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莫妮卡·馬里斯坦編寫的《波拉尼奧的肖像：口述與訪談》（鹿秀川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相當于一部人物傳記，圍繞已故的波拉尼奧，文學神話的又一個中心，把童年、家庭、成長、寫作、交友、婚戀、疾病和死亡等都講到了；不同的話語和片段是在表達同一個心聲：追憶羅貝托·波拉尼奧，緬懷其音容笑貌，他的離去是如此令人哀傷……

此書也可看作是對波拉尼奧的評論匯編，以訪談和口述的形式，把通常采集不到的觀點匯總起來，眾說紛紜評議逝者。蓋棺未必論定，卻也突顯作家在世時的地位和重要性。這份死后的哀榮表明，死亡也并非總是那么令人哀傷。

總之，他似乎還活著，和朋友以及愛他的讀者在一起。他代表新的文學神話（相對于前一個時代的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等），讓人追慕、學習和研討。馬里斯坦這本書傳達的主要是這樣一個信息。

二

學者埃切瓦里亞在訪談中指出：

《荒野偵探》出版以來，羅貝托的重要性主要體現(xiàn)在他是“大爆炸”后第一個創(chuàng)建新的寫作范式的作家，并以此繪制出了自己的文學地圖……

羅貝托·波拉尼奧，以他的浪漫主義，他天生的流亡、漂泊無根的特征，以折中歐洲、拉丁美洲、北美洲和西班牙文學的方式，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語言，一種新穎的敘事句法。并不是因為他比其他作家更優(yōu)秀，而是突然地，他就以這樣的風格固定在大家的視野里。在羅貝托·波拉尼奧以后，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還有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的公眾形象逐漸過時。

埃切瓦里亞總結(jié)了波拉尼奧的劃時代的意義。馬爾克斯、富恩特斯等前輩作家當然未必會理睬這個說法。而說起“大爆炸”之后的過渡時期，創(chuàng)建新的寫作范式的作家大有人在，像阿根廷的塞薩爾·艾拉、里卡多·皮格利亞等，他們的作品同樣展示了“新穎的敘事句法”，這是有目共睹的。但他們不像波拉尼奧那樣有轟動效應(yīng)。

從當代西語美洲小說的傳統(tǒng)看，波拉尼奧處在一個佳作迭出、競爭激烈的文學場域中：比如薩瓦托的《英雄和墳?zāi)埂罚人蟹至康拈L篇小說在世界范圍內(nèi)恐怕也是寥寥無幾；另外，科塔薩爾的《跳房子》，因凡特的《三只憂傷的老虎》，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族長的秋天》，利馬的《天堂》，德爾·帕索的《帝國軼聞》等，哪一部不是豐碑？這里還沒有提到卡彭鐵爾、略薩、富恩特斯、奧內(nèi)蒂等人的長篇名作。“大爆炸”后的小字輩作家，能在這豐碑林立的殿堂占據(jù)一席之地就實屬不易了。波拉尼奧憑《2666》《荒野偵探》躋身其間，贏得了很高的贊譽。

拉蒙·門德斯在訪談中說：“《荒野偵探》是部好作品，很有趣，盡管結(jié)構(gòu)和技術(shù)上有些瑕疵，但還是能讓讀者沉浸其中。當然，將羅貝托和何塞·萊薩馬·利馬、科塔薩爾或者塞萬提斯相提并論，無疑有些夸張。但無論如何他仍是一個絕妙的故事敘述者，只是有些時候被過分高估了。與現(xiàn)實緊密聯(lián)系的小說肯定能得到更多的關(guān)注，這就是他成名的策略。他已經(jīng)達到了自己想要的高度，他的作品甚至會永世流傳。波拉尼奧是獨立于官方文化的名望戰(zhàn)略家?！?/p>

門德斯是波拉尼奧的故交，現(xiàn)實以下主義運動的發(fā)起人之一。他把作家的“公眾形象”定義為“獨立于官方文化的名望戰(zhàn)略家”。詩人埃斯皮那薩說：“無論如何，波拉尼奧的文學才能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須討論了。需要討論的是穿梭在虛構(gòu)人物和現(xiàn)實自身的波拉尼奧與拉丁美洲的環(huán)境之間到底是怎樣的關(guān)系，他作為作家是如何被看待的。”

