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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繪玻璃(短篇小說)

      2024-08-19 00:00:00曹譯
      花城 2024年3期

      1

      下飛機前,章西設(shè)想了很多遍與陳弋重逢的場景。說是想,其實是練習(xí),練習(xí)如何像過去一樣。他們已經(jīng)半年多沒見面,章西必須調(diào)動自己,像一只脹滿的氣球。

      現(xiàn)在,章西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機場大廳里看過路的人們,感到一種呼吸艱難的緊張。他們被衣服緊緊包著,偶爾露出一條襯衫的下擺,高領(lǐng)毛衣的木耳邊,或色調(diào)暗沉的提包。他們路過章西時鞋跟嗒嗒作響,有莫名的自信。這種自信讓章西有一瞬間的瑟縮,趕忙攥緊了背包掉出的兩條黑色尼龍帶,往下一拉,讓自己精神一點。章西在心里說,很開心要見他了。

      對吧,她反問自己。她交替屈了屈已經(jīng)僵硬的膝蓋,掏出手機,朝機場電梯走去。幾分鐘前,章西告訴陳弋她已經(jīng)下了飛機,正在行李轉(zhuǎn)盤旁邊。他沒立刻回,想必還在來的路上。幾天前他們還因為陳弋是否來接機吵了架。他說他到時有課,不好曠課去接。聽他這么說,章西腦子里浮現(xiàn)出自己在老破的咖啡廳,一邊啜飲料,一邊拖行李箱等他的場景,立刻焦躁起來。那時她正趴在床上給陳弋打視頻電話,聞言翻個身,說,你以前可不是這樣?!?/p>

      手機輕微振動,陳弋問她在哪兒。章西看見附近有條正朝下緩慢推進的電梯,默認(rèn)那是通往一樓的路,于是手夾住包蹲下,發(fā)消息。

      “我在機場二層,你能不能上來找我?”

      陳弋回 :“你不下來?”

      “我坐了這么久的飛機,你不能爬個樓?”

      對方?jīng)]有回復(fù),過了一會兒回她“行叭”。

      章西想到,這個“叭”字是她教會他的。

      她對屏幕語言有過度的敏感,覺得“行吧”透露出不耐煩,于是強迫陳弋改用“行叭”。 “叭”,好像女孩兒倒八字分腿坐在地上,攤開雙手,無奈但是友好。如今,輸入法記住了新造的詞,但透過這個偽裝的“叭”,章西仍然發(fā)現(xiàn)一個碩大的“吧”。它像一只麻雀飛落樹梢那樣忽然而至,踩住章西疲憊的心,印下一片陰霾。

      不論如何,陳弋算是同意了章西的請求。 這樣想著,章西又對見面有了期待。她拍了所在地的照片發(fā)給他,等了一會兒,卻接到他的電話。電話那頭聲音焦躁 :“你在哪兒?完全找不到這地方?!?/p>

      “怎么會找不到?就在二層?!?/p>

      章西站起來看四周,又踮腳看機場柜臺的標(biāo)記。猛地她發(fā)現(xiàn)腳下正是一層,連忙讓他再下來。她口頭吃虧,聲音變小,做好了陳弋生氣的心理準(zhǔn)備。沒想到陳弋并不糾纏,繞開話題,繼續(xù)和她閑聊。

      過了一會兒,他說 :“你出來吧,我在一層了?!?/p>

      章西答應(yīng)一句,放下手機,抻平她外套的下擺,短暫瞥了眼手機黑屏里她的臉,然后被自己的腳拉著往前。一步又一步,她繞過安檢的藍色寬條帶,遠遠地,透過機場的玻璃大門,看到他的背影。

      2

      陳弋的背影有些歪斜,灰灰暗暗的,看不分明。章西意識到,其實他的背影和她在飛機上預(yù)想的一切背影都不相同。他有些陳舊,甚至有些粗俗。或許,她已太久沒有如此近距離地注視他。

      章西拖著行李箱走過緩沖帶,玻璃門順勢打開,她喊了他的名字。陳弋臉上沒什么表情,走過來時肩膀整體右斜,一頓一提,像電影里的黑老大,痞氣。章西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看他,等她做好準(zhǔn)備時,卻瞅到陳弋手里一盒鮮紅包裝的鹵味。因為鹵味,章西胃里長出些矯情的甜蜜,那是她喜歡的口味。

      章西遞包給陳弋,換回鹵味,笑著問 :“還記得帶鹵味?”

      陳弋沒回答,只是反應(yīng)式地彎彎腰,頭朝章西的肩膀靠去。他自覺地拉過章西的黑色行李箱,躲在她身后,空出一只手觸碰她背上的骨頭。

      章西感覺到他的瑟縮,于是夸張地打開手臂,又扯他胳膊,問 :“你從學(xué)校過來要多久,是不是很辛苦?”

