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一個文本,我們總想知道文本講了什么,文本之于我們的意義。后者從屬于前者,是因為我們?nèi)绻疾恢牢谋镜木唧w指向,就根本無法建構(gòu)“我和它”之間的意義關(guān)聯(lián)。而想要知道文本講了什么,我們有很多種方式,在中學語文教育中,我們特別喜歡聯(lián)系作者聯(lián)系時代來細讀文本內(nèi)容,探討文本的主旨。這樣的方式是有效的,但會顯得瑣碎和呆板,難以讓學生建構(gòu)整體而全面的文學圖景,難以讓學生在自身和文學作品之間建構(gòu)親密的連接。而我們?nèi)绻Y(jié)合“文學母題”來展開語文閱讀教學,至少可以給學生提供一種不一樣的閱讀批評方式,可以讓學生擁有新的閱讀支架,從而對多樣且豐富的文學世界有一種秩序性把握。
不過“母題”這個詞在中西方學術(shù)史上并不是一個界定非常清晰的概念,它既可以指反復出現(xiàn)的題材或主旨,也可以是敘事情節(jié)上的基本單位和不變功能,也可以指涉文學作品背后的集體意象或群體象征……很多學者指責“母題”這個概念含混不清,只是“主題”“題材”“功能”“意象”等概念的另一種形式的包裝,它不具備學術(shù)創(chuàng)新的價值。對這一點我并不贊同,我認為正是這種復雜的內(nèi)涵和豐富的外延表明了它的跨領(lǐng)域性、它的包容性。它告訴我們,在文學的形式和內(nèi)容乃至其潛藏的深刻意蘊中都存在著某種相似或相同的單位,這些單位經(jīng)過發(fā)展變化在各種語言文化中表達呈現(xiàn)。借助“母題”,我們在這個變化萬千的世界中,在這個浩如煙海的文字王國中找到了自身的位置和歸屬,從而讓自己與文明的過去和現(xiàn)在連接?!澳割}”的產(chǎn)生是“比較”之后的產(chǎn)物,它既是今天和過去的比較,也是各種文明的比較,在這種時間和空間的比較后找到的“相通”單位,讓我們在越來越原子化的社會中獲得“共同體”的感覺,讓我們彼此不再割裂,我們或一脈相承,或命運相連。
從漢語詞匯的角度講,“母題”這個詞正是文化融通的結(jié)果。胡適在1924年第一次用“母題”的時候,是用它來指涉民間歌謠中那些反復出現(xiàn)的內(nèi)容和主旨,“母題”對應的是英文單詞“motif”。胡適借助這個詞是要揭示古老的中國文化并沒有脫節(jié)于世界文化,中國文化在本質(zhì)上是與世界其他文化相通的,我們擁有相似的文化內(nèi)核,這是一種自我確認。中國文化中的那些萬千豐富的材料在世界文明史中是有意義的,它并不是無價值的歷史遺留物。民間歌謠是民間自發(fā)的,并不是體制性的文人應景之作,很可能是民族集體無意識的真正表達?!澳割}”這個“母”字,包含源頭的、孕育的意義,我們會碰到很多“子題”,但這些子題只是母題的延伸和發(fā)展而已。龍生九子,各有所好,但是九子一定都帶有龍的血脈,擁有超越性的文化圖騰意義?!澳割}”不止于中國文化之“母”,還可以再追溯到世界文化之“母”,它可以是比較文化、跨文化視野下的“共”和“同”,這種回溯,這種在萬千材料背后去抓住秩序性的關(guān)聯(lián),恰恰就是我們對自身意義的一種建構(gòu),“母題”扮演著一種文化發(fā)現(xiàn)者的角色,中國文化和文學不是孤立的。
人教社出版的《外國小說欣賞》教材在引入“母題”這個概念時,也是在表達相似的理念,無論古今,無論中外,在文學作品中都有一些共通的主題或題材,這些主題或題材是跨越時空的,每一篇小說既屬于它的作者,屬于它的時代,也屬于小說中表達的“母題”所對應的那個文學作品序列或系統(tǒng)。照教材的說法,這個由“母題”凝聚而成的文學系統(tǒng)中的作品“都有相似的題材”,比如“‘愛情’‘戰(zhàn)爭’‘復仇’”,“幾乎所有的小說都可納入‘生與死’‘愛與恨’‘美與丑’等宏大母題中”??梢哉f,文學作品不管是個體還是集體創(chuàng)作的,它必定可以納入到一個更大的文學系統(tǒng)之中,它是在文學史中延續(xù)的,也自然存在著哈羅德·布魯姆所說的“影響的焦慮”,所有的作家都是在之前作家的影響下展開創(chuàng)作。單個文學作品不是孤星,它是群星閃耀的文學夜空中的一個,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連帶的,屬于人類更原始更深的普遍沖動的一種外化和表達。
