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瑜,浙江嵊州人。作品散見于《星火》《山東文學》《野草》《文學港》《海燕》《美文》《散文百家》《散文選刊》等刊。曾獲第二十四屆孫犁散文獎。
嵊州人將年糕叫麻糍。做麻糍是冬日里一件極具儀式感和敘事性的盛事。套用小茶老師的說法,四十多年前的冬天,天冷得氣派。在冷得氣派的時節(jié)里做一件熱騰騰的事情,日子便也氣派起來了。晚稻歸倉后的某一天,像有人扯了下電燈開關(guān),村里的加工廠開始燈火通明地忙活起來,村戶們按小隊抽完簽,便開始落米浸泡準備做麻糍。一戶接著一戶,加工廠日夜不停,機器不斷吞吐,麻糍像拔節(jié)的春筍不斷生長,流向各家各戶。孩子們的快樂也在心底生長,他們?nèi)杠S著進進出出地吃熱麻糍團,并不拘于哪一家。用麻糍將紅糖或者腌蘿卜一裹,嚼起來柔韌鮮香;哪怕什么也不包裹,也自有稻米的芬芳在口舌間汪洋。最讓人興奮的是,有巧手的師傅,用“糕花”隨手捏出兔、雞、鵝、豬等動物形狀,好吃又好看。人口多的人家百多斤地做,少的也會做上五六十斤。無論多少,該有的程序一樣也不能少。浸泡過的晚粳米肥肥白白、松松脆脆的,毫不費力地就被碾成米粉,在蒸籠上蒸熟了,就是芳香四溢的“糕花”,將“糕花”倒進碾壓機的“斗”里,很快,下方出口,方形的熱麻糍就源源不斷地擠出來了。切麻糍的師傅,戴雙白手套,坐在邊上,將麻糍揮刀斬成長度勻稱的段塊?!芭芴谩钡娜硕肆碎L條木板,將麻糍排在板上,不斷地送至等候在旁的主家邊,有幫忙的阿嬸阿嫂七手八腳地將之攤到的竹簟里,一段一段隔著間隙鋪排開,免得粘連。一排排、一列列整整齊齊的麻糍,像是節(jié)日的圖騰,氣勢十足。等“大氣”透過,各家將麻糍挑回家,再在簟上、匾上繼續(xù)攤涼,算是完成一樁大事。
麻糍,可做省事的簡餐,也可登隆重的待客之堂。最簡單的是湯麻糍,嵊州人叫“放麻糍”。麻糍入水,水煮至沸,放進青菜、草籽、薺菜等時令蔬菜,也可以是筍干菜、雪里蕻、腌白菜等腌制、曬制菜,最好吃的莫過于經(jīng)霜的烏油菜,或者春天的菜薹。菜梗碧綠,麻糍瓷白,彈點鹽花,或者加勺美味鮮醬油,再來一篤豬油,感覺整個春天都在口中山高水長。在一日三餐米飯的四季弦歌里,一餐放麻糍就像一闋清新的小令,讓腸胃得以享一刻的清歡。嵊州向有正月十四夜吃“亮眼湯”的習俗。民國時《嵊縣志》載:“十四夜各社廟懸燈,婦女結(jié)隊同游,謂之游十四,以菜煮麻糍食之,謂之亮眼湯?!薄傲裂蹨本褪乔嗖藴轸?,它讓食物有了美好的寓意。
大姨娘從南京歸來,“接風宴”必定是母親精心制作的炒麻糍。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那個車馬慢的年代,南京到嵊州要一天一夜。從南京坐火車到上海,上海轉(zhuǎn)車到曹娥,曹娥再轉(zhuǎn)乘汽車到嵊州。母親到縣城北站接了人,再走上十幾里路到外婆家。大娘舅早早就切好了一淘籮的麻糍,洗好了配菜,翹首以待了。這一頓炒麻糍,母親必定是鉚足了勁的。先將雞蛋煎成薄餅,切成細絲備用。接著是炒雪菜,自家腌制的雪菜墨綠中帶點金黃,加冬筍一翻炒,香氣能飄得老遠,起鍋備用。然后將切成條、不帶水的麻糍放入熱油鍋,翻炒,炒至軟糯,加少許醬油提色,再加入炒好的雪菜冬筍豆腐,加足量水,猛火煮開后調(diào)成文火慢燉。待湯色漸稠,次第放入肉絲、蛋絲、大蒜。大鐵鍋里咕嘟嘟地冒著香氣,經(jīng)過高溫翻炒,低溫慢燉,此時的湯水細膩綿滑,湯體有一定的黏稠度。湯汁像一件輕薄的外衣,將食材本身的鮮香緊緊包裹。湯底吸收了食材的精華,粥湯樣濃郁而豐富,喝上一口,會讓人生出“香于酪乳膩于茶,一味和嘈潤齒牙”的感慨,感嘆這簡直人間美味。浸潤著山水精華的時令菜蔬,再配以柴火灶,這一碗麻糍無疑是有魂靈的,誰又能忘懷有魂靈的食物呢。大姨娘每次都吃得無比滿足,仿佛與故鄉(xiāng)唇齒相依的情感立即被喚醒,在鼻尖、在舌尖、在唇齒、在味蕾,在整個身體、血液和靈魂里奔突。那一刻,食物,除了內(nèi)涵,還有無窮無盡的外延。對大姨娘來說,這碗嵊州炒麻糍早就不僅是美食本身,它還是一縷光、一幀影像—妹妹在灶臺上忙碌,彎了脊背的長兄坐在灶前,一把一把地添著柴禾,將一鍋親情煮得滋味悠長。