      “半個小時,還好?!标愡槃堇×苏挛鞯氖?。

      他原來是這樣沉默的人。章西漸漸復(fù)原著陳弋的全貌,同時震驚于自己的忘卻。每晚和她通視頻電話的人,和面前這個,好像不是同一個。想到這兒她抬頭端詳陳弋,看見他臉上新長了幾顆發(fā)白的粉刺,印象里陳弋不長這些。再細看時,章西看到他沒刮干凈的胡子茬兒,旁邊堆起一小塊褐色血痂。 章西記起陳弋習(xí)慣用老式的刮胡刀,一刀下去,總不仔細,劃下數(shù)道窄小的血口。她還反復(fù)看他穿著的夾克,是章西最不喜歡的那件,款式很舊,松垮包住他不高的臀部,顯得沒有精神。

      “你怎么穿這個來見我?”章西用開玩笑的語氣問,“你是不是忘了,我最不喜歡這件夾克?!?/p>

      他不置可否地說 :“你不喜歡這件嗎?”語氣好像是在問他自己。

      章西看地板一眼,收住了夾克很丑的說法,拉著陳弋要找地方坐。陳弋奇怪,輕聲問 :“學(xué)姐,你要干什么?”

      章西比陳弋大些,戀愛初期,他叫她學(xué)姐,后來也叫名字。她從他那里搶回包來,翻出化妝品,說 :“你等我補個妝?!?/p>

      陳弋“哦”了一聲,安靜下來,從懷里掏出手機。

      章西隨口一問 :“你是不是緊張啊,都叫學(xué)姐了?!?/p>

      陳弋放下手機 :“是有點緊張。太久不見,你現(xiàn)在像個陌生人?!?/p>

      章西不說話了。這時,她和他正坐在機場對面的空曠廣場上。廣場人流不多,隨著航班降落時間的增長而逐漸消失,她舉著化妝鏡子,卻分神看遠處伶仃的建筑。那里有只飛揚的鴿子,點綴在機場大樓的頂部。鴿子被風(fēng)吹蝕,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沉悶的灰色。仔細看,連灰色也斑斑駁駁,抖落了塊狀的粉塵。 但它依舊是一只鴿子,它羽毛的痕跡清晰分明,它還有那顆深灰色的玻璃眼睛。陳弋就像那只鴿子,雖然沉悶,卻依然特殊,他說了她想說卻不會說的話。他遠比她誠實。

      章西又看陳弋的臉。由于風(fēng)吹,他的臉像沒有褶皺的楊樹皮,雖然有不少黑斑,卻在她的凝視下有些浪漫的觀感。原來見面是這樣的感覺 :一個人撲面而來,完全不由你想象。這感覺讓章西又增強了信心,她合上化妝盒,捋順頭發(fā),向陳弋確認(rèn) :“好看嗎?”

      陳弋轉(zhuǎn)頭,不帶笑意,也就是不哄騙地說 :“好看?!?/p>

      章西滿意點了點頭。

      兩個人轉(zhuǎn)去機場出租車區(qū)排隊。隊列里,章西倚在陳弋身上,享受他的肉體支撐,同時感到陳弋的心臟一如往昔,在接近她時會快速起伏。章西滿足而意外——他依然像從前那樣嗎?她對自己已經(jīng)明顯動搖的心感到不滿。

      3

      章西和陳弋在晚上 8 點到了提前訂好的酒店,拉開房間,看到一張擠在角落的大床。

      床尾連著一條木頭割成的隔板,勉強充當(dāng)桌子。陳弋把手機放在木板上,把書包從肩膀拉下,扔到床上。章西也脫掉外套,啪嗒幾聲,學(xué)他的方式丟東西。短短一會兒,酒店煞白的床單上堆滿團團黑漆,陷入狼藉。

      他們靠床沿坐下,聽著風(fēng)吹出空調(diào)口的聲音。章西擠在陳弋旁邊,轉(zhuǎn)頭看他,又托住他的臉龐。她試圖心無旁騖,壓下心里一些莫名的焦慮,問他 :“你的課怎么辦?請假了嗎?”

