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氣球（短篇小說）

龍?zhí)锻秃蟮氖舜笃律嫌幸蛔滓骡帧?/p>

白衣庵按道理應該是住尼姑的，卻住了一對夫婦。男人是掌壇師萬二公，女人是接生婆孫小腳。

孫小腳除了有一雙讓男人看到就想把玩的小腳以外，她還生有一雙與之匹配的手，這雙手柔若無骨能伸進孕婦產(chǎn)道里順直倒生的胎兒，要是胎兒的臍帶繞頸了，這雙手也能在女人的肚子里輕松地解開，靈巧得就像解鞋帶。然而，與她會配制那一副專生男孩的“生仔藥”相比，這些都顯得微不足道。

這一對不善農(nóng)事卻掌管著人間生死的夫婦，就是龍?zhí)锻痛迕裱壑猩裣删靷H。盡管如此，孫小腳最大的愿望還是出家做個名正言順的尼姑。改革開放后，龍?zhí)锻痛迕裢低得鲇^音會的民俗逐漸公開化，白衣庵的香火順理成章地興盛起來。孫小腳把白衣庵修葺一新，又在兩側新建了廂房，把褻瀆庵堂多年的大床也抬到了廂房里。孫小腳向萬二公申明了自己想要削發(fā)為尼的宿愿。男人苦口婆心地勸解無效后，將她一把提丟在床上。孫小腳個子小，提起來像只秧雞，萬二公一邊把玩她的小腳，一邊說，明天就要去做救苦救難的菩薩，今晚好歹你要先救一下我這個苦海里的人。孫小腳沒有想到男人會這樣豁達同意了自己非凡的想法，便準備盡凡塵女人最后的一次義務。

雞叫時，孫小腳吞了口紅糖姜水，悠悠地醒來。每次夫妻倆辦完事她都要昏迷，縣里的醫(yī)生也查不出是什么毛病，按孫小腳老娘的話說：“她是觀音菩薩的命，氣性大，急不得，生氣和興奮都會死過去，灌口紅糖姜水魂就回來了?！边€魂回來的孫小腳爛軟地睡到第二天晌午，起來也沒提削發(fā)為尼的事。讓孫小腳興奮的事可以預判，讓她生氣的事卻有極強的隨機性，是萬二公這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掌壇師不可預測的。自從掌壇師入贅白衣庵后，每天煮一罐還魂的紅糖姜水，就和孫小腳敬菩薩的香燭一樣虔誠，從沒有斷過。

每年龍?zhí)锻投加腥齻€觀音會，據(jù)說是觀音菩薩的誕辰、成道和出家的三個日子。每逢觀音會，等到四里八鄉(xiāng)的素姨媽們走完，孫小腳開始清理功德錢時，就要破破爛爛地罵掌壇師，只圖自己舒爽，壞了她的修行。剛開始時萬二公也假模假樣地勸說一番，后來就直接進入提丟上床灌紅糖姜水的環(huán)節(jié)。每次如法炮制，屢試不爽。乃至，削發(fā)為尼也成了兩口子欲行周公之禮的暗號。

九月十九觀音會后，萬二公撥開火煻煮好紅糖姜水，一屁股坐下來，準備洗耳恭聽削發(fā)為尼的事，咂完三根煙，都沒有見動靜，正在詫異，就聽到孫小腳說：“掌壇的你把老白拉到廂房里關起，怕驚到胎氣?！比f二公被這沒頭沒腦的話嚇了一跳，問：“驚到哪個的胎氣？你不會揣起吧？”

孫小腳瞪了他一眼，抿嘴一笑說：“你娘才揣起。六十多歲老疙兜還會發(fā)嫩芽？二月十九觀音會那天魏大林家，來給我請了一副生仔藥去，說好今天晚上回來請我摸胎?！?/p>

老白是條狗。

在經(jīng)濟收入豐厚的白衣庵主人的寵慣下，老白吃得膘肥體壯一襲白毛玉樹臨風，在白衣庵睡得膩歪了，它就昂首挺胸地走下山到龍?zhí)锻屠镩e逛。只要母狗看見老白都要屁顛屁顛跑來搔首弄姿一番，入得老白眼的它也來者不拒臨幸個一次兩回的。老白作風不好但群眾基礎好，在龍?zhí)锻陀幸蝗腿瞻偃吐暤念I袖風范。

掌壇師剛要出門去拉老白，就聽它警惕地發(fā)出沉重悶哼聲，繼而齜牙咧嘴地咆哮，把拴在脖下的鐵鏈掙得嘩啦亂響。萬二公厲聲呵斥，老白靜坐下來后，就聽到院門外有人小聲說：“叔你拉好狗，我們來看嬸了?！?/p>

魏大林一家三口背著大包小裹的行李，像一串耗子溜進院來。魏大林一邊摸煙一邊警惕地看著齜牙咧嘴的老白。萬二公不接煙，說先進屋去，你嬸等著你們呢。掌壇師等魏大林一家三口進屋，就把狗放了跟著進來。

坐在火煻邊的孫小腳從瓦罐里舀了一碗紅糖姜水遞給同來的女孩，抬頭問魏大林：“好久不見，五春都這樣大了？”

