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中國社會內憂外患,清王朝國力愈衰,而藝術品鑒藏和交易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文人對藝術品鑒藏的熱忱高漲,藏家輩出。顧文彬(一八一一—一八八九)即是蘇州地區(qū)頗有影響力的收藏家。同治九年(一八七○)三月,顧文彬候簡入都,在京兼做販書畫客,他在購藏藝術品的同時,還采取『南北互銷』的方式謀利,促進藝術品在南北的流通,此外,他還通過與北京地區(qū)的收藏家和古董商的交往,分享鑒藏經驗,了解市場信息,促進了南北文化的交流。為了加深對晚清文人官員收藏活動的認識,增進對晚清世風流變和藝術市場機制的深入了解,本文將從南北藝術品的流通和南北文化的交流兩方面展開論述。
一 『南北互銷』與藝術品的流通
在晚清的收藏家中,除了潘祖蔭、陳介祺、翁同龢幾位財力雄厚的大收藏家外,普通官員的經濟實力不足,無法購買過于昂貴的古董,他們必須根據自己的經濟狀況、愛好、學養(yǎng)、人脈等來選擇收藏策略。由于財力有限,顧文彬在琉璃廠購買古董表現得相當節(jié)制,未見單價超過百兩者,同時為了生活之需和貼補購買書畫器玩之資,他兼做販書畫客,采取『南貨北銷』和『北貨南銷』的策略盈利。
(一)南貨北銷
顧文彬收藏藝術品始終秉持『推陳出新』的策略,他在給兒子顧承的家書中說:『次者、贗者固宜售去,其真而佳者亦須買進?!虎贋榇?,入京前他就制定了『南貨北銷』的方式。對于京師的收藏風尚和市場行情,他也提前從京城的親友和故交知悉:北京的書畫價格比南方高,京師官員好『四王吳惲』。由此,他在入京時,把家中的『四王吳惲』中下品攜至京城以待銷售。顧文彬抵京后寓居琉璃廠附近,次日就到廠肆了解市場行情,他通過與舊識博古齋掌故李鏡湖的交流,確認『京中字畫之貴』,由此判斷『所帶之物,將來或可希冀得價也』②,并委托博古齋和德寶齋銷售所帶書畫。
由于顧文彬對北京的古玩市場有準確的判斷,其所帶之物甚合銷路。為了能從中獲取更大的利益,他先后四次讓顧承從家中寄來書畫,并特意強調『必仍以本朝六大家、明四大家為主,若小名家,則不值錢矣』③。因家中物不敷,他還讓顧承向古董商何壽林借來,并至蘇州各藏家處搜羅『四王吳惲』書畫,沒有大畫,并將明人及國初人扇面之次者撿出數十頁(『四王』必須多湊箋頁)寄來④。這種『南貨北銷』的方式在顧文彬返回蘇州后仍在持續(xù)。當他物色到『四王』扇面后,并托友人或琉璃廠古玩店在京代銷。他還特意囑咐顧承『陸續(xù)所得扇面……若以中等者寄京銷售,每十頁得百金,取之如寄也』⑤。
其實,顧文彬在京的銷售并不如意,『價雖可得,銷路不廣』。他在家書中也道出了其中緣由:『京官愛書畫者卻有數人,然皆無力量,即使買去,難免拖欠,須遇外官方好??滔?,恰有外官兩三人在京,箱中物揀去八件,如可成交,約得三百金。』⑥可見,當時琉璃廠的書畫市場并不如顧文彬所想象的繁榮,其銷售的主要對象也并非京城藏家,而是以南方為主的外地官員。雖說顧文彬的書畫銷售并不如其所愿,但他在京的銷售活動以及外官的購藏活動,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琉璃廠的藝術品市場。
