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煎蛋的香味飄散開來時,年木匠挑著他那套和他一樣老的工具,從冬茅草半掩的土巷子搖搖晃晃走過來。父親慌忙丟下手中的瓜瓢,火急火燎去開園門。
瓜瓢里的漱口水潑灑一地,父親的客氣話也倒了出來。父親說:“您看您看,有事總是辛苦您,這回又要勞您費心了?!?/p>
父親小心翼翼地側(cè)過身,接了擔子。
年木匠上氣不接下氣,只是露出滿嘴黃牙嘿嘿笑,連搭話都使不上勁來。肩上的擔子讓父親接過去后,他就站在園門邊吃力地捶背。
園門還開著,我趕緊去關(guān)。
這樣用柴棍和竹枝編織的園門,家家都有,時刻要記得關(guān)——擔心家里的雞呀鴨呀跑出去,糟蹋隊里的谷子。當然,也怕自家半大不小的孩子掉到游魚躍動的引水溝渠或漂著蝌蚪的池塘里。關(guān)園門的時候,我沒有理會年木匠,我把一絲厭惡也緊緊關(guān)在心里,不敢讓它溢出來。我知道,倘若流露出一點點這樣的情緒,過后就免不了要被父親修理。
上十里下十里,木匠有三個——年木匠最老,月木匠居中,日木匠最細。日木匠是月木匠的徒弟,年木匠是月木匠的師傅。上十里下十里,也有一句出了名的老話:“教會徒弟,餓死師傅?!蓖降馨み^師傅的打,但師傅的飯碗都慢慢被徒弟給搶了。月木匠出師后,就能造水車、做扮桶、架浮橋、上大梁。
有人說:“你業(yè)務(wù)這么繁忙,還是要留一點事給你師傅做??!”
月木匠說:“他是個小木匠,本來就做不得這些大活,只曉得做點椅子、板凳,我這都是自己操練出來的?!?/p>
別人又說:“他都幾十天沒事做了,快沒米下鍋了呢?!?/p>
月木匠思索了一會兒,說:“那拜托你給遞個信,請他過來給我打下手啊?!碑斎唬@話等于白說——年木匠輩分高,餓死也不會給徒弟打下手的。日木匠跟月木匠學徒時,月木匠倒是留了一手,許多訣竅只說了一半。日木匠連師傅教的那一半都忘了,出師后卻一夜之間聲名鵲起。月木匠看都沒看見過的笨拙的鋸木機、電鉆、電刨、強力膠等新玩意,被“眼眨眉毛動”的日木匠玩得溜溜轉(zhuǎn)。日木匠做一整套家具竟然一個卯榫都不用,一律用射釘和膠合了事。別人要半個月才能做完的活,日木匠三五天就能做成。
連月木匠都感覺天要塌半邊了,年木匠自然也就成了文物級別的手藝人了。
我放學時,常見年木匠倚在菜園的竹籬笆邊上望天。有一天,我看見他扯籬笆上晾曬的鹽菜,放進缺牙的嘴里嚼巴,被他老婆臭罵:“家里都揭不開鍋了,你想吃草就老老實實去吃草,還要吃咸的?你夠格?”
我聽見了也裝作沒聽見,我看見了也不敢回家說。我感覺我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父親跟年木匠好像蠻投緣,要不然,我家七七八八新新舊舊的木制品都不會與劣質(zhì)產(chǎn)品有緣——碗柜門從做好就關(guān)不攏,木椅靠背靠上去總吱吱響,板凳腿常脫落,就連一張小桌也從來沒有擺穩(wěn)當過……這都是資深匠人年木匠的杰作。我到別人家,看他的徒子徒孫月木匠、日木匠周正氣派的作品,簡直眼都是直的。我甚至懷疑,我父親當初請匠人時是不是腦子里有根筋搭反了。
這一回請年木匠來,是準備做“兩個工”的。兩個工,就是三十二元錢。這兩個工要做的,一是修理散了架的烤火桶、關(guān)不攏的大門——當然,這兩件也是年木匠之前的杰作;二是新做三條麻拐凳和一個洗臉架。父親是在賣完一頭仔豬后,安排趕修和趕做這些木器的。我看不出有多少緊迫性和必要性。手藝超好的日木匠正好這兩天有空,工錢也和年木匠一樣。況且,日木匠的店子里也有現(xiàn)成的麻拐凳和洗臉架,價廉物美,兩件一共也才四五十元。但父親大聲地宣布,要請年木匠做兩個工。他之所以高調(diào),是不讓其他人在選匠人的問題上說三道四。
年木匠在園門邊捶了一陣子背,又干咳了三五聲,才來搭父親的腔。年木匠說:“又要來勞吵你屋里幾天了。”
父親將兩瓢熱水舀到一個搪瓷盆里,又將一條手巾放進去,示意我給年木匠端過去。見我似乎慢了半拍,父親就輕輕踢了我一腳,悄悄說:“一株草都要有一顆露珠養(yǎng)。你不小了,應該明白些事理。”
我不明白。我只是不敢違抗父親的指令。我知道我們家的木器都是年木匠的杰作,他一輩子也不可能修好他親手做的每一件作品。
我還是將熱水端過去了,同時在心底默念:“一株草,要一顆露珠養(yǎng)?”
一直念到今天,年木匠不在了,父親也不在了,我隱隱約約感覺到,天地之間,每一顆露珠和每一根草,其實都活得好好的。
選自《百花園》
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