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秦;從戶;從人;從人屬;編戶化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4.04.006
關于“從戶”的概念,目前學界主要形成三種觀點,陳偉先生認為“從廿六戶”之“從”疑指無爵者,“從戶”是無爵者之戶。1在此基礎上,袁延勝、時軍軍提出“從廿六戶”屬于有爵戶的“從戶”,是有爵戶的跟從者、依附者。2吳方基將“從戶”與“從人”相聯(lián)系,認為“從戶”是故六國“從人”中具有戶籍資格者編制的戶籍。3由于學者們研究的側重點不一,辨析史料角度不同,對于“從戶”這一概念未有定論。因此,筆者嘗試結合傳世文獻與出土簡牘,對“從人”與“從戶”的關系、“從戶”的構成進行辨析,并進一步探究秦帝國在新地施行“編戶化”的治理邏輯。
一、“從人”與“從戶”
“從戶”與“從人”關系密切,然而學界對“從人”概念的理解仍存在分歧。因此,在探討“從戶”之前,有必要對“從人”與“從戶”的關系作出解釋。岳麓秦簡與里耶秦簡中均出現(xiàn)“從人”一詞,李洪財最早對“從人”概念予以探討,認為“岳麓秦簡中的從人是一種‘級別較高’的特殊犯人,他們都出自故六國,身份特殊,有專門的管理,而且他們不是普通的伙同從犯,是秦政府重點捉拿和管理的對象……很可能就是傳世文獻中記載的主張合縱反秦的人”。1吳雪飛通過里耶秦簡所見“聞代人多坐從以毄”的相關記載,提出“‘從人’可能指六國追隨國君抗秦之人,或者與抗秦之人有牽連關系之人”;2楊振紅認為“從人”應指“合從”反秦、抗秦之人,“從人”并非全部出身高貴,絕大多數(shù)為社會中下階層;3孟峰提出“從人”在傳世文獻與簡牘材料屬于同名異指,傳世文獻中“從人”是抗秦之六國貴族,而簡牘所見“從人”是秦境內反叛者之家吏、舍人的法律稱謂。4學界對“從人”身份的認識可概括為兩種意見:其一,認為“從人”僅指故六國參與抗秦活動之人;其二,認為故六國抗秦活動之人及其有牽連關系者都屬于“從人”范圍。筆者認為之所以出現(xiàn)分歧,是因為“從人”概念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前者是狹義的“從人”概念,屬于一種法定身份;后者是廣義的“從人”概念,屬于一種寬泛的社會身份。本文所探討的“從人”,屬于狹義的法定身份概念,即故六國參與抗秦謀反之人,受其連坐者,并不被納入狹義的“從人”身份概念中。
為方便討論,現(xiàn)將岳麓書院藏秦簡中有關“從人”的兩組簡文謄錄如下:
1. 013/1029●叚(假)正夫言:得近〈從〉人故趙將軍樂突弟└、舍人袑等廿四人,皆當完為城旦,輸巴縣鹽。請:論輪〈輸〉袑等014/1028【廿四人,故】代、齊從人之妻子、同產、舍人及其子已傅嫁者,比故魏、荊從人。·御史言:巴縣鹽多人,請015/0960令夫輪〈輸〉袑【等廿四人,故】代[代]、齊從人之妻子、同產、舍人及其子已傅嫁不當收者,比故魏、荊從人之016/0921【妻】子、同產、舍人及子已傅嫁者└,已論輪〈輸〉其完城旦舂洞庭,洞庭守處難亡所苦作,謹將司,令終身017/0898毋得免赦,皆盜戒(械)膠致桎傳之。其為士五(伍)、庶人者,處蒼梧,蒼梧守均處少人所,疑亡者,戒(械)膠致桎傳018/1111之,其夫妻子欲與,皆許之└。有等比。 ·十五 5
