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內(nèi)經(jīng)》曰:“五畜為益,謂牛、羊、犬、豕、雞,為補(bǔ)益五藏者也?!币馑季褪?,“五畜”,即“牛、羊、犬、豕、雞”,食之有益,可滋補(bǔ)“五藏”(即五臟)。由此可見,很久以前,古代中國人吃的肉類就有“牛、羊、犬、豕、雞”五種。下面所講,便是食牛與食羊。
食 牛
古代中國人對牛的稱呼有多少?
犉(見《詩經(jīng)》),太牢(見《周禮》),犘、犦、犤、犩、犣、犝、觭、觢、牰、犚、牧、犈、犢、牬(見《爾雅》),旄、犛、夔(見《山海經(jīng)》),特、犅、犙、犗、牷、犖、牻、犥(見《爾雅翼》),牯、犧、犍、犏(見《本草綱目》)……這還不是全部,其中有許多字甚至連認(rèn)讀都困難。但不必慚愧,絕大多數(shù)現(xiàn)代中國人都不識。把它們羅列在這里,只是想表明,古代中國人對牛有多么重視。
牛,在古代,歷來是天子、諸侯、大夫用來祭天、祭祖的。古代祭品稱作“犧牲”,而“犧牲”兩字均為牛字旁,可見“犧牲”以牛為本。而且,天子、諸侯、大夫祭祀,還不能用同一種牛?!抖Y記·曲禮》曰:“凡祭……天子以犧牛,諸侯以肥牛,大夫以索牛?!薄盃夼!薄胺逝!薄八髋!?,有何區(qū)別?為《禮記》作注的東漢人鄭玄說:“犧,純毛也。肥,養(yǎng)于滌也。索,求得而用之?!贝笾乱馑季褪钦f,“犧?!本褪羌円幻呐#胺逝!本褪菍iT養(yǎng)來祭祀的牛(“滌”,原意干凈,轉(zhuǎn)義為養(yǎng)祭牲的地方),“索?!本褪瞧胀ǖ呐#赐饷尜I得到的牛)—等級分明!順便說一下,大夫之下是士、庶人,共為五等,而士和庶人是不可以用牛祭祀的。
那么,祭祀之后,那些牛怎么辦呢?當(dāng)然是分而食之?!吨芏Y·地官司徒·封人/均人》曰:“凡祭祀,共其享牛、求牛,以授職人而芻之。凡賓客之事,共其牢禮、積膳之牛。饗食、賓射,共其膳羞之牛。軍事,共其槁牛。喪事,共其奠牛?!奔捞旎蚣雷嬗玫呐?,叫“享?!被颉扒笈!?,是參與祭祀的人共有的,所以要分給參與的人吃(“以授職人而芻之”)。重大迎賓禮用的牛,叫“積膳之?!?,要和賓客一起吃(“共其牢禮、積膳之牛”)。打仗前祭祀用的牛,叫“槁?!?,祭祀后分給將士們吃(“共其槁牛”)。辦喪事(當(dāng)然是天子、諸侯、大夫的喪事)用的牛,叫“奠?!?,祭拜后要分給吊喪的人吃(“共其奠牛”)。
可見,在古代,除了天子,諸侯也很少有機(jī)會吃到牛肉?!抖Y記·王制》曰:“諸侯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庶人無故不食珍。”“無故”就是不祭天、不祭祖、沒有貴賓、不打仗、不辦喪事的時候。沒有這些事情,諸侯也不吃牛肉。大夫呢,連羊肉也不吃。士,不要說牛肉和羊肉了,就是狗肉和豬肉都不能吃。最慘的是平民百姓,平時只能吃蔬菜和雜糧,既不能吃肉,也不能吃魚蝦(珍,就是指葷菜)。
所以,當(dāng)你讀《莊子》讀到著名的“庖丁解牛”時,不要忘了庖丁是“為文惠君解?!?。文惠君即梁惠王,諸侯也。還有《左傳》中說的那個潁考叔,身為大夫,一次去見鄭莊公:“公賜之食。食舍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编嵡f公請他吃飯。那時吃飯是分食的,潁考叔竟然不舍得吃肉。鄭莊公問他為什么,他說:“家里老母從未吃過您這兒的肉,請允許我?guī)Щ厝プ屗龂L嘗?!边@里的“君之羹”,估計是羊肉羹,因為“大夫無故不殺羊”,潁考叔家里是沒有羊肉吃的,更不要說牛肉了。
總之,上古只有天子食牛,諸侯、大夫只是偶爾嘗嘗,其他人是不吃的。原因有二:一是,牛為祭祀之物,有神圣之意,不能隨便吃;二是,牛為有用之物,要用來拉車、耕地,而拉車、耕地的牛都嫌不夠,怎能殺來吃?