      “我找了人幫我點名,應(yīng)該不會被發(fā)現(xiàn)。”他停下,有些不耐煩,但還是說 :“你放心。”

      “好,不扣分就好?!?/p>

      空調(diào)濕漉漉的氣息彌散開來,粘在身上,讓人不爽利。章西難受地抓下后背,看到陳弋同樣在扭動身體,知道他也聞到了類似的氣味。特殊的默契讓章西想象此時世上只有他們兩個。他們長在床上,就像長在地球上的兩棵互相對視的草,冷綠色,背面霜白,搖動時如霧氣纏繞。在他們的身后,一片糊涂的荒漠鋪展開——因為想象,愛的感覺涌上章西的腦袋。這感覺和甜蜜、幸福這樣的詞匯都不搭邊,反而像她扎進消毒水味的游泳池,或立于冷冽冬日的玻璃窗底。

      章西往前靠了靠,讓陳弋的臉充滿自己的視野。她按住他戴著眼鏡的鼻梁,緩緩向上,揉他凸出的關(guān)節(jié),在他皮膚上留下淺紅的印子。

      “你鼻子真好看?!闭挛鞲锌?/p>

      陳弋任由她觸及自己的皮膚,后來朝她的方向挪了一步。章西拉下陳弋的眼鏡,想了想,又湊去嘴唇,像吮一塊棒棒糖那樣短暫地吻他,又離開。

      吻像一種封印,他們沒人再說話,只是越靠越近。章西摟了陳弋的脖子,折下小臂,撫摸他的背,最后脫鞋坐在床上,把膝蓋窩在陳弋的腿心。她忽然變得溫聲軟語,低聲說些什么,又把耳朵特意蹭到他的嘴邊。濕漉漉的聲音里,章西把手探進陳弋的上衣,撫摸他已經(jīng)溫?zé)岬纳眢w。她要把他的衣服脫下來,但卡在了脖子上。他不得已停下動作,雙手解開自己的扣子,急忙從領(lǐng)口里鉆出腦袋。

      過了一會兒,陳弋把腦袋埋在她已經(jīng)敞開的衣領(lǐng)處。

      章西眼里看過去,陳弋像頭正在覓食的狗,笨拙而癡纏,雖然盯著她,卻只在意她的身體。她享受這種感受,這時的陳弋不像往常悶著一張臉,而像被她征服的奴隸,癡迷于原本不會癡迷的東西。她想起他們的第一次,那時他什么都不懂,卻裝作完全懂得的樣子,趴在她身上,眼神兇惡,卻遲遲沒有動作。

      想到這里,章西莫名笑出了聲。笑聲有些大,等章西反應(yīng)過來時,陳弋已經(jīng)停下來。

      陳弋直起腰,坐在章西的小腹旁,眼神似乎在質(zhì)問章西笑的原因,又其實不在乎原因,只想要出氣。章西止住笑,問他為何停下來。陳弋反問她為什么要笑。

      “我沒有。”章西有些無奈,她伸手摸了摸陳弋像小孩一樣軟的頭發(fā),解釋道,“我這不是見你開心嗎?”

      陳弋不相信,用比往常還沉悶的聲音說 :“你見我根本不開心?!?/p>

      陳弋從床上爬起來,拉上內(nèi)褲,轉(zhuǎn)身去了淋浴間,留下那些從他身上褪下來的或硬或軟的衣服。章西光著身子躺在原地,看著同樣光著身子離去的陳弋的背影,像被一團塑料緩沖氣墊裹住。淋浴間傳來嘩啦啦的水聲。那里四面都是玻璃,貼著防窺的玻璃紙。

      水砸下,濺到玻璃紙上,迸出幾朵透明的艷花。章西看到,夾在玻璃里的陳弋逐漸模糊,身形扭來扭去,看不清楚。他蒼白的皮膚這會兒是一坨白肉,偶爾透出幾根粗黑的線條,在淋浴間不停變幻。

      章西越看越生氣,她爬起來,光腳從床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她拍了拍淋浴間的大門,大喊 :“陳弋你個神經(jīng)??!”

      4

      陳弋毫無回應(yīng)。章西從床上坐起,委屈彌漫,竟然擠出了眼淚。首都機場偏遠,為了早見陳弋,章西凌晨 5 點從單位公寓出發(fā),出發(fā)時天色昏沉,只有地面的少數(shù)礫石反射虛白的光。章西摸上機場巴士,放好行李,躲在后排一把微微凹陷的藍色椅子上,安靜地等待司機的詢問。司機隨口一問,她連忙應(yīng)和,直到她的旁邊湊近一個身形龐大的北京男人。他的行李背在胸前,由于擁擠,占去章西的一些空間。

      大概一個小時后,章西坐在機場板凳上啃麥當(dāng)勞。當(dāng)時她對面走來一對身材高大的情侶,男的穿件黑色夾棉風(fēng)衣,女的穿白色高領(lǐng)毛衣,脖子上戴著一條碧綠的珠寶項鏈。是對璧人。章西看到,男人雙手各拉一件行李,安頓女人后轉(zhuǎn)身去吧臺點餐。女人蹺腿坐著刷手機,指尖有修長的香檳色美甲。等男人回來時,她高高抬眼,任男人左右輕拍她的臉龐。