魏大林老婆接過話說：“嬸，這是六春，上次背在背上的那個。五春，她跟著我們出去躲，在工地上玩時被垮下來的磚堆壓死了，包工頭心好補助了點錢，把她火化了。這次把她的骨灰?guī)Я嘶貋?，也請二公給擇個日子找塊好地埋了?！边€沒說完就開始流淚抹眼。

掌壇師聽到有自己的業(yè)務很來精神，準備要問五春的生辰八字，就聽魏大林在罵老婆，幾千里路趕回來，是來聽你哭喪的嗎？要死的不得活，連個兒子都生不出，搞得老子家破人亡，搞得魏家絕后。今天你敢對嘴老子一腳踢你到火煻里……

魏大林的老婆欲言又止捂著嘴干哼。

按這兩口子吵架的規(guī)律，魏大林說生不出兒子，女人要對：科學家講生男生女是取決于男人，家破人亡是魏豺狗那個狗日的害的，然后抓下帽子一邊把禿頭往魏大林面前拱，一邊罵我為給魏家留種，嫁過來哪年閑過，像個下蛋的母雞，你看你看頭發(fā)都脫完，你有良心不得？你是人養(yǎng)的不是？

魏大林在一連串的質問后，都要低下頭進行自我反省，再把帽子戴回女人的禿頭，就開始罵科學家與魏豺狗，主要是罵魏豺狗，最后不了了之。但今天魏大林沒有反省，也沒有給她戴上帽子，甚至沒有罵科學家和兩口子的共同敵人魏豺狗，就直接要踢自己到火煻里。這樣的反常打破了夫妻間平時的節(jié)奏和默契。魏大林的老婆很不適應，干哼干哼地就變成了號啕大哭。

在擦眼淚時戴在她柴火棍似的手上的玉手鐲碰到了臉。深綠色的手鐲玉色溫潤光亮，一條血線在火光照耀下順著玉的云紋流淌奔騰著，好像要破壁而出。

孫小腳看著玉手鐲，眼中泛著綠光。

魏大林從老婆柴火棍似的手上把玉手鐲拉下來，遞給孫小腳，說嬸你摸摸是男是女。孫小腳接過玉手鐲把弄摩挲一番后把手鐲戴上。孫小腳的手是最不配戴鐲子的手了，幾根纖細的手指像丟在荒地里的秋辣椒。玉手鐲戴在她的手上讓魏大林想起小時候用樹杈推起在路上跑的鐵環(huán)，他想著想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痛起來。

玉手鐲是魏大林的奶奶陪嫁過來的。魏大林的爺爺魏金牙曾經(jīng)是龍?zhí)锻妥畲蟮牡刂?，討了狗場屯門當戶對的孫姓地主的女兒做老婆。當時陪嫁過來十八箱豐厚的嫁妝已經(jīng)讓人舌撟不下，最讓龍?zhí)锻偷泥l(xiāng)親驚掉下巴的是魏大林的奶奶拜堂時，白如蓮藕的手臂上的那只玉色溫潤的手鐲，在燭光照耀下玉中紅色云龍隨著新媳婦的行動在墻壁上游走。魏金牙看到這場景也驚訝得合不攏嘴，他滿口爍金的大牙也在燭光照耀下流光溢彩追隨著在墻壁上游動的云龍。司儀是見過世面的，也從未見過這樣的異景，他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他大聲唱和道：金玉良緣，天作之合。一拜天地……

孫小腳的娘見證了這場婚禮，時常對女兒說做女人能戴上這樣一只玉手鐲就算沒有白到世上走一遭了。

從此，想戴上這只玉手鐲和后來削發(fā)為尼都成為孫小腳兩個不分伯仲的宿愿，她曾經(jīng)多次出錢要買這只玉手鐲，魏大林家一直不同意。

直到連續(xù)生了幾個女兒后，絕望的魏大林才咬牙同意用手鐲和孫小腳交換能生兒子的“生仔藥”。

孫小腳揭開魏大林老婆的衣服，雙手靈巧地在她的肚皮上摸捏，對魏大林肯定地說：“是個兒子。不是兒子，你來把廟拆了。”

聽了這話，兩口子咧開嘴地看著對方傻笑。

突然，屋外老白大聲吼叫，接著有電筒光射到窗戶上。有人喊，二公，二公，拉倒狗一下。

孫小腳一怔說，魏豺狗來了，說完一揮手。萬二公跳起來迅速竄到供桌旁，掀開了桌布。魏豺狗是龍?zhí)锻偷拇彘L，他對超生戶的震懾力讓魏大林夫妻瞠目結舌的相互對望一眼后，又緊張地用目光征詢孫小腳。

反倒是不諳世故的六春憑著這些年顛沛流離的經(jīng)驗，幾步鉆到供桌下藏了起來，受到啟發(fā)魏大林夫妻也鉆了進去。孫小腳見萬二公放下桌布一切無恙后對里面的人叮囑道：“別出聲，有個屁都給我憋著！”

門外，魏豺狗繼續(xù)喊：“二公，二公，拉倒狗一下。你這個畜生，老子拿你打湯鍋了?！?/p>

老白與魏豺狗咬牙切齒的對峙著。

萬二公推門走出sIouyyJZ/+yfNX9V0ipkL7b6fnP0YjjrvNnXvzAvnvQ=站在石坎上對著老白罵道：“畜生！深更半夜你叫什么？”魏豺狗覺得萬二公是在皮里陽秋地罵自己，但是他今天心情不好想要來白衣庵坐一坐，不想為這點莫須有的人身攻擊掃了興致。

