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廷史;廷尉史;廷尉;治獄屬吏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4.04.007
漢宣帝即位之初,廷史路溫舒上《尚德緩刑書》,針砭治獄之吏的流毒:“上下相驅,以刻為明……媮為一切,不顧國患,此世之大賊也。”1對此奏疏,史載“上深愍焉”,宣帝于是下詔(以下稱《置廷平詔》):“間者吏用法,巧文寖深,是朕之不德也。夫決獄不當,使有罪興邪,不辜蒙戮,父子悲恨,朕甚傷之。今遣廷史與郡鞠(鞫)獄,任輕祿薄,其為置廷平,秩六百石,員四人。其務平之,以稱朕意。”2
詔書反映出廷史有權“與郡鞫獄”,且被定性為“任輕祿薄”。但是,隨著張家山336號漢墓竹簡等簡牘材料的問世,筆者發(fā)現(xiàn)秦漢時期的廷史是動態(tài)變化的:一方面其職能不僅限于“與郡鞠(鞫)獄”;另一方面“任輕祿薄”的評價也無法涵蓋各個時段的狀況。
此外,傳世文獻中廷史常與“廷尉史”混用,如淳注“廷史,廷尉史也”,3認為二者異名同實?;谶@種理解,前賢時彥往往模糊化處理它們的差異,且主要選用“廷尉史”一名展開研究,取得了一系列有益的成果。4但是,過往學界通常以廷尉為主體,僅是從屬吏的角度提及廷史,同時官名的莫衷一是也不是偶然,需仔細甄別廷史與廷尉史的異同。作為一個獨立的職官,廷史顯然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仍存在官名混亂、秩級不詳、職掌不確等懸而未決的問題。
更重要的是,廷史代表中央廷尉府,與郡、縣兩級官府的卒史、獄史共同構成了一個較為完整的自中央到基層的治獄屬吏體系。他們雖然不具有審判權,但所承擔的諸如調(diào)查、取證等看似瑣碎的工作卻是案件判決的重要依據(jù)。換言之,廷史等治獄屬吏的履職情況影響著秦漢國家的司法運行。鑒于此,有必要依托新出簡牘材料系統(tǒng)考察廷史一職。1
一、廷史其職:官名、沿革與秩級
若想進一步了解廷史,首先需要明確其官名。廷史與廷尉史歷來混用,傳統(tǒng)觀點認為二者是同一職官的不同名稱,故基本不加分辨,但它們其實存在時代上的差異。為直觀起見,筆者匯總了《史記》《漢書》中關于廷史和廷尉史的記載并制作成表一。
通過表一可知以下信息。第一,不論是《史記》,還是《漢書》,在選用官名時都沒有統(tǒng)一標準。如《史記·儒林列傳》記載兒寬“補廷尉史”,《酷吏列傳》又多用廷史;《漢書·刑法志》中尚稱路溫舒官名為廷史,而到了《路溫舒?zhèn)鳌分袆t改曰廷尉史。第二,對比兩部史書,在相同的史事中,廷史、廷尉史的用法卻大相徑庭,僅博士弟子“補廷尉史”一致。其中又以杜周事跡最為特殊,不僅兩部史書所用官名各異,《史記·酷吏列傳》和《漢書·杜周傳》甚至在同一卷中同時出現(xiàn)了廷史、廷尉史兩種稱呼。第三,在使用頻次方面,《史記》慣用“廷史”(7例中占4例),《漢書》多見“廷尉史”(12例中占8例)。
相比之下,簡牘文獻則不存在類似問題,均使用“廷史”而未見“廷尉史”。類似的書寫方式還有睡虎地秦簡中的“郡守為廷”2“廷行事”,3以及張家山漢簡《奏讞書》中的“廷報”,例如:
疑毋憂罪,它縣論。敢(讞)(簡6)之。謁報。署獄史曹發(fā)。·吏當:毋憂當要(腰)斬,或曰不當論?!ね螅寒斠ㄑ亍#ê?) 4
整理者認為“廷”指廷尉,“廷報”即廷尉府對奏讞的回報。《漢書·刑法志》載:“獄之疑者,吏或不敢決……所不能決者,皆移廷尉,廷尉亦當報之?!?又《續(xù)漢書·百官志》云:“(廷尉)掌平獄,奏當所應。凡郡國讞疑罪,皆處當以報?!?均與“廷報”的程序相吻合,“廷”指廷尉無誤,另可知“廷報”制度一直延續(xù)到東漢都沒有發(fā)生太大變化。諸如此類記載,證明廷尉在行政文書中一般可直接稱“廷”。
至于正史之中廷史官名的用法為何如此混亂,主要與秦漢時期的數(shù)次官制改革有關,“秦兼天下,建皇帝之號,立百官之職。漢因循而不革……其后頗有所改”。1受此影響,廷史隨長官廷尉的沿革發(fā)生過一些變動?!稘h書·百官公卿表》記載:“廷尉,秦官……景帝中六年更名大理,武帝建元四年復為廷尉?!?漢王朝平定吳楚七國之亂后著手調(diào)整官制,3先是于景帝中五年(前145)“令諸侯王不得復治國,天子為置吏,改丞相曰相,省御史大夫、廷尉”,4裁汰了諸侯國的廷尉,又在中六年(前144)改“廷尉”為“大理”。至漢武帝建元四年(前137)復置廷尉,“廷尉史”始見于史籍,但并非官方稱呼,如《置廷平詔》中就仍用“廷史”,漢哀帝建平二年(前5)論處王勛的罪狀時還有一項“罵廷史”。5