      章西隱秘地窺探著,她故作安靜,實則無意識尋找他們甜蜜的漏洞。男人把拆開的薯條擺在女人前面,女人一言不發(fā),仍然看著手機,男人又把細白的吸管插入咖啡杯,手推著咖啡的底部緩緩挪動。章西不得不心酸地轉(zhuǎn)移視線了。她開始察看女人的面貌,從高高挽起的頭發(fā)看,章西猜測她是學(xué)跳舞的。而對面身材強壯的男人大概也是類似的工種——肉體是他們的資本,并且,在這個膚淺的時代,又或許每個時代,健美的肉體都是人類的資本之一。肉體使他們的評分在及格線以上,甚至達到滿分。

      章西把自己的脖子伸長,肩膀下沉,表演一種挺拔的姿態(tài)。然而她很快發(fā)現(xiàn)對面女人的其他優(yōu)勢。她有光亮的皮膚,重要的是,她喝過美式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藍色的柔軟緞面布巾,用來擦嘴角。這種奢侈的習(xí)慣她只在極少數(shù)女人那里見過,其中之一是單位經(jīng)常請客的同事。工作使章西識別了許多真正重要的東西,有些東西,比如奢侈,是章西努力也不會擁有的特征,而這決定了許多東西。

      躺在床上的章西開始表演一些動作。為了引起注意,她砸被子,砸出一個坑,又撫平。她從床上站起,從一端走到另外一端。 眼淚在這些舉動中漸漸干涸??蘖艘粫汉?,章西覺出沒意思,擦擦淚痕,重新把身體貼在床單上。她在那里左右翻身、挪動,直到一塊方形的涼意印在她皮膚上。她摸到自己的手機,從被子里掏出來。

      陳弋洗完了澡,頂著一頭四散開的濕發(fā)從浴室出來。他換上酒店的拖鞋,吧嗒吧嗒地在地上走。拖鞋帶著水動靜很大,在冷脆而有節(jié)奏的聲音里,章西看到陳弋換上睡衣,拿了手機,坐上床對面的沙發(fā)。章西也扭頭不看他,對著墻玩手機。兩人就這么僵著,一個玩手機,一個不知道在干嗎。章西刷微博,翻到底 ;又觸摸刷新鍵,再翻到底。微博有個廣告語,叫“隨時隨地發(fā)現(xiàn)新鮮事”,往常這個時候,章西確實能翻到一堆新鮮事,今天卻翻出來沒意思的東西,比如某十八線網(wǎng)紅翻車,或者某家她買不起的美容儀拼團。章西干脆按滅手機,扣在床上,閉了眼睛。

      陳弋擅長冷戰(zhàn),這一點,章西在他們剛戀愛的時候就知道了。剛談戀愛時,有天下午,陳弋毫無緣由地人間蒸發(fā)了。消息不回,電話不接。最后章西跑去他宿舍樓大鬧,讓宿管拿著喇叭喊。那會兒章西比現(xiàn)在瘋狂得多,還敢宿醉或獨自從酒吧回到學(xué)校。一陣鬧哄哄后,陳弋終于出現(xiàn)了。他穿著睡衣,反手扣住宿舍門,晃晃悠悠地朝前踱步。隔著鐵門,陳弋甩給章西一個眼神。章西趕緊喊他名字,讓他快走出來,但他不管章西,還是按自己的節(jié)奏走。他走得緩慢,睡衣袖子一長一短,長的一只像魚皮一樣垂在手指底下。等他真的出了鐵門,章西抬頭時,看見他的頭發(fā)亂糟糟地包住顴骨,像一朵剛剛開敗的金絲菊。

      那時陳弋還留著黃色的頭發(fā)。頭發(fā)枯干,又過于多,顯得整個人疲憊又荒唐。章西按下心里的震驚,走上前去細看他的臉,直到確認(rèn)他與平常一樣,才開口質(zhì)問他 :“下午為什么不理我?”

      陳弋沒回答,拉她走到角落,然后松開手。

      章西氣悶追問 :“下午去哪兒了?”

      過了很久,中途陳弋用手抓過三把頭發(fā),章西氣急敗壞,威脅他要分手后,陳弋才說 :“今天心情不好,不能影響你,所以不和你說話?!?/p>

      這話像陰天里突然斜來的一道光。找他之前,章西想過很多可能的原因,但不會想到是他說的這個原因。是為了她嗎?那時候的章西還特別容易被陳弋這樣的話說服,然后立刻和緩下來,原諒陳弋,扯過他的衣服,幫他把頭發(fā)攏在耳朵后面。

      陳弋問 :“你記得我早上和你說的新聞嗎?”