魏豺狗走進堂屋懨懨地到火煻邊坐下，跟孫小腳打個招呼：“嬸，還沒睡覺啊？”孫小腳用火鉤子撥著火冷臉說：“要睡了。你在門口叫魂，咋個睡？”

魏豺狗不接話，自取了個碗從身后的酒壺里倒了一碗酒一口喝了，又倒了一碗。萬二公把老白拉進屋里拴在供桌旁，老白嗅了嗅供桌里魏大林一家人的氣味，心里明白了主人要自己保護這一家人的意圖，于是輕蔑看了自斟自飲的魏豺狗一眼，就趴在地上假寐，在供桌與火煻之間筑起了一道防線。

萬二公也輕蔑地看了自斟自飲的魏豺狗一眼，說：“你真沒拿自己當外人？”魏豺狗心情很不好就沒有接他的話。

孫小腳看魏豺狗樣子有點蔫，不像往常那樣意氣風發(fā)，忍不住問：“咦，今天遇到什么高人把你的神光褪了像被霜給打了？”魏豺狗不接話，從荷包里摸出兩包半空的煙盒猶豫了一下，從較貴的軟裝盒子里抽出一根遞了過來。萬二公接過煙臉上的輕蔑隱隱褪去。

魏豺狗看著吞吐怡然的萬二公問：這煙香？！沉浸在煙霧遺香里的萬二公點頭默認，又忙不失體統(tǒng)地接著說：“這煙我抽過！”魏豺狗哦了一聲。萬二公聽他語音中帶著疑意接著說，上個月劉鄉(xiāng)長家遷墳……魏豺狗沒有聽完就心悅誠服地點了點頭。萬二公見他服了軟就不接著說了，反問道：你今天到鄉(xiāng)里去了？魏豺狗驚訝：你咋知道？在一旁把玩手鐲的孫小腳也被萬二公的神通驚得抬頭看了看他，又用眼光詢問魏豺狗，見他點頭，也問了句，你咋知道？萬二公說他不去鄉(xiāng)里咋會買這種煙？

二人聽了他的解釋豁然而悟露出一絲不屑。萬二公覺得脫口而出的失言，降低了自己玄而又玄的形象，也仿佛被自己的沖動褪了神光蔫了下來，懨懨地把手伸到火煻上烤了起來。

魏豺狗見夫妻二人不再說話，箴默的氣氛有些沉重起來，他說：“聽說以后不搞計劃生育了！準許人們多生娃了。你們聽說了嗎？”還在一旁把玩手鐲的孫小腳又一次抬起頭來驚詫地向魏豺狗看了一眼，又再用眼光詢問自己的男人。萬二公停住撥弄火煻灰的火鉗，看了看孫小腳搖搖頭，又警惕地看著魏豺狗搖搖頭，然后就仔細觀察魏豺狗臉上肌肉的變化，尋找他說謊的破綻。短暫審視后，萬二公收斂了質疑的目光，問道：“你聽誰說以后不搞計劃生育了？準許人們多生娃了？”聽到萬二公的問話，魏豺狗回到今天一直郁悶的情緒中，他回答是趙鄉(xiāng)長說的。

萬二公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又用火鉗去撥火煻灰。孫小腳說如果是趙豺狗說的有可能是真的。

趙豺狗是主抓計劃生育的副鄉(xiāng)長，且在此項工作上有突出貢獻。

龍?zhí)锻偷娜艘苍谮w副鄉(xiāng)長的姓氏加上了他們鄙視且恐懼的豺狗兩個字。

最近魏豺狗聽說因為趙鄉(xiāng)長的突出貢獻，準備要調到縣里計生辦當主任，他認為自己作為趙鄉(xiāng)長倚重的得力下屬，有去給老領導恭賀和餞行的義務。今天下午，他趕到鄉(xiāng)里，猶豫了一下在小賣部買了一包拿得出手的香煙。

魏豺狗看到趙鄉(xiāng)長時他正郁悶地在辦公室里發(fā)呆。趙鄉(xiāng)長接過魏豺狗遞過來的香煙，木然地點著，表情一直沒有恢復往常的平易近人。魏豺狗問咋啦？趙鄉(xiāng)長沒有回答。魏豺狗接著問，調到縣里當主任的傳聞是假的？趙鄉(xiāng)長回答是真的。魏豺狗說當主任是好事，還喪著臉，走，我請你吃狗湯鍋。

狗湯鍋是趙鄉(xiāng)長的嗜好，他們就是在無數(shù)次狗湯鍋中建立了同志加兄弟的感情。但這次狗湯鍋沒有誘惑到趙鄉(xiāng)長，他搖頭說：“以后不搞計劃生育了，準許人們多生娃了?！蔽翰蚬敷@問誰說的？趙鄉(xiāng)長說，最近縣里一直在傳這件事。你說當計生辦主任還有什么意思？我從進單位就抓這個業(yè)務，以后不搞計劃生育還能搞啥？還會搞啥？……

趙鄉(xiāng)長的郁悶傳染給了魏豺狗。他在回龍?zhí)锻偷穆飞弦恢敝貜椭桓阌媱澤€能搞啥這句話，他邊走邊想應該到白衣庵問問經(jīng)常到縣城里做法事的掌壇師。