實際上,顧文彬這種『南貨北銷』的方式并不是個案。晚清外官入京,大多會在琉璃廠出售自己的藏品,同時購入佳品以豐富自己的收藏。在《過云樓日記》中,貴州的景其濬(一八二九—一八七六)、廣東的孔廣陶(一八三二—一八九○)皆在琉璃廠出售過書畫文玩,并購入喜愛的藏品。此外,吳大澂(一八三五—一九○二)、吳云(一八一一—一八八三)等南方藏家雖未至京,但都曾委托琉璃廠的古玩商搜羅藝術品。也正是因為以顧文彬為代表的南方藏家在琉璃廠的購銷活動,使琉璃廠的藝術品交易頻繁,促進了北京古玩業(yè)的發(fā)展。
(二)北貨南銷
除了『南貨北銷』,顧文彬還采用『北貨南銷』的方式進行藝術品交易。他在入京前就對蘇州的藝術市場了如指掌,知曉綾本書畫在蘇州可以賣出高價。為此,他到琉璃廠后,便以廉價購買綾本書畫帶回南方,售與洋莊謀利。以綾作書畫在晚明清初開始流行,由于綾本柔和高貴,符合日本藏家的審美意趣,因此在晚清時期頗受日本藏家喜愛。不過,琉璃廠的綾本書畫并不多見,顧文彬在兩個月內以一至三兩的低價『竭力搜羅,共得八件』⑦。而對于價格在五兩至八兩間者,則猶豫不決,多次詢問兒子顧承是否有銷路。顧文彬通過和顧承的書信往來了解南北的藝術市場信息,以此把握市場行情,作為『北貨南銷』的依據。顧承致信前貨已售出,顧文彬便知綾本在蘇可獲利,并繼續(xù)購綾本數幅。從顧文彬收購綾本書畫的過程不難看出,以營利為目的購買策略還是相對謹慎,主要以物少且價格低廉為標準,這能保證收購之物帶回南方銷售獲利。
作為鑒藏家,不僅需要精湛的鑒定能力,還需要隨時把握市場的經營狀況、交易動向乃至潛在的買方市場。顧文彬對于市場尤為敏感,他不僅對綾本書畫在北京和蘇州的交易價格了如指掌,還關注到玉器在兩地的價格差異。他通過游走各家店鋪,發(fā)現『此間買漢玉者甚少,故價不昂,而精品頗多,然精者亦不賤』⑧。為此,顧文彬把玉器也作為『北貨南銷』的對象,他對顧承說:『我所得者,價不昂,故亦不能甚精,然到蘇銷售必可獲利。』⑨于是,顧文彬從琉璃廠以均價僅一兩的價格收購漢玉器大小十余件,包括漢玉印、漢玉鴆杖頭、漢玉鉤、漢玉虎頭、漢玉小佩、漢玉扳指等。
顧文彬之所以購玉至蘇銷售,在于蘇州是當時中國最大的玉器交易市場,其市價要高于北京。明清時期,蘇州玉作『良匠巧工、不施俗樣』的名氣就譽滿全國,明宋應星《天工開物》曾贊『良玉雖集京師,工巧則推蘇郡』⑩,乾隆譽『相質制器施琢剖,專諸巷益出妙手』。晚清時期,蘇州玉器市場尤為興盛,玉器作坊鱗次櫛比,達八百多戶,閶門吊橋附近,攤肆林立,北方玉商積金而來爭相選購,外國人也慕名前來。
值得一提的是,到了光緒十五年(一八八九),吳大澂采取『舍吉金而訪玉器』的收藏策略,委托德寶齋在京為其收購玉器。當時,北京琉璃廠的玉器市場仍不活躍,他在信中就說:『此時都下尚無爭購之人也?!欢K州以及上海古董市場的古玉價格則呈飛漲之勢。吳大澂在給吳云之子吳承璐的信中就說『滬上古玉聲價日長』。隨著南方古玉的價格不斷增長以及南方藏家在京購藏活動的頻繁,也帶動了北京古玉市場的繁榮。到了民國初期,海內外藏家皆至京城大肆收售玉器,各類玉器店鋪林立,甚至還出現了玉器街。周肇祥(一八八○—一九五四)就感嘆道:『近日外人喜購新出土古玉,價頓昂。』不可否認的是,以顧文彬、吳大澂為代表的晚清藏家在京的玉器購藏活動,對北京玉器市場的繁榮也起到了不容忽視的作用。
由上可見,顧文彬在京的藝術品購銷活動,使琉璃廠的藝術品交易活動頻繁,不僅加速了藝術品在南北地區(qū)的流通,還促進了以琉璃廠為中心的北京古玩業(yè)的發(fā)展,繁榮了北京的商業(yè)經濟。
二 南北文化的交流
顧文彬在琉璃廠的藝術品購銷活動,滿足了自己收藏和謀利的目的,促進了藝術品的南北流通。如若我們以更廣闊的視野來看待這一行為,同時把它置于晚清這一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從中可窺更為深層的意義。
