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快要結(jié)束前有一天我不小心灑了一杯咖啡,浸濕了書桌上的鋪著的藍白格宜家絨毯——從冬天開始就這么鋪著,打字時手肘觸到時會軟綿綿的。我扯掉了這條“桌布”,把鏡子、化妝品收納盒、瓶瓶罐罐的香水香氛以及臺燈插座挪上地毯,清理不斷淌下的咖啡漬。它們讓我想起了安德烈總是掛在嘴上的寧芙(nymphaeum),記憶記錄的不是時間的靜止,而是時間的流逝。就那樣,我站在房間的一角,掃視了書桌、大窗戶的鏤空紗窗簾、身后不到一尺距離的扶手椅、面前被咖啡漬搞亂的紙張和筆記,以及那些如寧芙一樣表演流淌的褐色液體。最后我走到衣櫥前,取下來掛在把手上的棒球帽,套上運動鞋,放好洗手液,戴上口罩——即便六月底之后戶外就不再要求戴了,我還是老老實實把自己遮嚴。接著我緩緩開門,將鑰匙插進口袋,離開了房間。
我打算再去走一走那個“神圣的旅程”。兩三年前,我們在亞庇古道上來來回回通行,每一次這片考古區(qū)遺跡的殘骸都斷斷續(xù)續(xù)前來,又很快落在身后。我搭過馬琳娜的車、安德烈的車、路德維卡的車。有時候為了去上課,有時候為了去海邊,也有的時候只是兜風(fēng)。夏天、秋天或者冬天,高大的樹木立在大片荒原中間,和殘舊的建筑一樣在季節(jié)里更迭色彩。去年夏天短暫的解禁期間,因為體驗了囚籠生活而對外部世界產(chǎn)生了興趣,于是我總會四處走走。有一天我走回了郊區(qū)那片廢墟,地面熱得燙人,干燥的植物發(fā)出淡淡的宜人的氣味,和冷冬時節(jié)一點兒都不一樣。炙熱的空氣凝滯,松樹、九重葛和女貞灌木零落在荒原之上,甚至還看到了幾株無花果樹和廢墟拐角的一叢野玫瑰。在荒原之上,茂密生長的羊齒植物里,遠遠近近只有這樣一個亞洲女性單薄的身影。
古道兩邊起起伏伏的歷史編年仍舊鑲嵌在時間斷層中,羅馬成為一座荒城,更不用提這條郊外的古道。兩年之后,曾經(jīng)擁有的考古知識已逐漸流逝,僅僅保留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片段。如果提及起這條建于公元前三世紀的道路,浮上心頭的都是那些清晨或者傍晚的片段,古代遺跡在曠野四周迎來黎明或再次晦暗地死去,云層浮動,大雨瓢潑,烈日冷風(fēng)……零星記憶拍打穿梭而來,高大的傘松伸向遠方,幾乎要挨著那片游動的天芒。
沒有車,去荒郊野外多有不便,此前我從未自己前往亞庇??脊耪n初期我總在A線地鐵的東南部終點安娜妮娜總站等待接我的車輛。馬琳娜會駕車從南部蜿蜒的公路繞過來。她住在格羅塔費拉塔,一個臨近羅馬的小鎮(zhèn),周邊全是中世紀的別墅與城堡,也有兩座漂亮的火山湖——卡斯特羅甘道夫和內(nèi)米。秋冬的早晨總可以看到湖面被濃霧籠罩,那是湖泊的一部分,馬琳娜說霧是湖泊另外的肌膚。
一天早晨,濃霧淹沒了整個山地和湖泊,甚至張開雙臂籠罩了亞庇安提卡。我們行駛在荒原之上,空氣濕潤而混沌。馬琳娜打開車燈,中途把車停在了一排柏樹之下,灌下一口咖啡。
讓這些霧散一散,她說,太濃烈了,我什么都看不見。
我們凝視著前方,并沒有急著交談。那種凝視如同莫奈凝視他睡蓮的池塘深處,如同安東尼奧凝視流動的波河,某種東西前來和我們相會,我可以在馬琳娜的臉上看見,卻在眼前的亞庇看不見。
你吃早飯了沒有?她轉(zhuǎn)頭問。
吃了一只牛角包,還有咖啡。我回答。
她點了點頭,繼續(xù)說:
早晨我打開冰箱,看到家里的牛奶已經(jīng)酸了,冰箱冷藏室的內(nèi)壁上結(jié)了厚厚的冰塊,我?guī)缀跻詾樽约阂ヅ姥┥?。檸檬的屁股被凍得稀軟,已?jīng)成了棕褐色。我想吃點火腿面包,結(jié)果火腿上也全是冰碴,而且面包已經(jīng)發(fā)霉,從切面的邊緣開始長出一簇一簇綠毛。后來我找到兩顆雞蛋,磕開之后根本無須打散,蛋黃和蛋液混在一起,發(fā)出惡臭,我把它們倒進馬桶,按下沖水鍵時手指頭上沾滿灰塵。
所以你沒有吃早餐?
吃了兩塊蘇打餅干,她邊說邊將手伸到背后,揪了揪毛衣的后頸部,我應(yīng)該把那個標簽剪掉,總是扎得脖子又疼又癢。這之后她再也沒有講話,一動不動地坐在駕駛位,似乎專注著等濃霧潰散。
一個沉重的無言的故事正在向我襲來。身邊這個五十歲多的女人,住在坐落于一個小山坡上的別墅區(qū)里,正對著下面的山谷湖泊。一個冬天的早晨,她在向外伸出去的廚房里忙碌。這房間的一側(cè)全是玻璃,關(guān)上冰箱門,從滿是泥點的落地窗向外望去,遠處的云杉一動不動,灰色統(tǒng)領(lǐng)的大地。她勉強咽下兩口干澀的餅干,用清水漱口,洗凈口腔里留下的殘渣,但并不會讓她滿意,那些渣滓無處不在。后來她一邊用舌頭攪拌口腔一邊抽出紙巾擦去粘在唇膏上的碎末。這些碎末也無處不在。我看向她的下唇,那上面還零星點綴了一些蘇打餅干的閃片。不應(yīng)該用唇釉,我想,至少不應(yīng)該在吃東西前使用。
我抽出一張濕巾遞給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她一開始有些詫異,但很快明白了這張紙巾的意義。但是她顯然不愿意完全抹去唇色,擦拭得非常小心,結(jié)果就是毫無用處,殘渣仍然粘在上面,而且還更加牢固。
等了好一陣子霧還是沒有淡。不過還好,我們有的是時間。根據(jù)經(jīng)驗,遇到壞天氣,通常大家都要遲到半小時到一小時左右。這是意式定律,正常遲到十五分鐘,有事可以無限延遲。
我們又一次陷入沉默,她似乎有很多話要說,但還在組織語言,我打算耐心一點。在這個荒原之上,我想我們完全可以成為畫面。兩個女性形象被設(shè)置在陰暗的風(fēng)景中,一個面目模糊被籠罩在灰色織物里,而另一個則怪異地轉(zhuǎn)頭凝視著觀眾。即便十分貼近,我也只能看到她凸起的側(cè)面輪廓而無法觸及更深層的內(nèi)在,這就是生命的發(fā)明——內(nèi)在總被無限保留。我感受到了極為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她涂成酒紅色的指甲、豆沙粉色的嘴唇、嘴唇上粘的黃白色微小碎屑、試圖空洞卻充滿內(nèi)容的目光,都激發(fā)了我的興趣。我知道我將要迎來一個值得嚴肅面對的話題,因為上一次我們談到她母親自殺的事時她也這樣沉默了很久。
她正在構(gòu)造她的故事,我有信心等待。有一次我沒有等多久就聽到她說她小時候開始夢游,一夜她走進了母親的房間,被對方發(fā)出的驚恐尖叫嚇到抽搐。這樣的情況發(fā)生了幾次,她母親無論如何都無法適應(yīng)她的夢游,于是逐漸對她產(chǎn)生了濃烈的憎惡,后來干脆在夜里會鎖上房門。
如果不是她這個鎖門的習(xí)慣,也許大家可以早些發(fā)現(xiàn),這樣她也不會死,她說。她講述這些的時候很少與我對視,總是凝望遠處,我知道她在拼湊記憶與想象。記憶是碎片,想象是黏合劑,黏合劑面積大而碎片細小零星。她的眼睛是深棕色,很深邃;瞳孔只略略更深一些,它嵌在記憶的最底層,只有當(dāng)她不再專注自己的時候才會顯現(xiàn)功能。她其實可以長時間地盯著別人看——只要不說關(guān)于自己的話題就可以一直這樣。
好半天之后,一輛公交車從這條荒道以及我們身邊駛過,車廂里亮著燈,幾個老女人坐在里面——或者也有老男人。但只是稀薄而松散的幾個人。這么早他們一定不是去閑逛。再往南部走一些,是郊外的小村莊。有些獨棟屋子連綿矗立,那里也許是他們的家。
那屋子多久沒住人了?我問。實際上我是在問另外一個問題:你老公多久沒回去了。
自打他離開之后就一直空著。她給出一個無效回答。我不得不切中要點:
那他離開多久了?
一周左右。
那這段時間你住在哪里?我繼續(xù)問。
然而這一次她卻沒有開啟雙唇,而是發(fā)動了車子。我們不能總是這么等下去,還是慢慢開起來比較好,她說。
我猜想她大約不太想要談到這個問題,老老實實閉上了嘴。但不一會兒就看到她非常煩躁地再次扯了扯毛衣領(lǐng),親愛的,我能求你幫我個忙嗎?
什么?
一會兒我馬上就開到那邊那個支出去的小路上,到時候你幫我剪掉后面的標簽。
可是我沒有剪刀。
我有一把,很小,但應(yīng)該可以用。
她很快再次把車停了下來,在公路支出去的一個小小泊車位上。對面也許是麥田,或者什么別的田地,冬天貧瘠,看不出什么。她探身從后座上取來背包,從里面拿出一個小工具盒,鑷子、眉夾、指甲剪一應(yīng)俱全,她從里面抽出一把小小的剪刀,說這個我還沒有用過,但是有點惡心,讓我先找張濕巾擦干凈,她說,以前我記得我老公用它剪過鼻毛。
她又翻找半天,終于把剪刀里里外外清潔一遍,交給我的時候還縈繞著濕氣。
我揪住她的后領(lǐng),慢慢沿著縫紉的邊緣把鎖線拆除。盡管她告訴我可以很干脆地直接除掉標簽,但我可不想一剪刀下去就扯開一根毛衣的線頭。
我笨手笨腳,她身子直挺,一動不動坐著,為了消磨時間她很快開始講話:
我回家之后那房間就是那樣,并不是一星期沒人住的原因。因為房間里本來就很亂,到處都是生活過的痕跡。被子揉在床腳,枕頭東倒西歪,到處都是垃圾,空氣里一股腐敗的氣味。謝天謝地現(xiàn)在還是冬天,味道至少還沒有完全發(fā)酵。我關(guān)上門,很快又打開所有的窗戶,把桌子上吃了一半的薯片倒進廚余垃圾桶——所幸那里沒什么東西,只有兩三個蘋果核,已經(jīng)很干蔫了。包裝袋被撕得亂七八糟,所以有很多渣滓都撒在外面,令人煩躁。然后我把杯子和酒瓶都拿回廚房,倒掉煙灰缸,還有一些用過的碗碟扔在水池里,也都干掉了,我就把這些需要洗的東西都泡了起來。接著插上吸塵器,花了一個小時才把整棟屋子吸干凈,但那之后我什么也干不動了,廚房就還是那樣,那些臟東西現(xiàn)在也都好好地待在水池里。早上起來我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他走之前有沒有通知你?