若再與簡牘材料加以對讀,不難看出上迄秦王政二十二年(前225),岳麓秦簡《為獄等狀四種》“學為偽書案”中就已出現(xiàn)廷史;6下至漢宣帝黃龍元年(前49),懸泉漢簡記錄“給事廷史刑壽為詔獄”。7可見,廷史的使用不僅早于廷尉史,而且至少在秦及西漢,廷史都是書于竹帛的正式官名。
反觀“廷尉史”,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沒有被官方采用。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司馬貞在《史記·酷吏列傳》“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下注“廷史,廷尉之吏也”,8故《史記》此處可能原本就寫作“廷史”,在版本流傳的過程中被改為“廷尉史”而出現(xiàn)官名混用的情況。而班固著《漢書》時顯然是有意改動。在表一所見《漢書》與《史記》相同的記事中,班氏基本都將“廷史”替換為“廷尉史”(除杜周一例,或為疏漏)。其他使用“廷史”的三處分別是《漢書·刑法志》中的“廷史路溫舒上疏”“今遣廷史與郡鞠(鞫)獄”和《外戚恩澤侯表》中的王勛“坐選舉不以實,罵廷史,大不敬,免”,均事關重大,當是直接依據(jù)詔令原文摘錄?!巴⑵健钡臅鴮懛绞娇勺髋宰C,《漢書·刑法志》載漢宣帝詔書為“其為置廷平”,但在《宣帝紀》中卻被轉述為“初置廷尉平四人”。9可見班固既部分保留了原始檔案文書所載的“廷史”“廷平”,又不再把廷尉省稱為“廷”,改寫為“廷尉史”“廷尉平”,進而影響到后世史家。10
漢哀帝元壽二年(前1),廷尉再次被更名為大理,而“廷尉史”的普遍使用,恰恰也是東漢朝廷恢復廷尉以后的事。11由此,廷史、廷尉史的時代差異,在其職官的沿革中被充分體現(xiàn)出來。
關于廷史的秩級,安作璋、熊鐵基認為廷尉史與御史中丞從事一起治反者獄,故廷尉史、御史中丞從事的地位大體相當,12遺憾的是后者已不可考,無從對比?!稘h官》記載:“廷尉員吏百四十人,其十一人四科,十六人二百石廷吏。”13《通典》《文獻通考》亦曰廷史秩級為二百石,14然皆不知所據(jù)。幸得《漢律十六章·朝律》提供了關于該問題的新線索:
丞相立東方,西面。吏二千石次,大(太)中大夫次,諸侯丞相次,諸侯吏二千石次,故二千石次,千石中大夫至六百石(簡338)御史、博士、奉常次,皆北上。都官長丞五百石至三百石,丞相史、大(太)尉史、廷史、卒史陪立千石以下后,北上。(簡339)1
在歲朝儀式上,廷史與丞相史、太尉史等屬吏處于同一等級,說明他們的秩級相差不遠,大致都在三百石至五百石之間,與傳世文獻二百石的數(shù)字相左,但也不能就此推翻傳世文獻。漢末應劭曾為《漢官》作注,故其成書年代應不晚于東漢,相關記載還是可信的。
事實上,秦漢時期屬吏的秩級并非一成不變?!稘h舊儀》云:“漢初置相國史,秩五百石,后罷,并為丞相史?!?又云:“武帝元狩六年,丞相吏員三百八十二人:史二十人,秩四百石,少史八十人,秩三百石。”3漢初丞相史秩五百石,符合《朝律》的秩級區(qū)間。武帝元狩六年(前117)時,下調(diào)至四百石。廷史的秩級應當同樣是動態(tài)變化的,有一個下調(diào)的過程,4漢初至少有三百石。經(jīng)長期發(fā)展,尤其是《置廷平詔》頒布之后,廷史逐漸邊緣化,最終秩級降為二百石并被文獻記錄下來。
二、主要職能:參與廷議、與郡鞫獄、監(jiān)察地方
《置廷平詔》以“任輕祿薄”定性廷史,若與秩六百石的廷平相比,“祿薄”是相對客觀的。但是,“任輕”的評價恐有待商榷。安作璋、熊鐵基提到廷史可以決獄、治獄,5閆強樂認為其還需為長官整理文書、判定案件適用的律令、參與詔獄審理。6然相關研究基本都依據(jù)傳世文獻進行歸納總結,除此之外,新出簡牘材料反映出廷史還有其他幾項重要職能,在司法運行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
1.參與廷議
廷史作為廷尉的史職屬吏,需協(xié)助長官處理公務?!稘h書·刑法志》引漢高祖七年(前200)詔書中記述了廷尉的職責:“高皇帝七年,制詔御史:‘……自今以來,縣道官獄疑者,各讞所屬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以其罪名當報之。所不能決者,皆移廷尉,廷尉亦當報之。廷尉所不能決,謹具為奏,傅所當比律令以聞?!?
