嗎?”
“不想知道,”我據(jù)實告訴她,“反正,反正你已經(jīng)找到我了?!?/p>
“那好,”她低下頭來,“你再說說,我該怎么對你?”
“怎么都行?!蔽抑活檻?yīng)答著她,全身上下全都陷在水里,也一點都不覺得冷,“要殺要剮,都隨你?!?/p>
“去你媽的,哪有那么多要殺要剮的事?”就像是在玩一個游戲,許白楊繼續(xù)用力,拿腳去踩我的手,踩一會兒,她再松開一會兒,如此反復(fù)了好幾次,我的兩只手上,全是泥巴和紅印子,她這才彎著腰,對我說 :“上來,聽好了,我要你,接著寫小說?!?/p>
“什么?”我完全被她弄糊涂了,呆滯而驚愕地看著她。
到了這時,她才將手里那個紫色的筆記本遞給我 :“拿著,看看——”
我下意識地接過來,剛一翻開,南國之春,這四個字便撲面而來,然后,我飛快地往下翻,翻了幾頁之后我就確信了,沒錯,這一版,盡管是某個不知名的人手抄下來的,可是,那么多關(guān)于那黑姑娘的情節(jié),一字一句,都是我第一個寫下來的?!啊俏覍懙?,”到了這個地步,我還有什么好抵賴的呢,可是,呆滯與驚愕還在裹挾著我,“你的話,我沒聽懂……”
既然如此,她便對我又重復(fù)了一次 :“那我就再說一遍吧,我要你,接著寫小說。否則,我就去公安局舉報你,到那時候,該坐牢,你就得去坐牢,該死,你就得去死?!?/p>
五
后半夜,整個天地之間都飄蕩著淡淡的霧氣,西北風(fēng)吹動了白楊樹,讓樹葉互相靠近和擊打,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也難怪,我們這座城里的人,都把白楊樹叫作“鬼拍掌”。遼闊的八四三研究所大院里,月光灑下來,道路銀白,草葉瘋長,滿目里都是最后的春天該有的樣子,但是,當(dāng)烏鴉們突然鳴叫起來,又或從我的頭頂飛掠過去,我還是常常被嚇得一愣神,止住步子,驚駭?shù)枚⒅南吕锟瓷虾冒胩?。好在是,遠遠的地方,隱隱約約間,許白楊正在對著我招手,僅這一招手,就足以讓我橫下心來,哪怕被人亂刀砍死,我也得跑到她的身邊去。一路上,不知名的枝葉從霧氣里閃現(xiàn)出來,掃在我的臉上身上,卻讓我一再生出濃重的錯亂之感 :我這是在干什么?還有,許白楊,真的要死了嗎?是的,在她找到我的防洪堤上,許白楊親口告訴我,她要死了,臨死之前,她放不過一個人,而她不想放過的那個人,竟然不是我,卻是另有其人。當(dāng)然了,因為我在《南國之春》里作下的孽,從現(xiàn)在開始,我必須老老實實地接受她的懲罰,而她懲罰我的法子,就是讓我將那個她不肯放過的人寫成《南國之春》的主人公——和傳言的一樣,她是真的尋過死,但那是在她媽尋死的第二天。好吧,這一切,都來從頭說起吧 :在省城的花鼓劇院實習(xí)了還沒幾天,許白楊就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對勁,于是,她去醫(yī)院做了檢查,得到的結(jié)果卻是她得了一種極為罕見的病,叫作漸凍癥,雖說目前她的吃喝拉撒乃至唱念做打都還沒有什么問題,但是,不知道哪一天,或者還有段時日,或者很快,這病要是發(fā)作起來,肌無力,骨骼萎縮,直至呼吸困難,寸步難行,這一樁樁,便會找上身來,最終,這病會拿走她的命。
“怎么可能?”那時候,我早已從河水中爬上了防洪堤,卻對許白楊說出來的字字句句都難以置信,還有,在水里浸泡的時間長了,我的全身異常地冷,越冷,就越被許白楊說的話震驚,越震驚,就越冷,“……這都是,你瞎編的吧?”
“我他媽為什么要騙你?”許白楊一腳踹在我的腿上,“我要死這件事,很好玩嗎?”
見我張大著嘴巴,癡呆了一般說不出話來,她也不說話了,看看近處的桃樹,再看看河對岸,“呵”地笑了一聲,問我 :“我一口一個他媽的,你聽著是不是挺刺耳朵的?”
我趕緊連連擺頭,但也還是說不出話來。
“沒辦法,我他媽也想改,從小就想改,可死活也改不了,”她總算認(rèn)真地看著我,“我媽也這樣,一口一個他媽的,我這也算傳了她的代?!?/p>
過了一會兒,她自顧自地說 :“對了,忘了跟你說,我媽也是個刀馬旦,她一個人把我?guī)Т蟮??!?/p>
又過了一會兒,她還是自顧自地說 :“誰他媽能想到,我媽會死在我前面呢?”
所以,許白楊從省城回到我們這座城里,其實不是因為《南國之春》,而是得了治不好的病。之前,聽說她確診了漸凍癥的當(dāng)天晚上,她媽,這個過去的刀馬旦就瘋了,滿大街里跑,又是哭,又是笑,之后,她跑到銀行,將存款取光,再沖進醫(yī)院,大喊大叫著,要把藥房里所有的藥都買走,最后,暈倒在了去八四三研究所找小毛姐的路上。這小毛姐,可不是一般人,年輕時,她是棉紡廠的工人,突然有一天,她扔下了丈夫孩子和工作,遠走東北長春,拜在了一位氣功大師的門下,好幾年都沒有了消息,再回來時,可就不得了了 :一口氣,她連辦了好幾場帶功報告會。報告會上,且不說她的種種絕技被一一展示,比如隔空取物,比如頭碎大石和徒手?jǐn)噤?,單說她發(fā)功治病,據(jù)說,自從接了她的功,好多中風(fēng)病人便行走自如,好多癌癥患者也不藥自愈了,于是,參加她帶功報告會的人數(shù)便一場多過一場,最多的一場,竟有數(shù)千人之多。小毛姐雖說只愿意待在家鄉(xiāng),哪里都不想去,可架不住神功之名遠播海內(nèi),動不動地,就有人花巨資,差不多是三拜九叩地將她請到了各地,只是這么一來,我們這座城里的好多人就好像丟了魂失了魄,等她再回來時,說什么也不讓她走了,足足有幾百號人,拼了命都要拜她為師,要是她不答應(yīng),這些人,寧愿在她面前把膝蓋都跪爛了,也不愿意起身。就算她答應(yīng)了收作弟子,這還不夠,一個個地,父母兒女也不要了,非要環(huán)繞侍奉在她周圍,怎么罵都罵不走,怎么趕也趕不走,實在沒法子了,小毛姐只好租下廢棄了多年的八四三飛行器研究所的院子,她自己,連同幾百號弟子,一起住了進去。
許白楊還沒回到她媽身邊,她媽便先拜作了小毛姐的弟子,不用說,等她回來,雙腳還沒落屋,就被她媽拖拽著住進了八四三研究所,從此以后,終日里,便跟著眾弟子一起開始練功接功貼神功貼了。小毛姐慈悲,眾弟子練功接功,她一概分文不取,只有那神功貼,用天山雪蓮和長白山老參煉制而成,太金貴了,只好勉強收取成本費用,雖說只是成本費用,對于眾弟子來說,著實也不便宜,好多人花光自己的存款去買它不說,為了它,把房子都賣掉了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許白楊她媽,為了給許白楊治好病,也把她們娘倆的房子給賣掉了,她卻一點都不可惜,只要許白楊敢說一個“不”字,“不光賣房子,接下來還得賣血呢——”她媽便對準(zhǔn)許白楊,抬手就是一巴掌,“你他媽的,給我好好治??!”然而,跟了小毛姐這么長時間,她們母女,其實連小毛姐的面都沒見上過,事實上,除了一直跟隨在小毛姐身邊的幾位護法金剛,其他人,都少有得窺天顏的福分,平日里的練功接功和其他一應(yīng)事宜,都是那幾位護法金剛在操持,但這就夠了,對于許白楊她媽來說,只要她姑娘的病能好,誰發(fā)過來的功,都是小毛姐發(fā)過來的功。幾乎每天,接了功,貼上了神功貼之后,許白楊她媽便要守著她一個勁地問,這里是不是好多了,那里是不是好多了,原本,她的病就還未算得上發(fā)作,沒覺得多疼,也沒覺得多累,她媽問多了,她就也煩了,非要從八四三研究所的大院里跑掉,不用說,這可要了她媽的命,兩個刀馬旦,對打了好多個回合,最終,她還是沒能折騰贏她媽,老老實實地住下來了,她媽再問她疼不疼累不累的時候,她也不說話,徑直用一連串的前空翻后空翻來回答她,往往,她還未落地,她媽便扯著嗓子喊了起來 :“好了,我姑娘好了!”
在八四三研究所住了兩個多月以后,許白楊她媽打算帶著她去省城的醫(yī)院里復(fù)查一次,看看她的病到底好了沒有,結(jié)果,那幾位護法金剛傳下令來,這母女二人,絕不能出大院一步,否則,就是對小毛姐和她神功的大不敬。當(dāng)晚,她們便被關(guān)進了一間練功房,一日三餐,都由專人派送,好在許白楊和她媽都是刀馬旦,沒關(guān)上幾天,趁著月黑風(fēng)高,她們還是跑出了八四三研究所,隨即便趕赴省城。殊不知,在省城醫(yī)院,她們得到的結(jié)果是,許白楊的病非但一點都沒好,而且,正在一天天惡化,她得趕緊住院治療,才能稍稍延緩這個病發(fā)作的日子??墒?,許白楊她媽連房子都賣掉了,身上哪還有一分錢?當(dāng)晚,在回去的路上,她媽又發(fā)瘋了 :在大客車上,她便拉開架勢,將車廂當(dāng)作了舞臺,一會兒鷂子翻身,一會兒白鶴亮翅,唱念了一路誰都聽不明白的戲詞?;氐轿覀冞@座城,第一時間,她帶著許白楊趕到八四三研究所,想要找小毛姐拿回自己的錢,結(jié)果可想而知,院門處早有重兵把守,任憑她們母女功夫如何,最終都沒能進院門一步。如此,許白楊她媽便愈加瘋癲起來,被小毛姐的眾弟子徹底攆走以后,路過一座石拱橋時,就在橋當(dāng)中,她又耍起了功夫,忽而旋轉(zhuǎn),忽而叫著小毛姐的名字打出一個翻身斬,許白楊剛要上前去拉扯住她,誰能想到,她竟當(dāng)空一躍,再接一個翻身斬,落地的時候卻沒站穩(wěn),趔趄著,仰面倒下,掉進了正在過洪峰的河水之中,轉(zhuǎn)瞬之間,她便被洪峰吞掉,再也沒了蹤影。
“……你是要我把小毛姐寫進《南國之春》?”防洪堤上,我試探著問許白楊。
“不然呢?”許白楊反問我,“我他媽好不容易找到你,難道是要你接著寫我的嗎?”
我還來不及回答她,她又說 :“你就寫她跟她的護法金剛徒弟們亂搞,寫完了,咱們再散出去,讓凡是知道她名字的人,都知道她還是個婊子和騷貨?!?/p>
“那么,”我下意識地問她,“她真的是個婊子……和騷貨嗎?”
“你管她是不是?”許白楊接口就說,“不是也得是!”
停了停,她又咬著牙問我 :“我是個婊子和騷貨嗎?你不是照樣也寫我了嗎?”
我只能低著頭,不說話。
事已至此,這一場劫,很顯然我逃是逃不過去了,剎那之間,我也認(rèn)命了,想了想,還是問她 :“我啥都不知道,咋寫她?”
“恭喜你,問對人了,”許白楊直勾勾地看著我,再不由分說地告訴我,“來找你之前,我就給你報上了名,從明天起,你也住到八四三研究所里去。”
我也只能繼續(xù)無言以對。
“體驗生活,這就叫作體驗生活你懂嗎?”許白楊斜視著我,“人家老舍趙樹理寫小說可都是要體驗生活的,我借了錢給你報名,讓你去體驗生活,你他媽還不感謝我?”