當(dāng)然,要不我怎么知道他離開一星期了?
好了。我終于松開了她的領(lǐng)子,把剪刀遞還給她,舉起手展示完完整整剝脫下來的織物標簽,上面還寫著波蘭制造。
她把這兩樣?xùn)|西都收起來,一個關(guān)進小盒子,一個直接丟進背包,估計回去后它會和她尚未HghnCLo/Nw9MNauXxnAeA0KLbEGdRWpvuf+/a0rn2u0=扔掉的分類垃圾會面。
你覺得這次他會走多久?我繼續(xù)發(fā)問。
每次我都覺得他就永遠那么走掉了。
可是上一次不是才一周左右?
這次不一樣。她喃喃說。
你上次也是這么說的。
但這次確實不一樣。她堅持。
怎么不一樣?我窮追不舍。
他發(fā)信息說他和我在一起感覺最冰冷、最空虛,猶豫了一會兒她回答。這句話顯然傷害了她。
哦,這樣說不公平,怎么只因為妻子不斷求學(xué)而發(fā)出這自私的論斷。他空虛是他自己的錯,不是你的,他不能把你捆在他的旁邊當(dāng)一個附屬品,有人需要給他上一課。我義憤填膺地說。這是我對于她過去故事的總結(jié),我知道自己所知也只是一星半點。但我以為這樣的同仇敵愾可以緩解她的焦慮。
親愛的,你無須這樣,然而她很干脆地說道,我記得我跟你說過他不贊同我繼續(xù)讀書,但實際上他私底下支持和幫助我很多。問題有一部分出在我的身上。我想我擁有一部分我的母親——就是你知道的——一部分的冷漠。
也許你不應(yīng)該急著先找自己的錯誤。
但我也需要自我反省。她沉吟,有些時候,我們看似坐在一起,都在客廳里,但通常一整天都說不了幾句話,就是那么待著,非常安靜。
有一天,他就那么看著我——我知道他有時候觀察我——但是那天他觀察了好久,然后以一種平靜的口吻問:
馬琳娜,你對你的生活還有什么不滿意的?我們都五十多歲了,娜塔莎現(xiàn)在在法國,她有男朋友,有自己的生活,我們不需要為她擔(dān)心。而你,你有我,你不用發(fā)愁錢,你還有這座漂亮的房子可以住。你每天都能聞到山上新鮮的空氣,為什么卻要開一兩個小時的車去上什么考古課?你多大歲數(shù)了?你覺得自己還有機會成為一位考古學(xué)家?
那你反駁他的話了沒有?我問。
當(dāng)然。那時候我正在準備一個報告,一個關(guān)于亞庇考古發(fā)掘的報告。我沒有抬頭,也仍然在PPT上插入我想要的圖片,調(diào)節(jié)字體大小。我一邊忙碌,一邊回復(fù)他說,我不覺得自己可以成為考古學(xué)家,但是我想要做我自己。
然后,他充滿反諷地說,你自己?你什么時候不是你自己?這輩子你都在做自己,你何時成為過別人?
這句話使我看向他,我大約猜到他的憤怒來自何處。那天早晨我們一起去超市采購,他說晚上想要吃我做的一種西葫蘆餅,我說這個菜式太過麻煩,我沒有時間,然后我就走到了賣比薩和帕尼尼那一區(qū),買了兩個帕尼尼。他問我為什么買這種東西來吃,我說第二天我們有課,上課都在荒郊野外,我需要帶點吃的。
但是當(dāng)時他什么都沒說?
當(dāng)然不!他說,哦,你明天要上課。她模仿了他的口吻,是一種有節(jié)奏與韻律的反諷。
自打我開始這個項目之后就一直都很忙碌,我想這讓他有些不高興,只是這些不高興一直在長大而已。
聽著有些幼稚。恕我直言,到了你們的年紀,還會因為這些瑣碎的事情而煩惱?
這些事……她沉吟,沒錯,就是這些事,塞滿了我的生活。
他到底是在不高興什么?我問,想要知道最根本的原因。這些浮在表面的行為非常幼稚,至少不是我認為的值得生氣的理由。
我忽然想到了我母親。她突兀地說,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準備自殺前的一天晚上,正打算要關(guān)上房門,我父親卻和她在臥室門口吵了起來。那時候我已經(jīng)夢游了十年,而且越來越嚴重的樣子。
那時候多大?
十六七歲。我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毛病,而且它也成了我的心病,甚至讓我不敢談戀愛。我怕自己的這個缺陷被發(fā)現(xiàn),于是拒絕了好幾個對我示好的男生??傊曳浅9缕У鼗钪苍S這也是我夢游越來越厲害的緣由。這么說好像就是一個惡性循環(huán)——
總之那天我在床上躺了很久,一直睡不著,然后聽到他們吵架。我知道他們在吵什么,大約是她有了一個新的工作,她和一個過去的搞翻譯的老同學(xué)聯(lián)系上了,對方說要介紹她給出版社翻譯一本書。
這不是很好嗎?
是的,現(xiàn)在看來沒有什么問題。但那時是四十年前,我母親差不多是我這個年紀。哦,我沒有告訴你,這之前她在國外結(jié)過婚,有過一個男孩,但是她把他拋棄了。因為她要到歐洲來,帶上那個孩子極為不便。
可那孩子不是也有父親嗎?
這個我一直不太清楚,他們幾乎對此絕口不提,我也只是根據(jù)他們的吵架內(nèi)容隱隱約約梳理這件事的,那個男孩的名字應(yīng)該叫阿廖沙……然后我母親來到這里,和在使館工作的我的父親結(jié)婚,差不多快要四十歲才生了我。所以那時候,她打算開始當(dāng)翻譯家的時候,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一個逐夢的年紀。不過有一點我倒是很欽佩她。自打她準備干這一行開始,她就在起居室窗戶邊支了一張書桌。很小的一張桌子,幾乎可以藏在厚重的窗簾后面,然后她又在上面擺了一盞臺燈。她甚至專門去商店買了一支昂貴的鋼筆,她把它關(guān)在一個紅絲絨的盒子里,像對待珍寶一樣對待它。她看上去充滿信心,非常堅定。但是她還沒有正式開始工作,我就聽到我父親站在門口羞辱她,說她的身體已經(jīng)像一個松松垮垮的口袋,竟然還想從里面翻出什么花樣。
這句話有些傷人……我插嘴,作為一個女性,我覺得無法忍受。
沒錯,我母親反擊回去,她說我父親的生殖器已經(jīng)像一根蔫掉的小西葫蘆。
…………
然后他們就在過道里面對面站著,我母親穿著一件藍灰色睡袍,我父親還穿著大衣和襯衫——他剛從外面回來。我站在我的房門口看到了這一切,樓下客廳里亮著燈,但是樓上不怎么明亮。原本那個開關(guān)也連通著樓上的一個枝形吊燈,但是它壞了很久,也不知道是開關(guān)壞了還是燈泡壞了,總之因為沒有什么燈光整個樓上的空間有些陰暗。但是他們也只是那么站著,氣鼓鼓站著。后來我父親轉(zhuǎn)頭離開了,他一邊下樓,一邊脫他的衣服。
那你母親呢?
她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關(guān)上了房門。
你為什么會忽然想起這些?
哈,我為什么會想起這些……她把我的問題又玩味了一遍,車子正巧拐進一條彎道,但不知不覺中她開得飛快。霧散掉了一半,前方卻仍然有些模糊,大約因為這個,一只鳥忽然撞了上來。她慌忙打了方向盤,車子在路中央漂移了一圈,我的手緊緊地拽著頭頂?shù)牡醐h(huán)把手。
最后我們橫在了馬路的中央。
我們花了大約五分鐘才都再次鎮(zhèn)定下來。
你剛才問了我一個什么問題?我覺得好像很重要,但是想不起來了,她問。
我也想不起來了,我說。
我們很快到達了會面的地點。我看了一下手表,比預(yù)定的時間晚了五分鐘。但是我們?nèi)匀皇亲钕鹊竭_的一組。我在群里問了一下剩下的人何時到達,但沒有人回復(fù)。
我有時候受不了這些年輕人,一點也不懂得珍惜時間,以后一定會后悔。
你后悔嗎?
我?
嗯。
我想我有一點后悔。我父親一直對我的婚姻不太滿意。他說,馬琳娜,我認為你應(yīng)該繼續(xù)讀書,而不是嫁給一個高中畢業(yè)生。
很奇怪。我說,他對你的態(tài)度和對你媽媽的完全不同。
沒錯,是這樣的。他對我期望很高,所以從小就盡心培養(yǎng)我。我學(xué)了芭蕾——他甚至利用職務(wù)之便,請了以前在圣彼得堡頗有名氣的一個芭蕾舞演員當(dāng)我的老師。我還記得她家有一面大大的鏡子,每個周末我都會去那里跳舞,一跳跳了六年。
學(xué)費一定不菲。
應(yīng)該,但他從來沒跟我講過這些,他總是毫無怨言地滿足我的任何需求。所以,哪怕后來我母親似乎因這不愉快的婚姻自殺,我也絲毫沒有對我的父親生出一點埋怨,一點也沒有。我甚至覺得,她死了之后我們都松了一口氣。然后那個芭蕾舞老師就光明正大地成了我爸爸的女朋友。
哦,我正想著這個,好像不是什么很意外的事。
確實,對我來說也不意外。她人很好——我是說我的芭蕾舞老師。他們之后也沒有結(jié)婚,但是我爸爸退休之后返回了圣彼得堡,她和他一起回去了,她好像一點都不心疼她在維也納的那個舞蹈教室。不過我聽說她后來也還在那邊教小孩子跳舞。
你爸爸竟然沒有阻攔?
沒錯,似乎他只對我母親苛刻。
這不公平。
哦,我想起來你剛才問我什么了。她忽然大聲喊起來,你問我為什么忽然想起這些,對嗎?