各縣道官府難以判決的疑獄,需要向所屬的二千石長官上讞。二千石長官都無法決斷的案件,就移交廷尉。廷尉即便無法裁斷,也要在上呈皇帝時附上判決意見和適用律令,可見司法工作之繁重。8為妥善處理疑獄,廷尉府往往以“廷議”的方式商討,廷史也會參與進來。如《奏讞書》案例二十一:
今杜女子甲夫公士丁疾死,喪棺在堂上,未葬,與丁母素夜喪,環(huán)棺而哭。甲與男子(簡183)丙偕之棺后內(nèi)中和奸。明旦,素告甲吏,吏捕得甲,疑甲罪。廷尉、正始、監(jiān)弘、廷史武等卅人議當(簡184)之……捕者雖弗案校上,甲當完為舂,告杜論甲。(簡188)
今廷史申(徭)使而后來,非廷尉當,議曰:當非是……曰:廷尉、史議皆以欺死父罪輕于侵欺生父,侵生夫罪(簡194)重于侵欺死夫,今甲夫死□□□夫,與男子奸棺喪旁,捕者弗案校上,獨完為舂,不亦重(簡195)虖(乎)?等曰:誠失之。(簡196)1
女子甲的丈夫丁因疾病死亡,甲為丁守孝時與男子丙和奸,被丁母素發(fā)現(xiàn)后報官。本案發(fā)生的時間為秦代,2杜縣縣廷因“疑甲罪”而上讞,廷尉及其下屬官吏廷尉正、廷尉監(jiān)以及廷史等30人經(jīng)過廷議,判決女子甲完為舂。
廷史申因徭使晚歸,但在返回后依然能夠知悉案情并提出異議,甚至可以直接反駁長官,最終使包括廷尉在內(nèi)的眾人承認“誠失之”,可見廷史的意見在審判中發(fā)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此外,本案中廷史得以與廷尉和廷尉正、監(jiān)等主要屬官同時出現(xiàn),聯(lián)系到廷史申錯過廷議后的言行,說明秦代的廷史不同于一般掾史小吏,在廷尉府中擁有一定的地位。
之所以要以廷議的方式群策群力地治獄,是因為廷尉的審判意見至關重要,甚至會被制定為“廷行事”以供地方在斷獄時援引。誠如張釋之所言:“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傾而天下用法皆為輕重,民安所措其手足?”3故參與廷議、表決疑獄正是廷史最基本的職能,進而促使廷尉府對疑獄的量刑定罪更加合理。
2.與郡鞫獄
《置廷平詔》中明確提到“今遣廷史與郡鞠(鞫)獄”,說明廷史的工作地點不局限于廷尉府,還需到地方協(xié)助鞫獄。《奏讞書》案例二十一中的廷史申“徭使而后來”,很可能就是因這種公務派遣而錯過廷議。在此前公布的岳麓秦簡中,部分與縣衙公務有關的律令屢次提及廷史、假廷史:
(1)●令曰:叚(假)廷史、廷史、卒史覆獄乘倳(使)馬└,及乘馬有物故不備,若益驂駟者└。議:令得與書史、仆、走乘,毋得(簡1924)驂乘└。它執(zhí)灋官得乘倳(使)馬覆獄、行縣官及它縣官事者比?!?nèi)史旁金布令第乙九(簡1920) 4
(2)●令曰:叚(假)廷史、諸倳(使)有縣官事給?。ㄒ玻?,其出縣畍(界)者,令乘倳(使)馬,它有等?。ㄒ玻?。卒史、屬、尉佐(簡1917)乘比叚(假)廷史、卒史覆獄乘倳(使)馬者,它有等比?!?nèi)史旁金布令第乙十八(簡1899) 5
(3)●令曰:有發(fā)(徭)事(使),為官獄史者,大縣必遣其治獄?(最)久者,縣四人,小縣及都官各二人,乃遣其余,令到已前(簡1885)發(fā)(?)者,令卒其事,遣詣其縣官,以攻(功)勞次除以為叚(假)廷史、叚(假)卒史、叚(假)屬者,不用此令?!たh盈萬戶以上為(簡1886)【大】,不盈萬以下為小?!みw吏歸吏群除令丁廿八(簡1904) 6