我和弟弟自小都寄養(yǎng)在大姨娘身邊。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大姨娘從貧窮而飄搖的村莊走出,輾轉(zhuǎn)在城市扎下了根。她拼命地想把我們從鄉(xiāng)土的泥巴里剝離,以一己之力給我們一個“城里人”的童年—事實上,這抹鮮亮的人生底色,如秘密的源泉,不斷豐盈著我們的內(nèi)心,滋養(yǎng)著我們的成長。俗話說,養(yǎng)兒方知父母恩,撫養(yǎng)孩子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情,這在我當上母親后體會更深。作為薪資微薄的列車員,大姨娘要撐起的不僅是幾個孩子的衣食住行,更是工作與生活的兼顧。就這一點想想,這種無私的愛是再也沒有別人能給予我們了。列車員跑長途是有補貼的,但大姨娘為了方便帶我,就常年跑交通車。那趟交通車是南京西至棲霞山,為方便鐵路職工上下班而開,每天早出晚歸;有一部分乘客是沿途郊區(qū)的農(nóng)民。鐵路職工乘車免費,農(nóng)民乘車兩毛錢。我每天跟著大姨娘上下班,坐在小小的乘務(wù)室里。小幾上放著云片糕或者鹽津棗,讓我吃著解悶,夏天會有火車上供應(yīng)的酸梅湯喝。在哐當哐當?shù)墓?jié)奏聲中,綠皮火車像根長長的拉鏈,沿途的樹木、村莊、田野、作物像一顆顆的鏈牙,每一天的朝陽與晚霞以同一種方式打開。車內(nèi)乘客的面容總是大同小異,生活在他們臉上循環(huán)往復。通常我都乖巧地待在乘務(wù)室里,偶爾也會憋不住,走到車廂的過道上。乘客們就會逗弄我:“你大姨娘將你送給我們啰,今晚帶你家去。”我就嚎啕大哭起來。大姨娘是個十分珍惜工作的人,她是那樣熱愛自己的崗位,穿著那身深青色的制服,在車廂里不停歇地忙來忙去。但當青春叛逆期的表哥不愿讀書鬧著要頂職時,不到50歲的大姨娘提前內(nèi)退,這成了她一輩子的遺憾。此后,閑不住的大姨娘在小區(qū)看過自行車,幫人家做過針線活。有幾年,流行旗袍,大姨娘做的盤扣漂亮精致,針腳勻稱細密。她有雙綿軟無骨的手,這雙手將針線活做到像藝術(shù)品,菊花扣、琵琶扣、蜻蜓扣、盤香扣……就像一顆顆星星,在歲月深處閃爍。大姨娘想方設(shè)法地掙錢,又省吃儉用地將每一分錢都用在了我們身上。她從不吃牛羊肉,甚至不吃魚—不知是不是因為長久的克制,而喪失了欲望。每次吃飯,她會將葷菜不斷夾進我們碗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們吃,臉上流露出一種陶醉的慈愛的表情。我只能說這種目光對我的照耀,今生今世也不會再有了。母親時常說:“你們除了沒有從大姨娘的肚子里出來,她把能給的都給了你們?!蔽矣讜r多病多災,就連隔壁最喜歡我的玲娣姐都忍不住對著大姨娘喊:“丁阿姨哎,這是人家的孩子哎。”言下之意是說大姨娘何苦來哉。
我穿著大姨娘買的上海產(chǎn)的鵝黃色燈芯絨外套,扎著大姨娘托同事從蕪湖帶回來的絲綢蝴蝶結(jié),走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春天里,像一幅行走的年畫。
大姨娘每次回來,都是大包小包肩扛手提的,穿的,吃的,用的,仿佛她長久的積攢都在為這一次返鄉(xiāng)而準備。而走的時候,母親總是在那只印著上海外灘的灰色人造革拉鏈袋里塞滿麻糍—這在如今看來簡直是冒傻氣的行為??钢淮蟠u塊一樣的麻糍,上下轉(zhuǎn)幾趟車,這滋味絕對不好受。但在那些年月,麻糍是一塊上等的羊脂白玉,裝點著貧窮的光陰。經(jīng)歷過物質(zhì)極為匱乏的年代的人,最是惜物,大姨娘過日子精打細算,尤其表現(xiàn)在對食物的格外珍惜。帶到南京的麻糍,很長時間,像觀賞魚一樣被養(yǎng)在水桶里動也不動,隔幾天換一遍水。大姨娘總是舍不得將麻糍趁新鮮吃,非得等浸泡的水換了又換,甚至發(fā)出酸餿味兒時,才挑時揀日地撈出來切上半塊或一塊。她每次切麻糍的時候,幾乎帶著一種虔誠,像孩子舍不得將糖果一口吃掉,總是想盡辦法延遲著那份滿足感。她把麻糍吃得細水長流,吃的早就不是麻糍的本身,而是被時間和地點拉扯的親情和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