好像是。我喃喃道。
我為什么想起這些,為什么呢?她也陷入沉吟。四周寂靜無聲,但遠處忽然傳來狗吠,然后電話響了——不是她的,是我的。
Lin,你在哪里?沒有看到群里的消息嗎?安德烈問。
什么消息?我有些蒙,反問道,你到哪里了?這里現(xiàn)在都沒人,我們等了好一會兒了。
我回復(fù)你信息了,你沒有看到?
我剛才沒看手機。
據(jù)說今天下午之后有暴雨,所以課程臨時取消了。還好我走得晚,也才剛剛開到馬焦雷城門附近。
所以現(xiàn)在的意思是說我們今天沒有課,大家解散回家?
就是這個意思,你看看群里。
我掛掉了電話,認真翻了翻群里幾十條消息,大家都在慶祝這一日意外的空閑,最高興的莫過于幾個本來還沒出門的人。
我們白來了。我把手機遞給她,課程被取消,說下午有暴雨。
可是現(xiàn)在看上去要變晴。
誰知道呢?羅馬的天氣說變就變的。
那現(xiàn)在我們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也許……回家?
她長長嘆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餅干屑的緣故,她的嘴唇看著很干,甚至有些裂紋從柔軟的唇釉背后冒了出來。
我覺得我得好好想想我為什么會想起我母親。我覺得我的生活一定是和她有什么聯(lián)系的,比如說我現(xiàn)在的——我不想用失敗這個詞——不順利,我們這么說吧。她依舊在嘗試解釋上一個問題。
你分析過他為什么這么抗拒你繼續(xù)讀書嗎?
有過。我其實也分析過我父親為什么不愿意我母親當(dāng)翻譯。
有什么結(jié)論?
很可惜都是一些很膚淺的理解。
我認為我可能非常忽略我老公的一些感受。他說得沒錯,這些年看似我妥協(xié)著和他一起生活,比如說我當(dāng)時大學(xué)讀了一半就和他結(jié)婚,后來我們搬到羅馬,以致我的學(xué)業(yè)順勢就放棄了。那時我懷了孕,但是有大約十年時間我總是流產(chǎn),我覺得這有些毀了我。不過后來我有了娜塔莎。我?guī)缀鮿偵晁陀X得得到了解脫,然后我就開始瘋狂上學(xué):先讀完大學(xué),之后是兩個碩士學(xué)位,現(xiàn)在是第三個。我前面的學(xué)位都和經(jīng)濟相關(guān),這對于我們的事業(yè)來說大有助益——但是我知道我不喜歡。我最喜歡的仍是藝術(shù),所以那時候其實我也有某種程度的妥協(xié)——你看,我們的生活中充滿妥協(xié),他一定也有一些。不過我后來一直都在堅持我自己??赡苁撬X得他妥協(xié)得更多而感到不公平?
所以他就說他和你待在一起最寂寞?
老實講我這么分析一通下來也覺得不是根本原因。
那你有問過他為什么嗎?
我問了很多個為什么,我們婚姻里的任何一件事都可以成為一個為什么,后來我發(fā)現(xiàn)它們毫無邏輯,所以也干脆懶得問。
你說你也分析過你父親。你知道他為什么那樣對你的母親?
這個就更難了。我只能說我覺得他不僅僅是討厭她,甚至有一些恨意在其中。所以也許他并不是真的不希望她去干翻譯的活,他只是單純地厭惡她。
你有沒有問過究竟為什么?
問過。他是在莫斯科附近去世的,離城里開車兩個小時的一個郊外的農(nóng)場,以前是他的老家。他非要回去那里,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年。其實我們都很反對,這意味著芭蕾舞教師也得跟著他到鄉(xiāng)下去,我們回去看他也很不方便。而且非?;奶?,雖然說那里是他的老家,但實際上他是在圣彼得堡長大的,我們覺得無論如何他對那里的感情都應(yīng)該更深一些。不過,他非常堅持,所以我們還是找人把那個舊農(nóng)場收拾出來——那兒非常簡陋,冬天冷得要死。每次回去看他都是折磨——我也只有冬天才有時間回去看他。我一次次從機場往那個小鎮(zhèn)跑,眼見著氣派的蘇式建筑和摩登的現(xiàn)代化大樓拔地而起。
回到家之后,他總會給我倒一杯混了伏特加的熱茶,然后我們就坐在壁爐旁邊烤火,感覺也沒有好很多,我大概在歐洲待慣了,受不了那樣的冷。然后有一天,他忽然跟我聊起他小時候的事,說著說著忽然就傷感起來。他說他以為,至少在意大利工作時以為自己更喜歡城市,實際上他發(fā)現(xiàn)他更加眷戀故土。然后他提起了我的母親,說他曾經(jīng)懇求她和他一起回到圣彼得堡居住——我猜是他快要退休那幾年,他頻繁地考慮了這個事兒。但是我母親沒有答應(yīng)。
她非常冷酷地拒絕了我,非常冷酷。我父親說。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個理由,總之我覺得還有很多很復(fù)雜的東西說不清楚。他對她的感情是復(fù)雜的。
那個芭蕾舞老師呢?
什么?
你爸爸死后……
哦,她重新搬回了圣彼得堡,然后在那里去世。
也許……我斟酌著建議:你們可以試著溝通……我是說你和你老公,看看對方真的想要什么。
我知道他現(xiàn)在想要什么。她很快說,我老公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他渴望和她在一起。
哦?多久了?我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在一知半解的他者的生活里出謀劃策、指手畫腳。
有一陣子了,七八個月。
發(fā)展到什么程度?
嗯……每天都會發(fā)消息,在一起時他的身體被她吸引。
那么究竟是精神還是身體?哪一個更多?
恐怕是精神……他們見面的次數(shù)并不多。
怎么認識的?
是他的一個合作伙伴。
那怎么才開始七八個月?以前呢,不認識嗎?
我們剛剛換了合作公司,上一家經(jīng)營不善,已經(jīng)倒閉。
這是他第一次——出軌——嗎?請原諒我這么直白。
不是。
那么有多少次?
記不清了,但至少可說得上色彩斑斕。
那你怎么肯定這次不是一個短暫的“事件”?
哦,我怎么確定?我想,也許是因為他這次幾乎拿走了自己所有的內(nèi)褲。當(dāng)然,還有剩下的幾條,但都是一些穿舊了的。以前他從不帶走這么多,可是這一次,我打開他放內(nèi)衣的抽屜,那里不比七世紀羅馬的城郊墓群好多少,幾乎被洗劫一空。
這次輪到我沉默了。我想了好一會兒,再也想不出半個問題。
走吧。她說。
幾乎是一瞬間,太陽從云層下鉆了出來,金光便灑滿大地,霧很快散盡,這很意大利。馬琳娜重新發(fā)動車子,鋼鐵鑄就的空殼鏗鏘抖動,我們蜷縮其中,跟著震動,之前的對談如濃霧被驅(qū)散,無法再與此刻銜接。內(nèi)在世界只會在百葉窗和遮陽板背后發(fā)生,在這樣的曠野山林,很快就會被陽光打散,只留一點在消失的邊緣,距離遙遠,模糊不清,沒有重量,動蕩不定。
馬琳娜在那之后很少在課程上出現(xiàn)。一方面她自己也有了新戀情,這就是她一直沒有回家的原因。在對方家里她很少夢游,即便有,也只是直挺挺坐起,然后很快躺倒繼續(xù)睡。另一方面,她與丈夫開始離婚大戰(zhàn),如果年齡不能阻擋她求學(xué)的渴望,那么金錢可以。公司和財物怎么分配,比亞庇的大坑里又挖出點什么二世紀的東西更能讓她集中注意力。
然而眾所周知亞庇那一片交通不便,所以我也從未有過獨自從荒郊直接回家的經(jīng)歷,往往都會有人載上一程。住在市中心有多重便利,搭乘順風(fēng)車是其中的一項。
如果就這樣一直開下去,會開到你家。安德烈這樣說。干脆送你回家。他也總是這樣講,但是他一次也沒有把車開到我家。最遠的一次是停留在了奧勒良城墻附近,亞庇古道北部的底端。從那里走路回家得三十二分鐘——谷歌地圖這么說的,可我花費了一個多小時,因為只要出門,我就總會繞道到羅馬國王站的iN’s廉價超市買一些蔬果奶酪。
最早亞庇古道的尾巴是不是終結(jié)于奧勒良城墻,我不是很確定,因為奧勒良城墻是公元三世紀的產(chǎn)物,環(huán)繞了整個羅馬七座山丘,加上戰(zhàn)神廣場,以及臺伯河右岸的特拉斯提弗列區(qū)。考古課教授在這面墻前曾讓我給大家科普中國長城的知識,我把地圖打開,展示它們長度與框架的不同。城市的道路在如今亞庇安提卡大道的終點開始四分五裂,蛛網(wǎng)一樣打開。實際上亞庇古道交通不便,已經(jīng)屬于過去的過去,現(xiàn)在承擔(dān)重任的道路叫新亞庇(via Appia Nuova),由格雷戈里十三世于1574年開辟,直直通往圣喬萬尼。即便通行多次,我也總遺忘有條筆直的道路通向我的住處。
我載你一程。一天傍晚結(jié)束考察之后安德烈說,我正好要去一下圣撒比納圣殿,要和我一起去嗎?他這么提議。
哦,多謝。我鉆進那只小小的菲亞特,把我放在你最方便的地方就好。我想要快點回家,你知道的,年紀大了之后就體力不支。
拜托,不要總這么說,你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你的年紀。
謝謝……為什么要去圣撒比納圣殿?那是什么地方?
你知道我一直在做中世紀研究吧?
嗯,我知道。你很喜歡羅馬諾教授的課。
是的,我很喜歡這個巴西利卡,是五世紀的一座教堂,但和我們之前看過的那些一點兒都不一樣——你如果去,一定會感到吃驚,因為它……非常空洞。
非??斩矗?/p>
是的,是古典的長方形空間,科林斯圓柱,裝飾非常簡樸。以往我們?nèi)タ吹哪切┲惺兰o圣殿,比如你住處附近的圣母大殿,往往都相當(dāng)復(fù)雜華麗??墒沁@個很不一樣,它干凈純粹,甚至可以說是簡陋。因為不太知名,也沒什么人去,游客即便走進去,也不會待很久,那些簡潔讓他們感到無聊。
可能因為來羅馬的人眼睛總是很忙,需要爭分奪秒看更多東西。
也許是這樣,我不知道……但我喜歡它那些木制天花板和兩邊那一溜小窗戶。進來的光線并不充足,使堂內(nèi)顯得很晦暗空曠。
聽上去充滿感情。
什么?
聽上去你對這個圣殿充滿感情。
確實如此,也許它是我價值觀的某種隱喻?
比如說?
比如我曾經(jīng)很輕易地喜歡上一個女孩,她很漂亮。我們的第一次約會就在阿文提諾山這一片,你知道那里有個“從鑰匙孔里能看到圣彼得”的景觀吧?