令(1)規(guī)定假廷史、廷史、卒史覆獄時的出行規(guī)格為“使馬”,但如果所乘馬匹因物故缺失,可乘“驂駟”。后經(jīng)朝廷討論,認為他們應與書史、仆、走同乘使馬,不可驂乘。令(2)規(guī)定假廷史和各類辦事人員如有縣衙公務要離開本縣,應乘“使馬”。令(3)要求各縣在遇有上級長官征選獄史協(xié)助辦案的徭使時,要派遣治獄最久、經(jīng)驗最豐富的人負責,大縣派4人,小縣與都官派2人。而積累功勞以次第被任命為假廷史、假卒史和假屬者不用此令,也就是不占用大縣4人、小縣與都官各2人的員額,可在此基礎上加派。
通過這組秦令,可見廷史“與郡鞫獄”時不是簡單地在郡治停留,還要深入到郡所轄各縣內(nèi)考察。其中令(1)(2)旨在規(guī)范官吏在縣內(nèi)“覆獄”時的出行規(guī)格。楊振紅、王安宇已經(jīng)注意到,覆獄不單單指重審,而是上級機關主理或上級機關指定的機構、使者主理的訴訟審判,程序包括立案、偵查、審判、復核、監(jiān)督等環(huán)節(jié),1基本涵蓋了司法工作的方方面面。若此,足見廷史、卒史等在縣內(nèi)的職權范圍之廣。
在律令文本之外,從秦南郡的“得之強與棄妻奸案”還可管窺廷史協(xié)理縣廷司法的實踐:
●覆視其獄:告:為得之妻而棄。晦逢得之,得之捽偃,欲與奸。弗聽,有(又)毆 。●【言如告?!浚ê?73)得之曰:捽揠(偃),欲與奸。它如?!衿渚希叮┰唬旱弥畯娕c人奸,未(蝕)。審。丞論耐得之為隸臣。(簡174)
●元年四月,得之氣(乞)鞫曰:和與臥,不奸?!裢⑹焚n等覆之:●曰:得之(?)、欲與奸。弗聽,捽搒毆。它如故獄。(簡175)
●得之攺(改)曰:欲強與奸,未(蝕)。它如?!衿澉对唬旱弥畾?),欲強與奸,未(蝕)。氣(乞)鞫不審。審。(簡176)
●廷報之:(系)得之城旦六歲。(簡177)2
得之因強奸其棄妻,當陽縣廷初審判決他耐為隸臣。后得之乞鞫,由廷史賜等主審。經(jīng)查,賜等認為得之罪證確鑿,他的乞鞫不符實際,故又罪加一等,上奏后得到廷報:“系得之城旦六歲?!?/p>
但是,結合《漢書·刑法志》引漢高祖七年詔書,以及《二年律令·具律》規(guī)定的程序:
氣(乞)鞫者各辭在所縣道,縣道官令、長、丞謹聽,書其氣(乞)鞫,上獄屬所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令都吏覆之。(簡116)3
當陽縣隸臣得之的初次乞鞫,依律本應移交至南郡郡府,卻為何直接由廷史代表最高司法機關審判?從文書中不難看出,廷史賜在覆獄時可以直接審訊犯人,并取得供詞,與僅憑閱覽案件卷宗的辦案模式截然不同,正說明廷史賜等彼時就在當陽縣。同時,前已明確“廷報”指廷尉府的回報,那么二審判決是由廷尉府下達的,廷史在本案中主要負責調(diào)查、取證、審訊等工作,并上奏案件信息。因此,這種看似越級司法的現(xiàn)象,其實是廷尉通過派遣廷史協(xié)理縣衙覆獄的形式,暫時接替郡二千石長官行使司法權。
岳麓秦簡《為獄等狀四種》“學為偽書案”同樣能看到廷史至郡縣履職的蹤跡:
四月乙丑,丞矰曰:君子子癸詣私(簡210)書矰所,自謂馮將軍毋擇子,與舍人來田南陽。毋擇【□□□叚(假)錢二】(簡211)萬及(種)食胡陽,以田。發(fā)書,書類偽。(系)官,有(又)撟(矯)為私書,詣【□□□□?!浚ê?12)即獄治求請(情)……
●視癸私書,曰:五大夫馮毋擇敢多問胡陽丞主。聞南陽(簡215)地利田,令為公產(chǎn)。臣老,癸與人出田,不齎錢、(種)。(愿)丞主叚(假)錢二萬貣(貸)、(簡216)食支卒歲。稼孰(熟)倍賞(償)。勿環(huán)(還)!環(huán)(還)之,毋擇不得為丞主臣走。丞主與胡(簡217)陽公共憂毋擇,為報。敢以聞。寄封廷史利。
●今(簡222)□召舍人興來智(?知)【癸,癸攺(改)】曰:君子子,定名學,居新壄(野)。非五大夫馮將軍毋擇子(簡223)?。ǎ恳玻?。學學史,有私印,章(?)曰(?)□。(簡224)1