我只好張嘴 :“……謝謝你?!?/p>
“咱們把丑話先說在前頭,”許白楊轉(zhuǎn)身要走,“你要是敢前腳跟我打馬虎眼,可別怪我后腳就去公安局舉報你——”
她往前走了兩步,又站住,回頭 :“反正,我他媽的,時間也不多了?!?/p>
如此這般,第二天一早,我便住進了八四三研究所的院子里,其中的種種情形,比我想象的遠遠艱難得多 :小毛姐的所有弟子全都分了等級,自九級開始,最高的是一級,滿院子里,只有那幾個小毛姐親傳的護法金剛才能算作一級,九級與一級之間,還有漫長的距離。自打住進來,成為眾多師兄師姐的小師弟,我便滿臉掛笑地廣結(jié)善緣,希望多個朋友多條路,好讓我早日見到小毛姐,但我還是過于癡心妄想了,住進來了好幾天,跟我打過交道的人,要么忙著漲功,要么急著接功治病,根本沒有多的空來搭理我,我甚至連那幾位護法金剛的影子都沒見到過。唯一的好消息是我在人堆里竟然看見了我技校里的師妹,一個叫馬娟的姑娘,這馬娟可是大有來頭,據(jù)說,她是小毛姐的親外甥女,去年,年紀(jì)輕輕的她竟然得了卵巢癌,這才蒙小毛姐恩寵,將她帶到了自己身邊。一見到馬娟,我當(dāng)然欣喜若狂,狂奔著上前去跟她搭話,她也沒有嫌棄我這個新入門的九級弟子,就此,我便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沒皮沒臉地纏上馬娟——就算見不到小毛姐,只要馬娟多跟我說說她,沒準(zhǔn)我就可以動筆,寫下一本新的《南國之春》來了?
雖說許白楊早就被逐出了八四三研究所,但是,身為一個刀馬旦,院墻和鐵門再高,也是難不住她的,幾乎每天晚上,她都好似一個古代軍隊的監(jiān)軍,先是爬上院墻,再騰躍著上樹,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最后,輕悄地從樹干上滑下來,更輕悄地落地,等著我來聽候她的發(fā)落。這不,現(xiàn)在,她又來了,我剛跟她說起,我已經(jīng)找到一個小毛姐的破綻,這個破綻的名字,叫馬娟,她卻不耐煩了,低聲呵斥著,讓我打住,我只需要告訴她,哪天能把新版本的《南國之春》寫完就行了,她這么說,我當(dāng)然也就答不上她的話。為了更好更深地體驗生活,我只好跟著她,去夜探小毛姐的住處。小毛姐的住處,是一處背靠著山巖的四合小院,院門一直都是緊閉著的,為了防人打擾,一天到晚,都有弟子拎著蒲團,前去院門口打坐,如此一來,這些弟子便既值了班,又漲了功。一連多日的后半夜,許白楊都帶著我試圖靠近那座四合小院,但是,戒備太森嚴(yán)了,就連那小院附近的樹林里,也通宵有人巡邏,這不,比如現(xiàn)在 :我們剛剛走進樹林,驟然間,幾道雪亮的手電筒光就穿透了霧氣,從各個方向朝著我們直射過來,紛雜的腳步聲也離我們越來越近,這下子,許白楊就不再管我了,騰地爬上樹,再跳到另外一棵樹上,很快,她便翻過院墻,消失在了霧氣與夜幕之中,只剩下我,等待著接受即將到來的責(zé)罰。
六
好吧,先放下許白楊不說,來說一說我和馬娟吧。這馬娟,有點輕微的斜視,所以看人時總是刻意地避著人,性格倒是好的,不但沒有身為小毛姐外甥女的倨傲,反倒逢人就是一臉的笑,也因為是小毛姐的外甥女,那神秘的四合小院,她便可以隨意進出,自然,機緣至此,終日都有小毛姐為她發(fā)功,她的病好起來也就特別快。但是,我知道這都是假的,馬娟總是趁著沒人的時候,一個人,跑進一處假山的山洞,蹲下來,再忍住疼,一遍遍去揉自己的肚子。每一回,看著她跑進山洞,我便不自禁地想起《南國之春》來 :那女主人公和班主任第一回黏糊在一起,就是他們班級春游的時候在山洞里發(fā)生的?,F(xiàn)在,在八四三研究所里,我算得上是無枝可依,唯一的武器,只有《南國之春》里的那些情節(jié),所以,再一回,當(dāng)我看見馬娟跑向山洞,我也跟了上去,卻沒跟著進洞,而是埋伏在了假山旁邊的一叢竹林里,我知道,接下來,為了對付疼,往往她會一邊揉著肚子,一邊輕輕唱起歌來。果然,她唱起來了,唱的是鄧麗君的歌,《六月茉莉》,霎時間,我像是被《南國之春》里的班主任給附了體,也走出竹林,輕輕地,跟著馬娟的調(diào)子唱了起來,卻足以把馬娟嚇了一大跳——小毛姐的外甥女,哪怕得了癌癥,怎么可能到現(xiàn)在還沒好徹底呢?只見她趕緊閉嘴,起身,臉色煞白地看著我,右手還捂著肚子,我倒是不管不顧,她不唱,我就一個人唱,唱著唱著,她像是對我徹底放了心,也跟著我,一起唱了起來。
以上種種,都是多么蹩腳啊,但是對付起馬娟來,卻特別好使。唱完歌我們干脆坐在假山洞口的石堆上聊起了天,事情進行得這么順利,幾乎讓我難以置信,但好歹,我還是安穩(wěn)了心神,跟她好好聊天,她的話并不多,卻也不推辭我搜腸刮肚找出來的話題 :外星人,花鼓戲,技校里交的白卷,等等等等。在所有的話題里,她最感興趣的,是外星人,也不奇怪,我早就發(fā)現(xiàn),這大院里住的所有人,都對外星人著迷得很,那種感覺,就像是修道的道士們?nèi)枷嘈抛约簳鸹窍?,而他們,這些練氣功的人,也相信自己只要練到一個等級,飛船,外星人,它們遲早都會降臨到自己的生活中,甚至把自己接走。其時正是暮春,我們的眼前,草木葳蕤,花朵們卻正離開枝頭,被風(fēng)吹散,飄得到處都是,可能是它們讓馬娟傷感,她忍不住地伸了個懶腰,對我說 :“哎呀,要是沒生病多好??!”既然聽她這么說,我也就膽大包天起來,不管她是不是小毛姐的外甥女,徑直問她 :“這氣功,會不會耽誤了你的病?”
“……你這么覺得嗎?”我沒想到,馬娟竟沒有嗔怒,身體卻不自知地顫了一下,接著笑起來,“怎么可能?小毛姐說我正一天比一天好呢。”
“你怎么也叫她小毛姐?”我問她,“小毛姐,不是你小姨嗎?”
“是我小姨,”馬娟像是在看我,又像沒看我,“……那也得叫小毛姐?!?/p>
既然她自己說起了小毛姐,我便緊盯著不放了,再問她 :“小毛姐,每天都在干嗎?沒別的意思啊,主要是,我一次都還沒見過她?!?/p>
馬娟遲疑了一會兒。在這里,似乎每個人說起小毛姐,都要遲疑那么一會兒,最終,她還是笑起來 :“當(dāng)然是在練功啦——”
“練的什么功?”我竟緊逼著問了下去,馬上又掩飾起自己來,“你可別多想哈,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太想見到她了!”
“這個我可說不上來,”馬娟一點也沒多想,反倒一臉對不起我的樣子,再看向一朵白荼 ,“從小我就不聰明……我要是夠聰明,病也早該好了吧?”
我分明聽出來,馬娟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哽咽,但是,接下來,我還是沒有放過她,又在跟她聊了一會兒火星、太空和外星人之后,挖空了心思,斷然地,將話題拽回到了小毛姐身上,雖然對她眼下究竟如何度日仍是一無所知,但是,關(guān)于她的過去,馬娟還是對我說了不少,就比如 :打小她就比周圍的孩子膽子大許多,老師被批斗的時候,別人還在磨磨蹭蹭,她卻早就掄起皮帶沖上前去了 ;連續(xù)參加了四年高考,第一年離錄取線最近,之后,差得越來越多,第五年終于作罷 ;嫁過兩個丈夫,第一個丈夫是個大學(xué)生,出車禍死在了去分廠搞質(zhì)量檢查的路上,接著嫁給了棉紡廠中年喪妻的保衛(wèi)科科長,因為生不出兒子,一直飽受丈夫的拳腳,實在受不了了,才離了婚 ;愛寫詩,一直參加某詩歌刊物的刊授培訓(xùn)班,只要培訓(xùn)班辦詩會,不管遠在何處,不管為了出門要借多少債,拼了命她都會去,終于,在最后一次參加長白山詩會的時候,她認(rèn)識了一位大師,拜在了他的門下??赡苁瞧饺绽锊]有什么人跟馬娟說話,也可能僅僅是因為那些白荼一直在我們眼前飄來飄去,一下子,她對我打開了話匣子,我一邊聽,一邊狠狠地叮囑自己 :一句話也別忘,一句話也別忘。
后來,有人叫她的名字,原來到了她給小毛姐養(yǎng)的一條狗送飯的時間,她匆匆地起身,應(yīng)著聲跑遠了,一路上,也沒什么溝坎,她卻好幾次都快摔倒 :她實在是太瘦了,瘦得幾乎沒有胸,沒有屁股,甚至也沒有腰,站著的時候,好似一根細細的、褪盡了枝丫的荊條,所以,她越是跑起來,就越是不該跑起來的樣子,也越發(fā)顯得凄涼。然而,另有一個人,卻最是讓我覺得凄涼,我在裝模作樣練功接功的時候,我在和眾多師兄師弟師姐師妹圍坐著交換練功心得的時候,稍一走神,腦子里便會想起她,對,就是她,許白楊,心底里隨之而來的,卻是一股巨大的凄涼——也不知道她媽的尸首找到了沒有,另外,她和她媽的房子,早就賣掉了,她在哪里過夜呢?在花鼓劇團的宿舍里嗎?要知道,她去年就已經(jīng)畢業(yè)了,早不是學(xué)員班的學(xué)員了,那么,花鼓劇團還會讓她住宿舍嗎?說起來,這些問題,每當(dāng)她飛檐走壁地前來八四三研究所里發(fā)落我的時候,我也不識趣地問過她,她的答案,更是可想而知 :“關(guān)你他媽的什么事?趕緊給我閉嘴 !”許白楊,你有所不知,哪怕我在練功接功,又或是百無聊賴,一抬眼,看見螞蟻回巢,看見竹林被雨珠淋濕,看見草葉被風(fēng)吹得搖晃,你有所不知,許白楊,實際上,我都在想著你的下落呢。
“煩死了!”這天晚上,在院墻下的樹林里,當(dāng)我又問起許白楊在哪里過夜,她卻照著我的屁股就是一腳,“說,都打聽出什么來了?那幾個護法金剛,你都見過了嗎?”
“沒有,”我只能照實承認(rèn),“一個都還沒見過?!?/p>
“你還有臉這么說?”雖說她的整張臉都被從樹上垂下來的枝條給擋住了,我也能覺察到,她的眼里快噴出火來,“再跟你說一遍,別跟我打馬虎眼!”
“真的沒有……”我正徒勞地辯解著,突然卻想起了另外一個問題,“你晚上吃飯了嗎?”
這一回,她是真的被我氣著了,幾乎快要咆哮起來,卻又想起自己身在八四三研究所,無奈地,搖了搖頭,對我吐出兩個字 :“滾開?!?/p>
我還來不及滾開,她自己倒是先轉(zhuǎn)身,朝著院墻走過去,走了兩步,停下步子?!拔?!”她叫了我一聲,再指著院墻,問我,“你不會連它都翻不過去吧?”
“ 不 會。” 我 確 定 地 告 訴 她,“ 能 翻 得過去?!?/p>
“那好,跟我走——”她一邊說著,一邊往后退了兩步,再發(fā)力奔跑,抓住院墻上稍稍突起的磚,噌噌噌,三兩下就上了院墻,還背對著我呢,似乎早就料到我會問她打算把我?guī)У侥睦锶ィ÷暤貙ξ液鹬?:“別跟我說話,我他媽的,煩死啦煩死啦!”