是的,非常熱門,我還沒有去看過,但我知道那里是約會的好去處,還有一個觀景臺。
沒錯,那里確實是一個約會的好地方……她來自希臘,長得很漂亮,我被吸引了。那個傍晚我們就在那一片待了好久,原本我準備在柑橘園那邊跟她告白,但我沒有那么做。
為什么?
我充當(dāng)了她的導(dǎo)游,一路都在跟她講解各處的歷史知識——她來羅馬就是學(xué)習(xí)藝術(shù)史的。然后我發(fā)現(xiàn)她對這些介紹毫無興趣。
我猜她在圣撒比納圣殿沒有待足五分鐘。
你猜錯了。安德烈輕笑一聲,她甚至沒有待足兩分鐘,她走進了那個木門,站在尾部瞄了一眼,說這么破舊,然后就走了出去。我都沒來得及告訴她那扇門是五世紀的產(chǎn)物。
所以呢?
經(jīng)過一個下午之后我發(fā)現(xiàn)了她的空洞。但是這個空洞和圣撒比納圣殿的空洞毫不相同。
怎么說?
一個充滿無知,一個純粹簡潔。
聽上去你很苛刻。
也許是的。
他把我放在了奧勒良城墻前的馬路。真的很抱歉,我沒辦法去市中心,我想在六點鐘關(guān)門之前去里面待一會兒。
沒有關(guān)系,在這里下車已經(jīng)很方便了。我說,讓我們把事情都弄得簡潔一點。
那一個學(xué)期的考古課程結(jié)束之后,我去了趟希臘,見到不少希臘的女孩,她們都長得好看。偶爾一個瞬間我會想起來安德烈所說的空洞,但這個東西你很少能從陌生人身上尋得。我感覺自己被感染了一點偏見,只因為幾句簡短的敘述,就使我把空洞與希臘女孩聯(lián)系了起來。
回到羅馬時已是八月下旬,城中的許多商鋪仍然關(guān)閉大門,大家還在度假。有一天傍晚我搭地鐵去兩站以外的大型超市采購,在車廂里巧遇安德烈。他從圣喬萬尼那站上車,看到我他的臉就貼了上來,絡(luò)腮胡子刮到了我的唇角。我還不習(xí)慣貼面吻,分不清左右。安德烈有技巧地不留痕跡地避開了我的笨拙,他先問候了我的左臉,又問候了我的右臉。
他看上去神清氣爽,眼皮深,鼻子挺,除此之外他卷發(fā)染了色,連胡子也一起染過,收拾得干凈又整潔。
安德烈?guī)е粋€朋友,平頭,有點胖,笑瞇瞇的,一臉慚愧的樣子。我喜歡那樣的慚愧,它顯現(xiàn)在別人的臉上的時候我就有了一點安全感。因為我遇到他們時也有一點慚愧。我身上穿了白色的居家短袖T恤,下沿不知何時被滴了一滴姜黃色的油點,不是很圓,是一個中心向四周輻射的模樣,它沒有棱角,也不規(guī)則,看上去油膩又平庸。我出門之后才看到。
真開心在這里碰到你。他說。
我也很開心。我回應(yīng)他的真誠,由衷地說。
啊,正巧,我們明天計劃去海邊玩,如果有時間你可以一起來嗎?
好啊,我說,在羅馬待了這么久,我還一次都沒去過奧斯提亞。
那我明天來接你。
順路嗎?
不能算是,但是很便捷,不要擔(dān)心。
哦,除了我還有誰?
馬克。他指了指身邊的朋友,那人沖我友好一笑。安德烈接著說,還有上次的那個女孩。
他沒有說得很明確,但我想大概就是那個希臘女孩。我以為他還會叫幾個共同的朋友,沒料到僅此而已。和陌生人一起出行讓我感到有些不適,但迫于已經(jīng)答應(yīng),所以只能了然地點了點頭。
在那家大型購物中心,我過于沉迷在商品里,推著購物車從一個貨架走到另一個貨架,買了酒、巧克力、奶酪、酸奶、牛奶,各種螺旋粉、寬面以及冷凍的蔬菜和豬排、魚排,直到覺得背包和購物袋實在裝不下這些東西才遺憾地排在收款臺前的長隊里。
我急于把家里的冰箱填滿,這樣的后果是我扛著這些東西走出超市時身子歪向一邊,右側(cè)肩膀下沉。整個過程里我都沒有停下來想象,一路上安德烈和希臘女孩的片段也這么綴在我的身側(cè),緩解了某種現(xiàn)實中的壓力。
幾個月之前,在車上同我談到那女孩之后不久,安德烈把她帶來上過一次課,傍晚從荒郊野外駛出,一行人一起去泡吧喝酒。我實在是羨慕希臘女孩的社交速度,她自然大方,又有一點可愛,沒有人會討厭她,至少一開始沒有人會討厭。
人們坐得密密匝匝,安德烈和希臘女孩坐在了一起,我擠進兩人身邊唯一一個空位,很快就喝到頭暈。酒吧里只賣酒,不得已我要了一杯看上去像果汁的酒,然而入喉激烈。其間我一直想要看看安德烈提到過的空洞,但也許酒吧里太過吵鬧,沒有任何的空間留給空洞,我只能耐心觀察。我想起了一次在Z20看的名叫Cristal的展,一個畫家寫了一篇小說,很短的愛情小說,然后畫了很多人物插圖。這些畫作凌亂地嵌在美術(shù)館里,我轉(zhuǎn)悠了半天才大致捋清楚男女主人公的線索。希臘女孩和安德烈是那些插圖。我豎著耳朵聽這些插圖上的文字:
下個月我們在那不勒斯有一個活動,你愿不愿意來?安德烈問。
什么活動?正式還是非正式?
一個關(guān)于那不勒斯考古的workshop(工作坊)。
溫度怎么樣?
什么?
那不勒斯的溫度?
我會說,氣候宜人。
那么我穿這樣可以嗎?希臘女孩指著自己身上的黃色連衣裙說。
非常完美。安德烈由衷稱贊。
這是我母親的。
真的嗎?那么它算是一件古董衣嘍。
嗯,我母親以前穿著它表演過鋼琴,她曾經(jīng)有一個很短的時期是鋼琴家。
希望有機會能聽她演奏。
不可能了,她已經(jīng)去世三年了。
哦……我想說,我很抱歉。
沒關(guān)系的。那之后我就把她的衣服都整理了一遍,但是大部分都沒有扔掉,包括一條深綠色配金邊的紗裙,現(xiàn)在這些樣式好像又流行回來了。還有一件好像是結(jié)婚酒會上穿到的白色禮服裙。
那么以后你結(jié)婚時會穿嗎?
也許會的,但需要改一改。
你有意中人了嗎?
別開玩笑了,還早著呢。
他們都笑了起來,希臘女孩用手拂過臉頰邊一綹卷發(fā),漂亮的臉蛋上浮現(xiàn)自然的紅暈。笑完了之后,一種奇怪的尷尬開始誕生于我們的桌面,這時候安德烈轉(zhuǎn)向我,以一種扭曲變形的口吻問:
這個奶酪的口味還算合口嗎?
當(dāng)然。我再一次欣賞了他臉上的尷尬。
晚一點他順道送幾個人回家,繼續(xù)在車上聊著一些瑣碎生活的細節(jié)。我沒有加入談話,把臉轉(zhuǎn)向車窗的一面。夜晚遮蔽了許多事物,但我還是可以想象它們白天的樣子。歪歪斜斜的城墻過去就是臺伯河的一道灣口,黃色的河面在冬天顯得更渾濁,不過到春天就會清新許多——雖然也不會大好。奧勒良城墻下荒草叢生,遍地垃圾:顏色古怪的衛(wèi)生紙、揉捏成一團的易拉罐、碎裂的酒瓶、腐爛的果核、各種殘渣和瓦礫在馬路的邊緣閃現(xiàn)。在夜里,它們都成為巨大的空洞。
我仍被放在一個地鐵口。然而很快,當(dāng)我下地鐵時安德烈打來電話:
我希望你不要指責(zé)我。
為什么這么說?我明知故問。
上一次我明明那樣評判過她。
這沒有關(guān)系,安德烈,我們誰不是兩面三刀呢?我說了一個中文詞,緊接著解釋了它的含義:dishonest or deceptive behavior(不誠實或欺騙行為)。我選擇用兩個面部和三把刀子形容目前大家的狀況,皆因其他外語詞似乎無法形象地表達我要說的內(nèi)容。
你已經(jīng)把她送回去了嗎?我問。
沒有,她接到一個電話,有個朋友約她去酒吧。
我們不是剛從酒吧出來?
但那是另外一撥朋友。所以我把她放在了他們約好的地點。
我抬手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夜里十一點了。她真是一把社交好手。原本我想這樣說,但又覺得這種句子似乎隱含了某種性別張力與不滿。這不是我,甚至永遠不可能成為我的一部分。另外我也不想自己總是處在評判他人的位置上,時間久了會養(yǎng)成一個壞習(xí)慣。
安德烈,讓我問你一個問題,你是要追求她嗎?
這個我還沒有想好。
為什么?
我總是能夠感受到那個空洞。
拜托你說得清晰一點。
就是那個空洞,我說不清楚,總之我即便被她吸引,也覺得并不充盈。
好吧。我說,現(xiàn)在我目眥欲裂,急需睡覺,哪天你想清楚了我們再談。
所以迎來了這樣的一天。
有些時候就是這樣,即便我立志要坦率地做我自己,也還是有很多時候做出違背內(nèi)心的行為。比如說我并不想和兩個陌生人一起去玩,甚至其中一個還有巨大的空洞,而另外一個則擁有永恒的羞慚。我仍然不舒適卻強顏歡笑著擠進了安德烈哥哥用舊了的小轎車,跟著他們一起去海邊。
花了半個早晨接上所有的人,安德烈的車子又一次拐到了亞庇這條道路上來,從這里有一條線路去奧斯提亞,盡管并不是直線,但顯然比城里堵來堵去要快速得多。
啊,這條線路我已經(jīng)走了無數(shù)次了。希臘女孩把車窗搖下,興奮地說,每次都還是覺得心曠神怡。
她扎著兩條小辮,系著一條白底黑色波點的發(fā)帶,中間貼著頭頂,兩邊纏入發(fā)辮里,看著有些俏皮。天氣并不晴朗,但她還是把墨鏡架在鼻翼,兩只大眼半露不露,她用了大片紅灰色眼影,這讓她的輪廓更加突出。希臘人的骨相結(jié)構(gòu)十分漂亮,這是她的底氣。
哦,Lin,你過得好嗎?真開心可以再次見到你!想你!你最近都發(fā)生了什么?快點告訴我,我感到好奇。她興奮地問。
哦,馬克,講講你的故事。上次你說的那個女孩,你們還有聯(lián)系嗎?我希望你和她解決了所有的問題。她熱情地問。
她好心鼓勵著沉默的我們,但確實讓氣氛些許活潑起來——至少馬克開始講他的故事。他和前女友剛剛分手——根據(jù)他們零星的對談,我是這么理解的。他簡單地描述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說:
總之我看到有一個男人跟她走在一起,當(dāng)時外面很黑,我看不清楚那個人的樣子,但是我可以隱隱約約看到他身形有些胖,謝了頂,至少頭發(fā)不多。我看著他緊緊摟著她,忽然我就覺得沒辦法繼續(xù)和她待在一起了。我是說,這是一種很古怪的感覺。不知為何我有了一種羞恥感,就是我覺得她怎么會和一個這樣的人待在一起,而且他還在她的脖子上揉了揉。我忽然就覺得惡心,連同她也一起厭惡……我好像跟你說起過這個,不過后來我沒講,就是她來找我,問可不可以重新在一起。我一方面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沒有一點感情,這幾乎是一瞬間的事;另一方面,我覺得放松,就是忽然從一段關(guān)系里跳出的放松。我跟她待在一起有些久,現(xiàn)在一個人也非常好,我享受這種久違的自由……總之這種放松讓我十分開心。
這樣太好了。希臘女孩說,你知道,我有一瓶很好的紅酒。我們可以這樣,晚上回來時去我那里,我們把它喝掉,喝完了能睡個好覺。
啊,謝謝,不過我最近都睡得很好。馬克委婉地拒絕。
她點了點頭,但可以看得出來他的回答并不能讓她感到滿意。在她即將轉(zhuǎn)而和我搭話時,我急忙向安德烈發(fā)問,我們只是去海邊,還是有些什么別的地方可以看看?