學冒充馮毋擇之子癸,以馮毋擇的名義偽造私信,向胡陽縣官府借貸二萬錢以及足夠支撐一年的糧食。胡陽縣丞矰啟封并閱讀書信后,僅是懷疑“書類偽”而暫時收系學,在此期間,學甚至可以寫信自辯,可見胡陽縣官吏難斷真?zhèn)?。偽書之所以能起到以假亂真的效果,關鍵在于末尾的“寄封廷史利”。整理者注“寄封”指受到委托封緘書信,2陶安持相同意見,3但事實恐非如此。首先,“封”當與“傳”相關,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記載:
“發(fā)偽書,弗智(知),貲二甲。”今咸陽發(fā)偽傳,弗智(知),即復封傳它縣,它縣亦傳其縣次,到關而得,今當獨咸陽坐以貲,且它(簡57)縣當盡貲?咸陽及它縣發(fā)弗智(知)者當皆貲。(簡58)4
從“發(fā)偽傳”“復封”“傳其縣次”來看,在傳信運行的過程中,沿途官署需拆閱傳信并查驗真?zhèn)?,確認無誤后還要重新封印并繼續(xù)傳遞,故官吏之“封”是傳信具有效力的憑證。但是學所作偽書本質(zhì)上是私人書信,為之加封不符合程序,因此將“寄封”解釋為“委托封緘”便不夠貼切。實際上,秦律對于“寄封”有專門的規(guī)定:
發(fā)(?)傳,縣道官令、丞、官長皆聽為封,勿敢留└,倳(使)毋傳及諸吏毋印者,毋敢擅寄封,不從令及(簡0058) 5
縣道長官應聽決傳信并為之加封,沒有傳信以及沒有官印的官吏不得擅自寄封。若“毋傳”,則不得“擅寄封”,顯然“寄封”的前提是有傳信,因此更可能是指將私信寄附于加封的傳信中傳遞,私信的真實性也會隨之提高。律令專對寄封作出規(guī)范,亦說明當時在傳信中夾帶私信的行為較為常見。
學在供詞中承認自己學過史職文書業(yè)務且擁有私印,勢必熟知“寄封”等文書傳遞的規(guī)章。而選擇廷史寄封,一方面是因為廷史隸屬中央廷尉府,“馮毋擇”在朝中能夠接觸到;另一方面,廷史代表廷尉至郡縣執(zhí)行公務時捎帶私信,符合情理,反映出廷史奉使地方已成為常態(tài)。這樣看來,此舉可謂精明,使胡陽縣官吏一時無所適從。
西北漢簡中也有廷史出巡的身影:
黃龍元年四月壬申,給事廷史刑壽為詔獄,有遝捕弘農(nóng)、河東、上黨、云中、北地、安定、金城、張掖、酒泉、敦煌郡,為駕一封軺傳。外二百卅七。御史大夫萬年謂胃成:以次為駕,當舍傳舍,如律令。(Ⅱ0114③:447) 6
黃龍元年,參與詔獄審理的給事廷史至弘農(nóng)、敦煌等十郡開展問訊、審查等工作。肩水金關漢簡中保留了當?shù)毓俑疄橥⑹诽峁┛诩Z的記錄,亦是漢代廷史在邊郡活動的實證:
出粟小石八石,以食廷史石(73EJT10:168) 7
總之,派遣廷史“與郡鞫獄”不僅是必要的,也是有效的。廷尉府如果一味地依賴奏讞文書了解案情,遇到以下瞞上等情況也難以規(guī)避。而派出廷史協(xié)助地方司法,有利于更客觀地了解案情,在一定程度上減少冤假錯案,遏制弄虛作假的現(xiàn)象。
3.監(jiān)察郡縣
岳麓秦簡《質(zhì)日》中的“三十四年質(zhì)日”(前213)出現(xiàn)了“戊辰(五月四日)騰與廷史”8“癸巳(五月二十九日)廷史行行南”9“壬寅(六月九日)廷史行北”10等記載。《質(zhì)日》的性質(zhì)為私人日志,1那么其中“南”“北”等方位是以記事主體所在地為中心的,如此一來不僅進一步提供了廷史在郡縣活動的證據(jù),還說明其方式為“行南行北”。
“三十四年質(zhì)日”還記錄了“辛巳(五月十七日)監(jiān)公亡”,2《史記集解》引《漢書音義》:“監(jiān),御史監(jiān)郡者;公,名。”司馬貞按:“泗川監(jiān)名平,則平是名,公為相尊之稱也?!?故監(jiān)公指郡監(jiān)御史。此后,“戊辰騰與廷史”,廷史于五月四日抵達南郡。游逸飛認為兩個事件之間可能存在關聯(lián),廷史癸巳(五月二十九日)行南、壬寅(六月九日)行北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逐捕逃亡的郡監(jiān)御史,并提出秦中央原遣御史監(jiān)郡,在固定為郡監(jiān)后,中央需另遣包括廷史在內(nèi)的特使行使監(jiān)察權。4可備一說。