2. 019/1021●諸治從人者,具書未得者名族、年、長、物色、疵瑕,移讂縣道,縣道官謹以讂窮求,得輒以智巧譖(潛)020/1019訊。其所智(知)從人、從人屬、舍人,未得而不在讂中者,以益讂求,皆捕論之└。敢有挾……當坐者或偏捕告,其所當坐者皆相除,或能025/2053+2050捕若诇告從人、從人屬、舍人及挾舍匿者,死辠一人若城旦舂、鬼薪白粲辠二人,購錢五千└。捕城旦舂、026/1119【鬼薪白粲辠一人若?(遷)耐辠二人】,購錢二千五百└。捕?(遷)耐辠一人,購錢千二百。皆先予,毋以次?!娜?27/0897之屬、□人或能枸(拘)捕,捕從人死辠一人若城旦舂、鬼薪白粲辠二人者,除其辠以為庶人└。捕城旦舂、028/1112鬼薪白粲辠一人若?(遷)耐辠二人,皆減其辠一等└。謹布令,令黔首、吏、官徒隸、奴婢明智(知)之,毋029/1038巨(歫)辠。 ·十五6
據(jù)材料1可知,抓捕到的犯人為“從人故趙將軍樂突弟、舍人袑等廿四人”以及“故代、齊從人之妻子、同產、舍人及其子已傅嫁者”兩類人。就前者看,“從人”有三種解讀方式:或指“故趙將軍樂突”;或指“弟及舍人袑等廿四人”;抑或兼指二者。7筆者贊同“從人”僅指“故趙將軍樂突”,理由是:其一,“從人故趙將軍樂突弟”與“舍人”之間出現(xiàn)表間隔的“鉤識號”“└”,8說明“弟”與“舍人”前后斷開,為兩種身份。其二,24人中僅出現(xiàn)“袑”一個姓名,簡牘材料顯示所記人數(shù)眾多時,往往只寫為首者名字或末尾者名字,省略其他人名字。1那么樂突之弟名為“袑”,或“舍人”名為“袑”,均顯示“從人故趙將軍樂突”并不在24人中。所以為首者即“從人故趙將軍樂突”之弟,緊隨其后是故趙將軍樂突的舍人,其他人省略,總共24人。其三,結合材料2觀之,除了“從人”之外,秦同時抓捕受“從人”牽連的“從人屬、舍人”,比照材料1,“故趙將軍樂突”為“從人”,“樂突弟”屬于“從人屬”,“樂突舍人”為“從人”之舍人,那么材料1中“袑”等24人便是“故趙從人之從人屬、舍人”,已論罪完為城旦輸巴縣鹽。
關于“故代、齊從人之妻子、同產、舍人及其子已傅嫁者”有兩種解讀方式:或認為袑等24人與故代、齊從人之家屬和舍人為同時論罪的兩類人;或認為袑等24人便是故代、齊從人的家屬、舍人。2前者更為妥切,前文已證“袑等廿四人”為故趙從人的“從人屬、舍人”;與此同時,“故代、齊從人之妻子、同產、舍人及其子已傅嫁者”屬于故代、齊從人的“從人屬、舍人”。按照國別地域而言,袑等24人與故代、齊從人的家屬與舍人為兩類人,前者來源于故趙國,后者來源于故代、齊國。按照身份屬性而言,兩者均為故六國“從人”的“從人屬、舍人”,所以被置于一起,并比照故魏、荊從人的“從人屬、舍人”論罪,兩者的法律身份與論罪方式相同。因此,抓捕到的兩類人均為故六國“從人”的“從人屬、舍人”。
據(jù)岳麓秦簡可知,“從人、從人屬、舍人”根據(jù)情節(jié)輕重,可以由重至輕判為死刑、城旦舂、鬼薪白粲、遷耐刑。3依前引文分析,論處者為受“從人”牽連的“從人屬、舍人”。其中已知論罪者主要分為兩類:袑等24人判完為城旦舂輸至洞庭郡“難亡所苦作”,需要被監(jiān)管,且終身不得赦免,均佩戴刑具輸送;另外一類是“故代、齊從人之從人屬、舍人”中身份為士五(伍)、庶人者,由“蒼梧守均處少人所”,4通常情況下并不需要佩戴刑具,只有疑似逃亡者要戴刑具輸送。兩類人的不同之處在于:前者完為城旦舂后淪為刑徒;而后者身份為士五、庶人,仍被登記于戶籍。5