我們可以先到奧斯提亞安提卡轉(zhuǎn)一圈。他邊開車邊回答我。
奧斯提亞安提卡是我們的考古課里的一處地點,是位于羅馬奧斯提亞的一座古羅馬時期的港灣都市遺跡。由于砂石堆積,現(xiàn)在奧斯提亞安提卡距離海岸線已有3公里。據(jù)一些已經(jīng)不可考的資料記載,這里在公元前7世紀時就已經(jīng)有城市。但按照實際考古記錄,這座城市的歷史可以追溯至公元前4世紀初期。在公元前3世紀至公元2世紀時,這里曾是羅馬海軍的主要據(jù)點。公元2世紀時,城市發(fā)展達到鼎盛時期,但由于砂石堆積導(dǎo)致港口淤塞,城市人口逐漸減少。羅馬帝國末期,奧斯提亞安提卡被廢棄。848年爆發(fā)基督教與伊斯蘭教間的海戰(zhàn),而基督教一方獲勝。
為了方便馬克和希臘女孩不浪費門票,安德烈利用有限的時間在車內(nèi)給他們科普這些內(nèi)容。馬克尚能勉強聽著,但希臘女孩顯然倍覺無聊,我最怕記這些時間軸……我們?nèi)ツ抢锬芸吹绞裁矗?/p>
有一些古遺跡,一些房子、街道什么的。我說,你去過龐貝沒有?
啊,我去過。女孩說,很多屋子……你知道我們希臘也有很多這種遺址,到處都是斷壁殘垣。
我?guī)缀跻袅?。沒錯,我在希臘看了好幾個這樣的古遺址。我點頭道。
是的,我?guī)缀跻獙@種東西審美疲勞,所以那地方——我是說奧斯提亞安提卡又是一個全是殘跡的地方?
也不能說完全是。安德烈糾正,我覺得它比龐貝更精致,而且布局更合理、規(guī)劃更有秩序一些。雖然說面積不如龐貝那么大,但是你不會把自己搞丟,也沒那么多彎彎繞繞。在遺跡中漫步,欣賞各種保存完好的建筑、壁畫和馬賽克,還有幾處最重要的古跡,包括浴場、主要的交易地點,以及一座專門供奉朱庇特、朱諾和密涅瓦的神廟,還有私人住宅、工廠和噴泉,你可以站在街道中心想象古代羅馬人的生活。
哦,羅馬到處都是這種東西……可是現(xiàn)在并不早了,我們到那里應(yīng)該就兩點鐘了吧,還有時間去海邊嗎?如果傍晚再去,也就沒什么意思了。她說,到時候連日光浴都沒法曬,海水也會變得很冷。
我們都知道她想要表達的含義。
我們最多只在里面待一個小時。安德烈耐心解釋,你來羅馬之后不是還沒有去過?這是一個值得去看的地方。
哦,Lin,你之前去過嗎?她回頭問我。
去過一次。
馬克,你呢?
小時候去過。
那么你們都已經(jīng)去過了,不必因為我而浪費時間。而且,你只跟我說今天去海邊,我不太習(xí)慣忽然有新的行程。
最后一句話是朝安德烈說的,聽得出來里面有些不滿。
安德烈在烈日之下為希臘女孩涂好了助曬油,她滑溜溜地平鋪在躺椅上。安德烈和馬克下海去了。我坐在遮陽傘下一邊喝檸檬茶,一邊看書。
你在看什么?
嗯……一個小說。
什么小說?
《午夜圖書館》。
講了什么故事?是幻想類小說?
嗯……很難總結(jié)故事,就是一個女的過得不很順利,然后她的貓還死了……絕望之下,她就自殺了。自殺后,她來到一個圖書館。這座圖書館里的每一本書的內(nèi)容都是她做出不同選擇后將經(jīng)歷的不同人生,只要翻開書,她就能進入新的人生。然而只要是活著就總是有不順暢的時候,新的不順暢會更替舊的……
哦,又是一個老生常談的作品。
看上去是這樣的,但仍然能夠被安慰到。
比如說?
比如說?我重復(fù)了她的問句,慌忙翻到一頁自己畫上標注的地方,試圖念出來一句頗富哲理的內(nèi)容:“當(dāng)你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時,你會忘記世界有多大。你對那些經(jīng)度和緯度的長度毫無概念。就如同,你對任何一個人內(nèi)心世界的寬闊度毫無概念?!?/p>
然而念完之后我感到了后悔,這種暢銷書的內(nèi)容都多少有些輕浮,于是硬著頭皮補充一句,故事是沒什么意思,意義也很通俗,不過適合普通人來讀。
你有沒有覺得……她冷靜卻有些嘲諷地看了我一眼,沒有繼續(xù)對我手上的書發(fā)表其他的觀點,忽然轉(zhuǎn)移了話題,男性很不樂意女性有思想。
我不知她為何忽然說這個,但還是回答,我現(xiàn)在的感受是還好。因為我不是女權(quán)主義者,所以對這方面的關(guān)注不多。
哦,這不是女權(quán)主義。她糾正我:我是說,他們總是想要打壓受過教育的女性,從各個角度削弱她的力量。
啊。我了然地回應(yīng)了一聲。
比如說——她繼續(xù)斟酌著,比如馬克,他的女朋友是個很優(yōu)秀的會計師,至少賺得比他多,但是我覺得他一直想盡辦法貶低她。
我對他的事一點都不了解,我說,所以沒辦法……
那我們來說說安德烈。我想你能看出來安德烈想要追我。但是就是這樣,他總想顯示他“專業(yè)”的一面以削弱我的自尊。
專業(yè)的一面?
就是那一堆歷史。
我想他只是想讓大家了解一下,你知道我們這個專業(yè)的人就是干這個……
不,你可能不了解,有些男性非常畏懼受過教育的女性,所以他們想盡辦法打壓有獨立頭腦的女人。
我點了點頭。不想與她有爭執(zhí),但也不能否認她說中了一部分的事實。
所以我一直都很難。她的話題回到了自己身上。她說,我可能總是讓男性感受到某種壓力,所以他們就急匆匆想要證明自己。但是他們選擇的途徑是削弱我,這讓我感到厭惡。
你可以直接告訴安德烈你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怎樣?她忽然詫異地反問我。
嗯……就是你剛才說的。
我并沒有不喜歡,相反,我覺得有趣,欣賞他們這些愚蠢的行為讓我感到有趣。有時你必須扮演一個傻瓜的角色來愚弄那些認為他們在愚弄你的傻瓜。
我在心里反復(fù)重述了這句話,這里面出現(xiàn)太多個“fool”這個單詞,有時候是動詞,有時候是名詞,我的腦筋轉(zhuǎn)不過彎。然后我干脆放空自己,好奇這個單詞的釋義里是否有一個含義是“空洞”。
隔了好一陣子我們都沒有講話,兩雙眼睛都盯著遠處的海面。我沒有繼續(xù)看書,任由那些人影在烈日中、在我的瞳孔里晃動。奧斯提亞的海灘熱鬧非凡。
你看到他們了嗎?忽然她問。
哦,我被拉回神,老實回答,我沒看到,我在發(fā)呆。
好,她說,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請問。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要選擇他們其中一位交往,你會選擇誰?
必須選擇?