那么,后來呢?后來好像也幾乎不吃,因為不僅兩漢的史料和辭賦中鮮有食牛的記錄,北魏的《齊民要術(shù)》里也只有養(yǎng)牛法,而沒有食牛法。當(dāng)然,這只是間接證明,卻沒有直接的證據(jù)。再后來,我為此查閱了能找到的歷代食譜和筆記。結(jié)果,無論在唐人段成式的《酉陽雜俎》中,還是在宋人浦江吳氏的《中饋錄》和吳自牧的《夢粱錄》中,都沒有找到牛肉的吃法。元朝是蒙古人建立的朝代,本以為元人會大吃牛肉。沒想到,兩部最有名的元代食譜,即無名氏的《居家必用事類全集》和倪瓚的《云林堂飲食制度集》,里面也沒有牛肉的食譜,只有牛乳的吃法。
明清兩代,食譜很多,我找來明人韓奕的《易牙遺意》,清人李漁的《閑情偶寄》、袁枚的《隨園食單》和童岳薦的《調(diào)鼎集》,其中記載的牛肉的吃法極少。倒是在李漁的《閑情偶寄》中,讀到這樣一段話:“豬羊之后,當(dāng)及牛犬,以二物有功于世,方勸人戒之之不暇,尚忍為制酷刑乎?略此二物,遂及家禽,是亦以羊易牛之遺意也?!币馑际牵赫勥^豬羊,應(yīng)當(dāng)來談?wù)勁H?,但是牛犬“二物有功于世”,我勸人勿食牛犬還來不及呢,哪能忍心將其殺戮?所以,“略此二物”,直接來談家禽,就像過去有人“以羊易?!保ㄓ脷⒀虼鏆⑴#┮粯?。
很清楚,古代中國人不食牛肉是因為?!坝泄τ谑馈?。要知道,古代只有耕牛,沒有奶牛,更沒有專供食用的肉牛(此二物要到近代才從國外引入)。
那么,是不是除了天子和諸侯,古代中國人從不吃牛肉?其實也不是。這從李漁的話里即可看出。他說“方勸人戒之之不暇”。既然要“勸人戒之”,可見是有人吃的。因為耕牛會生病、會老,甚至?xí)軅2∨?、老牛、受傷的牛,就會被人們殺了吃掉。請注意,古代中國人不吃牛肉并不是因為“愛”牛,而是“惜”牛。?dāng)牛能為他們出苦力時,他們不舍得殺牛,而當(dāng)牛沒用時,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把牛吃掉。在這方面,古代中國人從來就是功利主義的。
不過,像《水滸傳》里那樣,動不動就說“小二,來兩斤牛肉”,那也太夸張了。哪來那么多牛肉?要知道,在作為《水滸傳》故事背景的宋朝,殺牛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在北宋,按《宋刑統(tǒng)》:“諸故殺官私牛者,徒一年半?!惫室鈿⑺拦俑蛩饺说呐?,服徒刑一年半。到南宋,刑律更嚴(yán):“諸故殺官私馬牛,徒三年?!毙唐诩颖?。實際上,不要說殺牛了,即便是打傷自家的牛,被人告到官府,也是要吃官司的。
也許,正因為吃牛肉是犯法的,《水滸傳》才故意這么說,為的是張揚(yáng)梁山好漢的“造反精神”。也許,對于現(xiàn)代讀者來說,梁山好漢吃什么肉都無所謂—吃牛肉又怎么了?不是很平常嗎?但是,對于明清兩代的讀者來說,那簡直就是壯舉!因為在明清兩代,吃牛肉同樣是被官府禁止的—至少,要有官府的許可,才能殺牛。
食 羊
