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七歲那年深秋的一天,按隊長安排,我家要管蹲點干部的上午飯。
蹲點干部叫晉孝天,他身材五尺開外,說話跟打雷一樣,滿臉的絡(luò)腮胡子,走起路來帶著一陣小風,干起活來一個頂倆。因為常年下鄉(xiāng)蹲點,與社員同吃同住同勞動,他的臉曬得黑黑的。在村里人看來晉孝天沒一點官架子,和社員群眾站在一塊,比社員群眾還社員群眾。
提前放工后,母親直勾勾地看著臥在雞窩里的蘆花母雞,嘴里小聲嘀咕著:“別磨洋工了,不就是一個雞蛋嗎,咋比婦女生孩子還難?”
盯了大半天,母雞仍然一動不動地臥著。眼看明晃晃的太陽偏向西南了,母親等不下去了,去鄰居天才家借了一個雞蛋,她想給蹲點干部晉孝天做碗雞蛋湯。
我呱嗒呱嗒地拉著風箱,紅紅的火苗逗弄得鍋里的水笑出浪花后,母親就把一根筷子放在碗邊,慢慢地把碗里的蛋液滴到鍋里。我親眼看到母親就用一個雞蛋,做了滿滿一碗雞蛋湯。
吃飯時,我端著飯碗,倚著門框,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滴了幾滴香油的雞蛋湯。晉孝天擺著手招呼我:“小學生,想喝雞蛋湯吧?快把碗給我?!?/p>
父親圓瞪著眼盯著我,我佯裝看不見,紅著臉,勾著頭,把碗遞給晉孝天。晉孝天把碗里的雞蛋湯全倒在了我碗里。
晉孝天板著臉說我父親:“你家的日子也不好過,以后就不要打腫臉充胖子了,你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不搞特殊?!睍x孝天說著從兜里掏出兩毛錢、半斤糧票,把錢和糧票遞到父親手里。
父親把錢和糧票又塞給晉孝天,晉孝天把眼一瞪,黑臉更黑了:“你不要隔著門縫看人把我看扁了,我晉孝天什么時候占過別人一分錢的便宜?什么時候拿過群眾一針一線?今天你要是不把錢和糧票收起來,我夜里就召集群眾開你的批斗會,說你拉攏腐蝕革命干部?!?/p>
父親只好把錢和糧票裝到兜子里,和晉孝天一道來到了挖河工地。
挖河工地上紅旗招展,笑語喧天,晉孝天二話沒說就把褲腿擼到膝蓋以上,拿著鐵锨,下到結(jié)著薄冰的河底,往筐里裝泥。只是兩支煙的工夫,晉孝天的腦門上就盈滿了汗珠。聽到有人高一聲低一聲地喊他,晉孝天把鐵锨交給了身邊的社員。
喊晉孝天的是公社的通信員小冀,小冀的臉笑得跟花一樣:“晉書記,你老婆生產(chǎn)了,是個兒子,她托人捎信讓你快點回去?!?/p>
晉孝天興奮地拍著通信員的肩膀說:“她生產(chǎn)又不是我生產(chǎn),我回去幫不上忙,回去干啥?我不回去,等挖河結(jié)束了再回去。請你轉(zhuǎn)告我老婆,她為我們公社添了一名新社員,為我們公社作出了出色貢獻,我向她表示熱烈的祝賀!”
小冀難為情地說:“你不回家,我到你家后咋給她交代?”
晉孝天撓了撓短發(fā),囁嚅道:“你兜里有多少錢和糖票?”
“兩塊錢,三斤糖票?!?/p>
“都借給我,全給我老婆買上紅糖。記著,等我有了錢,一定還你。”
“我嫂子生產(chǎn)這么困難,你就這么吝嗇,只買三斤紅糖?”
晉孝天為難地說:“我看挖河沒有五六天不會完工,我身上只有三塊錢,十一斤糧票。我沒有背著鍋,要到群眾家吃飯,我的錢和糧票只夠給群眾的。等我有了錢,一定還你?!?/p>
“你給孩子起名沒有?”
“就叫挖河吧!”晉孝天說著就向河邊跑去。
通信員揉著紅腫的眼,騎著吱呀作響的破自行車走了。
晉孝天跳到河里,扯著嗓門喊道:“天越來越冷了,社員們,加把勁吧!”
挖河工地響著震徹云霄的勞動號子……
夜里,星星在邈遠的天空中眨著昏昏欲睡的眼睛,我家的門被“啪啪”拍響了。母親不安地問:“天這么晚了,誰會這個時候來?”
父親打著哈欠說:“村里的狗都沒有叫,是熟人唄。”
很快就從院子里傳來了父親驚愕的聲音:“晉書記?你咋來了?”
“我咋來了?我想請你幫我破案?!?/p>
“破案?破什么案?”
“挖河時我脫掉棉襖放在岸上了,你說說看,我襖兜子里咋會多出來兩毛錢、半斤糧票?”
“我咋會知道!”
“咱們干一天活都累了,也別給我添亂了,你的錢和糧票,你還收著?!?/p>
一陣咚咚的腳步聲遠去了,父親嘆息著走進屋子里。
母親埋怨道:“你咋恁笨?就不知道多給個塊兒八毛的?”
父親小聲爭辯:“我是想多給個塊兒八毛的,咱家沒錢,我拿啥給?”
夜靜得能聽到小風在院子里踅摸草毛纓子的聲音,小小的我,那夜,竟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