是的。
安德烈。
我猜也是如此。她哈哈大笑,你有些喜歡他。
讓我現(xiàn)在回答你,剛才你說有時你必須扮演一個傻瓜的角色來愚弄那些認為他們在愚弄你的傻瓜。我也會這么覺得。我忍不住回嘴。
她品嘗了我這話一會兒,我不確定她的頭腦是不是好用。于是我補充了一句,安德烈不是傻瓜,而且所有的關(guān)系都未必非要與性相關(guān),至少那不是我的重點。
你說得沒錯。她也很誠摯地點頭,而且我喜歡剛才你念給我的那段內(nèi)容,我們每一個人的內(nèi)在都不是能夠被估量的。說完她將頭轉(zhuǎn)了回去,繼續(xù)趴在了軟椅上。
安德烈這次沒有預(yù)先把我放下,而是把馬克和希臘女孩送到了安娜妮娜地鐵總站。馬克在希臘女孩的勸說下最后決定去她家喝完那瓶上好的紅酒,安德烈說他晚上要和家人一起吃飯,而我斬釘截鐵聲稱自己非常疲憊。
我們與他們彼此擁吻告別,約定下一次一定再見。濃烈熱情蒸騰著道路邊零星的草木,然而幾乎是關(guān)上車門的一瞬間,安德烈就踩滿油門駛離了地鐵站前的環(huán)形道,毫無留戀。一路上我們沒有怎么講話,但是我反復(fù)回味希臘女孩的話,覺得可能在彼此的眼中,我們每一個人都會認為其他人多多少少是個笨蛋,或是有著大大小小的窟窿和空洞。這種自負不會輕易被削弱——但總有人在關(guān)系中想要占據(jù)上風(fēng)——任何關(guān)系。
我覺得自己是個傻瓜??斓轿壹視r一直沉默的安德烈忽然說,我明明知道我厭惡那種……他掙扎著想要選擇一個詞語,但是猶豫了半天也沒找到合適的新詞,最后他放棄,就是那種。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繼續(xù)?我心不在焉地問,專注看著眼前的道路。
最可恨的是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本打算告訴他應(yīng)該拐進哪條巷道,但是他根本沒有給我說明的機會,而是飛速開了過去,且逐漸遠離。他陷入了一種譫妄狀態(tài),其間我喊他停下好幾次,但是車子仍是飛快地穿過了拉特朗前方的車道、斗獸場前方的車道、橙園前方的車道。等他冷靜下來時我發(fā)現(xiàn)我們來到了圣撒比納圣殿。
啊,抱歉。清醒過來的他如是說。
反正我也沒來看過。我看了看表,就是有些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七點鐘了,這里應(yīng)該早關(guān)了。雖然這么說,但我還是推開車門走了過去。我踩過幾塊巨大的石磚,走到了教堂的入口。門上寫著:4月1日—10月1日,七點關(guān)閉。
夏季七點才關(guān)。我轉(zhuǎn)頭對安德烈說,也許可以試試。我伸手推了推門,還開著,于是走了進去。這是我第一次到圣撒比納圣殿,即便傍晚的光線還未退去,但殿內(nèi)已經(jīng)是灰蒙蒙一片,中世紀的窗欞并不寬敞,整個空間十分簡陋,除了一種不純粹的灰黑色空洞之外幾乎一無所有。安德烈也跟著走了進來,站在后面緘默無聲??删褪窃谶@樣的空洞之中,我感受到了極度的寧靜與充盈。我了解了安德烈的描述:空洞和空洞的內(nèi)容有所區(qū)別。
那晚我在這座小山包上與他告別,一個人在羅馬的晚風(fēng)中散步回家。激烈離我遠去,心中只余富足。后來我再也沒有機會和安德烈談?wù)勈ト霰燃{圣殿。自那次之后,他就消失在我們的生活之中了。整個歐洲陷入困頓的半年之前,他就已不再出現(xiàn)。有知情人說他掉進了某種情緒旋渦——“過于強烈的藝術(shù)感會使人痛苦脆弱”——那個人還這么說。安德烈的痛苦透過一道幕簾被人觀看,那是一條舌頭,滾筒洗衣機一般旋轉(zhuǎn)在口腔,把黏著的一切沖淡,擰干,皺巴巴地晾曬在他人陰暗的耳廓。
下半年的考古課安德烈一次都沒有出現(xiàn),但我們幾乎也不再往亞庇的方向去。十月的羅馬幾乎還在夏日的尾巴,路德維卡說要去亞庇走走,但她直接先把我載到了亞庇有名的別墅區(qū),各種考古發(fā)掘不是嵌在院墻就是擺在大門前。她把車開到一個莊園的入口,穿過前面成片的蘋果樹林,就是她男朋友家的豪宅。
你在車上等我,還是和我一起進去?
我可以在那片樹蔭下的長椅上坐著等你嗎?
也行。她輕柔地關(guān)上車門,說,我很快就出來。
我坐在樹下刷手機,翻到一張女性的自畫像。她躺在遺址殘跡里,身下是傾頹磚石與破碎的雕塑,植物在她的四周密密麻麻生長,有一些鉆進她的血脈。她和那片荒原長在了一起,看上去很疼。畫家引用了一段胡安·赫爾曼的詩:
希望常常辜負我們,
悲傷則未嘗。
因此有人以為
已知的悲傷
勝過未知的悲傷。
我在那片小樹YfApIW7SgTwuLVxMdU8m3Q==叢中等了路德維卡很久,腿上被蚊子叮了好幾個鼓包,后來她終于從矗立在中央的古典建筑的背后走了出來,黃色碎花裙擺在初秋輕拂。我想跟她講講“淡黃的長裙,蓬松的頭發(fā)”,但很快發(fā)現(xiàn)不合時宜。她流著眼淚,黑色的淚水沖垮了纖長的睫毛。
一個牽著狗的男人跟在后面,看到我之后,他打了一個電話,很快拐進旁邊一條人造的彎彎曲曲的窄路。那條路不是通向蘋果園。黑色的拉布拉多朝我們的方向掙扎,還是被不情不愿地拽走了。
怎么了?我問。盡管我想我似乎知道答案,還是多此一舉。
有紙巾嗎?她說。
我沒有帶紙巾。我一邊回答一邊在包里徒勞無功地翻找。后來我指著掛在帆布包側(cè)面的一條半窄不窄的絲帶問,這個可以嗎?
她抬眼看了看,搖了搖頭,走向一棵蘋果樹,用力擤掉了塞了好一會兒的一團鼻涕,把剩下的半截抹在了樹干上??赡軇幼饔昧?,一顆蘋果落了下來,并不是很大,長得歪七扭八。
這里的蘋果很甜,你想要的話可以摘回去一些。她帶著鼻音說。
樹下落著一些蘋果。才剛八月,它們就像是熟了好一陣子了,似乎沒人采摘,自生自滅,于是堆積了大片褐色的腐爛物,揮散著發(fā)酵之后的濃烈氣味。不久前我因為無聊而在這個樹林里亂走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一只,它幾乎是爆漿式地炸裂開,再往下是成群逃散的小東西。我趕忙把眼睛挪向一邊,懶得仔細觀察。
我們要不要出去?我看她已經(jīng)基本抹干凈了臉上和手指上的黏膩物,指著大門說。
但是她回到了我先前待著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來。她的裙子很短,她的臀部一定接觸了那個從公元前3世紀就已經(jīng)存在的石板。盡管還是夏天,我仍然為她感覺到?jīng)觥?/p>
把這個墊在下面。我伸手從包里掏出一本書遞給她——《德古拉公爵》,黑色的封面,有幾只燙金的蝙蝠在上面飛。
不用。她斬釘截鐵地拒絕。我只好在她身旁坐下,隨手翻了翻書,紙張軟綿綿的,一點也沒發(fā)出聲響。這本書引人入勝,我剛才看了一段,還想繼續(xù)看下去,但猶豫之后仍是正襟危坐,同她一起陷入受難模式。
其實,如果不是路德維卡的悲傷,這棟位于亞庇的豪華莊園還是非常宜人的。哪怕是坐在樹下讀書,都使我感嘆金錢的魅力。蘋果園的西側(cè)是大片的草地,有自動噴水器定時澆灌,我坐在樹下的一個小時之內(nèi),它們在不同方位噴灑了兩次,發(fā)出柔和的沙沙聲。而它東側(cè)的建筑,像一棟簡易卻復(fù)古的小型城堡,當(dāng)然不是古羅馬風(fēng)格。據(jù)說這亞庇一帶都是些來自世界各地的有錢人的資產(chǎn)。據(jù)說,只是據(jù)說,一個世紀以前亞庇的發(fā)掘還得多靠這些好萊塢明星或者各國富商們的贊助。他們在當(dāng)時以極低的價格買到了這條偉大的道路兩旁的土地,此后在上面為所欲為。所以一路看過來,什么樣子的建筑都有。在路德維卡開過這棟屋子之前,我們還經(jīng)過一個更大的英式結(jié)構(gòu)的莊園。
因為有這么一座堪稱古老的建筑的聳立,盡管大部分的建筑風(fēng)格統(tǒng)一,每一片區(qū)域都被巧妙地劃分,但還是顯得有些抑揚頓挫。尤其是那個小小的有尖頂?shù)奈葑?,上面爬滿了薜荔。最上面的塔樓里開著一扇小窗,我以為那是一個廢棄的閣樓,但抬頭仰望時卻看到一個穿著藍色睡衣的人正朝下張望——我猜測的,以那個姿勢而言。他站在窗口好一會兒了,從路德維卡走到蘋果樹前開始。
斯托克筆下的德古拉活了幾世紀之久,在特蘭西瓦尼亞的山谷擁有高聳的巖石城堡,城堡底下有河流圍繞,城堡內(nèi)的階梯狹窄,房間如同監(jiān)獄牢房?,F(xiàn)實中的德古拉城堡是位于羅馬尼亞的布蘭城堡。當(dāng)年,斯托克為了寫小說,考察和研究了不少古堡,他雖然沒有親身到訪,筆下的德古拉伯爵所住的城堡卻是栩栩如生。在讀到這本小說之前,吸血鬼電影看多了的我也造訪了那里,對實際的堡壘大為失望。然而現(xiàn)在,我卻覺得自己仿佛進入了電影,感受到了蘋果樹林里難以描摹的陰森。
那個人在看你。我忍不住朝路德維卡說。
哦,不用理他。
不是你的男朋友嗎?
不是,他是我男朋友的朋友,有好一段時間了吧,一直住在這里。她回答我說,瞄了一眼我沒有塞進包里的那本書。他和你一樣,特別喜歡看這類書,現(xiàn)在他也在寫一部關(guān)于吸血鬼的小說,所以他搬來住,說這樣更有氛圍。
那座樓是舊建筑嗎?我心里感嘆有個有錢的朋友真好,但卻問出了一個不相關(guān)的問題。
只有這個是中世紀建筑,剩下的都是以前的舊谷倉和馬廄改建的。他爸爸是建筑師,你也看得出來,現(xiàn)在這個園子里都是帕拉第奧建筑結(jié)構(gòu)。從那個門廳進去——我真希望可以帶你去看看——你現(xiàn)在要去看看嗎?趁我們還沒有離開,畢竟我以后也不會再來了。
哦,還是不了。我趕忙拒絕。
嗯。她好像松了一口氣,繼續(xù)說,進去之后就是一個大廳,客人們通常都在那里聚會。豐富的黃色配色,深棕色大理石,淺色調(diào)墻面。傳統(tǒng)家具骨架優(yōu)雅,水晶吊燈有些奢華,里面也有很多野花和植物標本室,二樓的墻上到處都是畫。有些我認得出來,有些是無名者,他們在等待。剛才我也在那里等待。
他們在等待?
哦,這只是一個隱喻,或者暗喻,或者雙關(guān)?買畫的人等畫家死掉或者出名,哦不,等著這些畫升值——終極目標。他們已經(jīng)很有錢了,就不能單純地只欣賞畫。
也許他們就只是單純地欣賞畫,只不過我們以為他們在等待這些畫升值。
你說的也有道理。
你為什么在那里等?
因為我不想在一樓等,那樣的話我離他很遠。你知道,一進去是客廳,然后右手邊是壁爐、迪斯科球和由拋光黃銅制成的酒吧,石樓梯通向地下室電影院。這些都是普通客人才去的地方,我通常都會去二樓。那次之后,他把我拽上去之后,我一直都直接上二樓。他的房間很樸素,想象之外地樸素。但是也有一個很值錢的地方。
什么地方?
那屋子有一個小閣樓,外露的傾斜屋頂和厚實的橡木桁架搭成的那個空間是這棟屋子的標志。一扇大大的玻璃對面是廣闊的土地,包括林間小徑和亞庇那一大片遺跡。什么都不用干,只坐在那里就好。我以前常常在那里一坐就消磨掉好幾個小時。
她把屋子刻畫得非常細致,就像是要記錄一段馬上就要被遺忘的記憶。我們其實離那個房間并不遙遠,但是也只能靠記憶想象。也正如她說的,從這一刻開始,無論現(xiàn)實的距離是多少,她大約此生都不能夠再次抵達那個空間。
你說你上次被拽上去?