在今天新課改的背景下,“母題”的引入有著更普遍性的啟示意義。學習任務群、大單元教學、群文閱讀等等一系列教學理念其實都在打破知識的碎片化,我們不僅僅是在學習一篇文章,我們是在許多文章的視域下去理解這篇文章,我們是把這篇文章與其他文章聯(lián)系起來去建構(gòu)一種可以比較可以遷移的語文能力與素養(yǎng)。而我們之所以能把這些文章聯(lián)系起來,有一種可能是它們表達了共同的主題,“母題”是一個抓手,可以讓我們更方便更直接地理解文章與文章之間的聯(lián)系。學習一篇文章只是起點和開始,更多文章的引入,最終會激發(fā)這篇文章更多的意義可能。
水槽里的一滴水是不可能形成漩渦的,而當水積聚到一定程度,拔開塞子,“漩渦”就涌現(xiàn)了。通過一篇文章的學習,我們無法明白母題是什么,只有當閱讀的文章積累到一定程度,我們才會發(fā)現(xiàn)某種“母題”的東西,它是凝聚這些文章的黏合劑,借助母題我們可以更好地統(tǒng)攝把握這些文章。通過對《沁園春·長沙》的學習,我們明白的是毛澤東的青春激情,是屬于偉人的人生抱負,是外憂內(nèi)患下有志青年的擔當,但聯(lián)系了郭沫若的《立在地球邊上放號》、聞一多的《紅燭》、昌耀的《峨日朵雪峰之側(cè)》,我們就能明白刻在中國人骨子里的無法抑制的青春之情,在人生的特殊階段對邊界、框架、壓抑、約束的或明或暗的挑戰(zhàn),再到學習了雪萊的《致云雀》,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不只是中國人的情感,而且是跨越文化的普遍的人性的表達。這些文本可以看作是對“青春”母題的不同演繹,但停留在這一步還不夠,因為這只是簡單的概括綜合,仍然是空洞抽象的。我們必須追問,“青春”母題的特征是什么呢?為什么我們可以把它們納入“青春”母題,就因為它們描寫的人生階段嗎?談論青春的語料很多,為什么是這些文學作品而不是其他話語表達?“母題”不應該是一個標簽,而應成為指引我們走向文本闡釋的航標?!肚邎@春·長沙》中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壯志豪情,《立在地球邊上放號》的偉“力”的歌唱,《紅燭》的“燒破”“燒廢”的火之創(chuàng)造,《峨日朵雪峰之側(cè)》朝向“太陽”躍入“山?!睋a入“巨石”渴望“雄鷹或雪豹”的磅礴氣勢,《致云雀》的“向上,再向高處飛翔”的蓬勃之姿,這所有的一切共同構(gòu)成了青春的力量,青春是有力的,也應該是“力”的體現(xiàn)。青春也是歡樂的,《沁園春·長沙》的“萬類霜天競自由”的生生之樂,《立在地球邊上放號》的“毀壞”“創(chuàng)造”的審美愉悅,《紅燭》的青春奉獻“結(jié)成快樂的果子”,《峨日朵雪峰之側(cè)》享受著“大自然賜予的快慰”,而《致云雀》中響徹的是“歡樂”,是“明朗”“歡悅”,是“最美的音樂”,這一切表明了青春是積極的,是生命的極大的肯定。只有把“青春之力”“青春歡樂”的實質(zhì)呈現(xiàn),我們對這些文章才有更深刻的把握,我們對青春才有更直觀更清晰的體悟。“母題”是一種發(fā)現(xiàn),是秩序的體現(xiàn),拉近了我們與文本的距離。我們還可以再往前推進,因為我們的青春也是“母題”的一種表征,我們的青春也應閃耀在星空之上。教材的單元學習任務明確要求學生在結(jié)合這些詩作的基礎(chǔ)上“發(fā)揮想象寫一首詩,書寫你的青春歲月”,這個學習任務是非常有意義的,它恰恰告訴我們“母題”不是客觀的、外圍的,“母題”是普遍的,它既在我們學習的文本之中,也在我們的生命之中,我們的生命我們的語言也是一種文本,這種文本在時刻召喚著“母題”的進入,而在這里,是青春的回響,是所有的青春,我的青春、郭沫若的青春、雪萊的青春……在這里凝聚共筑。
