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區(qū)房”是一個當代的概念,而且產(chǎn)生的時間很晚,至今不過三四十年。從廣義上說,“學區(qū)房”指的是大學、高中、初中以及小學周邊的房子;從狹義上說,“學區(qū)房”則是特指重點學校周邊且孩子具備入讀資格的房子。
但如果從國人對于居住環(huán)境中教育氛圍的看重這一角度進行理解,那么,“學區(qū)房”的觀念就可以追溯到孟母三遷的戰(zhàn)國時期,甚至更早。
而古人對良好教育與科舉功名的追求,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部“學區(qū)房”的發(fā)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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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科舉制度被發(fā)明以前,古人追逐“學區(qū)房”的動機可謂相當純粹,就是為了學習知識而遷居、置業(yè),不抱有其他目的。
東漢時,蜀郡成都有個“學霸”,名叫張霸。張霸七歲通曉《春秋》,懂禮節(jié),行孝道,被認為會成為像孔子的弟子——曾子一樣的圣人,故人稱“張曾子”。
張霸長大后,博覽五經(jīng)。(博覽五經(jīng)在當時是最高學問的代表。)
這下,整個國家都知道成都出了這么一個博學大儒,于是,張霸居住的片區(qū)就成為當時的“學區(qū)房”。孫林、劉固、段著等一批年輕人為了方便向張霸學習,紛紛在張霸住室的附近買房。張霸由此成為歷史上以一己之力帶動片區(qū)房價的第一人。
到了北宋,又有一人像張霸一樣帶動了片區(qū)房價升值。此人名叫宋敏求,家住帝都開封春明坊。
宋敏求是個官二代,憑借父蔭和個人努力,后來官至龍圖閣直學士,但他更出名的身份是藏書家。史載,他家中藏書達三萬卷,而且,由于他經(jīng)常親自動手對家中藏書進行校對,所以天下讀書人都以他家的藏書為善本。士大夫們對歷史典故每有疑義,必請宋敏求指正。
有些人家有巨量藏書,卻秘不示人。但宋敏求為人慷慨,樂于跟別人分享自己的藏書,所以口碑很好。
司馬光編撰《資治通鑒》時,其主要助手兼副主編劉恕特地繞道到宋敏求家中借覽藏書。宋敏求對劉恕的到來也頗為高興,每天都準備好酒好菜熱情款待。劉恕則口誦手抄,晝夜不停,足足住了十天,抄夠了他所要的資料才離去。
據(jù)宋人筆記《曲洧舊聞》記載,由于宋敏求居住在春明坊,“士大夫喜讀書者多居其側,以便于借置故也,當時春明宅子比他處僦直(即租金)常高一倍”。
有意思的是,王安石也是春明坊宅子的“大客戶”。
史載,王安石“在館閣時,僦居春明坊,與宋次道(宋敏求,字次道)宅相鄰”。憑借住得近的優(yōu)勢,王安石遍覽宋家所藏的唐人詩集,后來才編選了《唐百家詩選》。
但很可惜,宋敏求家的藏書在宋哲宗時期毀于一場大火,史稱“文獻一劫”。
2
其實,在宋敏求生活的宋代,人們追求“學區(qū)房”的動機已經(jīng)摻雜了功利色彩。這主要是唐以后科舉制帶來的普遍性成才焦慮導致的。
宋敏求是官二代,按照宋朝的制度,他可以直接承父蔭而入仕做官,無須遭受科舉的折磨。但他深知時代的焦慮,很關注區(qū)域之間的教育均衡性問題。
宋敏求曾向朝廷建言說,各州縣只有學校而無學官,所以學生士子容易離開本鄉(xiāng)本土而到外面去拜師求學,請求在各州縣設立學官。
為了接受更好的教育,以便于考取科舉功名,整個國家內(nèi)部形成了一條逐級向上的遷居鏈條。用南宋人洪邁的話來說就是:“縉紳多以耕讀傳家,而鄉(xiāng)野之間讀書非便,問學非便,故自村疃遷于縣、自縣遷于郡者多矣?!?/p>
村—縣—郡的遷居鏈條與如今望子成龍的父母們的所作所為并無區(qū)別。人心不變,為了子女讀書升學而遷居置業(yè)的經(jīng)濟邏輯也不變。而這條以下一代的教育和科舉為核心的遷居鏈條,它的最頂端就在帝都。
歷朝歷代,帝都基本都是文化中心,會聚了最高端的教育人才和資源,因此其各種生活成本,包括“學區(qū)房”的購房費用,必定也是最高的。
唐以后,大批有財或有才的精英家族涌入帝國都城,從而抬高了帝都生活成本,使得“學區(qū)房”的價格居高不下,而這又衍生出了另外一個問題:冒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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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天圣七年(1029年),有官員向宋仁宗上奏:“今開封府舉進士者至千九百余人,多妄冒戶籍?!?/p>