“從人屬、舍人”論為“士五、庶人”,說明這類人有的并不被收歸官府,大體由“從人屬、舍人”中的不當收者、遷者以及免罪者構成,這些人的戶籍并不同于普通編戶,應為“從戶”。傳世文獻記載,秦王政九年(前238)的嫪毐謀反案中,衛(wèi)尉竭等20人皆判死刑,受其牽連的“舍人,輕者為鬼薪。及奪爵遷蜀四千余家,家房陵”。6秦王政十二年(前235),呂不韋死后,“其舍人臨者,晉人也逐出之;秦人六百石以上奪爵,遷;五百石以下不臨,遷,勿奪爵”。7可見,秦對謀反連坐之人往往奪爵而“遷”,遷徙地相當于上文提到的“處蒼梧少人處”。另外,張家山漢簡《遷律》也載:“諸當?(遷)者皆包妻子、同居,入其田宅縣,?(遷)所縣予田宅。其女出為人妻、數(shù)雖在父母所,勿包”,8即當遷者,其妻子、同居要一同被遷,由遷徙地授予田宅,也說明被“遷者”及其家屬已在遷徙地著籍。正如冨谷至所述:“遷刑這種刑罰,即使以個人為對象,其背后也包括個人在內的集團。對集團的分割,是有違遷刑宗旨的”。9另外,受“從人”連坐的子已傅、嫁不當收者遷至新地也可為“從戶”。“從人”判鬼薪刑以上者,受其連坐的家屬、舍人分為“收人”與“不當收者”兩類情況,收人是要收歸官府管制后,根據(jù)具體情況或為隸臣妾;1或為“收孥”,成為官奴婢的一種。2而子已傅嫁“不當收者”,3盡管不被沒入官府,但也受“從人”連坐遷至新地變?yōu)椤皬膽簟?;最后,還需注意一種情況,律令規(guī)定“從人、從人屬、舍人”間互相檢舉抓捕可免罪,若“從人屬、舍人”能夠捕死罪從人一人、城旦舂和鬼薪白粲罪二人者,皆可以除其罪,這一類免罪者的戶籍也為“從戶”。4
綜上所述,秦代“從人”有兩層含義:廣義概念的“從人”屬于一種社會身份,故六國反秦者及受牽連的家屬、舍人均被納入“從人”之列;狹義概念的“從人”屬于一種法律身份,僅指故六國參與反秦的核心成員,如故趙將軍樂突。前引文所見“從人”即狹義概念的法定身份,所以假正夫所言論罪對象為受“從人”連坐的“從人屬、舍人”,其中存在身份為士五、庶人之人,大概來源于不當收者、遷者以及免罪者,這些人遷至新地后成為“從戶”。那么,“從戶”并非“從人中具有戶籍資格者編制的戶籍”,5而是由“從人屬、舍人”中仍具有戶籍身份的不當收者、遷者以及除罪者構成。
二、“從戶”的構成
關于“從戶”一詞,學者或將“從戶”理解為無爵者之戶;6或認為其為“有爵戶的跟從者、依附者”;7或提出其“為故六國‘從人’中具有戶籍資格者編制的戶籍”。8以上三種觀點,囿于史料的匱乏,未能對“從戶”的構成進行深入探討,隨著《岳麓書院藏秦簡(柒)》公布,為進一步探討“從戶”提供了可能。由此,在已經(jīng)明晰“從人”與“從戶”的關系基礎上,著重分析“從戶”的構成。
如果材料1、2僅是“從人”與“從戶”相關的個案,那么《岳麓書院藏秦簡(柒)》中“從人”相關詔令便證明秦“坐從人”形成“從戶”為一種常制。為方便探討,現(xiàn)將相關簡文謄錄如下:
詔令對象分別為“坐從人”“坐私家私邑者”“遷者”三類人。其中,“坐私家私邑者”“遷者”分別徙輸“縣鹽”與“嚴道”,而“徙輸坐從人為口”顯示“坐從人”成為承擔賦役的群體。理由是:第一,據(jù)秦令“坐與私邑私家為不善,若為為不善以有辠者,盡輸其收妻子、奴婢材官、左材官作,終身作遠窮山,毋得去”可知,10“坐私家私邑者”為“坐與私家私邑者”,即受私家私邑連坐者,那么“坐從人”可理解為“坐與從人”。另外,據(jù)里耶秦簡可知,秦始皇三十五年(前212),御史大夫聽聞“代人多坐從以毄”的情況后,曾下達詔令釋放其中“勿當令者”,11“代人多坐從以毄”中“坐”為“連坐”,可理解為代地很多人因受“從人”連坐而被拘系。1那么“坐從人”也可與“代人多坐從以毄”比附,總之,“坐從人”即受“從人”連坐者,也就是前文所述“從人屬、舍人”。第二,“徙”為“遷徙”之義。秦漢時期,統(tǒng)治者由于軍事上的需要而將罪人遣送至邊郡,以平民的身份在邊地安家落戶。2例如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發(fā)兵匈奴奪回河南地后,“徙謫,實之初縣”。3又如《漢書·地理志》所載“秦既滅韓,徙天下不軌之民于南陽”。4簡文中的“徙”并不是簡單的遷徙,而是統(tǒng)治者出于某種政治目的,統(tǒng)一調度“罪人”遷徙至某地作為平民落戶生活。第三,關于“輸”,史料中的“輸”常作“輸作”之義,如《后漢書·孝安帝紀》所載,元初二年(115),“詔郡國中都官系囚減死一等,勿笞,詣馮翊、扶風屯,妻子自隨,占著所在;女子勿輸”。李賢注曰:“不輸作也?!?楊振紅先生認為輸即輸作,“輸作是在‘論決’即判決后服刑的一種方式”。6據(jù)此,“輸坐從人為口”中“輸”也應理解為“輸作”,即將受“從人”連坐者輸至某地點或機構“為口”。