在很多研究者看來,敘事作品比詩歌更能彰顯“母題”的存在印跡。詩歌偏向情感的主觀化,而小說卻要虛構(gòu)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就算再怎么光怪陸離,它與現(xiàn)實世界還是有所呼應的,它不可能無中生有,這個虛構(gòu)世界中的情節(jié)、人物、環(huán)境與其他虛構(gòu)世界中的相應要素也一定會有或多或少的疊合。母題的引入,給予了學生“意義抓手”,讓學生可以穿透文字的表面,在一定程度上理解這些虛構(gòu)世界的特征。比如同樣在必修教材第一單元的小說《百合花》,我們?nèi)绻麖恼麄€單元的角度去看待,緊緊抓住“青春之力”“青春歡愉”這樣的母題,我們就會有更深刻的體悟。一個良好的環(huán)境是青春母題的正面表達,而一個不好的環(huán)境是青春母題的反面體現(xiàn)。小戰(zhàn)士的青春生命,一顆具有崇高奉獻精神的靈魂就這樣在戰(zhàn)爭中逝去了;百合花是純潔的美好,一個懂得害羞、未被社會化的稚氣生命就是人的意義上的純潔的美好,而這種最可愛生命的被踐踏恰恰能激發(fā)我們對這種生命的敬重,和對踐踏者的強烈憎惡。同樣《啊,香雪》從單篇角度看,似乎只是表達一個山村小姑娘對外面生活的渴望,而結(jié)合“青春之力”“青春歡愉”這樣的母題去閱讀,我們能讀出一個更加鮮活的“香雪”人物形象。對著“火車”這樣外部世界的象征,大山里的姑娘的姿態(tài)是“貪婪、專注的仰望”,她們“穿出最好的衣裳”,是“心跳著涌上前去”看火車。香雪因為交換火車上學生的鉛筆盒,錯過了下車,最后在“寒風”的夜里、“黑幽幽”的大山中走了三十里回家,她是“跨著大步”,有時更是“沖”著回家的,“舉起鉛筆盒,迎著對面的人群跑去”這種勝利的姿態(tài)難道不是“青春之力”的最好體現(xiàn)嗎?火車停站時的“美妙的一分鐘”,這“五彩繽紛的一分鐘”,香雪在大山中沒有被恐懼淹沒,卻感到“心里很滿意”,發(fā)現(xiàn)“月亮是這樣明凈”,小溪是“歡騰著向前奔跑”,她回到臺兒溝的淚水是“歡樂的淚水、滿足的淚水”,小說最后是“姑娘們歡樂的吶喊”,而古老的群山“和她們共同歡呼著”,這不是“青春歡愉”還能是什么?
“母題”讓我們意識到閱讀文學文本時,我們不僅僅站在一座山峰上,我們是立在群山之巔,我們看到的不是腳下的山峰,而是綿延起伏、狀態(tài)各異、聳拔挺立的群山巍峨之姿?!澳割}”打破了個體的孤立性,重新建立起了個體與世界的那種親密的聯(lián)系,這是割舍不斷的繾綣之情。但我們同樣要明白,“母題”與文學的特性是有沖突的,文學創(chuàng)作如果只是單調(diào)地去重復母題,只是簡單地去照應母題,那不是好的文學作品。好的文學作品在某種程度上是無法被歸類的,是溢出的,是超越我們的閱讀期待的,是一次次在重復閱讀中生成新的意義的。母題只是粗略的概括,每篇文學作品都有作家對這些母題自身獨特的理解,或者作家創(chuàng)作的作品超出了作家本人想表達的思想,正是這種“獨特”“超出”的東西構(gòu)成了偉大文學作品的特質(zhì)?!都t樓夢》中的補天神話不同于《淮南子》《列子》中的補天表述和立意,后者是“五彩補天”,前者是“無才補天”,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構(gòu)成了《紅樓夢》之為經(jīng)典的魅力。我們會發(fā)現(xiàn)“母題”研究最成功的是民間故事和神話傳說,而不是那些我們熟知的帶上個人印跡的偉大經(jīng)典。