(一)南北古玩業(yè)文化的差異
作為北京古玩市場的中心,琉璃廠『列肆如云,骨董居其大半』,是飽學之士及海內外藏家尋書訪古之地,加之其又是科舉會試發(fā)榜之地,這就使它不同于一般商品市場,傳統(tǒng)文化氛圍十分濃厚。至晚清,琉璃廠『已隱然為文化之中心,其地不特著聞于首都,亦且馳譽于全國也』。顧文彬到琉璃廠后,就被其濃郁的文化氣息和專業(yè)的經營方式所吸引。古玩店的經營者,長于經營,兼修學問,亦士亦商,以儒服賈,他們在從事交易時『最重信義』,不僅熱情為顧文彬提供市場信息,推薦藝術品,還充當中間人的角色幫他和會,撮合交易,甚至允許賒欠的行為發(fā)生。顧文彬在琉璃廠和他們相談甚歡,他在家書中就提道:『我閑暇無事,日往琉璃廠閑游,可與談者,舊識惟博古齋之李老三、松筠庵之心泉和尚,新交有松竹齋之張仰山?!浑S著交往的不斷深入,顧文彬還和他們成為志同道合的朋友,如張仰山母親做壽,他前往拜之。顧文彬和李誠甫『頗投契』,李氏起程往山西置貨,他特意相送,返蘇后,兩人仍有書信往來。可以說,琉璃廠古玩店的經營者為古玩行業(yè)樹立了良好的風范。
相較琉璃廠古玩市場規(guī)范化和專業(yè)化的經營,蘇州的古玩市場就相對混亂。鴉片戰(zhàn)爭后,商業(yè)的刺激和外來文化的滲透造就了蘇州與北京完全不同的特質,蘇州在經歷太平天國運動后,體現出較為濃郁的商業(yè)化氣息。而活躍在蘇州地區(qū)的古玩商也不免沾染了這種習氣,他們?yōu)槿私苹?,為了追求利益,往往巧言令色,見利忘義,不值得藏家信任。顧文彬認為『外間弄古董者難得正派人』『居奇乃市儈之恒情』,他對掮客的不滿也溢于言表:『近日此間掮客掮來之物,美惡雜出,一味望天討價?!患幢闶呛皖櫸谋蛳嘟簧趺艿霓缈屯羟傧迹谒壑?,也極為狡獪,一副唯利是圖的奸商形象。
北京、蘇州兩地古玩業(yè)文化的迥然不同,顧文彬自然感同深受,內心不免有所觸動。雖說顧文彬未明確表明蘇州的古玩業(yè)要借鑒和學習北京古玩業(yè)的經營方式和經營理念,但從他對蘇州地區(qū)的掮客強烈不滿的態(tài)度來看,顧文彬對蘇州的古玩業(yè)是有所期待的,為此,他曾多次對顧承提出古董商和掮客必須是正派人或值得信任的要求。從這個角度來說,顧文彬在京的購藏活動,既反映出南北地區(qū)古玩業(yè)文化的差異,亦體現了兩者文化的交融。
(二)南北藏家的交流
顧文彬還和北京的收藏家積極互動,以此獲取市場信息,開闊眼界,提升自身學養(yǎng)。剛入京的顧文彬對京城藏家并不熟悉,為了能盡快地融入北京收藏圈,他和故交延續(xù)前情。顧文彬首先拜訪舊交心泉和尚。在京期間,兩人交往甚勤,常一起長談論古,或品鑒書畫,交流鑒藏經驗;或同游廠肆,購買書畫器玩。心泉和尚還充當經紀人的角色幫其估價議價,代購書畫文玩,顧文彬也從心泉和尚處購買諸多書畫精品,其中就有著名的書法名跡智永《真草千字文》。顧文彬還和同鄉(xiāng)舊識秦炳文(一八○三—一八七三)一起賞鑒書畫,飲酒暢談,相處甚歡。多年后他還憶起『同鄉(xiāng)華亭秋、秦誼亭、淡如三君,皆莫逆交,雅擅丹青,尤精賞鑒,每拉與同游,藉資印證』。
為了能融入北方的收藏圈,顧文彬還積極結交北京的新藏家。他欲購買古錢及刀幣,但又不識,并以此為由,往拜李眉卿,后又經李氏引薦,結識胡義贊。顧文彬和李、胡兩人一見如故,他們也幫其選購、代購古泉。之后,三人常結伴步游廠肆,賞鑒書畫文玩,交流鑒藏心得。其中,胡義贊和顧文彬就書畫鑒藏交流甚多。如顧文彬從論古齋借觀查士標山水冊,愛其工致,胡義贊辨其為贗作,稱其家中藏有此作真跡,顧文彬不由感嘆:『若非石查說破,幾乎以善價得之。甚矣,賞鑒之難也。』顧文彬在京交往的藏家還有景其濬、孔廣陶等。他通過和京城以及全國各地藏家的頻繁聯動,了解他們的收藏狀況,掌握市場動向,分享市場信息,為自己在琉璃廠的藝術品交易和文化交流活動豐富了人脈。