萬二公放下火鉗不再撥火煻灰，深思熟慮地說：“計劃生育是國計民生的大事，不會說變就變，女人的肚子不是氣球想搞大就搞大。你不要想多了，早點回去睡了?！蔽翰蚬氛J為萬二公是龍?zhí)锻陀巫哂诔暗娜宋铮玫剿穸ǖ幕卮鸺皩捨亢螅行┱駣^起來。他又自己舀了一碗酒倒到肚子里。他吞得極快，想把堵在胸口的郁悶沖到肚子里化作消化系統(tǒng)里的濁氣，再找個地方舒舒服服地釋放出來。

魏豺狗站起來說我回去了，肚子不舒服。孫小腳打了一個哈欠表示歡送。萬二公送他到白衣庵門口說，我不送你了，讓老白送送你吧。魏豺狗本來想道謝一下表示客氣，但聽了他后面的話，就冷冷地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老白不懂人世中的虛與委蛇，直接惡牙憤憤表達了自己的情緒。在它的高壓下魏豺狗不得不加快了腳步，胸口中的郁悶混合著肚子里苞谷酒的騷氣，又帶出了不搞計劃生育還能搞啥這句話。他叨嘮著與白衣庵漸行漸遠。

魏大林家又回到火煻邊。

魏大林問，以后真的不搞計劃生育了？萬二公說：“按理不會，這樣大的事咋能說變就變，怕是引蛇出洞的陽謀。”魏大林只聽說過陰謀，不敢問什么是陽謀，顯得自己的無知。孫小腳說不管陰謀陽謀，先找個地方把娃娃生下來。魏大林老婆說家里牛馬都被魏豺狗拉去罰款了，原來兩間被他們捅破的房子一下雨家里漏得比外面大，再說也不敢回去生。說完哭了起來。

魏大林接過萬二公手中的火鉗無助地在灰燼中畫著圓圈，一個圓圈套著一個圓圈，似乎火鉗永遠無法從這一個個圓圈中掙扎出來。

孫小腳說：“別畫了看得眼暈。一有事情就沒有主見，你們枉自披了男人的皮。”萬二公覺得受到殃及池魚的蔑視，道：“我有什么法子？又不是埋死人在哪里挖坑是我說了算。”孫小腳愣了一下，打斷他的話說，坑不用挖，山后面就有一個現(xiàn)成的。魏大林和萬二公異口同聲地說，鬼仔凹！又同時搖頭否定。

兩人的否定不無道理，鬼仔凹是個垂直向下的朝天洞，在地質學上稱“天坑”。龍?zhí)锻蜎]有活人下去過鬼仔凹，到那里的不是丟早夭的小孩就是尋短見的大人。

魏大林對鬼仔凹非常熟悉。小時經(jīng)常在它邊上放牛，既往洞里丟過石頭也屙過尿，但是要他帶著老婆下洞去生娃娃，還是讓他有些恐懼，就嚅囁地說，就是我敢去，也下不去，龍?zhí)锻头綀A百里都沒有人下去過。萬二公接過話說：“龍?zhí)锻蜎]有人下去過，外面的人下去過。前年來了些城里人吊著繩子下去搞洞穴探險，還上了省里的新聞。”孫小腳說，當時下洞的還有一個女人哩！孫小腳把女人兩個字說得很重，帶著刺激和鼓勵的意思。魏大林躊躇半晌后認為女人都能下去我還怕什么，于是他決絕地點頭說，行。

萬二公對孫小腳把魏大林思想工作做通有些佩服，也不甘落后地總結道，這叫燈下黑，把魏豺狗打死他都想不到在他眼皮下生兒子。說完帶著些壞意的笑映現(xiàn)在眾人的臉上，在火光中跳躍。

第二天，天麻麻亮。萬二公夫婦與魏大林家走在去鬼仔凹的路上。

原來到鬼仔凹的路是村里人放牧砍柴的茅草路，現(xiàn)在鋪成了毛石路。路上的石尖子硌得魏大林腳底板疼，他想喘口氣，就停下來摸出香煙遞給萬二公，問這條路什么時候修的？萬二公說：“鬼仔凹上新聞后，來了個老板搞旅游開發(fā)，路都修到洞口了聽說資金跟不上就停了?！?/p>

二人說著話，女人和孩子慢慢地跟了上來。六春把頂在頭上的棉被丟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說：“爹，我不走了，腳底板疼?！闭f完脫開鞋向眾人展示腳底的血泡。魏大林老婆便招手讓一瘸一拐的女兒到她身邊坐在糧食口袋上歇氣。六春問，我們到哪去？坐在一旁的孫小腳指著大坡頂上說，冒著白煙的那里。

只要太陽一爬上石人大坡，鬼仔凹就會吐出一股股白氣，裊裊娜娜久久不散。直到太陽把石人大坡的白臉巖曬得燙手，樹上知了曬得吱吱叫后，洞中的白氣才會散盡。

六春是龍?zhí)锻偷拈|女，卻沒見過家鄉(xiāng)這般壯麗的景致，她先贊嘆真好看，又問我們到那里搞什么。孫小腳說你娘到那里給你生個弟弟。六春拍手說：“好，好，我娘生個弟弟我們就不用再到處躲了?！甭犃肆旱脑捨捍罅盅劬τ行┏睗?，他看著坡下的龍?zhí)锻?，婦人們在挑水給家人做早飯，炊煙從一間間屋瓦的縫隙中滲出升騰而去。男人攆出圈里的牛馬走向田間地頭。他喜歡龍?zhí)锻偷奶飯@牧歌，喜歡這里的一切。