埃斯皮那薩認為，新一代文人對馬爾克斯、富恩特斯、略薩jXDKsBpIt0t1zHRYBX6mwjx7P4zqq9YdZ1bs5oNf2g4=等前輩作家有認可也有保留，既認同他們的一部分觀點，也反對他們的一些看法，而波拉尼奧“似乎給大家?guī)砹诵碌膯⑹尽薄?/p>

換句話說，如何跟馬爾克斯引領(lǐng)的文學潮流切割開來，從“大爆炸”的成就和影響中走出來，另辟蹊徑，這已經(jīng)是新一代作家共有的關(guān)注。而波拉尼奧是他們當中企圖心最強、最具挑釁性的。

三

馬里斯坦的書中轉(zhuǎn)錄了一份書單，讓人印象深刻。二○○二年墨西哥《花花公子》雜志請波拉尼奧推薦摯愛的經(jīng)典文學，他開列了十六個作家的作品，如下：

1.《堂吉訶德》；2.《白鯨》；3.博爾赫斯全集；4.《跳房子》；5.約翰·圖爾《笨蛋聯(lián)盟》；6.布勒東《娜嘉》；7.雅克·瓦歇《書信集》；8.雅里的“愚比王系列”；9.喬治·佩雷克《人生拼圖板》；10.《城堡》和《審判》；11.利希滕貝格《格言集》；12.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13.比奧伊·卡薩雷斯《莫雷爾的發(fā)明》；14.彼得羅尼烏斯《薩蒂利孔》；15.李維《羅馬史》；16.帕斯卡《思想錄》。

以上這份書單反映了波拉尼奧的視野、修養(yǎng)和美學傾向。拉美作家占了三席，都是阿根廷人，馬爾克斯等被排除在外。令馬爾克斯感到“厭惡”、被他斥為“虛幻”的博爾赫斯，卻破例享有“所有作品”被推薦的待遇。馬爾克斯的立場眾所周知，波拉尼奧這么做是否也有賭氣的意思在里面？

當然，波拉尼奧對博爾赫斯的推崇并不是出于抬杠?！睹乐藜{粹文學》是對博爾赫斯的致敬之作（不只是致敬《惡棍列傳》）。偽造的詞典，博學的嘲諷和怪談，摒棄現(xiàn)實主義，偏好游戲和杜撰，阿根廷大師的尚奇作風在波拉尼奧的創(chuàng)作中同樣顯得鋒芒畢露。對這位高傲、激進的智利詩人來說，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現(xiàn)代主義無疑讓他更為親近。

他想必是樂意扮演《跳房子》或《莫雷爾的發(fā)明》中的角色，領(lǐng)導一個先鋒知識分子小組，推動美學的冥想和思辨，或是被偵探追殺，逃到一個有奇異科學發(fā)明的島嶼上，一個記錄永恒生命的博物館里。如果書單只允許列舉十個作家，估計也要把其中三席留給博爾赫斯、科塔薩爾和比奧伊·卡薩雷斯。他的書單像是一份宣言，要將純文學對土地和民俗的依戀排除出去，重拾先鋒派趣味。

波拉尼奧的書單披露了他的“家譜”。把雅克·瓦歇列為“經(jīng)典作家”，聽起來像是笑話。布勒東、雅里、佩雷克也不適合與塞萬提斯、麥爾維爾比肩而立。我們知道，超現(xiàn)實主義的宗旨正是試圖取消“經(jīng)典文學”，真正的超現(xiàn)實主義者不屑于和“大師”“巨匠”同床共眠。波拉尼奧將布勒東、雅里這些人奉為“經(jīng)典”，可見其另類的品位。

從《浪漫主義狗》《安特衛(wèi)普》《赫羅納的秋天》這些作品也可以看到，超現(xiàn)實主義圖像是如何主宰了波拉尼奧的創(chuàng)作。誠然，這些作品難以讓他獲得《荒野偵探》《2666》帶給他的那種成功；但超現(xiàn)實主義滲透了他的語言藝術(shù)，也塑造了他的世界觀。作者更像是《荒野偵探》描寫的詩人群體中的一員，其生活方式是要和一切所謂的成功背道而馳。