最后,關于“口”,無論是傳世文獻還是簡牘材料,作名詞時多與戶口統(tǒng)計相關。傳世文獻載,高祖十一年(前196)曾“令諸侯王、通侯常以十月朝獻,及郡各以其口數(shù)率,人歲六十三錢,以給獻費”,7其中“口數(shù)”可釋為“人口數(shù)”。漢文帝詔曰:“夫度田非益寡,而計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猶有余,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8“以口量地”說明“為口”可“授田”,“授田之口”需要承擔相應賦稅義務,正如“年八十復二算,九十復甲卒”,張晏注曰:“二算,復二口之算也?!?另外,簡牘材料中“口”也與戶口統(tǒng)計有關。例如里耶秦簡所見“·凡口數(shù)六十五V5-18”10以及“口數(shù)六人”。11另如天長紀莊木牘《戶口簿》記錄某鄉(xiāng)戶口數(shù)的格式,亦作“·東鄉(xiāng)戶千七百八十三口七千七百九十五”。12再者《堂邑元壽二年要具簿》記錄的下轄縣口數(shù)“口十三萬二千一百四其三百卅奴婢,少前千六百八,復口三萬三千九十四,定事口九萬九千一十,少前五百四”。13王彥輝先生指出“口”應為堂邑縣的總人口數(shù),“事口”指的是出口錢和出賦錢的總口數(shù)。14可見,鄉(xiāng)里統(tǒng)計口數(shù)的目的為征收賦稅。結合傳世文獻與簡牘材料可知,“為口”意味著“坐從人”被納入秦新地的戶口統(tǒng)計,成為承擔租賦之口。
然而“徙輸坐從人為口”并非是遷徙“坐從人”為“平民之口”,而是一種處于“從人”與“平民”之間的特殊身份之“口”。江陵松柏漢墓出土西漢木牘中記載:
江陵使大男四千七百二十一人,大女六千七百六十一人,小男五千三百一十五人,小女二千九百三十八人·凡口萬九千七百三十五人。延大男八百三十九人,延大女二百八十九人,延小男四百四十三人,延小女三百六十八人,延口千九百三十九人,其千五百四十七人外越。1
引文中除普通平民口數(shù)外,還出現(xiàn)“延口”數(shù)據(jù),可知,江陵地區(qū)編戶民被分為“使戶”與“延戶”。彭浩先生認為“延”有“進”之義,“延口”為外地的移民戶口數(shù)。2之后張榮強、魏斌先生又提出“延”可通“蜒”或“蜑”,“延戶”或指蠻夷編戶。3凌文超先生認為“延”民可能包括當?shù)氐臍w義蠻夷、強制遷移而來的“外越”等移民,被官方優(yōu)待遂以“延”注記,以區(qū)別于普通在籍的華夏屬民。4囿于材料的匱乏,“延”字含義未有定論,然而“延口”這一登記形式,說明官方在戶口統(tǒng)計時,會在特殊身份口數(shù)前,加注與之相關的身份標識。詔令規(guī)定徙輸“坐從人”為“口”,意味著“坐從人”可同平民一樣納入戶口統(tǒng)計之中,成為國家的編戶民,但“坐從人”受到“從人”牽連,政治身份敏感,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等同于普通編戶,所以其戶籍便名為“從戶”。