所以,在古代,無論哪一朝代,都是不可以隨便吃牛肉的。那么,羊肉呢?其實,在上古,羊肉也不可以隨便吃。這倒不是因為羊肉有什么特殊含義,而是因為羊肉很寶貴。所以,“大夫無故不殺羊”??梢?,在上古,連大夫也不經(jīng)常吃羊肉,大夫以下的士和庶人更是連羊肉的氣味也難得聞到。只有天子和諸侯才能經(jīng)常吃羊肉。
羊在古書里也稱作羝(見《易經(jīng)》),牂(見《詩經(jīng)》),羚、羱、羒、羭、羖、羷、羳、羜、羬(見《爾雅》),等等。羊肉怎么吃呢?《禮記·內(nèi)則》里說了,但很簡略:“羊炙,羊胾?!蛞耸?。”“羊炙”就是烤羊肉,這種吃法是最古老的,據(jù)傳黃帝即“燔肉為炙”?!把蛎u”就是大塊的水煮羊肉,這種吃法是最簡單的,就像現(xiàn)在的手抓羊肉。“羊宜黍”就是羊肉宜與“黍”(黃米)一起吃。鄭玄注:“言其氣味相成?!?/p>
還有就是生吃,見《禮記·少儀》:“牛與羊魚之腥,聶而切之為膾。”“腥”,即魚和肉的總稱,現(xiàn)稱“葷腥”?!奥櫋保俳铻椤皵z”,握持?!澳挕?,即生肉片。這里說,牛肉、羊肉、魚肉都可以切成薄片生吃。以及所謂“搗珍”,就是搗成肉醬,稱為“醢”(“醢”是肉醬的總稱,無論什么肉,搗成醬,都稱“醢”)。
上古吃羊肉,就這么幾種吃法。后來長達(dá)三百多年的兩漢,可能有所增加。不過,這只是猜測,古籍中并沒有找到有關(guān)漢代如何吃羊肉的記載。
后來,又過了二百多年,到了南北朝時期的北魏。這時,吃羊肉好像就不那么稀罕了。因為在當(dāng)時的《齊民要術(shù)》里,可以讀到好幾種羊肉烹飪法,如“作羊蹄臛法”“羊節(jié)解法”“蒸羊法”“灌腸法”等。其中,“蒸羊法”比較簡單:“縷切羊肉一斤,豉汁和之,蔥白一升著上,合蒸。熟,出,可食之。”“羊節(jié)解法”比較復(fù)雜:“羊肶一枚,以水雜生米三升,蔥一虎口,煮之,令羊熟。取肥鴨肉一斤,羊肉一斤,豬肉半斤,合剉,作臛,下蜜令甜。以同熟羊肶投臛里,便煮,得兩沸便熟?!奔磳⒀蛲纫恢唬佩伬?,加三升粟米,加水,加一段大蔥,煮熟。另取肥鴨肉一斤、羊肉一斤、豬肉半斤,剁碎,攪和,做成肉羹,加入蜂蜜。然后把熟羊腿放在肉羹里煮,煮沸兩次便熟,即可食。
這只和肥鴨肉、羊肉、豬肉一起煮的羊腿,會好吃嗎?更怪異的是,這道菜既不放鹽,也不放醬,而是“下蜜令甜”。也就是說,這只羊腿是浸在甜滋滋、油膩膩的肥鴨肉、羊肉和豬肉糊糊里的。如今的人能吃得下嗎?但是,那時的人肯定覺得這是美味。
好在,這只是當(dāng)時的一種吃法,其他吃法可能不至于這樣怪異。不過,下面這種吃法,不知今人能不能接受。那是在南朝齊人虞悰寫的一本叫《食珍錄》的書里讀到的:“置鵝于羊中,內(nèi)實粳肉,五味全,熟之?!卑颜基Z塞入整只羊的肚子里,再填滿粳肉,調(diào)料要“五味”俱全,即又酸又甜又苦又辣又咸,然后—不知是煮熟,還是烤熟,反正把它弄熟后,即可食。這道全鵝全羊的大餐,叫“渾羊設(shè)”,作者說“最為珍食”,是他這本《食珍錄》里的名饌。