魏大林擦了擦眼角，仿佛又來了力氣，把六春抱到背上裝滿了繩索的竹筐里。六春看出魏大林的好心情，就拿了一段繩索套在他的頭上，吆喝：“駕，駕，駕，騎大馬。”魏大林加快了步伐時不時假裝馬跳高來顛簸背上的女兒，把六春逗得咯咯發(fā)笑。父女的歡笑也消解了其他人的疲乏，大著步跟著笑聲趕去。

太陽曬得石頭燙腳時，眾人到了。魏大林用刀砍開圍在洞口的樹木，鬼仔凹的白氣還沒散盡嗖嗖地往外吹著涼氣，他有些發(fā)怵，猶豫著伸頭向洞底張望，在陽光直射下依稀能看到洞底的亂石和稀稀拉拉的植物。

魏大林用繩索捆好裝滿石塊的竹筐，徐徐放入洞底后，又將它拉了上來。魏大林見繩索和竹筐通過安檢后，就連說服帶威脅地把老婆逼進竹筐里。女人進去又跳出來，像踩著了燒紅的鐵板。六春沒有母親的顧慮，搶著要求先下去。

六春是和一袋糧食和一塊臘肉先到洞底的。洞口的大人看到她閃爍的電筒光后收上竹筐。如是三番，魏大林是最后到洞底的，他搖動電筒光示意萬二公夫婦收上竹筐。

洞底有幾個籃球場大，長滿青苔的洞壁越往上越小直到洞口像個壇子一樣，臨洞口處又下墜著無數(shù)根石鐘乳，像一根根冰錐隨時要墜下來。巖漿水找到自己能出頭的地方，一滴滴墜下跌到洞底后粉身碎骨。水滴聲震得魏大林胸悶。他走洞中央的一塊偏石板上蹲了下來，洞口的光柱直射到上面，他抬頭瞇著眼睛望著洞口的太陽，光線像千萬根穿了白線的縫衣針刺入他的眼底。魏大林第一次這樣喜歡正午的太陽曬得他骨架子舒坦。

魏大林老婆在分揀生活用品。肚子里一陣胎動像紅薯吃多了放不出屁的急脹，痛得汗淌。她對蹲在洞中間看天的魏大林吼道：“懶筋曬撐沒有？蹲在那里看天又不是井里的蛤蟆?！蔽捍罅掷掀抛詮牡诙ド斯媚镆院缶蜎]有吼過他，這讓魏大林感到非常突兀，他罵道：“你媽的，幾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哪根筋不舒服老子給你理一下?！闭f完他走過來準備抽老婆幾記耳光讓她長點記性。女人淡定地看他離自己五六步遠時才拍胸口說，你兒子踢得我哪根筋都疼。她本來想拍肚子的但怕傷了胎氣，中途改拍胸口，就這一遲疑耳光幾乎要扇到她的臉，魏大林聽了這話硬生生地收住手掌，改成撫摸她戴著帽子的頭。魏大林老婆對自己僥幸的托大還心有余悸，抬手掀開男人的溫情，啐罵賤樣！魏大林臉一紅覺得自己是有些賤。

魏大林找了一處干燥的巖偏偏，帶著六春找些干草鋪了張床，在上面蓋一張塑料布后又墊上一床被子。魏大林利落地安排好后，就把老婆扶到床邊，說你養(yǎng)著以后有事我來做。

躺在柔軟的草鋪上的女人，看著忙碌的男人覺得有點幸福，招手叫他坐下歇一會。魏大林坐下摸了一根煙點燃吸了一口，笑說我歇一會怕你罵我賤哩。女人摸著他的背輕聲說就喜歡你這賤樣，摸著摸著她竟自睡著了。

魏大林看著她，想這些年難為這個女人了，胸腔開始滋浮起一縷冷寂的灰敗氣氛……

魏大林不是個懶人，他在龍?zhí)锻褪莻€坐頭牌的木匠。當年就是到黃泥沖給老婆的大姐打嫁妝時，被老丈人相中把二女兒嫁給他的。女人嫁過來時水靈得像剝了殼的熟雞蛋白，一寨人都說他家上輩子積德，才娶了這樣漂亮的媳婦。

洞中時間緩慢悠長，每天太陽像電筒的光斑一樣從洞壁的西邊慢慢移到東邊，濕氣像睡醒了似的，隨著溫度的增高徐徐升騰，彌漫到洞口形成白色的煙柱沖向天際。一陣風吹來煙柱快速偏向一邊，濕氣會快速地裹挾著洞底細小的枯葉飄出洞口。

中午的陽光把偏石板上的青苔曬得松軟發(fā)燙。女人和六春就躺在上面曬太陽。魏大林則在一旁坐著用砍刀雕刻一把舀飯勺子或做一條木板凳。他不時會回頭看看她們，再看看女人一天天脹大的肚皮。這些活路魏大林做得很慢很慢打發(fā)著時間。到太陽爬到東邊的洞口他才收工，各種小巧精致的物品在他手中誕生，每當做完一樣他就用糙得像砂紙的手掌，把這些器物摩擦得光滑照人后，交給她們，然后等待她們的贊揚。這些讓女人有看頭，女兒有盼頭的日子溫暖愜意。