從岳麓秦簡中的兩組“從人”簡可知,“從戶”大體由受“從人”連坐的“從人屬、舍人”中不當收者、遷者以及除罪者構成。隨著《岳麓書院藏秦簡(柒)》中“徙輸坐從人為口”詔令的公布,秦代“坐從人”形成“從戶”為一種常制。由此,我們嘗試對秦簡牘所見“從戶”概念進行探討。
據(jù)岳麓秦簡《徭律》所載:
補繕邑院、除田道橋、穿汲〈波(陂)〉池、漸(塹)奴苑,皆縣黔首利殹(也),自不更以下及都官及諸除有為151/1255?。ㄒ玻?,及八更,其睆老而皆不直(值)更者,皆為之,冗宦及冗官者,勿與。除郵道、橋、駝(馳)道,行外者,令從戶152/1371□□徒為之,勿以為?(徭)。153/1381 5
可知,秦時“補繕邑院、除田道橋、穿汲(波,即陂)池、漸(塹)奴苑”等利民的公共事務,主要由不更以下的普通黔首與在官府輪番更替承擔“吏役”的黔首一起為之。6而“除郵道、橋、馳道”等公共工程需要去鄉(xiāng)里以外服役時,可令“從戶□□徒為之”,其中“從戶”與“徒”屬于兩類人。7“從戶”與“徒”可以替代不更以下黔首從事相關公共事務的雜役,說明“從戶”不同于普通編戶,為一種特殊的戶籍類別。據(jù)里耶秦簡所見,“從戶”在戶口統(tǒng)計中常記作“從……戶”,例如“今見一邑二里:大夫七戶,大夫寡二戶,大夫子三戶,不更五戶,□□四戶,上造十二戶,公士二戶,從廿六戶。8-1236+8-1791”,8另如“十三戶,上造寡一戶,公士四戶,從百四戶。元年入不更一戶、上造六戶,從十二8-2231+9-2335”。9“見戶”主要記錄每年核驗校對后新增繳納租賦的戶口數(shù),10“從戶”見于“見戶”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中,說明“從戶”屬于征收租賦的主體。再者,“從戶”在戶口統(tǒng)計時寫為“從廿六戶”“從百四戶”,比照“不更一戶”也記作“不更戶一”,1說明“從戶”與“不更戶”“大夫戶”一樣是組合詞,即“從+戶”。
那么“從”字的理解,對于“從戶”概念的詮釋至關重要。關于“從”,許慎將其解釋為“隨行也”,2可知“從”本為“跟從、隨從”之義。3隨著簡牘材料的公布,其中出現(xiàn)眾多涉及“從”的詞例,除作名詞的“從人”外,還出現(xiàn)“從反者”4以及“從者”。5綜合字義與詞例觀之,“從”可有兩種解釋:或作動詞,表跟從、隨從;或作名詞,特指“從人”。前文所證,“從戶”主要來源于受“從人”連坐的“從人屬、舍人”,即“坐從人”。那么,“從戶”之“從”當一語雙關:其一,“從戶”確與“從人”關系密切,但并非來源于“從人”,而是“坐從人”;其二,“從”本為“跟從,隨從”之義,受“從人”連坐的“從人屬、舍人”本就追隨、隨從于“從人”。由此,“從戶”的概念即“從人”的跟從者、隨從者之戶。
總之,秦為穩(wěn)定新占領地區(qū)的統(tǒng)治,對參與反秦活動的“從人、從人屬、舍人”采取窮盡式的搜捕,其中“從人”為狹義的法定身份,“從人屬、舍人”為受其連坐者,可比附《岳麓書院藏秦簡(柒)》詔令所載“坐從人”。無論是“從人屬、舍人”中不當收者、遷者以及免罪者在遷徙地著籍為“從戶”,抑或是秦令規(guī)定將“坐從人”輸送至某地點或機構“為口”,均證明“從戶”來源于從人的跟從者與隨從者,由此“從戶”應為“從”之戶,即“從人”的跟從者、隨從者之戶。
三、“從戶”與新地的“編戶化”
“從戶”是秦在治理新地過程中,形成的特殊戶籍類別。雖與普通編戶民統(tǒng)計于同一簿籍中,但身份卻與平民不同。秦塑造“從戶”這一戶籍類別,是為在治理新地過程中,利用戶籍制度實現(xiàn)對“從人”及其相關人員的支配與利用。將“從人”與“從戶”置于動態(tài)的社會背景下觀察其發(fā)展與演變,可以進一步探究秦對新地的治理邏輯。