沒想到的是,許白楊竟然把我?guī)У搅舜┏嵌^的河流邊上,夏天快要來了,折磨了全城好長時間的洪水,也總算徹底退去了,河流兩邊的堤岸上,還殘留著大小不一的沙包和窩棚,夜幕之下,更顯得狼藉不堪。我們兩個在堤邊的一處石階上坐了好半天,都沒說話,許白楊托著腮,呆呆地盯著河水看,原本我想跟她搭幾句話的,可是,一想到她媽的尸骨還在這條河里的某處浸泡著,只好作罷,也去呆呆地盯著河水看。不知道過了多久,許白楊深吸了一口氣,問我 :“你估摸一下,到底要多長時間才能把我要你寫的東西寫完?”我只能答她 :“盡快,我一定盡快?!彼箛@了口氣,告訴我,我要是寫出來得太晚,到時候,哪怕小毛姐真的被我寫成了婊子和騷貨,她只怕也看不到了,只因為,這兩天,隱隱地,她覺得喘不上來氣,而醫(yī)生早就告訴過她,漸凍癥的發(fā)作,往往是從喘不上來氣開始的?!安贿^,我有點不相信,死,就這么快來找我了?”許白楊拿胳膊肘頂了頂我的胳膊肘,“你說,我他媽這是不是錯覺?”“當(dāng)然是錯覺,他媽的,一定是錯覺啊!”不迭地,我對她喊了起來。我的話起了作用,她笑著起身,伸伸胳膊,伸伸腿,先是隨便比畫了兩下,繼而,她的動作突然加快,用手指作刀,作劍,或剖或砍,或刺或削,幾個招式出去之后,她還不忘提醒我 :“睜大你的狗眼睛,好好看,這他媽可是《扈家莊》里最好的一段!”之后,她再舞再躍,再翻身再旋轉(zhuǎn),又提醒我 :“我媽這輩子,最想當(dāng) A 角演這一場——”
說著說著,她止住了招式,定定地看著河水 :“我還以為我能演上 A 角呢,結(jié)果呢,我他媽也沒演上?!?/p>
說完了,她不再理會我,先是端正了上身,挺胸收腹,隨即,便將這石階前的方寸之地當(dāng)作了戲臺,急速地走起了小碎步,那小碎步,快是快,肩膀卻穩(wěn),雙腿也定,而且,一旦走起來,就像是鑼鼓們在虛空里發(fā)出了急促的齊鳴。她走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完全忘了我還在旁邊,也完全忘了,這里根本就不是她平日里演戲的戲臺,看到這里,我就哭了,因為怕被她聽見,我忍了很久,還是忍不住,眼淚不斷地涌出眼眶,眼淚越涌,恨意便從天而降,命令著我,暫時離開她,現(xiàn)在就要深入敵穴,去探清那魔窟里所有的秘密與腌臜,所以,我是真的離開了她,一邊哭,一邊往八四三研究所里跑。等我爬上研究所的院墻,像是突然被什么絕技給附了體,竟然忘了往下跳,一路都踩在窄窄的院墻上朝前跑,一直跑向小毛姐的四合小院。哪知道,平日里天一黑下來就罕有人跡的小院門前,此刻卻有好幾盞白熾燈高懸在上,將夜晚都照成了白天,不僅如此,更有好多人,全端坐在蒲團上,一會兒閉目打坐,一會兒伸手去接天地之靈氣,又一會兒,再齊齊唱誦起了小毛姐親撰的經(jīng)文。
一直等我從院墻上跳到一棵粗大的苦楝樹上,離得更近了,這才看清,那些人圍坐成了一個圓圈,單有一個男人,被他們圍在了正中央。雖說如此情形我還是第一回得見,但畢竟來了這么久,這院子里的好多規(guī)矩,我多少還是聽說了些,如果我沒猜錯,現(xiàn)在正在舉行的,其實是一場儀式,名為“獻牲”,緣由是 :為了盡早升上更高的等級,但凡舉家前來的家庭,如果送出去一個人,跟他此生不再見面,只叫他永生永世地追隨和侍奉在小毛姐跟前,這個家庭的其他成員就可以集體往上漲一級,而被送出去的這個人,有個專門的名字,叫作“靈牲”,但凡成了“靈牲”,小毛姐和護法金剛們便格外開恩,特許他們住進小毛姐四合小院近旁的一處偏院,自此,再也不混同于大眾弟子。然而,此時此刻,這些“靈牲”和送別他們的人關(guān)我什么事?只有許白楊,才關(guān)我的事,所以,對著茫茫夜幕,我在心底里大罵了起來 :“我去你媽的‘獻牲’,我去你媽的往上漲一級!”對,除了先前的恨意正在一點點加深,巨大的憤怒也到來了,這憤怒,當(dāng)然是對著小毛姐去的 :“練功接功的時候你不來,‘獻牲’的時候你也不來,你他媽的,到底死到哪里去了?既然如此,從今晚開始,哪怕還沒見過你,我也要開始寫你了,我就不信,等我把你寫成婊子,寫成騷貨,你還會躲在那四合小院里不出來!”
七
說寫,我便要發(fā)了瘋地去寫,可是,寫什么呢?就從我眼前所見的一幕一幕開始寫起吧。就比如,可以寫寫眾同修的“連接課”。所謂“連接課”,其實就是結(jié)對子,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結(jié)成對子,一對夫妻和另一對夫妻結(jié)成對子,一個小組和另一個小組結(jié)成對子。每天早晨,這些結(jié)好了的對子會在一起參悟功夫——他們共同選定一個時間,齊齊止語,以此表達對小毛姐,也是對小毛姐指認(rèn)給他們的神靈的巨大敬畏。天剛亮,他們便手拉著手,在霧蒙蒙的竹林里排成一排,再去走最慢的步子,是的,一定要走得慢,這樣才能與林間地頭的螻蟻們同在,在覺知到自己和它們一樣渺小的同時,又更加充足地吸收了清晨的法華甘露 ;他們還在一起聽歌,這些歌,都是小毛姐自己作詞作曲的,和普通的聽歌不一樣,他們會在歌聲里懺悔過去,以找見自己的前世,已經(jīng)有不少人找到了,鶴和豹子、鯽魚和癩蛤蟆、貝勒和李闖王,這些,都是他們痛哭流涕著給自己找到的前世。只是,他們扎堆在一起的時間長了,終不免會發(fā)生意外 :這天,兩對夫妻動了手,其中一個丈夫被另外一個丈夫打得頭破血流,原因是,對方在跟自己的妻子上過幾次“連接課”之后,竟然不想再在這八四三研究所里待下去了,而是想帶著自己的妻子“還俗”,去過回從前的日子。那還了得嗎,你可以這樣對我,你怎么可以這樣對小毛姐、對咱們修習(xí)的神功呢?所以,對方被打得奄奄一息了,那丈夫還是不住手,原本我一直在旁邊看熱鬧,實在看不下去了,跑上前,想去止住他,結(jié)果,和他一個小組的同修們頓時蜂擁上來,將我也按倒在地上,再對著我,一拳一拳、一腳一腳地就過來了。
當(dāng)漫長的打斗被聞訊趕來的幾位組長制止的時候,我也早就被揍得毫無還手之力了,接下來,組長們要開始責(zé)罰,結(jié)果,揍我的那些人卻顛倒了黑白,個個說,我之所以挨打,是因為站到了叛徒的一邊,站在叛徒的一邊,就是和他一起背叛了小毛姐和我們的神功大法,這樣,我就要被關(guān)上幾天禁閉了。好在是馬娟來了,她還是像一根移動的荊條,飄蕩到組長們的耳朵邊,只輕輕說了幾句話,組長們便讓她將我?guī)Щ亓宋曳块g,畢竟是小毛姐的外甥女,誰都得給個面子,那些揍我的人,也只好給我們讓出一條路來。不僅如此,當(dāng)我在自己的通鋪上躺好,趁著四下里無人,馬娟竟偷偷掏出一瓶跌打藥來,要給我擦。一見之下,我不禁嚇了一跳 :在這里,使用任何神功貼之外的藥可都是犯了天條,她怎么有這么大的膽子?于是,我忍住痛,一骨碌坐起身來,問她 :“你不要命了嗎?”
馬娟卻不說話,想把我按下去,卻沒那么大的力氣,不知何故,眼圈紅了,再跟我說 :“不是我用,是你用……反正你也不信這里?!?/p>
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問她 :“其實,你是不是也不信?”
她沒說話,轉(zhuǎn)而笑了 :“躺下,擦吧。”
好吧,我就聽她的,躺下去,擦吧。擦完了,又到了她給小毛姐養(yǎng)的狗送飯的時候了,她也不再聽我給她講太空、火星和外星人,匆匆離去,而我的全身還是疼痛難忍,連翻個身都疼,如此,恨意和憤怒便全都回來了 :現(xiàn)在就開始寫吧,寫小毛姐,寫她是個婊子,寫她是個騷貨,否則,我還要等到什么時候?許白楊還要等到什么時候?于是,我翻出許白楊給我的那個紫色筆記本,僅翻看了一小會兒,我便想到了從哪一段開始加入小毛姐這個人物了,然后,我拿起筆,趴著,從我剛剛經(jīng)歷的那一幕開始寫——兩對夫妻正在上“連接課”,小毛姐來了,她命令,“連接課”就此停止,兩個丈夫必須立刻脫光衣服,再被她挑選,被挑中的那一個,當(dāng)晚就有陪她就寢的資格,哪知道,沒被挑中的另一個丈夫氣憤至極,當(dāng)即拔刀,殺死了被挑中的那一個??上У氖?,我的寫,只持續(xù)了一小會兒,很快就寫不下去了 :我只在照片上看見過小毛姐的樣子,她是怎么說話的,她喜歡穿什么樣的衣服,她發(fā)怒的時候又是什么樣子的,這一切,我全都不知道,所以,一個聲音不停地在告訴我 :你這么寫,是沒人信的。那么,我就再換一個場景開始寫,寫她當(dāng)年如何在長白山的冰天雪地里勾引了后來她拜師的氣功大師 :冰川下的木屋,雪山上的虎嘯,熾熱的爐火,隔壁房間正在做愛的一對詩人,這些,我都想寫下來,可是,關(guān)于小毛姐,她是如何走路的,她笑起來是什么樣子,她有什么習(xí)慣動作嗎……這一切,我還是都不知道。罷了罷了,到最后,我只好放下筆,頹然地,在通鋪上翻來滾去。
那么,為了寫出許白楊想要的那一版《南國之春》,就讓我繼續(xù)體驗生活,繼續(xù)去跟緊了馬娟吧。而我唯一的課本,仍然是《南國之春》,是的,一本黃色小說,愣生生被我當(dāng)作了干干凈凈的愛情小說來讀來用——整整一個月里,時不時地,我都會讓許白楊給我?guī)нM來一些禮物,我再拿去送給馬娟,無非是些發(fā)卡、磁帶、飛行棋之類,但這已經(jīng)是我和許白楊能拿出的最好的東西了。在《南國之春》里,女主人公最中意卻又早早死去的那個男人,就曾經(jīng)送給女主人公這三樣?xùn)|西 :發(fā)卡、磁帶和飛行棋。我得承認(rèn),這三樣禮物,我在送給馬娟的時候,都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人家送禮物,是要睡了女主人公,我來送禮物,卻是想寫好小毛姐是怎么睡別人的。好在是我的種種難以言表,都讓馬娟在收到它們的時候紅了眼圈,漸漸地,那些往日里她根本不敢碰的話題,也敢小聲對我說起來了,就比如,我問她,小毛姐終日隱修還則罷了,怎么那些護法金剛也一個都沒露面?到了現(xiàn)在,馬娟就不再瞞我了,告訴我,實際上,這段時間在四合小院里隱修的,只有小毛姐,那些護法金剛,都代替小毛姐出門弘法去了。我接著這個話題往下問她,那些護法金剛,平日都是怎么追隨和侍奉小毛姐的,她也一一道來,我這才知曉,他們避開眾人和小毛姐修習(xí)的內(nèi)容,其實跟眾弟子也差不多,無非還是那些 :止語,緩行,“連接課”,頂多也就多了一項,那就是灌頂,據(jù)說,這才是小毛姐手上絕頂?shù)墓Ψ颉?/p>
眼看著馬娟對我一天天親密了起來,一直親密到甚至讓我覺得,她喜歡上了我 :見到我,遠遠地,她總是忍不住就蹦蹦跳跳起來,以前,她是一根移動的荊條,而現(xiàn)在,她是一根蹦蹦跳跳的荊條 ;打我認(rèn)識她,她的臉色就是煞白的,煞白里還帶著濃重的蠟黃,現(xiàn)在,則多出了不少的紅暈,我不知道,這些紅暈是不是讓她的肚子疼得少了一些,反正,她一個人跑進假山的山洞里去揉肚子的時候,是越來越少了。對了,她還趁著我練功接功的時候幫我洗過衣服,實話說,當(dāng)我在隊伍里一扭頭,看見她端著洗衣盆從我的房間里走出來,剎那間,我的心里可真是慌死了,要知道,在那個紫色的筆記本上,我其實已經(jīng)寫了不少關(guān)于小毛姐的情節(jié),這要是被她看見了,就算她是真的喜歡我,如此謀逆大罪,她也豈能容得下我?對,雖說我仍不知道怎么去寫小毛姐,但是為了讓許白楊好過一點,我還是硬著頭皮,每天都在寫下一點,許白楊跟我說了好幾次,她要看看我究竟寫了些什么,我知道它們根本拿不出手,只好一再地跟她說 :再等幾天,再等幾天。如此好多天過去之后,不要說許白楊等不了了,連我自己也等不了了,所以,在重看了一遍《南國之春》之后,這天晚上,天上正好下雨,我打著傘,陪著馬娟在院子里巡完夜,在送她回去的路上,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我橫下一條心,就在傘底下,抱住了她,一下子,她的身體好似變成了彈簧,在我的懷里,收緊又崩開,崩開了再收緊,終于,她幽幽地跟我說了一句 :“我知道,你是想見小毛姐……”
“對,”比對著《南國之春》里那個早死男人的動作,我再也不管自己是否蹩腳,先是直勾勾地看著馬娟,再伸手,去捋她被雨水打濕了的頭發(fā),“對,我想見她?!?/p>
想了想,我又補了一句 :“她當(dāng)年,不是寫過詩嗎?我也寫,不過我寫小說?!?/p>
馬娟臉上的紅暈,被她門口的燈光照射得愈加強烈,想看我,又沒敢看我,只是問我 :“小說的字?jǐn)?shù),得比詩的字?jǐn)?shù)多得多吧?”