      章西迅速回想聊天記錄,想起早上陳弋轉(zhuǎn)給她一條某地火災(zāi)的視頻。當(dāng)時她在上課,收到消息瞥了一眼,就敷衍過去。章西確認(rèn)了陳弋的眼神,意識到這條新聞的重要性,連忙說 :“我記得?!蓖瑫r從懷里掏出手機,翻那條消息。

      那消息沒什么,章西又看了一遍,也只是知道了某棟建筑被燒掉的事實。而視頻里煙熏火燎的事故現(xiàn)場,灰蒙的廢墟和異國亂糟糟聽不懂的聲音,罩住她的眼睛,讓她觸動幾下屏幕,趕緊拉完S2XT/BMN8ZENaqlUS429mNAywgKyqXMWeV+sibbY5dE=進度條。

      她又抬頭,盯著陳弋的眼睛,想從那里得到下一步怎么辦的方法。而沉默著的陳弋對她說 :“這場火災(zāi)燒死了我喜歡的畫家。你看到了嗎?”

      章西又點開,聽到陳弋說 :“下面寫了。”

      果真寫了,知名畫家在此次火災(zāi)中不幸殞身。

      “你為了這個和我冷戰(zhàn)?”章西脫口而出,卻看到陳弋依然顯得憂傷的眼神,透露出她此前未見過的厭惡。眼神朝著章西投來,卻不指向她,而是越過她仿似透明的身軀,看向這個世界。

      他厭惡這個世界。章西在那時隱約感到這一點。她感到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與他繼續(xù)對話。但等她回到宿舍時,卻從陳弋厭惡的眼神中品出了一種尤為珍稀的性感。那性感讓她聯(lián)想起他的手 :細長,有骨節(jié),用力時顯出堅韌的神經(jīng),發(fā)青發(fā)紫,像不屬于這世界的顏色。多么特別的人啊。章西想到,這世上原來有人如此特別,會因為遠在異國的藝術(shù)家而沉湎憂傷。

      那天晚上,陳弋和她說,他不是怪她,他只是想用這樣的方式祭奠他喜歡的畫家。

      5

      現(xiàn)在,想到往事的章西只覺出了乏味,好像一顆含久了的玻璃糖,舌頭麻痹,感到的是塑料的氣息。她睜開眼睛,面對酒店一片雪白的墻壁,幾經(jīng)尋找,終于在視線角落找到一根發(fā)黃的顫抖的線。時過境遷,她失去了探尋另一個人的興趣,盡管另一個人依舊神秘。她覺得疲乏,這樣想著,她甚至透過白墻打量起之前的章西和陳弋。她為他們設(shè)計了一個電影鏡頭。鏡頭在寒風(fēng)里,身后有火車呼嘯而過,她和他站在道路中間擁抱著親吻,浪漫異常。這時一陣風(fēng)吹來,吹走他的帽子,露出底下一只凍得通紅的糙鼻子。 鏡頭漸漸拉遠,黑色的邊框鎖住那個畫面,原來是讓人看不懂的法國電影。

      章西在心里一笑,繼而腦子里出現(xiàn)陳弋那堆灰頭土臉的搖滾唱片。那東西也曾讓她著迷,但現(xiàn)在那算什么?此刻,章西心里那個一直藏著的、自以為藏得很好的念頭又冒出來。她從床上坐起來,朝向陳弋,正打算冷靜地開口,卻看他穿上衣服,朝她走過來。

      “對不起。”陳弋拖著他嗒嗒作響的鞋走過來,竟然說了這樣的話。

      他看著章西,眼神帶點懇求的意思。他來得如此正好,讓章西甚至覺得他看出了自己的念頭。于是,在她還沒開口說話之前,他對她說 :“和好吧?不要吵架了?!?/p>

      “我沒有吵架,都是你的問題?!闭挛鲊?yán)肅地說。

      “是的,都是我的問題?!标愡⒖坛姓J(rèn)。

      但他承認(rèn)得過于迅速,讓章西覺得敷衍。如果是過去,她一定追問他錯在哪里,但今天她想起陳弋帶來的鹵味,或是想起她此行的目的,便順從地坐直了背。

      “我餓了,我們?nèi)ベI點吃的好不好?”章西說。

      “你要吃什么?”

      “吃你買的鹵味,還想吃腸粉,北京都買不到?!闭挛髋牧讼玛愡终f,“再買點啤酒回來,一起看電影怎么樣?”

      “好,聽你的。”在吃東西方面,陳弋向來很少意見,這是他為數(shù)不多不執(zhí)著的事情。

      他們穿好衣服,準(zhǔn)備出門。章西拿開陳弋那件老怪的夾克,找到一件簡單的白色衛(wèi)衣,套在他的襯衫外面。接著,她讓陳弋坐在沙發(fā)上收拾行李,擺出他們的洗漱用品。她自己則又掏出化妝品,涂涂抹抹,上了一層水紅色的唇膏。