南北朝之后是隋唐。隋朝短暫,姑且略過。大唐君臣,我們知道,喜歡吃胡食,尤其是胡餅。由此可以推想,大唐君臣肯定喜歡吃羊肉,因為胡食是以羊肉為主的。但遺憾的是,大唐很少有食譜流傳于世。所以,我們很少知道,大唐君臣是如何吃羊肉的。為什么說“大唐君臣”?因為大唐黎民固然也喜歡吃羊肉,但大多只好流流口水,一輩子也吃不到幾塊羊肉的。
既然說到“大唐君臣”,那就不能不提及“燒尾宴”—唐代最上品的宴席。關(guān)于燒尾宴,唐人劉肅在《大唐新語》中稱:“公卿大臣初拜命者,例許獻(xiàn)食,號為燒尾。”宋人孔平仲在《孔氏談苑》中言:“士人初登第,必展歡宴,謂之燒尾?!泵魅岁惤{在《辨物小志》中說道:“唐自中宗朝,大臣初拜官,例獻(xiàn)食于天子,名曰燒尾。”可見,所謂“燒尾宴”,就是士人及第或拜官時,為感謝皇上恩典而舉行的謝恩宴。為什么要叫“燒尾”?因為傳說“鯉魚燒尾而躍入龍門”,故而以“燒尾”代指“成龍”。
燒尾宴盛行于唐中宗景龍年間至唐玄宗開元年間,但沒有一份完整的燒尾宴食單流傳至今。我們今天知道的燒尾宴,只有一份不完整的食單,即宋人陶穀在《清異錄》中抄錄的三十幾個饌名,據(jù)說是韋巨源官拜尚書令時舉行的燒尾宴上的名饌。不過,就是從這份不完整的燒尾宴食單中也能看出,唐代宴席是以羊肉為主的—至少,有好幾道羊肉大菜,如“紅羊枝杖”(陶穀注“蹄上載一羊,得四事”,即烤全羊)、“逡巡醬魚”(陶穀注“羊體”,把醬魚放在羊肚里烤)、“升平炙”(陶穀注“治羊鹿舌拌三百數(shù)”,即烤羊舌和烤鹿舌)、“通花軟牛腸”(陶穀注“胎用羊羔髓”,把羔羊骨髓塞入牛腸烹制)、“羊皮花絲”(陶穀注“長及尺”,即切成將近一尺長的羊皮絲,一說羊肚絲),“遍地錦裝”(陶穀注“鱉,羊脂鴨卵副脂”,即羊油、鴨蛋燉甲魚)、“五生盤”(陶穀注“羊豕牛熊鹿并細(xì)治”,即生羊肉片、生豬肉片、生牛肉片、生熊肉片、生鹿肉片拼盤)。
大唐君臣大吃羊肉不足為奇,因為大唐皇室是剛漢化的鮮卑族胡人。但是,其后的大宋君臣為什么也偏愛羊肉?是前朝食俗的延續(xù)?這很可能—畢竟,食俗不是政治,沒必要也不可能人為地改朝換代。不過,就大宋君臣而言,除了這一普遍原因,還有一個特別原因,那就是開國皇帝趙匡胤的個人嗜好。
按古制,趙匡胤身為天子,是可以“食牛”的,但他卻喜歡“食羊”。據(jù)宋人蔡絛在《鐵圍山叢談》中說,宋初吳越王錢俶歸降大宋,往汴梁拜見太祖趙匡胤。太祖命御廚烹羊以待,而御廚倉促之下,竟然“取羊為醢以獻(xiàn)焉”。也就是說,招待吳越王吃了羊肉醬。這其實是有失古禮的,帝王相見,理應(yīng)用牛。然而,趙匡胤卻是有意為之。不僅如此,他還下詔:皇室御膳、宮廷大宴,“以羊為首”。這樣,等太祖駕崩后,“以羊為首”便成了大宋皇室代代相傳的“先祖遺詔”。也就是說,大宋君臣是“奉先帝之詔”吃羊肉的。