“多得多。”我再一捋她的頭發(fā),“我也想做她的護法金剛?!?/p>
馬娟幾乎是喘息了起來 :“我……一定讓你見上她?!?/p>
我趕緊追問 :“什么時候?”
馬娟仍然像一根彈簧,還在彈跳不止 :“就這兩天……我來想辦法?!?/p>
即便如此,許白楊也等不及了,送完馬娟,我懷揣著那個紫色的筆記本,翻過院墻,再一路狂奔,跑向河邊的石階,而許白楊已經(jīng)早早地在那里等著我了,只因為,前幾天我們便已約定好,今天,是我交作業(yè)給她檢查的日子。在她身邊坐下之后,磨蹭了半天,我也沒敢把筆記本給她,她便側(cè)過臉來,冷眼看著我,實在躲不過去了,期期艾艾地,我還是掏出了筆記本,她一把搶過去,才了幾眼就嗤笑了出來,意思是 :這他媽的,寫的都是什么玩意兒?寫成這樣,你也好意思拿出來給我看?可是,我有什么辦法呢?我只好訕笑著,再去討她的好,她卻問我 :“你他媽的,這是把自己當(dāng)成令狐沖了吧?”那時候,我還沒聽說過金庸的名字,更別說看過他寫的書,所以,我壓根都聽不明白許白楊到底在問我什么。見我糊涂了,她這才告訴我,就在我深入敵穴的這段時間里,一個名叫金庸的香港作家,正在橫掃我們城里所有的租書店,他寫的那些書一來,就連《南國之春》也都沒什么人讀了。接下來,她又告訴我,這個令狐沖,是金庸所寫《笑傲江湖》的男主人公,喜歡他的姑娘之一,是日月神教教主的女兒任盈盈,她把話說到這里,我才總算明白她是在挖苦我什么,一旦明白過來,我當(dāng)然覺得,自己被她冤枉了,騰地起身,為自己辯駁起來 :“我這,不都是為了寫小說嗎?”
“坐下坐下——”許白楊突然招手,“你坐得離我近點?!?/p>
我只好愣怔著,再挨著她坐下,她卻不耐煩道 :“耳朵聽不見還是腦子有毛???離我再近點!”
我便挨得她更近更緊,她接著吩咐我 :“你好好聽?!?/p>
“聽什么?”我越來越不明所以。
“別說話了,”她放低了聲音,提醒我,“聽我的呼吸聲?!?/p>
于是,我便照她吩咐的,去聽她的呼吸聲。起初,河水流淌的聲音,草叢里蟲子發(fā)出的鳴叫聲,遠處的拱橋上貨車開過去的聲音,聲聲都在入耳,都在干擾著我去聽清她的呼吸聲,但因為一直都在盯著她看,她的側(cè)臉,她忽閃著的睫毛,她微微起伏的乳房,都在吸引著我不再管別的,一意去看她,越這樣,她的呼吸聲,我就聽得越真切?!奥犚娏税桑彼龁栁?,“至少,比你呼吸起來快多了緊多了吧?”
“是的。”無論我多么不想承認(rèn),但她的呼吸聲正在變得急促和艱難,卻是毫無疑問的。
“呵——”她笑了一聲,“這就對了,不是錯覺,不過反正他媽的都是早晚的事兒?!?/p>
沉默了良久,我下定決心,對她說 :“要不,我想想辦法,去弄點錢,讓你去省城,住醫(yī)院?”
“你能想什么辦法?”她哈哈笑著,“去偷嗎?”
我點點頭,咬著牙 :“偷也行?!?/p>
許白楊怔住了,呆呆看著我,像是要哽咽,但又迅速掩飾過去 :“得了吧,小毛孩子一個,你還真是說風(fēng)是風(fēng)說雨是雨的!聽著,把那小說快點寫出來,讓我看見,說不定,還能給我續(xù)口氣,讓我多活幾天?!?/p>
“寫出來,你就活下去?”我不由得被她的話吸引住,死死盯著她看,再認(rèn)真地問她。她也死死地盯著我看,再認(rèn)真地回答我 :“可能吧……好像也就只有這件事兒還給我吊著一口氣了?!?/p>
八
那天晚上,當(dāng)我離開許白楊,狂奔著回到八四三研究所,我原本的打算是連夜就要敲響馬娟的房門,哀求她也好,強迫她也罷,無論如何,不等了,就是現(xiàn)在,我便要她跟我一起,硬闖也好,躡手躡腳也罷,直入四合小院,去一識小毛姐的真面目。結(jié)果,我才剛從院墻上跳下去,打死我也不會想到的事情就發(fā)生了 :我落地之處附近的草叢里,好幾道手電筒的光驟然亮起,直直地,朝我照射過來,我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yīng),就被人死死按在了地上,一點都動彈不得。一開始我也沒當(dāng)回事,畢竟,在此地,誰都知道,馬娟對我早已是五迷三道,幾個區(qū)區(qū)看門守夜的貨色,又能奈我何?哪知道,我想錯了,光柱之中,慢慢踱過來幾個我從沒見過的人,一個個地,全都沉著臉,也不說話,卻自有一股煞氣,讓在場所有人都不自禁地往后退,就連那些我熟識的組長,也在不自禁地后退著,其時情形,就好似我們都來到了陰曹地府的門口,而那幾個人,正是傳說中的牛頭馬面。眼看著來者不善,雖然已經(jīng)明知道大事不好了,我還是嘴硬,梗著脖子喊 :“把馬娟叫來!給我把馬娟叫來!”
來人之中,為首的那一個蹲下來,拿手電筒在我臉上晃了晃,兀自笑起來,笑了一陣子,就像是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一般,問我 :“還這么年輕,為什么要找死?”
我只好嘴硬下去 :“別嚇我……你把馬娟給我找來?!?/p>
那人又笑了,揮了揮手,人群里,頓時閃出了馬娟,那人再揮手,馬娟便繼續(xù)朝前走,一直走到我跟前來。我仍被按在地上,所以,她越是走近,我就越是只能看見她的腳 :“他們這是要干嗎?”我掙扎著,揚起頭看她,“還有,他們他媽到底是干什么的?”
“護法金剛,”馬娟回答我,“他們是……護法金剛?!?/p>
一時之間,我說不出話來了。
我不說話,蹲在我身前的那人便接著說,他先是起身,站在馬娟身邊,掃了她一眼,問她 :“那東西,在他身上?”
馬娟毫不猶豫地點頭 :“在他身上?!?/p>
“那好,”那人接著吩咐她,“拿出來?!?/p>
到了這個地步,我已完全能夠猜出來,馬娟要從我身上拿出來的東西,顯然不可能是別的,無非就是那個紫色的筆記本——《南國之春》。眼見得馬娟蹲下,將手伸到我的身上,三下兩下,便掏出了那個筆記本,我也認(rèn)命了,把頭埋在長滿了麥冬的地上,問她 :“我寫的,你都看過了 ?”
“看過了……”她像是遲疑了一會兒,又不再遲疑了,“全都看過?!?/p>
“這么做,你能落下個什么好呢?”淤泥滲進了我的嘴巴,我只好一點點將它們用舌頭頂出來,“你都快死了?!?/p>
馬娟沒再回答我的話,而是后退著,再轉(zhuǎn)身,將《南國之春》呈給了為首的那人,不用說,這人自然是護法金剛中最大的那一個,他剛接過去,隨意翻開,旁邊就有人將手電筒的光對準(zhǔn)了《南國之春》,我能聽見,他越翻越快,我甚至看見,他像是被我寫的那個小毛姐嚇住了,連腿都打了一下戰(zhàn),隨即,他吩咐眾人,不用把我打死,但是,只給我留下半條命就夠了。說罷,那人匆匆離去,而我,就此便開始墮入了無間地獄——眾人得令之后,紛紛推搡著朝我奔過來,我拼盡力氣,將自己的頭抱住,任由他們踩踏,但是,來踩踏的人太多了,兩只胳膊便抱不住頭了,很快,我就聞見了濃重的血腥味兒,不用說,是從我頭上流出來的血,又淌在麥冬的葉片上,直沖我的鼻子。我還在想著,怎么能夠稍微挪挪自己的臉,躲這血腥味兒稍遠一點,一記重?fù)粝聛?,?dāng)即,我便昏迷了過去。隨后,一切都像一場夢,我時而以為自己清醒,清醒到能聽見有人在問我死了沒有,緊接著,又聽見有人說,我其實是被馬娟當(dāng)成了她獻給小毛姐的“靈牲”,而且,將我這樣的罪大惡極之人獻出去,獻祭者立馬就能升到僅次于護法金剛的位置,果然,有人連連稱是,說是就在剛才,大護法已經(jīng)傳下令來,馬娟今晚便能接受小毛姐的灌頂了,這可真是無上的恩寵?。r而,我又陷入了一片沒有盡頭沒有邊際的水域里,我一個人,在水下盲目地向前游動,不知道游了多長時間,看上去,似乎這輩子都要就這么游下去,滿眼里,沒有魚,沒有礁石,沒有水草,什么都沒有,全世界就只有我一個人。好在是,突然之間,破浪之聲響起,有人也跳下水來,遠遠地,奔著我來了,我定睛看去,發(fā)現(xiàn)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許白楊,只見她緩緩朝我移動,眼神里卻滿是不屑,似乎在嘲笑我的泳技,又似乎是在嘲笑我的迷途和不知去路,我卻不管了,死命朝她游去,一步步,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一直近到我能清晰地看見從她泳衣里突出來的兩顆乳頭,一下子,我哇哇哭了起來。
在水泥地上醒過來,已經(jīng)是幾天之后了,其時,當(dāng)空里正下著暴雨,一只烏鴉,不知何故,怎么也飛不到樹上去,來回撞擊著關(guān)押我的那間房子的窗戶,終于把我驚醒了。一睜眼,巨大的疼痛就一寸一寸席卷了我,臉在疼,四肢在疼,五臟六腑都在疼,而且,水泥地還在不斷泛出濕氣,那濕氣再將疼痛加重,就像一根根鋼針正在刺向我身體的各處,讓我既沒力氣將身體稍稍抬高點,又無時不想著能像一條蛇那樣蠕動半點就好了。就這樣,時間一點點過去,明明還是下午,天光卻晦暗得像是晚上,一道道閃電接連降下,擊打在窗欞上和窗戶外的香樟樹上,發(fā)出嗞嗞的響聲,那只烏鴉終于再也無路可走,被閃電擊中,撲騰著從窗戶玻璃上滑落下去,再也沒飛起來。偌大的房間里,除我之外空無一物,大部分的時候都是黑黢黢的,唯有閃電光臨,整個房間才會在它們發(fā)出的光芒里明明滅滅。盯著頭頂上的天花板看了好一陣子之后,我發(fā)了狠,對自己說,你他媽的,總不能死在這里吧?于是,也不知道是被什么神力猛然加持了,哪怕牙齒都快咬碎,花了一個小時還多,一點點地,我還是將整個身體挪到了窗戶底下,喘了一會兒長氣之后,不知道蒙了哪位菩薩的垂憐,我的身體里,又多出了一點氣力,借著這點氣力,我站起身來,趴在了窗戶邊,貪婪地打量著眼前的人間 :雨幕磅礴,密不透風(fēng) ;黑云翻卷,將整個天空都快要遮蔽起來 ;植物們被雨水澆淋得更加碧綠,天光越暗,它們就越是綠得讓人覺得晃眼睛。突然,就在我大口大口對著窗戶縫吸氣吐氣的時候,一個身影,從我窗下跑過,再一閃而逝,被雨幕掩住,但就那么一剎那的時間,我也認(rèn)出了那個身影,一下子,我就不要命地對著雨幕大喊了起來 :“許白楊!許白楊!”