      “好看嗎?”章西又回頭問陳弋。

      “好看?!标愡只卮?,然后站起來,拉過她的手包背在身上。

      他們拐出酒店,沿街悠閑地走。他們對這里非常熟悉,在章西沒飛到北京前,這里是他們常逛的街道。這里到處是南方口音的商販,往往是家庭作坊,女的做飯,男的擺貨,支著臨時的棚戶,站在夜晚層層疊疊的樓房下。抬頭看時,能看到晾著各種衣服的老式樓房。它們疊在一起,不整齊,顏色也各異。但它們豎著同樣的米白色防盜欄桿,在夜色里顯得灰暗。

      風(fēng)吹過章西的手,同一時間,她想起詢問陳弋的期末成績。陳弋手心有些出汗,被問到時手心的肉正在蠕動。

      章西嘆了口氣,說他還是得考慮找一份寒假實習(xí)。陳弋默不作聲,他懂得她的意思,但除了表現(xiàn)得鎮(zhèn)靜,沒有其他有力的姿態(tài)可以對抗章西。

      食品街熱氣騰騰,昏黃的路燈打下來,照出一團團白煙。白煙擠在黑夜里,擠得到處都是。章西瞅到熟悉的腸粉攤位,推一把陳弋,讓他去占座位。陳弋順從地走過去,把章西褐色的手包放在臨時架起還有些搖晃的塑料桌上,走幾步去點餐。他點了章西喜歡的蝦仁腸粉,囑咐多放辣。接著坐回位置,看章西慢慢踩著黑色靴子朝他走來。靴子接觸地面,發(fā)出噔噔的聲音,幾乎完全被吵鬧的人聲蓋過,但陳弋還是聽到了。

      他從她走的每一步里感到難言的哀傷。哀傷像一層薄薄的膜,貼在他身上,不影響活動,但不能輕易揭去。

      章西走向給腸粉澆汁的中年女人,裝作親昵地搭話 :“阿姨,最近生意咋樣?”

      女人不抬頭,接道 :“哎呀,也就過得去。”她在旁邊的抹布上擦了下手,熟練地取過鐵鏟,要炒腸粉。

      看著她的動作,章西連忙說 :“幫我打包吧?!?/p>

      女人沖章西一笑,從架子上拿了塑料盒子,把腸粉裝了進去,壓上蓋子,遞給章西。

      章西接過來,走到坐著的陳弋旁邊,責(zé)怪他忘了說要打包。

      “我以為你要在這里吃。”陳弋回她。

      章西沒理他,拉著陳弋去便利店買啤酒,又買了一串葡萄和一只柚子。

      他們互相靠著往回走。走著走著,一個小孩突然從他們身后冒了出來。小孩騎著自行車,不小心擦過陳弋的胳膊。小孩的家長跑來和他們道歉,章西被嚇一跳,但看到是小孩子,覺得沒必要,就揮了揮手,說沒關(guān)系。那大人彎了彎腰,快走幾步,拉著小孩和他的小車走了。章西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什么感受都沒有。但等她回頭時,卻看到陳弋垮下來的臉。

      “你怎么了?”章西拿胳膊肘推他,“你不會和小孩過不去吧?”

      “他撞疼我了?!标愡f。

      章西有點不滿,但還是假裝關(guān)心,繞到陳弋的外面,把手搭在他胳膊上。“幫你揉揉。”她說,“小孩而已,撞不壞你。而且他也和你道歉了嘛?!?/p>

      “那叫道歉嗎?”

      “那你還要怎么樣?”

      “他應(yīng)該自己來和我說對不起?!?/p>

      “你不能對小孩要求這么高,你小時候沒騎車騎歪過?”

      “我當(dāng)然沒有。就算有,我也會道歉的?!?/p>

      “你又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闭挛鬣止疽痪?,“而且人家家長也道歉了。”

      “家長既然知道小孩容易闖禍,就應(yīng)該管好自己的孩子。”陳弋緊接著說。

      很久以后,章西才意識到那段時間是討論兒童道德的高峰期,網(wǎng)絡(luò)上有關(guān)父母管理兒童的討論熙來攘往,而在討論發(fā)酵的初期,陳弋這類厭惡養(yǎng)育的大學(xué)生的觀點占據(jù)上風(fēng)。不過,一個遙遠的陳弋也許會像一個遙遠的章西,在時間過去后想起自己那些固執(zhí)和愚蠢的瞬間。

      陳弋說 :“明明就是他的錯,我還不能不高興了?”