據(jù)《宋史·食貨志》,宋真宗年間,御廚每天宰羊三百(宮廷上下,皇子皇孫、公主太妃、宮女太監(jiān)、禁軍侍衛(wèi),都吃羊肉)。據(jù)《宋史·仁宗本紀(jì)》,宋仁宗“宮中夜饑,思膳燒羊”(“燒羊”,即烤羊肉)。據(jù)北宋魏泰《東軒筆錄》,宋仁宗曾以羊肉充作官俸。據(jù)陳師道《后山談叢》,“御廚不登彘肉”,也就是說皇室是不吃豬肉的。據(jù)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輔臣呂大防曾告誡宋哲宗:“飲食不貴異品,御廚止用羊肉,此皆祖宗家法所以致太平者?!边@里,“祖宗家法”能不能“致太平”與我們無關(guān),我們關(guān)心的是羊肉。他說,皇家“不貴異品”“止用羊肉”。由此可見,羊肉在宋朝不是什么稀有的高檔食材。至少,在呂大防看來,皇家“止用羊肉”是很簡樸的。
確實,從北宋到南宋,恭請皇帝的宴席也以羊肉為主。據(jù)南宋周密的《武林舊事》,宋高宗親臨“清河郡王”張俊府邸,張府設(shè)宴迎駕,宴席上吃的是“燒羊”“斬羊”“羊舌托胎羹”“鋪羊粉飯”等,甚至連“燒羊頭”“羊頭菜羹”也端了上來。還有宋孝宗,曾兩次宴請?zhí)岛?,第一次吃的是“鼎煮羊羔”,第二次吃的是“胡椒醋羊頭”和“坑羊炮飯”。真是奇了怪也,這宋朝皇帝怎么都愛吃羊頭?而且,羊頭不僅可以請皇帝吃,皇帝也可以請你吃羊頭。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深意?對于這個問題,還沒有查到相關(guān)的記錄。至于“坑羊炮飯”,那也不過是在羊肚子里塞滿粳米,然后在土坑里烤熟,有點(diǎn)像現(xiàn)在的“八寶鴨”。
不管怎樣,反正大宋皇帝都喜歡吃羊肉。于是,上行下效,整個大宋朝就像一個羊肉館,不僅文武百官都吃羊肉,黎民百姓若有錢,也熱衷于吃羊肉,不僅在家里吃,還會上街去吃。據(jù)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北宋開封府,“州橋夜市”有賣“旋煎羊”“批切羊頭”,酒店里有賣“乳炊羊肫”“羊鬧廳”“羊角”“虛汁垂絲羊頭”“入爐羊頭”,等等。據(jù)吳自牧《夢粱錄》,南宋都城臨安,街上有“分茶酒店”,天天供應(yīng)“羊大骨”“蒸軟羊”“鼎煮羊”“羊四軟”“酒蒸羊”“繡吹羊”“五味杏酪羊”“千里羊”“羊雜”“羊頭元魚”“羊蹄筍”“細(xì)抹羊生膾”“改汁羊攛粉”“細(xì)點(diǎn)羊頭”等菜肴。
這樣吃羊肉,以至于羊肉需要“進(jìn)口”。據(jù)《遼史》,宋遼邊境貿(mào)易,由于宋人過多購買,致使遼國限制出售胡羊。于是,宋人不得不和西夏做交易,用茶葉換胡羊。
盡管“御廚止用羊肉”可證皇家簡樸,但對于黎民百姓來說,羊肉卻是價格不菲。據(jù)《平江府志》,北宋元祐年間,蘇州的羊肉每斤要九百錢,而黃河鯉魚每斤才一百錢,上普通酒店吃一頓,只需十個錢就夠了。羊肉如此之貴,以至于許多俸祿不高的小官也吃不起。譬如蘇軾(子瞻),當(dāng)時被貶惠州,俸祿減半,吃不起羊肉,只好吃羊脊骨。為此,他還寫信給其弟蘇轍(子由),說他如何吃羊脊骨。這封信寫得很有趣,不妨看看:
惠州市井寥落,然猶日殺一羊。不敢與仕者爭。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耳。骨間亦有微肉,熟煮熱漉出。不乘熱出,則抱水不干。漬酒中,點(diǎn)薄鹽,炙微燋食之。終日抉剔,得銖兩于肯綮之間,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數(shù)日輒一食,甚覺有補(bǔ)。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芻豢,沒齒而不得骨,豈復(fù)知此味乎?戲書此紙遺之,雖戲語,實可施用也。然此說行,則眾狗不悅矣。
第一句就表明,羊肉在北宋有多貴重—“惠州市井寥落,然猶日殺一羊”。一個州府,每天殺一只羊,竟然使他有點(diǎn)吃驚!那么,這只羊給誰吃?看第二句“不敢與仕者爭”,可見,只有“仕者”(當(dāng)官的)才買得起。他雖是貶官,但終究還是官,所以還買得起羊脊骨。接著說他怎么烹制羊脊骨,大意是:先焯一下水,然后在酒里泡一下,抹點(diǎn)鹽,用微火烤熟。接著說他怎么吃羊脊骨—“終日抉剔,得銖兩于肯綮之間”(“銖兩”即少量,一點(diǎn)點(diǎn)肉?!翱萧臁奔唇罟牵压穷^縫里的一點(diǎn)點(diǎn)肉挑出來吃,但“意甚喜之,如食蟹螯”,這樣隔幾天吃一次,還覺得有補(bǔ)身體。接著他自我解嘲說,子由你三年來都在大戶人家吃飯,吃的肉隨便怎么咬也不會有骨頭,怎能知道從骨頭縫里挑肉吃的滋味呢?最后說笑,這樣吃骨頭縫里的肉雖則不錯,但狗會不高興。
關(guān)于大宋君臣“奉先帝之詔”吃羊肉,古書里還記載了許多有趣的事情,但限于篇幅,不能說得太多,只好從略了?,F(xiàn)在來講元朝。元朝是蒙古人建立的朝代,吃羊肉可想而知。不過,若把元朝最全、最實用的食譜《居家必用事類全集》中的羊肉菜肴及其烹飪法統(tǒng)統(tǒng)羅列出來,會又長又乏味。所以,只挑有元朝特色的幾種羊肉吃法簡單說一說。
除了有“千里肉”“干醎豉”“法煮羊頭”等羊肉吃法,《居家必用事類全集》中最有特色的是吃羊肺,如“生肺”“酥油肺”“瑠璃肺”“法煮羊肺”“灌肺”“湯肺”等—沒想到吧?今天大多時候被扔掉的羊肺,在元朝卻是上等的食材。其中三種,即“生肺”“酥油肺”“瑠璃肺”,是生吃的,做法和吃法大同小異。
“生肺”是把羊肺洗凈后,灌入韭汁、蒜泥、生姜、鹽等調(diào)料腌制,并“以濕布蓋肺冰鎮(zhèn)”,到時整個兒端到席上割而食之。這道菜,原菜譜上還寫著:“獐肺為上,兔肺次之。如無,山羊肺代之。”獐肺、兔肺,今天有誰吃?但元人不但吃,還認(rèn)為比羊肺好吃,真可謂“吃肺高人”了。
“酥油肺”也是“用獐、兔肺,如無,羯羊肺亦可”,不同的是灌入蜜酥、杏泥、生姜汁腌制,“布蓋冰鎮(zhèn)”后,“筵前割散”(切開后端上席)。想想看,用甜酥油、杏子醬腌制的生羊肺,什么味道?