嗯,不是上次,是有一次。我成為他女朋友的那次。
為什么被拽上去?
因為他想和我做愛。
然后呢?
幾乎……做了。
……那你剛才在等什么?
等他把我再一次拽進去。
什么意思?你不要告訴我,你把我揪來和你一起,讓我坐在這些蘋果里,就為了等你們做愛?
我一個人不敢來。
為什么?
心理層面的原因。比如現(xiàn)在,你現(xiàn)在和我講講話我會感覺好很多。
剛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那你為什么哭?
因為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我有些煩惱和她這樣講話了,好像是在繞一個莫名其妙的圈子。而且我看到她的情緒似乎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所以再一次建議說,那么,我們現(xiàn)在離開吧?
讓我再坐一會兒。
可是這里是別人家。
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知道我,而且我們已經(jīng)進來了……剛才那個人,就是牽狗的那個,他是這里的負責(zé)人,用個古老的詞來說,是個管家。你沒看到他已經(jīng)默許我們坐在這里了嘛,甚至還給我們留出了空間。
原來如此。我說。此前些微的不自在松弛了下來。因此我繼續(xù)問,既然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你為什么說不會再回來了?
因為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如果你繼續(xù)繞彎子,我就自己離開。我忽然惱怒起來。這種惱怒有些荒唐,比我想象的要嚴重一些。
確實因為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她誠懇地說,是我來找他的。在這之前他曾經(jīng)跟我說過,我們是朋友,不是戀人。
然后呢,你愛上他了?
我想是的。
如果你樂意從頭講這個故事,我會很感謝。我是說如果我們還要繼續(xù)在這里坐下去不離開的話。
其實我不知道從哪里開始講。
隨便一個地方,只要是線性的就行。我不耐煩地說。
那好吧。我和他是高中同學(xué),他是英國人,來羅馬的時候還在讀高中,我們一起上了一個國際學(xué)校。你知道國際學(xué)校都很貴。我家里條件一般,但是我父母舍得給我花這個錢。不過現(xiàn)在看來,那些錢花得相當(dāng)不值。
也許有些作用,我說,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進到這樣的別墅里來。
哈,你進來?你還在房子外面好不好。
如果你有時間諷刺我,還不如講你怎么再也進不去。我尖酸刻薄地回諷。
然而她點了點頭,你說得沒錯,我父母的投資有點用,是我自己不爭氣。她有些憂郁,在我看來絲毫不惹人同情,只是饒有趣味地聽她說這一小段情史。
他只在羅馬待了不到一年,之后就回了英國。其實那時候我們不很熟悉,直到去年,我從伊拉斯姆斯交換到法國,我們在那里相遇了。那是圣誕節(jié)前夕,回國前我去一個朋友家參加聚會,沒想到他也在。他問我圣誕節(jié)我要做什么,我說圣誕節(jié)我要回羅馬,然后他說太好了,他圣誕節(jié)也要回來。
我猜他是為了你才要回來?
也不完全是。她說,他的姨媽一直在羅馬生活,就是我們剛剛經(jīng)過的那個面積很大的英式風(fēng)格的花園。
原來也是他們家的,很漂亮。
沒錯,我也覺得很漂亮,但是他姨媽總說這里不行,還說以前她在英國的住處四周圍繞湖泊,有著帶圍墻的花園,甚至還有一座農(nóng)場,能供應(yīng)新鮮水果、蔬菜和蜂蜜。
哦,貴族生活。
他們確實是,但不是那么有名的家族。
然后呢?
他大約好久沒回來羅馬了,也很有新鮮感。所以他慫恿他的父母也跟著一起來度假,順便過圣誕。然后他們就在那個大廳里辦了一個小派對,再然后他就把我拉上了二樓那個房間。然后我們就接吻了。
再然后?
再然后他說我一定很累了,我也喝了很多酒,一定醉了。他抱著我說我們睡吧。
哦,然后呢?我不自覺加速問道。
然后我們就抱在一起睡了一覺,就是睡了一覺。
沒有別的?
沒有別的。
第二天呢?
也沒有。以后一直什么都沒有。
為什么?我是說,生理問題?心理問題?特殊癖好?柏拉圖?
我也不知道,我也會問。不過每次問,他就說一點點他的故事。我就慢慢靠這些故事拼湊他的心理和生理狀態(tài)。路德維卡陷入回憶,他說起過他的初戀,在倫敦認識的,一個真正的貴族小姐。他不肯說他在她那里受到了什么傷害,總之那時候他來羅馬似乎和那件事有關(guān)。之后他就成了一個花花公子,什么都想試試。尤其是到巴黎之后,他過了幾年放蕩的生活,再后來他覺得他不能那么繼續(xù)下去。他很不快樂,似乎也常常想到自殺。
總之他有他的苦惱。我知道一定有一個很深的癥結(jié),但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是什么。不過我也沒有總是逼迫他,我就是問一問,尤其是當(dāng)我們已經(jīng)做足前戲而且我也能夠感到他的欲望的時候——每到關(guān)鍵時刻他就躲開了。
生理上……
我百分百肯定他沒有問題。
那就很奇怪,而且……我再次環(huán)顧四周,我們這么兩個外來者坐在這里說這家的少爺性能力這件事也很奇怪。
哈哈!她終于有了一點笑意,繼續(xù)說道,有一次,他終于被我問煩了——我想是的——那時候我們躺在那個閣樓上。說是閣樓,但其實并不小,我們都一米七左右,站在上面直行也綽綽有余……他忽然站起來,不過似乎他很小心,脖子總是彎的,我想要告訴他就算他挺直脖子也不會撞到天花板。然而他就那么彎著脖子跟我說,我的假期結(jié)束了,現(xiàn)在我要回到巴黎去。
我說我也要回到巴黎了,我的課程還沒有結(jié)束,并且我打算在盧浮宮實習(xí)。然而他聽我這么說之后,就說那好,我不去巴黎了,我要回到倫敦。
什么意思?
大概是告訴我他不想和我再見面。
因為你不斷追問他為什么不做愛嗎?那時候你們交往多久?
不到一個月。
從圣誕節(jié)開始?
沒錯。
比我想象中短。那你問他幾次那個問題?
不太記得。每一次做完前戲我都問。只要見面都會,而且有時候一天會有好幾次沖動。
不可理解。然后呢?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開始對這個故事感興趣了,與此同時,我也覺得她問“為什么”的次數(shù)有些過多。
然后我就哭了。我問他為什么……
又一次……我心里默默說,如果我是那個男的也估計不想再次見到路德維卡,不管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只不停地發(fā)問這件事也會讓人崩潰。
不過那天他給了我一個還算完整的答案。
哦?
他說他有特殊癖好,但是不想傷害我,因為——我還是一個處女,而且,他認為我過于單純,并不適合和他在一起。他不認為他會放棄之前的生活。還有……他心里忘不掉之前的那個女孩,對方已經(jīng)永恒地在他心中扎下了根莖,他這一生是為她而受苦的一生。還有,他說他也愛我,至少幾乎就要愛上了,這讓他感到害怕,所以他決定不再和我聯(lián)系。也不是完全的不聯(lián)系,也許一年中有一天,我們可以好好談?wù)?,聊聊自己的生活,像靈魂伴侶一般。沒錯,他說了靈魂伴侶。
哦,恕我直言,這故事好像是現(xiàn)實版的《五十度灰》《遇見你之前》以及《一天》的結(jié)合,我好像看了一個雜交版的電影。我說。毫無意外從自己的嘴巴里聽到了刻薄。
沒有錯,這些都是他喜歡的電影。
一個男人,喜歡這些電影?
羅曼史又不是女性專屬。
可是你不覺得你相信這些鬼話很傻很天真?
我當(dāng)然不相信。所以我來了。
他不是春天已經(jīng)回到倫敦了?
這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她仰頭看了看那個尖頂屋子里的人影,他告訴我的。
我也再次抬頭看了看,不過窗前已經(jīng)沒有人影了。
你男朋友的朋友,寫鬼片那個?
不是鬼片,是吸血鬼小說。
好吧,他為什么告訴你這個?
因為他也是我男朋友。
我完全蒙掉了。這個對談已經(jīng)超越了閱讀的樂趣,我?guī)缀踹M入一個夢幻世界。這里有許多部羅曼史,還有我喜歡的某種哥特因素,我發(fā)現(xiàn)自己逐漸聚精會神起來。
我的這種專注鼓勵了路德維卡,她繼續(xù)她的故事:有一天,我在社交軟件上忽然收到一個人的申請,他說他是通過我男朋友而找到我的,他是我男朋友的朋友,在寫關(guān)于歷史的小說,所以需要一個對古代史比較了解的人,然后我們就互相關(guān)注了。
往后他確實問了我很多問題,但很快我們的話題就集中在了我男朋友身上。他總喜歡問我對我男朋友的感受,非常細膩地發(fā)問,問了一遍又一遍,甚至他還曾經(jīng)讓我極度細致地描繪我和男朋友做愛的場景。
準確來說應(yīng)該是前戲的場景,我糾正道。
沒錯沒錯。總之就是各種細節(jié),心理的、生理的。
那你怎么發(fā)現(xiàn)他就是你男朋友本人?
線索實在太多了。我們講很多話,他破綻百出,但我覺得有趣,一直也沒有戳破。
也許他也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明白他們是一個人的事實。
也許,我也曾這么想過。但我最早是覺得,他可能擁有好幾種人格。
也有可能。
但不是那樣,他什么都記得,他只是想要通過我的嘴巴再說一遍而已。
既然如此,你為什么剛才還要上去表演,并且流了這么多眼淚?
我的傷感是真實的。她說,我剛才說的也是真的,這是我最后一次來這里。我沒有時間繼續(xù)陪他玩下去,我還有我的生活,畢業(yè)之后要找到合適的工作,賺錢獨立。
所以我站在他的房間門口,真實地感到傷心。我知道那里安裝了攝像頭,他正在觀察我。我期待他感到一點憐惜,從那個塔尖走下來擁抱我,和我真正地做愛,但我其實也知道他不會那么做。所以我哭得更傷心了。我想,這個鬧劇該結(jié)束了。我不是傻,我只是很愛他而已。
所以現(xiàn)在真的結(jié)束了嗎?我冷冷地問,還是我也成了你們游戲的一部分?第三者視角,不是嗎?這才是你今天把我也載來的理由,對嗎?