幸虧,轟隆隆的雷聲一直響徹在天空里,我叫的聲音再大,好像也沒被什么人聽見 ;謝天謝地的是,許白楊聽見了,眨眼的工夫,她從雨幕里折回,雖說穿著件過膝的雨衣,臉上頭發(fā)上也照樣被雨淋得亂蓬蓬濕漉漉的,見到我,她自然是一臉驚駭,嘴巴張了老大,好半天沒有合上,然后,怒氣隨之而來 :“找了你好幾天都找不到,你他媽的死在這里!”但是,當(dāng)她湊近了,看見我腫脹得像豬頭一樣的臉,立刻又被嚇住了,失聲問 :“……你這是,怎么了?”
我卻還猶在夢中,還在一句句問自己 :這他媽的,真的不是在做夢嗎?所以,我一遍遍地眺望著周遭,再把視線收回來,一遍遍盯著許白楊去看,總算確信,貨真價實的她,就在我眼前站著呢。當(dāng)即,止不住地,我就想對她咧開嘴去笑,結(jié)果,剛一咧嘴,嘴角和嘴唇,牙齒和舌頭,都疼得鉆心,我的嘴巴里,好似叼著一根蘿卜,含含糊糊地對她說 :“我……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p>
“發(fā)現(xiàn)什么了?”許白楊踮起腳尖,離我更近,“發(fā)現(xiàn)你寫的小說了?”
“對,”我點點頭,“馬娟告訴他們的。”
“我他媽早說什么來著?”許白楊厲聲呵斥著我,“我就知道,你會死在她手里!”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她又搶了一句 :“他們還打算怎么罰你?”
“不知道,”我還是對她笑著,也不知道怎么了,只要她站在眼前,我就忍不住對她笑,“管他媽的呢,愛咋咋地吧?!?/p>
說話間,又有新鮮的血順著我的頭發(fā)慢慢淌到了眼角,許白楊這才不去繼續(xù)指責(zé)我,而是將腳尖踮得更高,從頭到尾,一處不漏地將我看了一遍。我知道,有那么好幾下,她都差點閉上眼睛,不敢再看,可是,等她真的看完了,語氣雖然沒那么兇了,說出來的話,還是硬得很 :“咱們好好扯一扯吧,扯一下前因后果?!?/p>
“好……”我應(yīng)聲說,“你來扯?!?/p>
“這事兒是這么起來的——”為了讓我聽得更加真切,許白楊幾乎把嘴巴湊進了窗戶之內(nèi),“你先寫了黃色小說,抹黑我,不,抹黃我,我才纏著你不放的,沒錯吧?”
“沒錯,”我已經(jīng)能夠猜出,接下來,她大概會說出什么話來,就搶先一步,告訴她,“我不怪你。”
聽我這么說,她愣了愣,再問我 :“真的嗎?”
“真的,”我接口就回答她,“死在這里也不怪你。你扯的前因后果,都是對的。”
許白楊笑了,如果我沒記錯,這還是她第一回在認(rèn)真地看著我的時候笑起來,她笑著說 :“你給我聽好了,我他媽的,肯定會把你救出去的?!?/p>
“怎么救?”我回頭掃視了一眼緊鎖的房間,苦笑著對她,“變魔術(shù)嗎?”
“行了,不說啦,我走啦,你就接著遭罪吧!”正說著話,我連一點準(zhǔn)備都沒有,她卻完全不按此刻該有的套路去出牌,突然間,扭頭就走,一邊走,一邊又對我喊了一句,“對了,你可別睡得太死,別讓我到時候叫不醒你!”
“……”我不知道要跟她說什么,可分明還是想跟她繼續(xù)說下去。
“閉嘴!”濃重的雨幕里,傳來了她的最后一句。
我只好聽她的話,閉嘴。眼看著她消失,到了這時,我也沒有再多的力氣撐著了,干脆就地在窗戶邊躺下,任憑濕氣泛出水泥地,再一回像鋼針般刺入我的身體,我知道,接下來,哪怕身上還是疼,又或者再遭一頓毒打,一匹赤裸的母馬也會憑空降臨,在我身邊嘶鳴打轉(zhuǎn)——對,我把許白楊狠狠地記下了 :她昂著頭的樣子,她那將雨衣都鼓脹起來的乳房,她的緊繃繃的大腿,如此種種,跟我第一回在泳池里見到的她,哪有什么分別呢?但事實上,真的是有分別的 :她的呼吸聲,越來越緊促,即使在那么大的雨聲和雷聲里,我也能清晰聽見,她每說兩句話都要短暫地停歇一下,然后才會接著說下去。但愿,這他媽的都是我的錯覺,暫時,我也只能放下它們,去奔赴另一場更大的錯覺——許白楊一走,鉆心之痛就又從身體的各處找到了我,尤其是我的肋骨,我懷疑,有一根可能是斷了,那斷裂的骨頭,弄不好,刺進了肉里,只要我稍一動彈,疼痛就會讓我的心臟猛然抽搐起來,可是,我能怎么辦呢?就像一只踩上了捕獸夾的困獸,我瑟縮著,滿房間,滿世界,到處張望,終究找不到一件讓我脫困的武器,到最后,我唯一的武器,還是也只能是《南國之春》:我閉上眼睛,去回想我寫下的那些情節(jié),黑姑娘也不是什么黑姑娘了,所有的情節(jié)里,黑姑娘都變成了許白楊,她赤裸著,在天臺上跳舞,在油菜花地里狂奔,又在劇院后臺的道具間里抱緊了我,我們兩個,在地板上翻過來滾過去,汗津津,灰撲撲,對,我也出場了,《南國之春》里所有勾引過黑姑娘或者被黑姑娘勾引過的男人,我把他們?nèi)枷氤闪宋?,一邊想著,我一邊就將手伸進了我的兩腿之間去手淫,無奈的是,身上各處還是太疼了,這些疼痛,老是分我的心,我狂暴地對待著自己,卻始終也沒能射出來。
九
這天凌晨時分,我才剛剛睡著,迷迷糊糊地,猛聽得屋外傳來了巨大的喧嚷之聲,呼喊聲,奔跑聲,更多聽不清究竟是什么的聲音,接連響起,嘈嘈雜雜,不絕于耳。我以為可能又是類似“獻牲”那樣的儀式開始了,哪知道,更多人呼喊了起來,更多人奔跑了起來,甚至,倏忽之間,那些呼喊,變成了一聲高過一聲的厲叫,與此同時,一道紅光破窗而入,雖不強烈,卻還是將關(guān)押我的整個房間都映照得通紅通紅的,又過了一會兒,一群人奔逃著,推搡著,從我的房間之外跑了過去,哪怕我看不見,也能想象出他們倉皇著跑遠的樣子。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天都這么晚了,這八四三研究所,怎么突然就開始了兵荒馬亂?我還躺在地上東想西想,房門響了,那響動聲卻不是開鎖的聲音,而是刀削斧砍的聲音,一下子,我便緊張得頭皮發(fā)麻了起來 :莫非,現(xiàn)在就有人來結(jié)果我的性命嗎?可是,那大護法不是明明白白說過,要給我留下半條命的嗎?一下,兩下,三下,響聲還在繼續(xù),到第四下,咣當(dāng)一聲,門開了,我猜得一點錯都沒有 :那房門就是被人給活生生劈開的,而劈開它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許白楊,她的手里,果真就拎著一把斧子!
我根本就忘記了疼,緩緩地起身,看著許白楊,全然不知我此刻是在人間還是在一場鏡花水月里,喃喃地 :“你怎么來了?”
“我他媽不是說了來救你嗎?”許白楊把斧子扔在地上,“怎么樣,我可是說話算話吧?”
“你……救我?”我還在發(fā)著愣,“你這是怎么做到的?”
“沒啥,”她笑盈盈地伸手,要拉我起身,“放了一把火?!?/p>
“什么?”不覺間,我抬高了聲音,“放火?”
“對呀?!痹S白楊一點點使力,將我拉起來,可能是太震驚了,我在起身的時候,也沒覺得特別疼。她見我起身,滿意地搓了搓手,指向被她劈開的門外 :“喏,你看——”
我順著她指點的方向往外看,乖乖啊,院子里真的起了大火,火勢最大最烈的地方,不是他處,恰恰是小毛姐終日都在其中幽閉不出的四合小院,最初的火,應(yīng)該就是從那里生起來的,然后,順著風(fēng)勢,一路綿延下去,現(xiàn)在,好幾排紅磚平房,連同幾座偏院,加上十幾棵在去年冬天枯死的樹,全都燒著了,尤其那些樹,樹干沒再起火,樹冠上倒是燒得熱烈,發(fā)出紅光,照亮了奔逃的人群,也照亮了我的房間,人的臉,房間里的墻,全都是紅彤彤的?!斑@么大的火——”我的膽子再大,臉色也只怕是被嚇得煞白了,我一把抓住了許白楊的胳膊,“這么大的火,是你放的?這他媽的,不會把人燒死吧?”見我這么問,許白楊愣了愣,想了一小會兒,告訴我 :“管不著了,我他媽的,管不著了?!闭f完,一股劇烈的、什么東西被燒焦了的味道飄蕩過來,讓她咳嗽,也讓我眩暈,我們兩個這才出了房門,再往外看,原來,我被關(guān)押的這排紅磚平房已經(jīng)燒掉了半截,火勢離我們也就只隔著兩三個房間了。“少爺,不逃命,您還等什么呢?”許白楊睥睨一般,看著我,接著躬身,做了個請的動作。就算有再多話想說,我也只有忍住,被她攙著,一步步,踉蹌著,向院門處奔去。一路上,不斷有人越過我們,向著院門瘋跑,我也想跑起來,卻被許白楊按住?!盎攀裁椿牛俊彼仡^瞟了一眼滿天火光,回過頭來,“這么大的火,小毛姐不用逃命的嗎?那幾個護法金剛不用逃命的嗎?”
這一晚,我們是在一家租書店里過的夜,這租書店,是許白楊的一個遠房親戚開的,這親戚見許白楊無處可去,就讓她白天守店,晚上也在這里過夜。我說許白楊怎么跟我說起令狐沖任盈盈呢,卻原來,租書店的書架上,一排排,全都是金庸寫的書,就連《民主與法制》和《家庭醫(yī)生》這樣的雜志都被擠到了書架的最后一排。前半夜犯下的事如此之大,應(yīng)該是把許白楊給累著了,到了租書店,她背靠著一個書堆,蜷在地上,喘了好一陣子氣,我想跟她說上幾句什么,剛一張嘴,她趕緊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巴邊“噓”了一聲,我也只好老老實實閉上嘴巴,再不發(fā)一言。后來,街上嘈雜起來,警車駛過的聲音不停響起,再向著八四三研究所的方向漸漸遠去,我們對視著,支著耳朵聽了一會兒,許白楊冷笑了一聲,也不再管我,閉上眼睛睡去了。既然她都如此,我也不再管接下來的事會變成什么樣子,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天龍八部》來看,不覺間,就陷了進去?!笆挿宕袅蛏?,傷心無比,悔恨無窮,提起手掌,砰的一聲,拍在石欄桿上,只擊得石屑紛飛。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呼啦啦一聲大響,一片石欄桿掉入了河里,想要號哭,卻說什么也哭不出聲來。一條閃電過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臉。那深情關(guān)切之意,仍然留在她的眉梢嘴角——”當(dāng)我看到阿朱死去這一段,一時之間,竟悲慨莫名,合上書,盯著許白楊去看,看著看著,我便忍不住奔到她身前,想去抱住她,但是,兩只手都伸出去了,還是驟然停住,縮了回來。
“想抱就抱唄,”哪知道,許白楊一直沒睡著,眼睛還是閉著,對我說,“ 成這樣,那些情節(jié),你是咋編出來的?”
“……亂編瞎編出來的?!币贿叴鹚?,我一邊羞慚不已,這羞慚,既是因為沒敢抱住她,也是因為剛剛看了《天龍八部》。跟金庸相比,我寫的那些破爛玩意兒,都是什么跟什么??!
“你還是——”猛然間,她睜開眼睛,盯著我,再問我,“你還是處男吧?”
千想萬想,我怎么會想到,她竟然能直接問我這么個問題呢,一下子,我就慌了,慌忙搖著頭,想了想,又要去點頭,結(jié)果也沒有。
“是就是,”許白楊用腳輕輕蹬了我一下,“不是就不是唄!”
“有過一次……但是……”她既然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我也就不再藏著掖著了,“軟了,沒弄進去?!?/p>
“害怕?”她問。
“對,害怕?!蔽掖稹?/p>
“那,你想不想再試試?”她又問。
剎那間,我驚詫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對她張大了嘴巴 :“……跟誰試?”
許白楊飛快地變了臉,又是一腳,狠狠地蹬過來 :“跟誰?你想跟誰?當(dāng)然是他媽的跟我??!”