至西漢中期,官僚系統(tǒng)內(nèi)存在不少執(zhí)法嚴苛的獄吏,衍生出一系列社會問題,故漢宣帝選擇以司法系統(tǒng)為切入點開始整頓吏治。5宣帝先是頒布《置廷平詔》,以秩級更高的廷平與郡鞫獄,擴大了廷尉府監(jiān)察地方司法的權力;接著于五鳳四年(前54)詔令“復遣丞相、御史掾二十四人循行天下,舉冤獄,察擅為苛禁深刻不改者”。6中央各官署派遣屬吏巡視并舉劾冤獄、糾察酷吏,既有利于改善司法環(huán)境、緩和社會矛盾,還能借此對地方官吏形成有效監(jiān)督,是監(jiān)察制度的重要補充。不同之處在于,廷尉府前后專設廷史、廷平負責巡視工作,已成定制,而非差遣。
建平二年(前5),邛城侯王勛的罪狀中有一條“罵廷史”,7說明廷史即使秩級不高,但他們作為朝廷的使者,代表中央權威,不可輕易冒犯。又因“與郡鞫獄”的特性,廷史在辦理差事的同時難免會注意到巡行之處的治理情況,并在返回中央述職時轉達,從而成為一條下情上達的有效路徑。對于地方官吏來說,這些信息關乎他們的政績與考核,也就能夠解釋為何廷史的行程會被重視而如此頻繁地見諸《質(zhì)日》。
三、廷史參與構建的治獄屬吏體系
基于“與郡鞫獄”等職能,廷史如同紐帶一樣將秦漢中央與地方的司法刑獄事務聯(lián)結在一起,廷尉府亦可憑借廷史開展對地方司法的指導和監(jiān)察。然而過去學界多聚焦于秦漢基層社會的司法運行,較少聯(lián)系到中央層面。8新出簡牘文獻揭示出廷史與郡府的治獄卒史(以下簡稱卒史)、9縣衙的獄史同屬司法刑獄系統(tǒng),在職能設計和遷轉路徑等方面存在密切的聯(lián)系。
1.治獄屬吏的職能設計
廷史、卒史、獄史均擁有治獄職能,《為獄等狀四種》和《奏讞書》等法律文書中不乏他們偵辦案件的記錄。除此之外,卒史更是在司法實踐中表現(xiàn)出與廷史高度的相似性,如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案例十八:
●南郡卒史蓋廬、摯、朔,叚(假)卒史瞗復攸?等獄簿(簡124)
御史書以廿七年二月壬辰到南郡守府,即下,甲午到蓋廬等治所,其壬寅摯益從治,上治(簡125)它獄?!に脑滦撩f有論去。五月庚午朔益從治,蓋廬有資(貲)去。八月庚子朔論去。盡廿八年九月甲午已。(簡126)凡四百六十九日。朔病六十二日,行道六十日,乘恒馬及船行五千一百六里,(率)之,日行八十五里,(簡127)畸(奇)六里不(率)。除弦(元)、伏不治,它獄四百九日,定治十八日。(簡128)
·御史下書別居它笥?!そ駨椭?曰:初視事,蒼梧守竃、尉徒唯謂?:利鄉(xiāng)反,(簡129)新黔首往(擊),去北當捕治者多,皆未得,其事甚害難,恐為敗。?視獄留,以問獄史氏,氏曰:(簡130)蒼梧縣反者,御史恒令南郡復。義等戰(zhàn)死,新黔首恐,操起叚(假)兵匿山中,誘召稍(簡131)來,皆榣(搖)恐,畏其大不安,有須南郡復者即來捕。義等將吏卒(擊)反盜,弗先候視,(簡132)為驚敗,義等罪也,上書言財(裁)新黔首罪。它如書。
竃、徒唯曰:教謂?新黔當捕者不得,(簡133)勉力善(繕)備,弗謂害難恐為敗。唯謂?久矣,忘弗識。它如?。(簡134)1
秦始皇二十七年(前220),御史下達文書委托南郡卒史赴蒼梧郡覆審攸縣縣令?的職務犯罪案。通過分析案情,可得以下3點關鍵信息:
其一,攸縣屬蒼梧郡,但本案由南郡卒史覆審。此外,攸縣獄史氏的供詞中頻頻提到“南郡復”,可知蒼梧郡轄縣的反叛事件也由南郡負責審理,不僅說明卒史與廷史一樣需至基層覆獄,還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異地辦案的司法原則。本案牽連到蒼梧郡守等高官,郡守竃等曾告誡?攸縣利鄉(xiāng)反獄“害難恐為敗”,如果處理不好會釀成災禍。但后來南郡卒史審訊時,竃等又矢口否此事,以“?久矣,忘弗識”的說辭將責任推卸給???上攵?,若本案由蒼梧郡內(nèi)部審理,則難以防范上級以下屬頂罪或官官相護等情況。故《二年律令·具律》規(guī)定:“都吏所覆治,廷及郡各移旁近郡,御史、丞相所覆治移廷?!?旨在督促各級官署之間相互監(jiān)察、制約。而廷史“與郡鞫獄”本質(zhì)上也是異地辦案的手段之一,廷尉府借助廷史可以將司法權力延伸至郡縣。此舉有利于在一定程度上遏制地方官吏結黨營私、對抗中央的隱患。
其二,文書中出現(xiàn)了“假卒史”,在上揭一組岳麓秦簡所載的涉及縣道官府的秦令中,亦有“假廷史”“假卒史”。學界較一致地認為“假吏”是相對于“真吏”的概念,臨時代行真吏職權。3張家山336號漢墓竹簡《功令》記載:
議:二千石官、縣道毋得除叚(假)廷史、卒史、屬尉佐、令史、官佐史……將轉輸粟、芻稾,奠(真)吏不足及軍屯不用此令。(簡69)御史、丞相前令所置守、叚(假)吏皆上功勞,與其所守、叚(假)、真官通課。(簡70)1
二千石官府及縣道不得任命假廷史等職官,若遇轉輸粟、芻稿類物資,真吏不足以及軍屯等情形,不用此令。御史、丞相此前所置的守吏、假吏都需上報功勞,與真官一同考課。也就是說,除特定情況之外,假廷史一般只能由御史、丞相這類中央高級官員任命。然《二年律令·具律》云:
縣道官守丞毋得斷獄及(讞)。相國、御史及二千石官所置守、叚(假)吏,若丞缺,令一尉為守丞,皆得斷獄、(讞)。(簡102)2
二千石官府原是有任命守、假吏的權力的,且這些守吏和假吏還可以斷獄及讞,唯獨假廷史的選任方式有別,足見廷史的特殊性。
另外,假卒史與卒史同時存在,說明假吏與真吏并不沖突。陳治國據(jù)此認為本案已有卒史,無需另設代理,“假卒史”應是卒史的助手,3其說有待商榷。首先,任命假吏是特殊情況下的權宜之計,尤其是廷史、卒史作為上級官府屬吏并非常駐于縣道,需另設假吏協(xié)助其辦公。其次,據(jù)里耶秦簡9-2283:“廿七年二月丙子朔庚寅,洞庭守禮謂縣嗇夫、卒史嘉、叚(假)卒史榖、屬尉?!?洞庭郡守需分別移書縣嗇夫與卒史、假卒史,若假卒史僅是助手,則不必大費周章地專門移書。文書中的職務排序也可見縣廷長官與卒史、假卒史的級別高低。故此處還是將“假卒史”理解為一個專門的職官更為恰當,同理,“假廷史”亦然。
其三,卑秩的卒史有權主審高秩的縣長官,體現(xiàn)出內(nèi)外相制、大小相維的制度設計。此外,蓋廬等在南郡執(zhí)行公務期間,用于審理?的職務犯罪案時間總計僅有18日,其余449日都在處理當?shù)仄渌陌讣?,深入?yún)⑴c到縣級司法刑獄工作之中。類似地,廷史以中央低秩屬吏的身份“與郡鞫獄”,亦可直接審理案件。
里耶秦簡中一件與公船有關的案件可供參照:
廿六年八月庚戌朔丙子,司空守樛敢言:前日言競陵漢陰狼假遷陵公船一,袤三丈三尺,名曰□,Ⅰ以求故荊積瓦。未歸船。狼屬司馬昌官。謁告昌官,令狼歸船。報曰:狼有逮在覆獄己卒史Ⅱ衰、義所。今寫校券一牒上,謁言己卒史衰、義所,問狼船存所。其亡之,為責券移遷陵,弗□□屬。Ⅲ謁報。敢言之。/【九】月庚辰,遷陵守丞敦狐卻之:司空自以二月叚(假)狼船,何故弗蚤辟□,今而Ⅳ誧(甫)曰謁問覆獄卒史衰、義。衰、義事已,不智(知)所居,其聽書從事。/?手。即令走□行司空。Ⅴ(簡8-135)
月戊寅走己巳以來。/?半?!跏?。(簡8-135背)5