值得一提的是,顧文彬在論古齋以八十元得銘心絕品——宋拓《定武蘭亭》卷,可謂善價,要知道二百年前的高士奇購買此卷還花費了二百金。顧文彬以『撿漏價』獲《定武蘭亭》卷的消息在北京的收藏圈迅速傳播開來。心泉和尚來看,評價值三百金,就連帝師翁同龢也慕名前來。顧文彬通過此卷得以和京城權貴藏家交流,豐富了自己的見識,開闊了自己的視野,也使自己更進一步地融入北京的文化圈。
要而言之,顧文彬在京和來自不同地區(qū)的文人學士聚集在琉璃廠,他們以各自的經驗和學識互相交流,攜游廠肆,購買藝術品,品鑒書畫文玩,充分地參與琉璃廠藝術品的鑒藏和流通中,不僅溝通了南北藝術市場的信息,也促進了南北文化的交流。
結語
顧文彬在琉璃廠的藝術品購銷活動,不僅活躍了琉璃廠的古玩市場,促進了藝術品的南北流通,而且擴大了藝術市場信息的傳播和流布,增進了南北文化的交流和融匯。同時,這種購藏活動,還反映出晚清文人官員的收藏狀態(tài),體現了藝術品收藏的世風流變和市場機制,凸顯了北京琉璃廠在晚清藝術品交易以及南北文化交流中的樞紐作用。
注釋:
①[清]顧文彬《過云樓家書》,上海:文匯出版社,二○一六年版,第十頁。
②[清]顧文彬《過云樓家書》,上海:文匯出版社,二○一六年版,第八頁。
③[清]顧文彬《過云樓家書》,上海:文匯出版社,二○一六年版,第一四頁。
④[清]顧文彬《過云樓家書》,上海:文匯出版社,二○一六年版,第二四頁。
⑤[清]顧文彬《過云樓家書》,上海:文匯出版社,二○一六年版,第一三二頁。
⑥[清]顧文彬《過云樓家書》,上海:文匯出版社,二○一六年版,第九頁。
⑦[清]顧文彬《過云樓家書》,上海:文匯出版社,二○一六年版,第一六頁。
⑧⑨[清]顧文彬《過云樓家書》,上海:文匯出版社,二○一六年版,第一三頁。
⑩[明]宋應星著,鐘廣言注釋《天工開物》卷十八,香港:中華書局香港分局,一九七八年版,第四五二—四五三頁。
呂曼《蘇州玉器論略》,載《東南文化》二○○二年第五期,第七九頁。
顧廷龍《吳愙齋年譜》,北京:哈佛燕京學社,一九三五年版,第一八九頁。
上海圖書館藏《吳愙齋尺牘》,編號三七三五。
[清]孫殿起《琉璃廠小志》,上海書店出版社,二○一○年版,第一頁。
[清]顧文彬《過云樓家書》,上海:文匯出版社,二○一六年版,第五一頁。
[清]顧文彬《過云樓家書》,上海:文匯出版社,二○一六年版,第一九○頁。
[清]顧文彬著,蘇州市檔案館、蘇州過云樓文化研究會編《顧文彬詩文稿》,上海:文匯出版社,二○二○年版,第一○三頁。
[清]顧文彬《顧文彬日記》(一),上海:文匯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一六頁。
[清]翁同龢《翁同龢日記》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一九八九年版,第七八八頁。
(本文作者鄧歡華系首都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博士研究生、講師,劉泊君系江蘇開放大學設計學院美術學博士)" "(責編 王可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