我被她蹬得差點就是一個趔趄,又慢慢端坐好,卻全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抱著我!”突然間,她對我下了命令。
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之內(nèi),我都只是呆呆地看著她,兩只手也只敢捏成拳頭,遲遲未能伸出去。許白楊的臉上也沒什么表情,但她的命令仍在起效,仍在不由分說,我也終于橫下心來,伸出手去,將她抱住了,這一抱住,她還沒怎么樣,我的身體倒輕微但卻又是激烈地打起了戰(zhàn)?!澳闼麐尩?,抱緊點!”許白楊又下了新的命令,我也只能聽她的話,用力,再用力,將她抱得更緊,我的臉,蹭在她的脖頸上,蹭在她的頭發(fā)上——這假想過無數(shù)回的場景,竟然真的發(fā)生了,不由得讓我一陣酸楚,又怕被她看見,就把整個臉都死死地貼在她的脖頸上,再不愿意抬頭?!翱煊H我!”她說。其實,她的這句話,我已經(jīng)等了好久了,所以,她剛說完我就親了上去,我的舌頭,輕易就撬開了她的嘴巴,觸到了她的舌頭。到這時候,她的整個身體也戰(zhàn)栗起來,反而一把揪住我的衣領(lǐng),讓我全然不能動彈,而她的舌頭,像一團旋渦,帶走了我的舌頭,又像一架旋轉(zhuǎn)的風(fēng)葉,勢必要絞碎我的舌頭。可是,要命的是,很快,她就喘不上氣來了,那舌頭,漸漸放緩,直至停止,而我還不知所以然,還在好似餓狗般到處捕捉著它。猛然間,她的身體先是變得僵直,再一把將我推開,緊接著,她彎下腰去,大口大口地喘氣,但是,上氣卻接不了下氣,頓時,我被她嚇住了,輕輕地,趕緊去拍她的后背,她也躲了過去,兀自彎腰,兀自呼吸,好不容易,等她直起腰來,臉上卻全是眼淚,又故意一般狠狠地笑起來 :“我他媽的,真的是活不了多久啦……”
我當(dāng)然想阻止她說下去,還沒開口,她已經(jīng)先我一步,跟她自己賭上了氣“我他媽還就不信了——”將我一把推開,再起了身,走到稍微寬闊的地方,直直地站好,深深吸了一口氣,飛快地亮出了招式。跟我上回目睹過的一樣,她用手指作刀,作劍,或剖或砍,或刺或削,幾個招式出去之后,“注意了,我的翻身斬!”她提醒了我一句,隨即,騰空一躍,又在倏忽里轉(zhuǎn)身,兩只手握緊在胸前,就像握著一把刀,眼看著那把不存在的刀開始劈砍,眼看著最后的落地動作就要完成,她卻尖叫了一聲,將動作中斷,身體散了架一樣,直挺挺摔在了地上。我剛要奔過去,她卻叫我滾開,之后,她就是不信邪,將頭埋在地上,呼吸了一會兒,再跳躍起來,立定,收住,邁起了小碎步,很快,就像鑼鼓們在虛空里發(fā)出了急促的齊鳴,她走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之后,便亮開嗓子唱了起來 :“女將威名貫九州,畫戟能取項上頭,狹路相逢難罷手,管你尸骨不存留……”然而,也只唱了這么幾句,她就戛然止住,手腕,胳膊,腿和腳,全身上下,都被她低著頭看了一遍?!拔铱偹阒朗裁唇屑o力了,”她又是故意地,狠狠笑起來,“哪兒哪兒都沒力氣,連喉嚨里的肉,都他媽沒力氣。”
“這笑話,好看嗎?”停了停,她側(cè)過身問我,“你咋不說話?”
很明顯,許白楊正在憤怒之中,如果她手里有一把真正的刀劍,我毫不懷疑,只要我的話答錯了,她一定會就在這里大開殺戒。而且,她還在害怕 :她的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止不住地發(fā)著顫,下意識里,她想忍住,但壓根就沒忍住。還有,我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即使黑亮如她,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若有若無地,全身都散出了一種黯淡的慘白色,對,那些黑,罩不住那些白。磨蹭了好一會兒,眼看著她越來越憤怒,我只好硬著頭皮去勸她 :“要不,先睡一會兒吧?”
她像是要被我氣得笑起來 :“你就這么對付我嗎?”
停了停,突然,她又沒來由地喊了起來 :“你別他媽想得太美了!從現(xiàn)在開始,我要給你判刑——”
我糊涂了 :“給我判刑?”
“對,判刑。”她像是拿定了一個主意,靠著墻,喘著氣,“咱倆這個前因后果,早就扯過好多次,不必再扯了,對吧?”
我答道 :“不必再扯了,我先抹黑,不,我先抹黃的你?!?/p>
“可不嘛!我要是去舉報了你,你他媽還不是該判刑就判刑了嗎?”許白楊說著,又低下頭,接連喘了好幾口氣,這才抬起頭來,“你聽好了,現(xiàn)在,你這個刑,我來判——我判你跟我一起,把《南國之春》當(dāng)劇本,凡是你寫過的情節(jié),都跟我演一遍?!?/p>
“什么?”我差不多失聲喊了出來,“怎么演?”
“那好,我再說一遍,你咋寫的,咱倆就咋演一遍,你不是愛寫嗎?就當(dāng)你又寫了一遍好了……”說著說著,她的聲音又抬高了,“怎么了,你注意,跟我,是跟我,他媽的你還受委屈了嗎?”
“……沒受委屈,”她的聲音一高,我的聲音就低了下去,“可是,為什么?”
“為什么?”這一回,她是認(rèn)真地笑了,“因為我要死了,這個理由怎么樣?”
聽她這么說,一時之間,我竟眼熱起來 :“別這樣別這樣?!痹S白楊見我如此,一只手撩開她身邊的窗簾,隨意地往外看,另一只手卻伸出來,對我豎起,意思是要我打住?!拔叶紱]哭,你他媽還好意思哭?”突然,她的臉色一變,招呼我趕緊過去,我奔到她身邊,跟她一起往外看 :天色已經(jīng)蒙蒙亮了,滿世界都被籠罩在淡淡的霧氣里,但是,我們兩個都真真切切地看見,一群警察,至少有十好幾個,正在從霧氣中的一座石拱橋上跑下來,很顯然,他們的目的地,正是我們所在的租書店?!罢k?”我一把抓住許白楊的肩膀,問她。許白楊的臉上卻全無慌張,定定地看了警察們一陣子 :“跑唄,能咋辦?”她放下窗簾,招招手,要我跟著她,一起奔逃著出門,連頭都沒回 :“剛剛才判了你的刑,不跑,你他媽的,咋坐我這座牢?對了,你不會現(xiàn)在就想越獄了吧?”我當(dāng)然不會越獄,而是老老實實地,跟著她,出了租書店的門,跑進了茫茫霧氣之中,而且,所謂燈下黑,許白楊帶著我,躲在一個郵筒背后蹲了一會兒之后,眼看著警察們破了租書店的門,我們起身,反倒朝著他們剛剛下來的那座石拱橋上跑了過去,原本都以為,至少此時逃出生天是不在話下的,哪知道,橋頭對面,又來了一群警察,霎時間,我們被驚駭籠罩,轉(zhuǎn)身想要下橋,再回到來路上去,結(jié)果,來不及了。在租書店里撲了空的警察們也回來了,我和許白楊,就這么被堵在了石拱橋中間。我剛要問許白楊接下來怎么辦,“別怕,火是我放的,不是你放的,以后啊,你就好好過吧……”霧氣里,許白楊的臉若隱若現(xiàn),她干脆哪里都不跑了,手扶著石欄桿,對著霧氣里的河水,“只可惜啊,這么快,你他媽的就刑滿釋放了?!币徽Z既罷,她竟張大嘴巴,接連喘了好幾口氣,隨后,猛然躍起,跳過欄桿,撲通一聲,一頭扎進了霧氣與河水之中,只是,許白楊還是太小看我了,既然被她判了刑,我他媽的,怎么可能置法官的顏面于不顧?所以,我只愣怔了幾秒鐘,一把推開正在向我猛撲過來的警察,跟許白楊一樣,猛然躍起,跳過欄桿,撲通一聲,一頭扎進了霧氣與河水之中。一入河水,我便不迭地大喊起來 :“許白楊!許白楊!”只不過,不管我怎么叫她的名字,也沒人應(yīng)答我。
十
接下來的好多天里,我們這座城里所有的犄角旮旯,幾乎都被我找遍了,但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我連許白楊的半根頭發(fā)都沒見到過。那天早晨,連警察們都紛紛下了河,加上我,幾十號人,在河水里翻騰忙活了一個多小時,始終也沒發(fā)現(xiàn)許白楊的半點影子,后來,霧氣散去,太陽出來了,陽光下的河水流得異常平緩,舉目四望,連一團旋渦都沒有,警察們終于認(rèn)定,許白楊并沒有被河水卷走,而是趁著霧氣未散之時在某處重新上了岸,逃掉了。說實話,我本來已經(jīng)絕望,一個人,仰著面,躺倒在水面上,漂到哪里算哪里,聽見警察們竟然這么說,我便騰地直起了身體,向著岸邊瘋跑,想要接著去找許白楊。事情當(dāng)然不會這么簡單,警察們制止了我,并且,將我?guī)У搅斯簿郑酉聛?,便是一整天漫長的訊問,最后的結(jié)果,如許白楊所言,八四三研究所里的那把火,不是我放的,看樣子,警察們也并不知道,當(dāng)初那個續(xù)寫《南國之春》去抹黃許白楊的人就是我,所以,黃昏之時,警察們再三叮囑起了我,說是如果許白楊來找我,我一定要即刻通知他們,否則就會被視作窩藏和包庇。之后,我就被放了出來,只不過,出了公安局,我一時無處可去,迷迷糊糊地,又來到了許白楊跳橋的地方,想起在審訊中警察們對我說過的話,再加上,被打之后的頭疼一直在持續(xù),有好幾次,只差一點,我便像清晨里一樣,墜入河中了。天哪,許白楊,你敢相信嗎?那小毛姐,其實是個傀儡,那一眾護法,才是八四三研究所院子里真正說了算的人,這他媽的,你敢相信嗎?
我沒聽錯,是的,所謂的小毛姐,當(dāng)初,從我們這座城出走前往長白山之時,就已經(jīng)得了紅斑狼瘡,這才遠赴東北,拜在了一個氣功大師的門下,這大師不是別人,正是那晚吩咐眾人只給我留下半條命的大護法。在八四三研究所里,小毛姐之所以終日關(guān)在四合小院里幽閉不出,不過是,她早已病入膏肓,差不多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氣,虧得許白楊放了一把火,沒有燒死她,反而救了她 :她總算被發(fā)現(xiàn),送進了醫(yī)院。還有,實際上,許白楊放的那把火,因為發(fā)現(xiàn)得早,并沒有燒死過一個人,甚至都沒燒傷過一個人,最大的惡果,不過是那天刮的是西北風(fēng),風(fēng)勢太大,火勢也就太大,以至于,八四三研究所里的房子燒掉了幾乎快一半。當(dāng)然,這場火災(zāi),已經(jīng)成了這座城里比天還大的事情,要知道,就在前幾天,一道命令,從北京開始,一直傳到了每一個鄉(xiāng)鎮(zhèn),那就是,我們國家的最后一次“嚴(yán)打”,開始了?!皣?yán)打”既然開始了,許白楊的事情可就變得了不得了。據(jù)說,省里給我們這座城里的警察們定下了結(jié)案日期,半個月之內(nèi),必須將那頂風(fēng)作案的縱火犯捉拿歸案??墒牵@許白楊,卻像是被外星人接走了,各條出城的道路都設(shè)了卡,她絕無逃竄到外地的可能,偏偏地,那么多警察,就是找不到她,更別說我。為了找到她,這些天里,我壓根就沒睡過覺,已經(jīng)瘦成了鬼魂的樣子,急火上來時,連續(xù)兩個晚上,我都跑到了許白楊當(dāng)初跳下河的地方,一直扎猛子,對,死活我都得弄明白,那天清晨,她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只不過,她的尸首被河底的水草或什么石頭給纏住了擋住了?也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我最后一遍扎完猛子,哆嗦著上了岸,突然之間,就算一點證據(jù)都沒有,我也確信了一件事,那就是,許白楊肯定沒有死,弄不好,此時此刻,她就藏在離我、離警察們咫尺之遠的地方,惡作劇一般,嗤笑著我們,笑完了,她還不忘扔下一句話給我們 :“我他媽的,可是個刀馬旦,就憑你們,也想抓住我?”
跳進河水里之前,為了御寒,我喝了不少白酒,上岸之后,我又接著喝,喝著喝著,我就喝多了,竟然對著茫茫虛空里的許白楊說起了話 :“別他媽躲了許白楊,你出來,咱倆把前因后果再好好扯一扯——”
許白楊沒有出來跟我扯,我就自己跟自己扯了半天,正扯著,橋頭的廣播里播起了最后一遍天氣預(yù)報,我也是喝多了,繼續(xù)對著鋪天蓋地的夜幕喊 :“許白楊,天氣預(yù)報你可聽好了,明天早晨有大霧,到中午,有小雨,小雨過后,天就晴了,對了對了,明天還有風(fēng),風(fēng)力三級,空氣濕度是百分之四十,舒服得很,你他媽的,可得給我聽好了!”