秦統(tǒng)一后,對“從人”及其相關人員處置政策的調整,促使“從戶”形成。秦統(tǒng)一六國后,對于新占領地區(qū)參與抗秦活動的“從人”及其相關人員采取“窮盡式”的搜捕。簡牘顯示新地反秦活動頻發(fā),如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遷陵縣“越人以城邑反”“試以城邑反”及秦始皇二十七年(前220)蒼梧郡攸縣的“利鄉(xiāng)反”。6此時,統(tǒng)治者對參與抗秦活動的“從人”的搜捕與判罰都相當嚴苛,詔令規(guī)定:“●諸治從人者,具書未得者名族、年、長、物色、疵瑕,移讂縣道,縣道官謹以讂窮求,得輒以智巧譖(潛)訊。其所智(知)從人、從人屬、舍人,未得而不在讂中者,以益讂求,皆捕論之└”。7其中“以讂窮求”以及“以益讂求”8顯示秦對“從人”窮盡式的搜捕,只要與“從人”相關人員,即使早前未見,也要增添其身份信息于讂書中,直至將與“從人”及相關人員抓捕殆盡。無論反秦活動中的核心成員“從人”還是受“從人”連坐的“從人屬、舍人”,均對其采取“窮盡式”搜捕,一時間秦所抓捕“從人”數(shù)量膨脹。
“從人”及其相關人員數(shù)量龐雜,官方往往根據(jù)實際情況調整處置方式,大概分為三類情況:第一類核心成員“從人”,由于直接參與抗秦活動,一般被判鬼薪白粲以上罪后,被收歸官府,成為刑徒官奴輸送至邊郡少人處勞作,原有戶籍被削;第二類受核心成員連坐的“從人屬、舍人”,罪行較重者依照第一類人員處置,罪行較輕者處遷刑,遷至邊郡少人所;第三類是受“從人”牽連卻不當收者、除罪者以及自愿隨其遷徙的家屬們,這些人也未被收歸官府而削籍,但受“從人”牽連遷徙至邊郡。后兩類人具有戶籍身份,由于受“從人”牽連而遷至新地,形成不同于普通編戶的“從戶”。秦構建“從戶”這一戶籍類別,直接目的是將受“從人”牽連的相關人員重新納入新地的戶籍管理之中。
然而,“從戶”的出現(xiàn),表面上是受秦對“從人”及其相關人員的處置方式調整所致,實際上是由秦對于新地由“占領”至“治理”政策調整的結果。早前有學者認為“從人”政策的轉變可能是統(tǒng)治者意識到對代地“從人”打擊過于寬泛,近乎窮盡式的搜捕也會將一些人徹底推向敵對。1據(jù)簡牘材料觀之,統(tǒng)治者對“從人”政策改變的根本原因是為解決新地人口資源短缺問題,試圖利用戶籍制度對遷徙至新地的人口進行新一輪的“編戶化”管理,進而更好地治理新地。
簡牘材料中多次提到新地人口稀少的問題。睡虎地秦墓出土的6號木牘,驚寫給其兄的家信中也提到“聞新地城多空不實者,且令故民有為不如令者實”,2秦占領了新地,由于新占領區(qū)人口稀少曾遷徙有罪之故民實邊。另外,里耶秦簡也見“□鄉(xiāng)多田宇、少黔首”“遷陵卅三年將陽乏戶”等記載,3可知作為秦新地的洞庭郡遷陵縣,確實面臨田多戶少的困境。再者,岳麓秦簡中多次提到秦統(tǒng)治者將罪者輸至洞庭郡“難亡所”苦作;或輸蜀地“處不可亡所苦作”;或處置于蒼梧郡“少人所”;或“徙洞庭,洞庭處多田所”。4無論是“少人所”還是“多田所”,均顯示秦新地人口資源匱乏。實際上這一問題由來已久,秦歷任統(tǒng)治者分別采取“取其地而出其人”“民地并取而遷入秦人”以及“遷豪強,徙貴族”等政策緩解新地人口資源匱乏問題。5遷徙至新地的人口主要包括普通平民以及罪人,前者一般是賜爵招攬,后者則是強制遷徙。在秦漢“安土重遷”的社會共識之下,官方幾乎很難促使民眾主動遷徙至新地,所以以行政手段強制遷徙罪人至新地,便成為“實邊”的有效手段之一。