每過半個月竹筐會從洞口放下來，里面除了洋芋和紅薯以外還有孫小腳從路邊順手摘的野菜。魏大林老婆也很喜歡這種望天吃飯oNwP8Nhp/cq76vl064Shdw==的日子。

萬二公和魏豺狗走進鄉(xiāng)政府。

趙鄉(xiāng)長正在電腦上打牌，辦公室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他慌忙關機。抬頭看清來人是魏豺狗就罵道：“狗日的，嚇我一跳，以為檢查組的人來了?！蔽翰蚬穼@個呵斥不以為忤，反而倍感親切，他笑說：“神仙給你請來了?！闭f著把身后的萬二公引薦進來。趙鄉(xiāng)長還沒有從魏豺狗推門的驚悸中平復，一臉慍色地往椅子上靠問，魏村長什么事？

魏豺狗也察覺自己有點蹬鼻子上臉，忙走到他身邊悄悄耳語。趙鄉(xiāng)長不住點頭推開魏豺狗，站了起來，和顏悅色地與萬二公握手讓座后，把辦公室門關上。

萬二公接過趙鄉(xiāng)長的煙，說：“萬某鄉(xiāng)野村夫，蒙鄉(xiāng)長征召。不知有何下示？惶恐，惶恐！”萬二公這些文縐縐的對話是他從師父那里學到的一套職業(yè)語系，猶如宦海中必須掌握的官腔，一般他半文半白地拽上幾句，都會產(chǎn)生讓人肅然起敬的效果。趙鄉(xiāng)長也不例外。

魏豺狗又添油加醋講了萬二公平時給人尋龍點穴的幾個成功案例。萬二公等他說完才搖手謙道：“這些封建迷信登不得廟堂，魏豺……魏組長過譽了。”說罷站起作勢辭行。趙鄉(xiāng)長忙上前止住又敬了一支煙，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博大精深不能一言蔽之，需要我們大家弘揚發(fā)展……”

魏豺狗不耐煩兩人的做作，說：“就是看個墳山繞這樣多彎彎干嘛。趙鄉(xiāng)長要升官有人說不是好事，他心里膈應得很，想請你去墳山上看看?！彼闹卑鬃寖蓚€端著的人一度陷入尷尬。趙鄉(xiāng)長打開電腦上祖墳的照片給兩人看，萬二公不住說墳葬得好是高人點的穴。趙鄉(xiāng)長正要高興，就聽萬二公說：“可惜，有雄得起的心沒有硬得起的背?！闭f完這沒頭沒尾的話他就坐了回去。趙鄉(xiāng)長怔住問這話啥意思。萬二公欲言又止去摸口袋作找煙模樣。魏豺狗忙遞煙過去說：“都不是外人，你直說。”萬二公道：“趙鄉(xiāng)長是個苦命人自己奔得現(xiàn)在這個成績就不容易了，再往上沒有靠山難成事。要改這個運費事得很。”

趙鄉(xiāng)長說不怕費事。萬二公說墳不用動，他要帶人到墳山上開七七四十九天的壇，就把運改了，以后官運亨通一發(fā)不可收拾。一席話說得趙鄉(xiāng)長心花怒放忙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報了，萬二公閉眼掐算了一會兒才說：“明天的日子正好可以開壇?！壁w鄉(xiāng)長交定錢時問，急不急了點。萬二公丟了句“謀定速動，謀而不動，后患無窮”的話后徑直離去。

兩人看著飄然而去的萬二公，怔了半晌。

魏豺狗回過神來問，你叫我來還有什么事？趙鄉(xiāng)長說放開生二胎政策已經(jīng)全面落地，縣里傳達各鄉(xiāng)自行回收處理計生用品，鏟除各村計生標語后再寫新的衛(wèi)計標語。我初算有十多萬元的業(yè)務，想照顧你做這樁生意。也算是對你多年協(xié)助計生工作的物質表彰。這也是村級計生員思想轉型，貫徹落實新計生政策的典型。

魏豺狗聽完這個轉型方案，一掃放開生二胎給他帶來的陰霾，說回收處理計生用品倒簡單，只是不知道新的衛(wèi)計標語是什么。

趙鄉(xiāng)長聽了這話，很嚴肅地對魏豺狗說：“我就知道你要舍本求末，處理計生用品是重中之重，不能流入市場，不能隨意丟棄造成民眾哄搶，不能焚燒破壞環(huán)保。精神給你傳達，方法方式你自己掌握?！?/p>

魏豺狗被唬得接不上嘴，忙起身敬煙化解尷尬。趙鄉(xiāng)長見自己的言語起到了震懾作用，就語重心長地說：“新的衛(wèi)計標語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收到縣委宣傳部征集新的衛(wèi)計標語的通知，我倒是理了幾條你給我斟酌一下?！壁w鄉(xiāng)長把一張紙丟給魏豺狗，自己又在電腦上開始打撲克。魏豺狗接過紙邊看邊說，“我哪敢斟酌，你是文化人。喲這句好！‘要想富，多生孩子多種樹’。只改了一個字就變成另外一個政策了。好，好！”趙鄉(xiāng)長不置可否地享受著他自言自語的恭維。魏豺狗一拍大腿說，這一句我最喜歡咋劃掉了呢？趙鄉(xiāng)長問那一句?！白屆總€婦女懷上二胎是村干部不可推卸的責任！”魏豺狗邊讀邊把紙遞過去。趙鄉(xiāng)長一把將紙揉了丟到紙簍里笑罵：“你娘的，這是我寫著耍笑的。你就想這好事?！壁w鄉(xiāng)長推開窗戶，滿屋的煙霧爭先恐后地噴涌而出，糅雜著兩個男人曖昧的笑聲。