波拉尼奧惹人喜愛之處也在于此，讓青春的理想在場，拒斥官方文化氣味，迷途而不知返。正如他在《新智利人》一詩中所言：“但我們新智利人就是這樣，/全憑靈感，/沒有套路。”《荒野偵探》將“沒有套路”的“靈感”風暴刮向世界，為一代人的青春豎立紀念碑。

獨立于官方文化的另類作風是理解波拉尼奧的生平及創(chuàng)作的關(guān)鍵。這就要說到他早年發(fā)起的“現(xiàn)實以下主義運動”，它是作家成長的一個來源和背景，有著重要的意義。

四

“現(xiàn)實以下主義”就是拉丁美洲版的達達主義和超現(xiàn)實主義，確切地說，是波拉尼奧及其同人的達達主義和超現(xiàn)實主義。

《波拉尼奧的肖像：口述與訪談》第五章“現(xiàn)實以下主義的起源”，把這場運動的來龍去脈講得比較詳細。一九七六年，移居墨西哥的波拉尼奧和詩人馬里奧·圣地亞哥發(fā)起了該運動。有宣言，有組織，是一群衣衫襤褸的年輕人（“非常年輕”），其中“真正稱得上詩人的只有兩三個”，他們后來在《荒野偵探》中以化名出現(xiàn)，許多人都和角色對得上號。運動維持了兩年時間就煙消云散了。

詩人魯文·梅迪納是該運動成員之一，他在訪談中指出：“現(xiàn)實以下主義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倫理問題，即把審美置于次要位置，而將倫理道德放在首位。其倫理道德的關(guān)鍵就是詩人戰(zhàn)略性和批判性的邊緣化身份?！?/p>

也就是說，詩人試圖扮演“文學狙擊手”的角色。他們在奧克塔維奧·帕斯的講座上起哄、潑咖啡、挑起罵戰(zhàn)，成為“知識界的恐怖分子和危險的詩人”，六親不認，逢祖滅祖。帕斯名望高，帕斯就必須“斬首”。其實說起來，帕斯才是拉美超現(xiàn)實主義的先驅(qū)，但是當權(quán)派必須被打倒。

詩人弗朗西斯科·塞戈維亞屬于“帕斯派”，有一次波拉尼奧邀請他去自己的住處交談。塞戈維亞回憶道：

進去之后，好像到了波拉尼奧的法庭一樣，有“差役”接待我，引領(lǐng)我來到屋頂，然后其他人都撤了，我獨自面對波拉尼奧。我們進行了簡短的交談，他讓我加入他的運動，就像要我加入某個黨派或者突然給我安排一個“教皇”一樣。我拒絕了他。他回答了我一句話，也是他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如果你不站在我這邊，那你就是站在我的對立面?！边@之后，我們再也沒有說過話。

波拉尼奧承認，他和他的團體成員招人厭惡。他聲稱，現(xiàn)實以下主義的立場就是不站在任何黨派和權(quán)勢集團一邊；不支持左派，也不支持“高雅”的右派，和先鋒派亦非同類；右派的高雅是“早已過時的‘高雅’，甚至和高雅毫不相關(guān)”，而先鋒派名流“只在乎賺錢，早已迷失在自己鋪的那條所謂‘先鋒’之路上”。概言之，波拉尼奧的現(xiàn)實以下主義就是“徹底的無政府主義”，強調(diào)其“戰(zhàn)略性和批判性的邊緣化身份”，召喚超現(xiàn)實主義革命的重生。

應(yīng)該看到，運動發(fā)起人從一開始就沒有期望運動獲得成功，他們幻想的是那種“烏托邦式的失敗”，除了傻氣、血氣、汗水和淚水外別無資本。對他們來說，崇尚功名意味著精神的死亡，必須將小資產(chǎn)階級保守的世界觀像擠膿水一樣清除出去。因為精神只可寄寓在失敗和抗議之中，存活在對失敗的崇高幻想之中；離開了失敗也就談不上無政府主義的純潔性，談不上“邊緣化身份”的道德立場。

《荒野偵探》中有一個人物，名字叫基姆·芬特，是書中最有趣的角色，恐怕也是拉美文學刻畫得最生動的形象之一（堪與奧雷良諾上校媲美）?；贰し姨厥侵挟a(chǎn)階級小業(yè)主，是軟心腸的家長，縱容孩子們的混亂生活并逐漸蛻變?yōu)樗麄兊耐啡?；他的形象有點讓人忍俊不禁，有一種只能在愚蠢和破產(chǎn)中才會顯示的怪誕底色。