“瑠璃肺”據(jù)說是元代名菜,后來在明清兩代也很流行?;诖耍野言囊觯?/p>
瑠璃肺:用羖羊肺依上去血凈。用杏泥四兩、生姜汁四兩、酥四兩、蜜四兩、薄荷葉汁二合、酪半斤、酒一盞、熟油二兩。以上和勻,濾滓二三次。依前法灌至滿,冰鎮(zhèn)。就筵割散。
其實,這“瑠璃肺”和“酥油肺”差不多,也是甜的,只是除了酥油味和杏子味,還有薄荷味、酒味和熟油味。不知為什么,這種生羊肺,竟會是相傳幾百年的名菜!
還有三種是熟吃的?!胺ㄖ笱蚍巍焙汀胺ㄖ笱蝾^”一樣,用砂鍋,放入蔥、姜、鹽,加水“慢火煨”(所謂“法煮”,就是水煮)?!肮喾巍本褪恰坝妹娣郯虢铩⒍狗郯虢?、香油四兩、干姜末四兩,共打成糊,煮熟,依法灌之,用慢火煮”?!皽巍保櫭剂x,就是羊肺湯,做法是將羊肺切條或塊,放鍋中,加姜、杏泥、醬、鹽,加肉湯淹沒羊肺,猛火燒滾,即可。
除了《居家必用事類全集》中說到的各種羊肉吃法,還有“涮羊肉”也盛行于元朝。這種吃法其實很原始,早在三國時期便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由于蒙古人把它當(dāng)作皇家御膳,故而在元朝成了高檔吃法。后來,到了明清兩代,“涮羊肉”雖然一直有人吃,但總的說來,北方人吃得多,南方人吃得少。進(jìn)一步說,明朝人是吃羊肉的,但吃得并不多。不妨看看明代韓奕所編《易牙遺意》,其中的“脯鮓類”,講的都是肉的吃法。其中只有兩種,即“千里脯”(“牛羊豬肉皆可”)和“生燒豬羊肉法”中有羊肉,其他是豬肉、雞、鴨、鵝、魚、蟹等,尤以豬肉的吃法最多。韓奕編寫《易牙遺意》是在明初,書中的各種烹飪法都是收集來的??梢姡?dāng)時,至少漢族人已經(jīng)多吃豬肉、少吃羊肉了。
那么,后來又來了北方的滿族人,建立了清朝,漢族人是不是又恢復(fù)了吃羊肉?好像也沒有。一方面是因為沒有那么多羊,要知道,漢族的人口在清初就已達(dá)天文數(shù)字;另一方面則是,那時的漢族人已經(jīng)養(yǎng)了大量的豬,吃豬肉已成習(xí)慣。看看清代的食譜。李漁的《閑情偶寄·飲饌部》,其中的“肉食”,第一就是豬肉,其次才是羊肉。由于李漁沒有具體講豬肉的吃法,再來看另一部同樣有名的清代食譜—袁枚的《隨園食單》。書中的“雜牲單”,里面是牛、羊、鹿“三牲”的吃法,其中羊肉的吃法僅五種,即:“煮羊頭”“煨羊蹄”“羊羹”“紅煨羊肉”“燒羊肉”。豬肉呢,書中有專門一“單”,叫“特牲單”,是專門講豬肉吃法的。有多少?多達(dá)四十二種,如“豬頭二法”“豬蹄四法”“紅煨肉三法”“干鍋蒸肉”“炒肉絲”“炒肉片”“醬肉”“糟肉”“家鄉(xiāng)肉”“蜜火腿”,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