魏大林一家又躺在偏石板上曬太陽。洞中有吃有住有太陽曬的日子，讓女人像吃了細麥麩煮苞谷的架子豬催出了膘氣，屁股也鼓翹分出瓣來，一對乳房脹得像兩個白色的氣球，淅淅瀝瀝還有奶水滲出。魏大林拍著女人說，你也歇歇曬太陽。女人軟靠在他身上，一家人躺著仰望洞口藍天上飄過的白云。女人說，以前我從沒看到這樣藍的天過。這里真好！沒人管著。魏大林有些困意也隨了句“這里真好！沒人管著”，瞇盹著睡去……

魏大林被女人瘋一般的推搡驚醒了，看到她臉上久違的驚悸表情。魏大林惶惶問，咋？有抓超生的？女人像啞巴不說話用手不斷指洞口。上面?zhèn)鱽硪魂嚻嚨霓Z鳴聲和洞口樹木斷裂的聲音，魏大林抱著熟睡的六春和女人跑到茅屋里藏了起來。他探頭探腦地往上窺視著。

洞口突然被一團物體堵住，光線瞬間暗了，物體呼嘯著直摜到洞底迸裂開來升騰起一股塵埃，彌漫著向洞口噴去，還有各種零碎的東西不斷落下。六春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懼嚇得驚叫起來。魏大林低聲道：不要怕，是倒垃圾的，不要怕……

魏豺狗把汽車翻斗收回來，打開車門走到洞口看看，折了一根樹枝把散落在邊上的東西往下掃。打掃完后，把樹枝扔到洞里，他似乎聽到洞中有人聲，又仔細側耳沒有再聽見，只有從洞口噴出的塵土掉落在樹葉上簌簌的聲音。魏豺狗覺得毛根一緊，忙爬進駕駛室開車向山下沖去。

汽車聲音遠去，洞中塵埃落定，偶有幾聲洞壁樹枝斷裂的聲音。六春是最早從驚恐中恢復過來的，她跑到垃圾堆上翻撿一陣后，就抱著一堆自己喜歡的東西跑到父母面前展示。魏大林接過來看了看。他站起跑到垃圾堆上翻撿，又抱了一堆跑到女人身邊興奮地說，真的可能是真的。女人半撐起身子問，啥真的？魏大林說，全是些斷子絕孫的東西，都沒有過期。魏豺狗說可能國家準多生娃是真的！

六春拆開一個避孕套問魏大林，爸爸這是什么？魏大林臉一紅說，我燒火煮飯，你問娘去。六春又轉身問。女人支吾著轉過身哼肚子疼。六春得不到解答就自己琢磨。魏大林做好飯時六春已經(jīng)把避孕套吹脹了，拿到父母二人面前炫耀說，這是氣球，白花花的還有個奶頭和娘的一樣。夫妻二人對六春貼切的比喻相視一笑，魏大林說，對，白氣球。快吃飯，不要玩了。

魏大林這一夜睡得很沉，卻被六春歡快的笑聲吵醒，他爬起來看見女人在燒火做飯，就走到旁邊坐下揉擦粘在眼角的眼屎。女人說現(xiàn)在倒是方便不用砍柴火了。說著將各種避孕用品的包裝盒拆開往火煻里送。魏大林笑說，好事一樁連一樁，生這個兒子我們魏家怕要轉運了。六春在垃圾上歡笑著叫魏大林，爸爸快來看，白氣球飛得好高。魏大林聽了跑過去抬頭看，幾個被吹脹的避孕套挺著白色的大肚子，在升騰的白氣的裹挾下跌跌撞撞向洞口飄去。魏大林爬上去揮手打了女兒一個耳光，六春哇的一聲還沒哭鬧出來，就被抱著跑回草房。女人說鬼迷到你，一起來打兒罵女的。魏大林把六春丟在草鋪上說：“你這個當娘的瞎了眼，這些斷子絕孫的東西飄出去被人看見咋辦？”

女人對他的高瞻遠矚表示心悅誠服就不接嘴了，拉了六春到身邊撫慰。

萬二公出門幾天了。沒有男人的被窩冷得像塊石板總是捂不熱，晚上孫小腳在床上翻來翻去睡不著覺。她估摸著明天該給洞里的人送些口糧了。

雞剛叫，她孫小腳就起來收拾。把米和臘肉放到背籮里背上，剛要去開門就覺得腿軟得像踩在棉花上，臉上直冒虛汗。她才想起忘了喝姜糖水，忙向火煻邊去找，背上東西像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一陣暗黑就把她包裹起來。

老白到中午沒有看到孫小腳，就用爪子把庵門摳破鉆進去。孫小腳匍倒在地，玉鐲在她手邊斷成幾截。它用鼻子嗅聞她的臉冷得像地上的石板，老白嗚咽著趴下用身體溫暖自己的主人。