波拉尼奧推崇雅克·瓦歇的《書信集》，并非沒有緣由。瓦歇說：“藝術(shù)就是愚蠢?！边@句話擊破小資產(chǎn)階級的心理堡壘，比布勒東的學究氣的長篇大論更具感召力?？梢哉f，那種不包含自毀的生活方式、取悅庸眾的藝術(shù)圖式，不僅在道德上是疲軟的，在美學上也是過時而乏味的。

波拉尼奧的生活態(tài)度和創(chuàng)作方式，和現(xiàn)實以下主義運動休戚相關(guān)；他給自己的整個生涯貼上了“反體制的地下詩人”的標簽，即便轉(zhuǎn)向小說創(chuàng)作也還是這個人設(shè)。

五

《波拉尼奧的肖像：口述與訪談》可以和巴里·吉福德、勞倫斯·李編寫的《垮掉的行路者》（華明等譯）歸為一類，都是小圈子崇拜和烈士祭祀儀式，都是對退潮的革命運動的追思，都帶有反權(quán)威的激進意志和觀念。這類著作的旨趣是要召回過去時代的亡靈，讓人感受淳真的青春信念。

馬里斯坦這本書實質(zhì)是圍繞兩位死者在做文章。一位是波拉尼奧，另一位是馬里奧·圣地亞哥。作為現(xiàn)實以下主義的發(fā)起人，他們是這場運動的主角，如今都已經(jīng)作古，前者在死后暴得大名，后者在拉美文學圈之外仍寂寂無聞。此書對馬里奧·圣地亞哥的介紹是一大看點，讀者可以從他身上領(lǐng)略現(xiàn)實以下主義的封神演義，一種小圈子里的神話。

波拉尼奧聲稱，馬里奧·圣地亞哥是他認識的“最杰出的詩人”，“有著非凡的才華”。拉蒙·門德斯認為，馬里奧比波拉尼奧“更聰明，更有見識，也更有文化”。在現(xiàn)實以下主義的同人看來，“黑暗的生活，全身心投入波希米亞風格和非正統(tǒng)的詩歌創(chuàng)作”，構(gòu)成了馬里奧“獨一無二”的品格。相對于精致高雅的“帕斯派”詩人，他的特點是“拒絕創(chuàng)作杰作”。他是以某種方式在抵制“杰作”觀念；如果“杰作”也是指古典之外的類型，諸如佩索阿、蘭波等，他則同樣在某種程度上表示“干預(yù)”。

在獻給波拉尼奧的一首詩中，馬里奧寫道：“‘我是另一個’縱隊/阡戈·卡薩諾瓦卻將鬼馬戲王驅(qū)逐/我和你回憶著安娜·卡里娜/唱著一首反對金錢的美麗歌謠?！彼纳詈驮娮饕粯硬恢亟洹Ｋ言妼懺跁摰目瞻滋?、餐巾紙上、墻壁上，數(shù)量超過兩千首，一生卻只出版了一冊“像樣的”作品。后因交通事故喪身，結(jié)束了其浪蕩窮困的生涯。

這個人讓波拉尼奧“害怕又著迷”；他是拒絕正統(tǒng)化、經(jīng)典化、市場化的“理想詩人”的代表?，F(xiàn)實以下主義的典型表現(xiàn)，一是“被詛咒的詩人”的命運，一是“反經(jīng)典”的創(chuàng)作意識，在馬里奧·圣地亞哥身上都很引人注目。馬里奧的潦倒和默默無聞，也是由于他有勇氣做到極致。

《藝術(shù)和垃圾：馬里奧·圣地亞哥詩選》的編者法布爾，他和波拉尼奧看法不同。他在訪談中說，馬里奧有些詩不錯，剩余大量的“垃圾”根本沒法出版，他不是“理想的詩人”。

法布爾的評價大概是中肯的，但他還是在用純文學標準看問題，看不到“去經(jīng)典化”傾向之于現(xiàn)實以下主義的意義?？磥?，雅克·瓦歇所謂的“藝術(shù)就是愚蠢”的宣言，其靈氛和默示的意義也只有真正的先鋒派才能夠捕捉到，正如杜尚的“垃圾”不是藝術(shù)但富含藝術(shù)的靈光和教義。