她有些吃驚地望向我,囁嚅半天才說,真抱歉,你說得沒錯,沒錯。讓你在這里等我,和你講這些故事,等你發(fā)問。都是……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很奇怪,當(dāng)我站在他的門口,當(dāng)我坐在這塊石板上,當(dāng)我和你講話,當(dāng)我好像走著所有既定的流程,要抵達一個終點時,忽然就不是我先前預(yù)設(shè)的那一個了。當(dāng)我開口跟你說,這是我最后一次來的時候,我忽然就想清楚了,我不是在撒謊,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坐在這里,那個房間真的與我有了永恒的距離。
也就是說,我讓不真實變成了真實。路德維卡喃喃道,像是進入了夢囈,看上去有些呆呆的。
我有些毛骨悚然地聽她講著這些,起身摘下看上去還算光溜的幾顆蘋果丟進帆布包,等到它被塞得鼓鼓囊囊的之后對她說,如果你現(xiàn)在要走,我們一起;如果你不走,我馬上就離開。因為快要下雨了,我用手指了指頭頂。有一片烏云從遠處飄過來,很快,也許半小時,也許十五分鐘,這里就會迎來一場瓢潑大雨。我可不想繼續(xù)待在這陰森詭異的蘋果園里,至少要跑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去。
德古拉沒有再出現(xiàn)——這是我暗自給路德維卡男朋友取的代號,盡管他不吸血,而且立志成為一個作家——一個沉浸式寫作的作家。路德維卡聽從了我的建議,或許是即將來臨的暴風(fēng)雨催促了她的行動力,她順從地從3世紀的石板上站了起來,和我走到了園林之外,嘴唇緊閉,迅速發(fā)動了車子。開過臺伯河時,我們身后傳來了隆隆的雷聲。
回到住處,我認認真真洗了熱水澡,把自己涂得香氣四溢,抹發(fā)油,涂精華,擦潤膚霜,把身體的角角落落都整得白白凈凈,然后噴上香水,套上一條深V的綢緞吊帶睡裙。做完這些,瓢潑大雨傾盆而下,打在窗上,伴隨著電閃雷鳴。我猜想這一夜臺伯河水位一定上漲,但無須擔(dān)心,洪水多發(fā)于春季,并且這條河如今被限制在建于1876年的高石堤岸之間,兩旁是被稱為lungoteveri(沿著臺伯河)的林蔭大道。在古羅馬,被處決的罪犯會被扔進臺伯河,這種做法持續(xù)了幾個世紀。所以這也是一條可以容納尸體的河流,它曾沖垮兩岸的住宅、馬路、葡萄園,如今已無威力。
我喝了好大一杯可可,吃了兩片梨。窗子和百葉窗都關(guān)閉著,窗簾也嚴嚴實實地拉了下來,房間里黑乎乎的,但彌漫著一股清甜的味道。我鉆進被窩,戴上粉紅色眼罩入睡。世界那時好像應(yīng)該也是粉紅色的,可真實是黑色的。第二天醒來一切都變得不同,幾乎是所有人都未曾預(yù)料到的未來。如果有誰能夠知道,那一定充滿想象力。
第二天我收到了路德維卡的短信:我希望這件事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十二個小時之后,在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睡的半夜我才回復(fù)這條消息:請放心,它們今夜就會在我身上死去。
這之后沒幾個月我們的世界就迎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路德維卡忽然退出了群組以及這個項目,沒有留下一句告別。一開始每個人都來向我詢問她的動態(tài),后來大家都逐漸趨于寧靜,對分別不再感到驚慌。過去的一整年里時不時封鎖戒嚴,斬斷了許多關(guān)聯(lián)性的鏈條。自那之后,很多人都悄無聲息地退出我的生活圈,我們彼此成了對方人生中一閃而過的邊角料。
偶爾我會對她的新生活感到好奇——如果舊有的一切真的結(jié)束了的話,就像是看了場開放式結(jié)尾的電影,總有一種失落感自想起她的時刻凝結(jié)起來。隔離期間我坐在家中狗尾續(xù)貂,寫了一部同人小說,關(guān)于路德維卡與貴族男子,寫著寫著就好像陷入另外的世界,身后的空間開始折疊,連自己都跌進其中。四月底的某一天,改完最后的一稿,合上了筆記本,我坐在書桌前充滿儀式感地對他們說了聲再見,知道從此恐怕再也不會相見了,這是一場正式的告別。他們存在于一個我永遠也回不去的空間,一個迥異卻并不怎么嚴苛的世界。我感到深深的遺憾。
短暫的解禁期間,我因為無聊就四處走走,不知為何總能在所到之處看見星星點點的遺跡。有一天我走回了郊區(qū)那片廢墟,地面熱得燙人,干燥的植物發(fā)出淡淡的宜人的氣味,和冷冬時節(jié)一點兒都不一樣。炙熱的空氣凝滯,松樹、九重葛和女貞灌木零落在荒原之上,甚至還看到了幾株無花果樹和廢墟拐角的一叢野玫瑰??傊磺泻湍且惶於既绱瞬煌N易咴诨脑?,遠遠近近只有孤獨的一個人。曾經(jīng)的影像與聲音顯現(xiàn)又消失,我想我未見到過真實的路德維卡與德古拉,他們和羅馬一樣,都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
我有很多類似關(guān)于亞庇的記憶,但好像與這條大道最終并無關(guān)系。亞庇古道究竟是什么?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在考古課上聽了好多遍,講述的內(nèi)容充滿理性——亞庇安提卡是古羅馬時期一條把羅馬及意大利東南部阿普利亞的港口連接起來的古道,用于經(jīng)貿(mào)以及在戰(zhàn)前的準備和戰(zhàn)爭期間的物資裝備的補給,從公元前350年開始,在以后的很多年里,為羅馬帝國的擴張承擔(dān)了很多的重任。
一條經(jīng)濟與軍事的要道。教授說,墨索里尼當(dāng)政時期有同樣的城市向海外擴張計劃,甚至名字都同樣充滿野心——帝國大道。連接城市中心,從威尼斯廣場、歐元區(qū),繼續(xù)通往奧斯提亞海港……
但等我們在那條路邊的廢墟中停佇,教授又充滿感性,你看那些殘垣上的孔洞,你知道那都是些什么嗎?
我好像知道。我說,是搭腳手架留下的痕跡。
沒錯。哪怕我們看到的這些,也大多都是修復(fù)過的,不是以前的了。這些東西都破破爛爛的,可是……曾經(jīng)那么奢華……現(xiàn)在只留下一個一個孔洞,不覺得繁華都毫無意義嗎?但就是在這里想一想,回到羅馬城里,你還是會熱愛那樣的生活。
我覺得沒有錯。
2021年7月馬琳娜回到羅馬,約我去昆提利別墅,那是我第一次,把腳踩進這些坑洼的道路,可惜我們只在昆提利的附近梭巡了一圈。馬琳娜告訴我她已經(jīng)與新戀人分手,并且她老公再次回歸家庭。
所以離婚官司只打到一半你們就和好了?
疫情期間那女人恰好不在羅馬,他搬回來和我一起在那棟房子里隔離,那時候我們有大把時間可以用來爭吵和討論。一開始隔離時他們還互相發(fā)些消息,后來逐漸地,自然而然,就那樣斷了聯(lián)系。我們都失業(yè)、破產(chǎn),甚至崩潰。他關(guān)掉了自己的租車公司,沒有辦法支付司機工錢,甚至連車都抵押不出去。那個女人的旅游事業(yè)也毀了,現(xiàn)在……誰還會想著組團旅游?
那么你新交往的男朋友?
迄今為止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到現(xiàn)在也一年半了。
亞庇古道上充滿頹廢。我們雙腳僅僅在此站立,就已經(jīng)感到疲憊。
我一直想要沿著亞庇古道的線路徒步,那天卻沒有對馬琳娜開口說自己要留下來。和往常一樣,她把我載去安娜妮娜總站,在那里我們吻別。
會好起來的。我說。
希望如此。她微笑著回復(fù)我。
在回家的地鐵里我認真地翻看手機地圖,把古道沿途的殘跡一個一個標注。安德烈曾經(jīng)提起過,十七八世紀歐洲貴族子女的意大利之行中非常重要的一項就是Grand Tour(“壯游”),我更樂意將其翻譯為“神圣的旅程”,如同朝圣之旅一般,沿著亞庇古道徒步行走,去那里參觀過去的廢墟,了解煙消云散的歷史,在遍地殘渣的道路旁寫生、記錄,努力構(gòu)想回味古代典籍中的從前,盡心擷取一星半點的當(dāng)下,或直接拿著錢袋跑去購買藝術(shù)品和古董——打一開始這樣的旅程就只屬于貴族。
安德烈讀了很多那一時期的旅行筆記,許多學(xué)者和畫家在他們的大旅行中進行了翔實的記錄。他們經(jīng)過亞庇安提卡大街,追隨賀拉斯的足跡,重返這位詩人在公元前38年的旅程。筆記中對道路兩旁的廢墟的描述,成了考古學(xué)者安德烈給我們講解這些古跡的資料依據(jù)。如今勉為其難還能夠記得的一位成就卓著的記述者被稱為理查德爵士(Sir Richard Colt Hoare),是拉丁學(xué)家和英國考古學(xué)家。另外還有畫家拉布魯齊(Carlo Labuzzi),他的畫作忠實再現(xiàn)了所見,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土里土氣的羅馬鄉(xiāng)村的記憶。農(nóng)民在廢墟上工作,在陵墓倒塌的墻壁下休息,眼前所見不過都是些殘破的雕塑和傾頹的建筑——他們從不關(guān)心也沒有必要關(guān)心這地方的歷史和藝術(shù)價值?,F(xiàn)在那條路的兩邊都是豪華別墅,墻壁門楣間嵌的都是古羅馬時期的古董,再沒有眼光的人也會看出來它們的價格。
亞庇古道在封鎖時期恢復(fù)了寧靜,整個羅馬也是。它從未像那樣真實地表現(xiàn)自我,無限荒涼,是安德烈喜歡的有內(nèi)容的空洞。
有一天,久不聯(lián)系的路德維卡約我見面,疫情期間她申請了一個私立大學(xué)的項目,學(xué)費是四萬歐元。一年半之后她將很快打入高端藝術(shù)品經(jīng)濟的圈層,這一點我絲毫未加懷疑。我們在河岸西側(cè)的繁華地段各自吃了一支冰激凌,聊了聊彼此的狀況。她又談過一次戀愛,但僅有短短的三個月,分手沒有理由,因為大家從未真正相愛。
寧芙的水線很快干涸,我也沒有如同在房間里構(gòu)想的那樣,走下樓梯,推開公寓的大門,繞過拉特朗圣若望大殿,往西走半小時到奧勒良城墻,接著再往南踏入那條陳舊的道路。而是在關(guān)上大門時便明白了現(xiàn)實:太晚太麻煩。
我搭乘了上行的電梯,用了一分鐘時間來到樓頂。我將鑰匙插入鎖孔,擰開頂樓露臺的大門,爬上寬沿的墻體,坐了上去,對著亞庇古道的方向凝望。夜幕已經(jīng)在天邊打開,即將籠罩整個城市的屋頂??煲砩习它c半了,我知道我不會去那條長長的古道,也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