自科舉制度開始實行的隋唐以來,各個朝代的秀才、舉人的錄取名額基本采取區(qū)域分配制。
唐代詩人柳宗元曾經(jīng)指出,“京兆尹歲貢秀才,常與百郡相抗”。意思是說,帝都的錄取名額很多,是其他地方所不能及的。
北宋都城開封同樣存在錄取名額多的巨大優(yōu)勢,所以才出現(xiàn)了冒用開封籍參加科舉的現(xiàn)象。
向宋仁宗上奏揭露冒籍現(xiàn)象的官員舉例說,廬州舉人王濟的哥哥王修己在開封府的祥符縣買了十八畝田地,因而有了開封府戶籍。于是王濟投遞家狀時,竟然謊稱王修己是自己的父親,以求在開封應試。
還有一名叫王宇的士子也加入了王濟這一戶,連家狀上“三代”部分也借用了王濟的父祖三代——為了科舉,連自己的父親都不認了。
這名上奏的官員請求朝廷加強限制,要求只有在開封有戶籍滿十年且居住在此的士子才可以在開封參加科舉。
可見,帝都“學區(qū)房”房價高企,使得一些人開始鉆空子,采用冒籍的形式分享科舉資源優(yōu)勢。而這反過來沖擊了“學區(qū)房”市場,加劇了科舉不公平。因此,當時的官員才提出在帝都參加科舉必須“人戶一致”的建議。
或許是認為“有開封戶籍十年”的規(guī)定過于嚴苛,最終,宋仁宗下詔,將年限減至七年,即“舉人有開封府戶籍七年以上不居他處者”才可以在開封參加解試。
盡管此后歷代對“科舉移民”都有所限制,但并不能從根本上杜絕這一現(xiàn)象。
清朝乾隆年間,蘇州城一家弟兄倆聽說北京進士好考,于是讓父親在北京轄下的順義縣買下一座破房子。兩人順理成章地參加了北京的科舉,并雙雙考中,成了“科舉移民”現(xiàn)象中的一對幸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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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學區(qū)房”與科舉戶籍產(chǎn)生關聯(lián)的時候,這場讀書人集體參與的階層躍升競賽已經(jīng)進入了白熱化階段。
由于各地區(qū)之間的讀書風氣差異甚大,有的地方文風很盛,讀書人為考個秀才或舉人擠破頭。有的地方?jīng)]有讀書的風氣,稍一用功就能輕輕松松考個功名。
正如歐陽修所說:“東南州軍進士取解者,二三千人處只解二三十人,是百人取一人……西北州軍取解,至多處不過百人,而所解至十余人,是十人取一人?!?/p>
這說的是北宋當時的情況,但歷代基本都是如此,錄取率高的省份是十分之一,錄取率低的省份是百分之一,這中間是十倍的錄取率差異。所以,古代讀書人以買房入籍的形式,紛紛移民錄取率高的地方。
如今的福建省莆田市,在明代稱“興化府”,下轄莆田縣和仙游縣。其中,莆田縣尤其出科舉人才,整個明代,莆田縣出了494名進士,是全國出進士最多的縣。
全國唯一的“七代進士家族”——黃壽生家族就來自莆田縣。在明朝兩百多年間,這個家族直系八代中,有三代中解元、七代中進士,在科舉時代一馬當先。
為了爭奪有限的科舉名額,明朝崇禎年間,莆田和仙游兩個縣發(fā)生了激烈的“泮額之爭”。
簡單來說,“泮額”就是古代上官學的名額,只有上了官學,才更有機會考取功名。
莆田人擅長科舉,縣內(nèi)競爭激烈,官學名額不夠,于是很多莆田人就近搬到仙游,在這里買房子和田產(chǎn)。莆田人看中的是仙游這個“學區(qū)”的競爭低烈度,但這導致了仙游人的不滿。
面對莆田人涌入本地購買房產(chǎn)的情況,仙游人的第一反應不是慶幸本地“學區(qū)房”的升值,而是陷入了本地生源升學率降低的焦慮之中。因此,不滿莆田人跨縣競爭的仙游人,將情況反映到了福建學政那里。
當時的福建學政為此專門提出一個解決方案,叫作“罷一復一”?!傲T一”就是莆田人從此不能再去仙游置房、買地,占用仙游的官學名額;“復一”就是仙游人不能去當時興化的府學上官學,興化府學的名額全部留給莆田人,這意味著仙游人只能上“縣級中學”,不能上“市級中學”。
雖然這個折中的解決方案暫時緩解了兩縣的爭端,但仙游人對自己不能上興化府學一事一直耿耿于懷。
七八十年后,清康熙年間,朝廷才取消了“罷一復一”的政策,允許仙游人與莆田人公平競爭,擇優(yōu)入府學。
同一個府轄下的兩個縣尚且存在如此綿長的宿怨,更不要說全國那么多地方了。面對參差的教育水平與錄取名額分配,要構建一個絕對公平的科舉競爭環(huán)境是多么困難。
一直到晚清,福建、廣東等省由于地區(qū)內(nèi)部的“科舉移民”問題,還時常爆發(fā)械斗。
或許只有當“學區(qū)房”回歸到知識的價值本身,這一貫穿科舉制一千三百多年的公平之爭才有可能得到妥善解決。
(摘自長江出版社《中國古代趣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