波拉尼奧贊賞的“垃圾作品”代表著一種先鋒趣味，和雅里、杜尚、布勒東等人的創(chuàng)作一樣，旨在破舊立新。這種趣味無疑是有著一段漫長的美學演變的歷史的，而它是否擁有長遠的未來卻難以肯定。馬里奧·圣地亞哥那種脆弱的名聲，似乎就在指向疑慮而非肯定。

六

中譯本四百五十頁的“口述與訪談”包含豐富的細節(jié)、觀點和話題，是迄今為止最為翔實的一份文獻。和另一本訪談集《波拉尼奧：最后的訪談》（普照譯）合在一起看，對作家的背景、經(jīng)歷和思想方式會有更多的了解?！安ɡ釆W現(xiàn)象”是一個文藝現(xiàn)象，意味著一種獨特的思想方式和創(chuàng)作特質(zhì)，而相關(guān)的傳播和評價目前還處在眾說紛紜的階段。

在不同地區(qū)的傳播過程中，作家的一些特質(zhì)受到重視、一些特質(zhì)遭到忽視，這個現(xiàn)象是值得討論的。例如，北美的評論家和讀者把他視為“反叛者、流亡者和癮君子”，認為他是垮掉派和嬉皮士傳統(tǒng)的嫡系。而拉美同行一般不這么看，覺得給他貼上垮掉派的標簽是一種誤讀；他們的興趣和英語世界不同，更看重波拉尼奧那種“敘事的多元可能性”而非他本人的浪漫傳奇；他開啟了和“爆炸文學”“后爆炸文學”不一樣的方向，這才是令拉美年輕一代作家感到欽佩和關(guān)注的。總之，拉美讀者出于一種“感性的同源親近”，和英語讀者的認同方式拉開距離。

波拉尼奧的創(chuàng)作是基于跨國多元文化的生成，有廣泛的文學互文關(guān)系。《荒野偵探》和凱魯亞克的《在路上》無疑是有著內(nèi)在的親緣關(guān)系的。波拉尼奧對黑暗和迷幻體驗的重視，恐怕是和威廉·巴勒斯、亨利·米勒等人的影響分不開。這份名單開列起來會很長。可以說，現(xiàn)實以下主義的衣缽來自法國，又何嘗不包含美國反文化運動的脈絡(luò)。說波拉尼奧是垮掉派文學后裔，應(yīng)該不算是一種誤讀。

有些問題說起來會比較有趣。例如，波拉尼奧力挺博爾赫斯不提馬爾克斯，而他的創(chuàng)作究竟是更靠近博爾赫斯還是馬爾克斯，似乎也值得推敲。博爾赫斯至少不會如此狂熱地描寫色情和政治。波拉尼奧和馬爾克斯代表的“拉美特色”劃清界限了嗎？

墨西哥作家豪爾赫·博爾皮指出：“魔幻現(xiàn)實主義與波拉尼奧那種怪異的、憤世嫉俗的、激進的現(xiàn)實主義之間存在著延續(xù)性?！辈柶さ挠^點頗有見地。波拉尼奧和他終生為敵的帕斯，在美學上也未必真有那么對立。隨著作家從詩歌轉(zhuǎn)向小說創(chuàng)作，折中主義傾向會偷偷溜進他堅固的城池，甚至會誘使他走向自己的對立面。

波拉尼奧在《2666》中致敬杜尚，表達慣有的先鋒趣味。但無論是《2666》還是《荒野偵探》，其叛逆和先鋒的性質(zhì)都還是在喬伊斯而非杜尚、雅里的意義上確立的，換言之，是在純文學經(jīng)典化的意義上確立其藝術(shù)的品格。

波拉尼奧未能創(chuàng)作他的“垃圾作品”，成為一名“原教旨”主義的現(xiàn)實以下主義者；他是以兼收并蓄的方式創(chuàng)作了他的紀念碑作品，將現(xiàn)實以下主義的遺產(chǎn)帶入廣闊的文學市場，贏得了歷史性的榮耀。

他對馬里奧·圣地亞哥說：“你把我不敢做的事都做了?！痹捴杏芯磁逡灿袘曰?，那種復(fù)雜的情感隱藏在其長篇小說的某些縫隙中，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二○二四年七月二十九日，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