然而遷徙至新地后的人口如何管理與安置,隨之成為秦統(tǒng)治者亟須考量的問題,正如邢義田所述“務農與地著是政策的根本著眼,徙民與遷刑只是造成人口暫時的流動,流動之后,統(tǒng)治者總是竭力使他們安定下來”。6秦治理新地的有效途徑之一,便是利用戶籍制度實現(xiàn)對新地人口的“編戶化”,“從戶”便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下形成。秦頒布詔令“徙輸坐從人為口”,疏通了“坐從人”至“編戶民”之間的身份轉變路徑,將受“從人”連坐的“從人屬、舍人”中具有戶籍身份者,遷徙輸作至新地成為實邊之“口”,并允許家屬隨行,最終在新地編制成為特殊的戶籍類別——“從戶”。這樣一來不僅可以解決新地人口匱乏的問題,也可以將“從人”及其相關人員從原本熟悉的社會共同體中驅逐出去。最終,秦通過構建“從戶”這一戶籍類別,逐步將受“從人”牽連的相關人員重新納入新地戶籍管理,“從戶”成為秦代洞庭郡遷陵縣承擔租賦的主體。
綜上所述,秦可以通過武力占領新地,卻無法憑借武力治理新地。秦統(tǒng)治者意識到治理新地最有效的手段之一是通過戶籍制度將新占領地區(qū)的人地資源納入管理,并進行重新的劃分與整合。秦不斷地遷徙人口充實新地,再通過基層的“編戶化”實現(xiàn)對邊郡人地資源的控制與利用,逐步將新地人口納入兵役、賦役的來源,以維系秦帝國的正常運轉,最終實現(xiàn)秦對新地的穩(wěn)定治理。
四、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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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統(tǒng)一六國后,政策重心逐漸由“占領新地”變?yōu)椤爸卫硇碌亍薄V卫硇碌氐氖滓繕耸且揽繎艏贫葘⑿碌氐娜?、地以及資源完全納入秦統(tǒng)治之下。正如劉欣寧所述,戶是同居者構成的地緣組織,戶籍制度作為國家對于人身支配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可以將人固定在某地,以土地掌握人口。1對于受“從人”牽連的“從人屬、舍人”而言,判處鬼薪罪以上成為刑徒后,其名便從戶籍中永久削除;然而其中不當收者、遷者以及除罪者,由于仍具備戶籍身份,但又不能將其留在原有的社會共同體下,秦便遷徙這類人至新地,編制為“從戶”。同時頒布詔令,徙輸“坐從人”為“口”,疏通了“坐從人”至“編戶民”之間的身份轉變路徑,增加新地賦役人口數(shù)量。就社會層面而言,“從戶”受“從人”牽連,并不同于普通編戶,屬于歧視性的戶籍類別。但經(jīng)濟層面上,“從戶”與普通編戶民一樣納入基層鄉(xiāng)里戶口統(tǒng)計之中,并授予其田宅,承擔相應的租賦?!皬膽簟本哂须p重性身份特征,法律身份已經(jīng)不同于戴罪之身的“從人”,而變?yōu)榱顺袚赓x的“口”;然而,“從人”這一社會身份烙印并未消失,始終不同于普通編戶民,備受歧視。
總之,“從戶”短暫存在于秦代,隨著秦對新地基層社會戶籍制度逐漸完備,這一戶籍類別消失?!皬膽簟睂儆谛碌亍熬帒艋边M程下的一種過渡性戶籍類別,是秦統(tǒng)一后治理新地這一特殊時期的產物。
[作者徐桐(1994年—),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生,吉林,長春,130024]
[收稿日期:2024年3月5日]
(責任編輯:魏永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