      “能能能,你當(dāng)然能?!闭挛骺此幌屡_階,也生氣了,她甩開陳弋拉著的手,走到馬路的另一邊。兩人之間的距離越走越長,章西希望陳弋能感到她的生氣,更希望陳弋來示好。老實說,從飛機下來的那個時候,她就希望得到陳弋的示好——她要從那中間提取繼續(xù)戀愛的希望。她獨自走著,剛開始還氣勢昂揚,走了一段,忍不住用余光四處打量。后來,她驚訝地看到陳弋的背影隔著街,正蕭條地立在左前方。

      陳弋也一個人往前走了,不管不顧。他歪著肩膀,從口袋里掏出白色的耳機,一邊一個掛在耳朵上。白線垂下來,擰巴,有無數(shù)螺旋,讓人不舒服。陳弋完全沒有回頭的意思,章西看到,他沉浸在他耳機那些亂七八糟的音樂里,一步一步往前走。他漏出來的襯衫衣角被風(fēng)吹動,撲哧撲哧,惶惶然像遺失群落的燕子。

      “遲早會被陳弋氣死?!闭挛鲬崙嵉卦谛睦锵?。

      6

      回到酒店的章西像要贏得球類比賽一樣抻長手臂,繞過坐在床邊的陳弋,迅疾拿起床上的衣服,丟進行李箱,又拿下一件。她也不忘去淋浴間,拿出那些已經(jīng)被擺好的牙刷、洗面奶、洗發(fā)水和沐浴露。等她抱著一堆東西走到房間中間時,陳弋終于有了反應(yīng)。

      他用腳挪開攤在地上的礙事行李箱,站起來,面對章西。

      “你要干什么?”

      “我要走,你看不出來嗎?”章西醞釀了很久的脾氣找到了爆發(fā)的時機。也是在她爆發(fā)的同時,她堅定了不能和陳弋在一起的想法。對著陳弋的章西時刻都像一只即將爆炸的氣球,不吵架不能罷休?;蛘哒f,不吵架,他們甚至沒辦法維持感情。

      “為什么要走?我們好久都沒見面了?!标愡畣?。

      “你也知道我們好久沒見面,為什么一見面就吵架?”

      “我沒有要吵。”陳弋聲音弱下來,因為他發(fā)現(xiàn)章西眼睛表面又醞釀出些淺薄的淚水,而等淚水終于要落下的時候,她變了神色,以一種異常委屈的態(tài)度蹲下去,又收拾她的行李箱。

      “那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

      陳弋欲言又止,良久,他說 :“我什么都沒有做,是你一直在審判我?!?/p>

      章西因為這句話站了起來。她披著的外套掉下來,肩膀感到一陣冰涼。

      “我沒有?!弊焐险f著,但她在心里忽然意識到,陳弋用了一個足夠準(zhǔn)確的詞,而一個準(zhǔn)確的詞的魔力堪比一個必要的事件。

      “你有?!标愡岩路牡匕迳蠐破饋恚匀话≌挛鞯募绨?,“你從見我的第一面開始,就在審判我。”他的聲音慢慢冷靜下來,恢復(fù)了慣常的低沉和淡漠。這樣的他眼睛稍微大些,因為不笑,眼角輪廓顯得清晰。他面無表情地陳述著,好像在說和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他說她嫌他穿得難看,嫌他不會說話,不會做事,甚至不會做愛。做愛是男人的專長和本領(lǐng),像沒有就不配愛那樣。

      他盯著章西 :“你還嫌我考得不好。你審判我,好像我如果不能通過考核,就不配和你在一起?!?/p>

      好像空調(diào)的漏水滴下,章西頭頂發(fā)涼,一時空曠。她知道,他的話一點沒錯。他們剛剛相愛的時候,她喜歡他特立獨行,喜歡他對生活一類事的漠不關(guān)心。但慢慢地,她希望他穿衣正常,整潔大方,于是給他買了許多方便搭配的基礎(chǔ)款衣服,要求他一定要系皮帶。再后來,等章西率先畢業(yè)后,她希望他找一個離她近的穩(wěn)定工作,結(jié)束異地戀。

      她一直在要求他,現(xiàn)在想來,她甚至要求看他的作業(yè),在其中一字一句地檢查錯誤。不過她一直以為,陳弋是享受這些要求的。 在她的認(rèn)識里,陳弋是缺愛的那類人,他和她描述過他的父母,所以他天然喜歡章西這樣熱火朝天的人,喜歡章西照顧他的耐心。應(yīng)該如此,她以為。但一切是她以為?,F(xiàn)在她知道了,像陳弋所給的定義那樣,章西大多時候是在審判他——她設(shè)置關(guān)卡,這些關(guān)卡本來包含著先天的希望,比如要高個,身體健美 ;比如要視力優(yōu)越,原生家庭和諧或者出生地良好。但因為先天的要求難以與偶然的相遇適應(yīng),于是靠設(shè)置其他的后天關(guān)卡補足——成績、穿搭、事業(yè)或者能力。她希望他通關(guān)所有,以滿足她對于理想戀人的一切認(rèn)識。

      他并不喜歡,只是忍受罷了。

      認(rèn)識到這點的章西陷入沉默,她在胸腔里伸出手指,把原先想說的話都壓下去,壓到自己的愧疚里面。她摟住陳弋給自己披好的衣服,感到他殘留的溫度。有一會兒,她仿佛被什么吸引,探出胳膊,在陳弋的腰側(cè)徘徊。