幾天下來,因為天天晚上都在那座石拱橋上發(fā)酒瘋,我懷疑,凡是打橋上過來過去的人,全把我當(dāng)成了個瘋子,連警察都被他們叫來了,結(jié)果,一見是我,警察們又搖著頭離開了,剩下我,繼續(xù)跟許白楊胡扯,繼續(xù)給她播天氣預(yù)報,始終也沒人來打斷我,唯一的被打斷,是今晚。許白楊,你敢信嗎?那馬娟,竟然找到了我——一開始,我還以為我喝多了,坐在橋邊石凳上的馬娟只是我的幻覺,我接連揉了好幾遍眼睛,這才發(fā)現(xiàn)不是,她就千真萬確地坐在垂柳下的石凳上。于是,我嘿嘿笑起來,借著酒勁兒,晃蕩著,走到她身邊,徑直問她 :“你還沒死呢?”沒想到,她竟回答我,她要死了,弄不好,再過一會兒她就會斷氣,之所以還能走到這里來,找到我,靠的全是最后一口氣在撐著。我當(dāng)然不信她的鬼話,月光也好得很,將她照得清清楚楚,我吃驚地看到,她臉上的紅暈,比往日里要多得多,還有,就連她的斜視好像也算不上真正的斜視了,兩只眼睛,都在直直地看著我呢。
“我聽說,那幾個護法金剛,該跑的跑了,該被抓的也被抓了,”我喝得太多了,搖晃,連舌頭都在打結(jié),“你就算再把我獻出去,還能獻給誰呢?”
她用手揉著肚子 :“……我知道你不信,但是,我是真的要死了?!?/p>
我一身酒氣地干脆挨著她坐下,再用胳膊肘捅捅她 :“好吧,你要死了……那你來找我干嗎?”
“我想聽你給我念一段《南國之春》。”她那兩只眼睛,還在直直地看著我。
“什么?”聽她這么說,霎時間,我的酒都差不多醒了,頭腦卻止不住地發(fā)蒙,“你,跑來找我,就為了聽我念《南國之春》?”
馬娟接口就說 :“對,就為了聽這個。”
“為什么?”不覺間,我被她的話吸引了過去,“為什么要聽這個?”
“好聽?!瘪R娟笑了起來,臉上的紅暈更加明顯,更加突出,怎么說呢?確實如她所說,就像是馬上就要死了的樣子,她說 :“那是我聽過的,最好聽的東西?!?/p>
低頭愣怔了一會兒,我抬起頭,問她 :“那好,我他媽的,憑什么要念給你聽呢?”
沒想到的是,她竟告訴我 :“我知道許白楊在哪?!?/p>
她的話未落音,我就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大喊著 :“真的?”
她笑著答我 :“真的?!?/p>
好吧,那就念《南國之春》給她聽吧,其實,算不上念,而是背誦,我的手上并沒有那些藍的紫的筆記本,但是,只要是我自己寫下來的情節(jié),字字句句,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護城河里,那黑姑娘劃著船,故意將自己的全身弄濕,招惹得學(xué)員班的武生們個個都想扒光了她……”背誦到這里,馬娟的呼吸便緊促了起來,那幾乎算不上乳房的乳房,也在輕微地起伏著。我接著往下背誦 :“暴雨之夜的石塔里,那黑姑娘點燃了一堆火,再以火光為號,呼喚她中意的武生前來……”這時,馬娟打斷了我,跟我說,許白楊不在他處,就躲在八四三研究所里的一間紅磚平房里。頓時,我被她的話嚇得呆滯住,生怕是幻覺,拿手死命地搓了好幾遍自己的臉,這才重新盯著她,她卻告訴我,她是真的要死了,萬一現(xiàn)在就死了,她還來不及說出許白楊的下落,不是又一回騙了我嗎?我全然接不上話,她便繼續(xù)往下說,卻原來,自打她被警察們從八四三研究所趕出去之后,在街面上流落了好幾天,還是無處可去,如此,她便跑回八四三研究所,繼續(xù)賴在了那里,回去的當(dāng)晚,她就看見了許白楊,她們兩個,都住在火災(zāi)之后殘存下來的一排紅磚平房里,只隔三四個房間而已,但是,因為她們白天里全都是閉門不出,到了晚上才出去找點吃的喝的,所以,許白楊一直都不知道,她也還賴在那里。聽到這里,我一刻都沒再等,霍然起身,就要朝著八四三研究所狂奔而去,但是,畢竟,馬娟還在等著我繼續(xù)背誦,我便又在她身邊坐下,接著往下背,背著背著,她再沒了聲息,原本,我想伸出手去探一探,看看她是否還有鼻息,終于還是沒有,愣怔了一小會兒,我站起身來,跑向了八四三研究所。
僅僅半個小時之后,許白楊的房門就被我一腳踹開了,房間里自然沒有開燈,只有微弱的月光散射進來,但我還是一眼看見,許白楊背靠窗臺下的墻壁席地而坐,正對著門,她可能以為,破門而入的是警察,接下來自己只能束手就擒,所以,連動都沒動一下,不料,來的竟是我,一下子就驚呆了,遲疑了好半天才開口 :“……怎么是你?”
“我這不是服刑來了嗎?”我反倒笑嘻嘻地走過去,挨著她坐下,“你判的刑,你忘了?”
“滾吧——”她見我離得近了,往邊上躲閃了一下,“我跟你說過,你已經(jīng)刑滿釋放了?!?/p>
“那可不行,那是你單方面宣布的,”她越躲開,我就挨得越近,“我還要跟你演《南國之春》呢?!?/p>
許白楊看我一會兒,再別過頭去,再看我一會兒,又把頭別過去,我猜,她其實是想朝著我撲過來的,但是忍住了,繼續(xù)跟我說話,語氣卻輕緩了不少 :“聽話,滾吧……再說了,我一會兒就要走了?!?/p>
“去哪?”我還是笑嘻嘻地,“去投案自首?這也不像你?。 ?/p>
沒想到,她竟然脆生生地回答我 :“我他媽的,要去重慶?!?/p>
“……為什么要去重慶?”短暫地,我呆愣了一下。
“從小我就想去重慶,”她停下喘了兩口氣,“像我這樣,從小到大學(xué)唱戲的,都想去重慶,那每年都有個南方片戲曲會演,好多角兒都是這個演上出來的,我他媽的算是沒機會上他們的舞臺去演啦,去看看,也好?!?/p>
她說話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不由得我不認(rèn)真起來 :“出城的路,都設(shè)了卡,到處都是抓你的警察,你怎么去重慶?”
許白楊笑了 :“早想好怎么去了。你還記得你偷聽我撒尿的地方嗎?你在《南國之春》里頭寫過的?!?/p>
我不明所以地回答她 :“記得?!?/p>
“那座山底下,不是長江嗎?長江上的那些船,運煤的,運礦石的,好多都是要去重慶的,什么嘉陵江號,豐都號,歌樂山號,都是去重慶的,隨便上一條船,就能去重慶。”說著說著,那個熟悉的許白楊,又回來了,她睥睨著我,“我他媽的一個刀馬旦,幾個警察能難住我?”
“難不住你難不住你,”我趕緊附和著她,站起身來,“那么,咱們走吧?”
“……咱們?”她吃驚地抬頭看我,“我他媽的,不是讓你滾蛋了嗎?”
“我他媽的,跟你一起去重慶,我他媽的,就不滾蛋了,”我伸手去拉扯她起身,“不過,你說過的話,你可得記牢了。”
“什么話?”許白楊一時沒摸著頭腦,“哪一句?”
我回答她 :“你說過,要拿《南國之春》當(dāng)劇本,凡是我寫過的情節(jié),你都要跟我演一遍?!甭犖艺f完,許白楊長久地沒有說話,沉默著起身,趴在窗臺上,對著院子里那些被焚燒過后尤其顯得光禿禿的樹發(fā)呆,過了一會兒,她回過頭來,盯著我 :“你他媽的,可別反悔?!?/p>
既然如此,我也對她說 :“你他媽的,也別反悔?!?/p>
十一
實際上,許白楊還是高估了她自己——從八四三研究所出來,我們徑直奔向城郊的山崗,因為我已經(jīng)在街面上晃蕩了好多天,哪里有警察哪里沒警察,我都一清二楚,所以,一路上,我們根本就沒有遇見什么麻煩,真正的麻煩,是她的肌無力,慢慢地往前走還好,只要一跑起來,她便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隨時都要散架,手臂不像是自己的,腿腳也不像是自己的,踩在地上,就像踩在棉花上。不要緊,反正離天亮還早,我估摸著,天亮之前,哪怕走得再慢,我們也能爬上那座海拔并不算多高的山崗。哪知道,快要到城郊了,在一家水泥廠的門口,幾個聯(lián)防隊員,本來正在一家小餐館里吵吵嚷嚷地吃著夜宵,我和許白楊對視再三之后,各自點頭,決心鋌而走險,快速從這家小餐館門口跑過,自此踏上唯一一條上山的路??墒?,當(dāng)我們剛剛跑過去,有人出來嘔吐,看見了我們,大喊一聲,小餐館里的人聞風(fēng)而動,打了雞血一般,齊齊朝我們追了過來,沒辦法,我只好背起許白楊,從那條路上逃開,也不辨方向,隨便撥開沿途的荊條、夾竹桃和灌木叢,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上跑,荊條一路都在抽打著我的臉,之前的傷也還沒好,所以,每往前跑幾步,我的臉,都會疼得讓我倒吸一口涼氣。沒辦法,就算這樣,我還得背著許白楊繼續(xù)跑,漸漸地,那群聯(lián)防隊員的呼喊聲越來越微弱下去,我們暫時得以幸存。我再也支撐不住,腰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的植物長著刺,將我扎得齜牙咧嘴,也將許白楊扎得齜牙咧嘴,齜完了牙,咧完了嘴,我們兩個,反倒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要尿尿……”這時候,許白楊止住笑,對我說道。我點點頭,剛打算閃避開去,她卻又說 :“你不想聽嗎?”
見我左顧右盼地不敢接她的話,她便接著說 :“這可是你寫過的,黑姑娘出場后的第二場。”
那么,我就痛快地承認(rèn)了吧 :“想聽?!?/p>
于是,她便脫下褲子,就地一蹲,尿了起來,嘩嘩嘩,嘩嘩嘩,好長的一泡尿,將一只沉睡中的鵪鶉都給驚醒了,尖叫著,飛向了更深的密林,而我,卻像是坐在一條河邊,那河水,流淌不息,仿佛永遠不會停止奔涌,哪怕許白楊早就尿完了,我的耳邊還是它們繼續(xù)流淌的聲音。偏偏這時,遠處的山腳里,驟然亮起一片火光,我猛地爬起來,踮起腳尖去看,這才發(fā)現(xiàn),好多支火把,被好多人舉得高高的,正在朝著我和許白楊疾步而來。要知道,我才稍稍歇了幾口氣而已,再去背上許白楊往前跑已無可能。好在是,滿山里正在起霧,那霧一起,很快便像一塊鋪天蓋地的幕布,罩住一切,使一切都變得影影綽綽,就連那些火把,離我們越近,反而越發(fā)模糊。于是,我跟許白楊干脆不再往前跑了,而是藏在了身邊的一塊巨石背后,不發(fā)一聲,連呼吸都拼命憋住,再眼看著火把們從我們咫尺外的地方經(jīng)過,一點點沒了影子。就在這時,許白楊一把抱住我的頭,不管死活地,朝我親了過來。這下子,我被她嚇?biāo)懒耍麓颂幍膭屿o驚動了剛剛走遠的聯(lián)防隊員和警察們,趕緊使出全身的力氣去推開她,哪知道根本就推不開,我越推她,她就越是死死貼在我身上。更要命的是,她的舌頭,像一團旋渦,帶走了我的舌頭,又像一架旋轉(zhuǎn)的風(fēng)葉,勢必要絞碎我的舌頭,而且,她的手,竟然伸到了我的兩腿之間,一把抓住了我下面,這可怎么得了?許白楊,你這是不要命了嗎?許白楊卻暫時抽走舌頭,喘息著,對我說 :“第三場,是這么寫的吧?”
的確如此,《南國之春》里,我寫到的第三個重要點的情節(jié),是那黑姑娘和表姐夫在公園里的一塊巨石背后躲雨,情難自禁,纏斗在了一起。“……就是這么寫的,”我也喘息著,告訴她,“第三場?!?/p>
“可是——”我忍不住地去眺望著聯(lián)防隊員和警察們消失的方向,“他們要是突然回來了,怎么辦?”