因為民間故事和神話傳說很多時候是非個人性的,是一代代集體創(chuàng)作的結(jié)果。民間故事和神話傳說重要的不是個體的書寫,而是對“母題”的確認,是對人類意義問題的想象性解決。敘事學的源頭就是對民間故事的幾種不變功能或母題的確認,列維·斯特勞斯認為神話比小說更集中地反映人類的普遍認知結(jié)構(gòu),而弗萊的神話原型批評也認為神話比文學作品更能反映這種不變的“原型”結(jié)構(gòu)。而現(xiàn)代作家更強調(diào)文學作品的個性,19到20世紀各種文學主張的層見疊出也是這種文學個性的表現(xiàn),各種先鋒文學對文學邊界的突破也是在告訴我們它們的非傳統(tǒng)性,它們無法被過去的“母體”框架,它們試圖游離“母題”。
部編版教材把蒲松齡《促織》和卡夫卡《變形記》放在一起是很有創(chuàng)見性的教學策劃。一篇是中國古代的小說,一篇是西方現(xiàn)代小說,彼此差異很大,但編寫者顯然抓住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母題“人的變形”從而把它們統(tǒng)合在一起?!叭说淖冃巍痹诟鞣N民間故事、神話中是很常見的題材,但蒲松齡的《促織》和卡夫卡的《變形記》的變形還是比較特別的,他們讓人變成了蟲子。蒲松齡的創(chuàng)造在于人變成蟲才能拯救自己和家庭,當人是人的時候,面對壓迫卻毫無辦法。促織是“小”蟲子,不是那種猙獰有力的恐怖野獸,而是在自然界中被人隨處踐踏的微末之物。人的生命和幸福寄托于蟲子之上,官員的升遷也在于蟲子,這不是人世間最大的諷刺嗎?卡夫卡的創(chuàng)造在于人變成蟲子后,這只蟲子是如此的笨拙。大多數(shù)“人的變形”,人會獲得某種特殊能力,這種能力讓人可以超越現(xiàn)實,解決難題,《促織》里的變形就是如此,但《變形記》里的變形卻沒有獲得任何的超能力,人變得更加無能,格里高爾繼承了蟲子所有的孱弱。正是這種對人的變形的母題的“變形”,卡夫卡讓我們感受到在商業(yè)化的無情社會中,普通人面對生活的無力與無奈,人只要稍微脫節(jié)于這個社會,就會被這個社會掃地出門,所謂的正常只是暫時的穩(wěn)定,我們只是落于對自身的想象性安全之中。而當我們變成了蟲子,當我們失去某種能力,當我們無法正常地合于社會軌道,就必然要去迎接最悲慘的結(jié)局,連至親也會漠然對待我們?!洞倏棥肥亲屓俗兂上x子才能獲救,而《變形記》是人變成蟲子也獲救不了?!洞倏棥分腥说膬r值是被蟲子的價值衡量的,人的能力不如蟲子的能力;《變形記》中喪失了工作的能力的人就如蟲子,蟲子面對龐大的人的世界,是被清掃的,無能即悲劇。正是對“人的變形”的這種獨特性的書寫,構(gòu)成了這兩部小說的個性。
發(fā)現(xiàn)和尋覓“母題”是我們閱讀的基礎(chǔ),也是我們教學的起點。通過對所教文本的綜合和溯源,找到了潛藏在文本中的普遍性主題和結(jié)構(gòu),從而重建那種我們與母題割舍不斷的關(guān)聯(lián),而真正好的文學作品又不只是“母題”的簡單體現(xiàn),而是以自身的方式偏離“母題”原有的框架,做出自身個性化的表達,但無論如何,所有的偏離之所以有意義在于它的前提“母題”的存在,偏離也是對“母題”另一種形式的肯定。我們告訴學生,理解文學作品的方式,不只有去了解作家,不只有去了解社會現(xiàn)實,還有了解文學傳統(tǒng)中反復出現(xiàn)的母題。借助“文學母題”能讓我們找到一種更宏大的閱讀視野,把我們與人類先祖割斷的連接重新續(xù)上,從而踏上精神意義上的回鄉(xiāng)之路。我們閱讀文本,必須建構(gòu)一種歷史意識,我們要明白這部作品既屬于過去,也屬于未來,因為它始終蕩漾在文學母題的歷史長河中。
(作者單位:浙江省溫州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