      一段時間后,章西收回了胳膊,低頭一言不發(fā)。她起身合上行李箱的蓋子,看著陳弋說 :“分手吧,我現(xiàn)在就買票回去?!?/p>

      陳弋站在當(dāng)?sh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見他沒有動作,章西拉上行李箱的蓋子,提著把手,往門外走。她即將離開時感到胳膊一緊,陳弋抱住了她?;蛟S不是抱住,是捆住。陳弋兩條胳膊緊緊環(huán)住章西,環(huán)住她的胳膊,環(huán)住她的身體。章西掙脫著讓他放開。

      “放開你就走了?!?/p>

      “你不能這么對我,你不講道理嗎?”章西被勒得難受,有些喘不過氣。

      但陳弋不再爭執(zhí),他一言不發(fā),暴力動作下,他額角的頭發(fā)分成不均勻的幾簇,垂下來,擋住眼睛。穿過那些灰黑的陰霾,章西看到陳弋故作兇狠的表情,也發(fā)現(xiàn)他一直盯著她。一瞬間,章西有些惋惜,甚至有些心疼。年輕的愛就像冬日爆裂的火花,燦爛、灼人,能深刻地讓人感到并且記住。也許陳弋已經(jīng)指出了事情的真相,但在章西的直覺感受中,事情的真相應(yīng)該更加含糊,她說不清楚,但她已經(jīng)不肯回去。她已經(jīng)徹底改變,和以前不一樣,現(xiàn)在她更渴望平順的愛情,渴望庸俗的、柴米油鹽的愛情。而不是和陳弋的這種站在懸崖邊般的愛情。來之前她就想通了這個問題,她只是來進行一項短暫的、其實是針對她自己的測試,以確認(rèn)判斷。意料之中的,她沒有通過這樣的測試,他依然如同一年前,那時他頂著一頭金黃的頭發(fā),像《溺水小刀》里發(fā)瘋的菅田將暉。但她已經(jīng)不是天真的神女,她不知道何時自己變成了這樣。

      “放開我吧?!闭挛髡Z氣更平緩了些。

      陳弋?dāng)∠玛噥?。他放開了她,與此同時,她感到輕松。她裝出寬容的樣子,對著面前的人說 :“我們是真的不合適,你早就知道吧。”

      陳弋不回話,只是垂下手,低頭。

      “我們先分開一段時間試試。分開也是朋友。”章西掛上她標(biāo)志性的笑,好像在原諒他一樣,“以后有機會,還可以再見。”當(dāng)然章西說這話的時候就感到,他們不會再有以后了。說完后她看著陳弋,等待他的反應(yīng)。

      陳弋朝床邊走去,留給章西一個窄斜的側(cè)影。這是屬于他的告別方式。只是在章西扶著把手出門的時候,他一反往常地叫住章西,讓她記得好好吃飯。

      章西卻說不出什么了。

      7

      章西從南方回到北京的時候是 10 月末,寒月剛剛降臨,她走在落滿楊樹葉的樹底,看枯脆的殘枝隨風(fēng)翻轉(zhuǎn)。偶爾抬頭,面前成雙成對,都是摟著走的情侶。北京比南方冷許多倍,幾乎是一夜過去,人們穿上了壓箱底的羊毛大衣。大衣皺皺巴巴,勉強罩住人們縮起的身體。看得出,冬天來得太急,他們還沒來得及買新的衣服,但冬天已征服了他們。

      有一會兒,陳弋指著面前的楊樹說是他最喜歡的樹,章西問為什么,他說因為楊樹葉面光滑,搖動時仿佛有水的漣漪。章西沒看他,也抬高了頭,說她最喜歡看樹木交錯時洞開的天。

      陳弋也問為什么,她說那里有種恒久的平靜,她喜歡平靜的天。

      然后白云輕輕拂動,穿過了天。一年后,章西在社交媒體搜到陳弋的賬號,她曾多次躲避這種行為,但最終抵不住誘惑,在通勤的夾縫中滑開手機,閱讀陳弋的文字。陳弋仍然保留了在各種社交平臺發(fā)言的習(xí)慣,大多時候是表達立場,有時記錄下電影和動畫的觀后感。極少數(shù)的時候,他寫自己的心情。他在一篇文章的末端寫到女人?!耸且魂圏S昏的幻影,她退縮,她遠離,她被說服,她高居教堂之頂,是色塊橫陳的彩繪玻璃。她流光溢彩,好像被迫與世人分離,其實不曾真正感到痛苦。她微笑著看待世人。她亙古不變,留下的是影的動人和平靜的悲哀。

      陽光穿透她。

      章西覺得,他這樣想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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