“不管了,萬一我被抓住了,或者突然死了,說好的演一遍《南國之春》都沒演完,我他媽的,多冤枉……”她也環(huán)顧了一遍四周,四周里卻只能看見霧氣,她嘿嘿地笑了一聲,“沒準(zhǔn)兒,咱們這一晚上,能把你寫過的情節(jié)全都演完?!?/p>
我的下面,一直在硬著,聽她這么說,瞬時里便硬得支棱了起來,那么,我也就不客氣了,一把將她拽進懷里,再咬緊了她的舌頭,緊接著,我的手也伸進了她的衣服里,有生以來的第一回,我的手,總算觸到了她的乳頭,她叫了一聲,我慌忙停住,她卻攥住了我的手,意思是,我可以像我在《南國之春》里寫過的一樣,更加狂暴一點。我當(dāng)然要聽她的話,硬生生地,將她掀翻在地,再撲向她,她也伸出兩只手來,打算將我抱得更緊,可偏偏,就在如此要緊的時刻,她那兩只手,僵直住了,停在半空里,伸不過來,縮不回去。我愣怔了一會兒,自然知道,之所以如此,還是因為她正在犯病,于是,我不再猛撲上去,而是輕輕地跟她并排躺下,再幫著她,將那兩只手,那兩只胳膊,一點點收回到了她的胸前,接下來的好半天,她都沒說話,她不想說話,我便也不說,就這么跟她一起躺著,去聽那些不知名的蟲子在我們耳邊發(fā)出的幽幽鳴叫聲?!罢嫠麐寣擂?,”她側(cè)過臉來,問我,“你說,我這病要是重了,不會連尿尿的力氣都沒了吧?”我仍沒說話,只是更緊地抱住了她,不料,這時候,汽笛聲在長江江面上清脆地響起,她像是受到了召喚,將我推開,起了身,也不再理睬我,自顧自地朝著長江的方向走過去,我卻稍微等了一會兒,一直等到我的下面沒那么硬了,這才跑進前方的霧氣,跟緊了她。
沒走幾步,她突然停住,緩緩伸出手來,搭在我的肩膀上 :“真要說起來,我他媽的還得謝謝你?!?/p>
“謝我什么?”我當(dāng)然不解,“是我……先抹黃的你。”
“也挺好,”她折斷一根長著野果的樹枝,深深地嗅了一口野果的味道,“這本小說要是一直被人看的話,我也算一直活著了?!?/p>
她既然這么說,我便告訴她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接著寫下去?!?/p>
“得了吧得了吧,”她摘下一顆野果,放進嘴巴里咂摸著,“我要是還能活下去的話,還不如我接著寫,兄弟,不瞞你說,好多東西你寫得也太扯啦,比如那段——你寫我戴著鳳冠跟人鬼混,我他媽倒是想問問你,鳳冠是刀馬旦戴的嗎?”
一時之間,我還真是接不上她的話,只好說 :“你說得對?!?/p>
“對了對了,你知道你哪一段寫得最好嗎?”還不等我回答,她自己搶先說出了答案,“就第一段,寫我在泳池里被人強奸那一段——”
實際上,用不著她說,我自己也知道,《南國之春》里,我寫下的第一段是最好的,那不過是因為,想當(dāng)初,在泳池的水底下,我曾經(jīng)仰泳著一路緊跟過她,也任由著她身上那股隱隱的黑亮和煞氣一再朝我逼近,就在她的反復(fù)逼近中,我卻忍不住去狂想 :一匹赤裸的母馬,在草原上狂奔,奔向了一匹赤裸的公馬,就好像,只要它們謀面,廝磨,交配,生殖,更多年輕的幼馬,更加綠而廣大的草原,立刻便會在我眼前的水面之下。說白了,這是我曾經(jīng)有過的生活,而不是體驗來的生活。這時候,許白楊說話了,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 :“要不然,咱們再試試?”
我撥開眼前的亂枝,透過霧氣,得以看清楚,我們來到了一個小小的湖邊,說是湖,其實是一個小型的山頂水庫,我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一點也不示弱地 :“要不然,咱們再試試?”
“試試就試試!”她一邊朝水庫邊上走,一邊二話不說地脫衣服,“到了水里,沒準(zhǔn)兒就成了呢!”
然而,我和許白楊渾然不知的是,此刻,已經(jīng)是我們這輩子還能廝纏在一起的最后時刻了——水庫邊,我們兩個全都脫光了,赤裸著,一起下水,恰在此時,一道手電筒的光突然對準(zhǔn)了我們,隨后,更多的手電筒光紛紛從各處直射而來,幾乎與此同時,消失已久的火把們也被點亮了,這些光串通在一起,再將我們捕獲,即使大霧茫茫,我們也像置身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不用說了,什么也不用說了,對,我們以為的桃花源,不過是聯(lián)防隊員和警察們用來守株待兔的迷魂陣。只是,許白楊怎么會就此甘心呢?我又怎么會就此甘心呢?在逐漸逼近過來的光影里,許白楊甚至都沒有慌亂過一分鐘,而是直直地在水中立定,連呼吸聲都沒那么緊促,再跟我說 :“你記住,我他媽的,可是要去重慶的……”我當(dāng)然知道她要去重慶,另外,天知地知許白楊知,跟她一樣,從頭到尾,我也沒有半點慌亂,身體紋絲未動,兩只眼睛卻在到處亂轉(zhuǎn),尋找著沖破羅網(wǎng)的方向。不過幾秒鐘,我找到了,二話不說地彎下腰來,再招呼許白楊趴到我的背上,等她趴好了,我半點都沒耽擱,一個猛子,就地扎下去,再不露頭,雙手卻在死命向前,雙腳也在死命蹬踏,不過幾分鐘時間,我們便橫穿水庫,游到了對岸。在一大片野月季邊上,我們現(xiàn)身,然后,竟然從容地?fù)荛_一棵棵長滿了刺的野月季,站到了一座孤懸的山頭上,這山頭之下,就是長江,接下來,我還將背著許白楊,一步步,穿密林,下陡坡,最終,我們會抵達長江邊,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我們還能恰好碰見開往重慶的船呢。
只是,這一切并沒有發(fā)生。要知道,我們國家的最后一次“嚴(yán)打”才剛剛開始,要知道,我身邊站著的,可是省里限了期必須捉拿歸案的縱火犯,所以,我和許白楊,都清清楚楚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喊話聲,喊話的人命令我們,立刻,馬上,掉頭回去,否則,他們就要開槍了。到了這時,天已經(jīng)亮了起來,但是,無論天光如何用力,仍然穿不透濃霧,那些火把也還在亮著。這時,許白楊便開口說話了 :“別開槍別開槍!”她先是沖水庫對岸大喊了一聲,又莫名地問我 :“明天,不,是今天的天氣預(yù)報,知道嗎?”
“什么?”我還以為她的話里藏著什么給我的暗號,琢磨了一小會兒,還是搖起了頭,“……不知道?!?/p>
“要不然,你就把昨天的天氣預(yù)報再跟我播一遍吧?”許白楊抬頭看了看天,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今天跟昨天,好像也差不多。”
我完全不知道,她葫蘆里在賣什么藥。
“播呀——”她先是對著水庫對岸,又連喊了幾聲“別開槍別開槍”,再像沒事人一樣催促我 :“快點,我他媽的,想再聽一遍?!?/p>
好吧,我只好聽她的話,也沒敢大聲 :“明天早晨有大霧,到中午,有小雨……”
“你他媽的,倒是大點聲??!”她命令著我。
好吧,我還是只好聽她的話,就像喝醉了,對著濃霧、水庫和一座座山頭,不管不顧地大喊了起來 :“許白楊,天氣預(yù)報你可聽好了,明天早晨有大霧,到中午,有小雨,小雨過后,天就晴了,對了對了,明天還有風(fēng),風(fēng)力三級,空氣濕度是百分之四十,舒服得很,你他媽的,可得給我聽好了!”
待我喊完,再一回頭,只看見了許白楊的背影——我的最后一句話剛剛落音,她便縱身一躍,跳進了濃霧和濃霧掩蓋下的長江里,我連伸手都來不及,濃霧便已吞掉了她,而我,自始至終,都被籠罩在一片漫無邊際的茫茫然中,看看這里,再看看那里。我只記得,慢慢地,水庫對岸的火把們依次燃盡,終于全都熄滅 ;一條魚從水庫里跳到了野月季叢中,再也無法返回,一直到被渴死之前,都在蹦跶不停 ;還有一只兔子,蜷縮在離我一腳遠的灌木叢里,想走,像是又舍不得我,一直看著我,最后,它還是走了。自此,我就再也沒有見過許白楊,哪怕近三十年后,在一場大疫之中,當(dāng)我被困在即將拆遷的老房子里,卻收到她寄來的筆記本,看到了她自己寫的《南國之春》,再一回見到她,也無非是在幻覺中。“你他媽的,怎么這么?”只見她,分開密不透風(fēng)的雪幕,走到我跟前,嗤笑著,再告訴我,我和這條巷子里所有的人,之所以被困這么長時間,其實都是檢測公司搗的鬼,事實上,這條巷子早就從風(fēng)險區(qū)名單里劃出去了,說來說去,都是檢測公司想掙錢,才瞞過了居委會,瞞過了這巷子里的所有人,雇了一堆的假安保,將所有的人圈禁在這里?!靶值?,我現(xiàn)在可是個鬼魂啊,什么都看得見,”許白楊繼續(xù)笑吟吟地,“你他媽的,不會連我的話也不信了吧?來,跟我走,我?guī)闾映鋈グ伞蔽耶?dāng)然信她的話,可是,信了她的話又怎么樣呢?而今的我,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在八四三研究所里體驗生活的我,而今的我,老婆跑了,公司也垮了,高消費也被限制了,就算我早已看穿,我被困在這里,真就是如她所說的是檢測公司搗的鬼,可是,我要真是闖過重重封鎖線,一意奔逃出去,出了什么問題的話,那筆救命的拆遷款最后拿不到手里來,我又該如何是好?再說了,我就那么不想被困住嗎?就算現(xiàn)在就有人把我放出去,誰又知道,這巷子之外的世界,是不是又要給我平添無窮的機緣與孽障,以此證明,我不過是、仍然是那個百無一用的廢物?“好吧,你他媽的算是沒救了!”雪幕里,聽我這么說,許白楊愣怔了一會兒,看都不再看我一眼,掉頭就走了,我卻舍不得她,追了上去,又聽見她像近三十年前一樣,在雪幕里喊了一聲 :“滾開!”
即便如此,到了晚上,許白楊又來找我的時候,鬼使神差地,我卻跟著她,跑出了我的老房子,跑出了一整條巷子,奔向了茫茫未知之處——她來之前,我正在當(dāng)年手淫過無數(shù)回的床上做著夢,這時候,我的房門開了,我睜開眼,看見許白楊已經(jīng)站在了我的床邊,再伸出手來給我,就像當(dāng)年在八四三研究所里,她用斧子劈開了房門,又將我從水泥地上拉扯起來,發(fā)蒙了一小會兒,我不再猶豫,抓住她的手,任由她帶領(lǐng)著我,跑出老房子,跑出一整條巷子。很快,我們的行蹤就被假安保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個地,魚貫而出,跟在我們后面,緊追不止。也呼喊不止,但我和許白楊全然不管他們,只是發(fā)足狂奔,現(xiàn)在,她再也不用我背著了,我原本想問問她,當(dāng)年,在重慶舉辦的那場南方片戲曲會演,她到底趕上了沒有,但稍微一分神,她便遠遠地跑在了我前面。不行,我得跟上她,就像當(dāng)年的那座山頭上,清晨的濃霧里,我看見水庫對岸的火把們依次燃盡,終于全都熄滅 ;一條魚從水庫里跳到了野月季叢中,再也無法返回,一直到被渴死之前,都在蹦跶不停 ;還有一只兔子,蜷縮在離我一腳遠的灌木叢里,想走,像是又舍不得我,一直看著我,最后,它還是走了。于是,我也轉(zhuǎn)身,面向濃霧和濃霧掩蓋下的長江,二話不說,跳了下去。很快,我便跌入了江水之中,如此,我便既身在長江里,又回到了我第一回見到許白楊的泳池之中,先是扎猛子,再仰泳,然后,安安靜靜地等待著許白楊——水底下哪會有風(fēng)呢?我卻分明覺得,一股涼風(fēng),帶著隱隱的黑亮和煞氣,朝我逼近過來,我忍不住去想,一匹赤裸的母馬,在草原上狂奔,奔向了一匹赤裸的公馬,就好像,只要它們謀面,廝磨,交配,生殖,更多年輕的幼馬,更加綠而廣大的草原,立刻便會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水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