魏大林兩天沒有吃飯了，他躺在避孕藥上看著老婆把最后一口稀飯喂給六春吃了，就抬起碗準備伸出舌頭去舔。女人斜眼看見躺在避孕藥上的男人，招手叫魏大林過來舔碗。魏大林搖手說我不餓你舔。女人伸出舌頭在碗邊打了一轉碗壁就被抹干凈了，又把碗囥到臉上把碗底也舔了干凈。魏大林不再看她，爬起來到水坑邊上舀了兩瓢水喝，冰冷的水把他肚子撐起讓他有了飽足感。他又準備到避孕藥上躺起曬太陽，就聽女人喊，不得了，羊水破了快。

魏大林跑過去把女人抱到床上，剛脫下褲子一股血水就噴到女人雪白的大腿上。魏大林沒了主張問女人，咋辦咋辦？女人眼睛周圍的黑霧聚了過來，她疼得皺眉說，沒事他會出來！快燒盆水把碗洗干凈煮了。

魏大林燒好水抬過來，天已經(jīng)黑盡。女人半坐在草鋪上用手在肚皮上用力下推，突然雙手抓住鋪上的草撕心裂肺叫一聲，全身倒了下去。魏大林薅開她臉上被汗水濕透的頭發(fā)，用力搖晃。女人蠟白的嘴唇猛地深吸了口氣回陽過來，說莫管我，莫管我，生出來了。魏大林伸手到她胯里抱出一個血肉疙瘩，女人接了過來，把胎盤撥開，順手往嬰兒胯下一摸，帶著哭腔說是男娃子是男娃子！她在孩子口里掏了掏，一口紅褐色黏液流出，又在屁股上拍了一掌，孩子隨著發(fā)出“哇”的一聲哭叫。女人從盆里舀了碗熱水咕咚咕咚喝了，喘了口長氣，把碗在盆邊敲碎，撿一塊碎片把臍帶割斷，就抱著孩子縮進被窩，她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任由魏大林父女給她擦腹上腿上和手上的血污。

天麻麻亮，魏大林一夜沒睡，看著鼾聲均勻的女人和含著奶頭的兒子，他又忍不了伸進被子里摸了摸兒子的小雞雞。女人被驚醒，把被子捂緊說莫涼著孩子。魏大林笑嘻嘻地給女人喂了碗熱水，說你給魏家立了大功了，出洞了我要把你供在家里的神龕上。女人喝了口水說：“你別說把我供在家里的神龕上，少打我?guī)最D就算我沾了兒子的光了?！蔽捍罅钟中ξ卣f我現(xiàn)在看到你跟親娘一樣，哪敢再打你。

女人喝了水肚子里就嘰里咕嚕響，她揉了揉說，孩子生出來了，這肚子餓得跟刀刮樣痛。我擔心出不了洞呢。這件事魏大林一直哽在心里不敢說出來，聽后也不敢接嘴就安慰說，他們可能怕遇到倒垃圾的耽誤了，也可能是算錯了時間。別瞎想，搞不好今天就送吃的來了。

太陽從洞口西邊進來又從東邊出去，竹筐子一直沒有下來。女人被兒子吸干奶水的乳房又疲軟地垂了下來。六春餓得要爭奶吃。女人拗不過，就將她抱到身邊拿了奶頭給她吸吮，魏大林跑過去把女兒拉開吼道，你這是要餓死弟弟呀，老子一腳踢死你。六春嚇得哇一聲哭了起來，跑到避孕藥堆后面蹲起。女人對魏大林說，你莫生氣，娃也是餓得受不了啦，你聽哭得這樣揪心。都是你自己的肉怎樣生分。魏大林說把我剮給你們吃了也要給我留著這個兒子。

月亮照到洞底，魏大林胃里揪痛得像有千萬只螞蟻叮咬，被饑餓一次次從夢中叫醒。他披上了衣服緩慢地爬上那堆避孕藥坐下，月如彎刀掛在洞口，把洞里照得慘白如霜。一片云飄過擋住月光，洞像閉上嘴巴把他混合在黑暗中咀嚼。他喃喃自語，這狗日的兩口子一定起了殺心。他小聲不斷地重復這句話，怕被女人聽見嚇散了神。他抽了自己兩記耳光，罵我是豬這樣沒腦筋，應該出洞后再拿玉鐲給這個老母狗。

魏大林醒來天已大亮。他走到水坑邊舀了幾瓢水喝，就試著順著濕滑的洞壁往上爬，洞壁像只壇子臨到洞口時，就向里收口子，沒有一處手抓腳踩的地方。就在他像只鐘擺一樣懸吊在洞壁上面蕩來蕩去時，看到洞口一根粗大的藤蔓垂墜著，他多次想蕩過去用腳鉤住了它，總是差一點。洞底白氣升起像一團棉絮，似乎把他向上托舉。他張開雙手向棉絮撲去。太陽像床被子暖洋洋地蓋在他背上，睡意一團一團把魏大林裹住，困倦得睜不開眼睛，他舒服地把四肢攤開想一直睡了下來。

“娘，起風了！起風了！”在六春的興奮的喊叫聲中魏大林慢慢睜開眼睛，洞中的濕氣在陽光的照耀下升騰，一個個避孕套像白色的氣球搖搖擺擺向洞口飄去。

太陽的光柱直射洞底像舞臺的聚光燈，女人抱著孩子和六春，仰望著遠去的白氣球和洞口藍色的天空……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