狼借用遷陵縣公船未歸還,司空守樛請示司馬昌官令狼歸還公船,卻得到了他被羈押在覆獄卒史衰、義處的回復,因而又轉問遷陵縣,遷陵守丞敦狐反問狼在二月借船,為何不早調(diào)查,并說衰、義已完成公務,目前不知所在。卒史覆獄時的情形與廷史“行南行北”相似,不局限于某個縣道,即使是縣長官也難以掌握行蹤。而陳劍將“己卒史”改釋為“巴卒史”,即巴郡卒史。6此說若成立,則巴郡卒史在洞庭郡所轄縣內(nèi)逮捕狼,又印證了異地辦案的司法原則。
廷史、卒史常在律令中并列出現(xiàn),都會前往縣道履職并受相同律令的約束,且都設假職。同時,在司法實踐中,廷史與卒史行使職權的邏輯十分近似,分別代表中央、郡府節(jié)制基層司法。因此,二者可互參互鑒。
2.治獄屬吏的遷轉路徑
秦漢時期的治獄屬吏有既定的遷轉路徑,學界在討論基層官吏的升黜時多有旁及。1《為獄等狀四種》“盜殺安、宜等案”中有如下記載:
今獄史觸、彭沮、衷得微難獄,磔辠(罪)(簡168)一人。為奏十六牒,上。觸為令史廿二歲,年卌三;彭沮、衷勞、年中令。皆請(清)絜(潔),毋(無)害,敦嗀(愨),守吏(事),心平端禮。任謁(簡169)課以補卒史,勸它吏。敢言之。(簡170)2
與之相似的是,《奏讞書》案例二十二亦載:
今獄史舉得微(簡227)難獄,為奏廿二牒。舉閭毋害,謙(廉)絜(潔)敦(愨),守吏也,平端。謁以補卒史)勸它吏。敢言之。(簡228)3
縣廷獄史如有偵破微難獄等功勞,縣長官在上奏案情時會舉薦其擔任卒史。也就是說,至郡府擔任卒史是獄史的重要升遷去向?!豆α睢愤M一步揭示了卒史的遷轉方向:
議:屬尉佐有秩、斗食嗇夫、獄史、令史當治獄三歲以上,年卌五以下至卅,欲〈試〉二千石官,縣道(簡59)官遣詣廷,廷以大獄、獄計、奏(讞)、律令有罪名者,〈試〉之,并以廷史、郡治獄卒史員(率)十人而取〈試〉高者(簡60)二人,上御史,以補郡二千石官治獄卒史。廷史缺,以治獄卒史上苐(第)補。所上畢,已用,御史告廷,〈試〉以為(簡61)常。廷為〈試〉者,會日以道里計遣,勿令豫(預)先到長安。吏(應)令亦得會〈試〉。(簡62)4
治獄三年以上且符合年齡標準的獄史、令史等小吏,若想至二千石官府參加考試,需由縣道官府上報廷尉,廷尉以大獄、獄計等科目考核,根據(jù)廷史和郡治獄卒史的員額,在每十名應試者中選取材高者二人,上奏御史后補郡府治獄卒史之缺。若廷史有缺額,則現(xiàn)任治獄卒史以功勞多寡的次序補缺。
這條材料一方面說明卒史有機會遞補為廷史,另一方面也說明縣道能力出眾的獄史、令史等屬吏是卒史的來源之一,治獄屬吏在司法職能系統(tǒng)內(nèi)由低向高逐級升遷。至于廷史如何遷轉,尹灣漢簡《東??は螺犻L吏名籍》記載:“戚丞,陳留郡寧陵丁隆,故廷史,以請詔除?!?可知被派往地方擔任長吏是廷史的去向之一。
在此,我們還可以作出一種推測:假廷史、假卒史亦產(chǎn)生于廷尉主持的考試。上引《功令》69—70號簡提到,假廷史的任命由御史、丞相等高官負責,但后者的工作如何能夠細致到任命假吏?60—62號簡反映出,盡管治獄屬吏考核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實際上由廷尉具體負責,但最終需報送至御史,也就是說,通過選拔的卒史、廷史形式上由御史任命。那么如遇真吏滿員而無法就職等情況,將考試合格者暫時任命為假吏不失為一種權變的方式。這樣一來,不僅符合政務運行的實際,對應“二千石官、縣道毋得除假廷史”的律令,而且正因為真吏、假吏的選拔方式相同,所以《功令》69—70號簡才會規(guī)定二者一同考課。
同時,也就不難理解為何上揭秦令(3)中的假廷史、假卒史可以“不用此令”,因為其任職的前提是“治獄三歲以上,年卌五以下至卅”且參加過廷尉主持的各科考試,是協(xié)助長官治獄的最佳人選之一。
綜上,廷史、卒史、獄史三級治獄屬吏職能相近,并在司法刑獄系統(tǒng)內(nèi)逐級遷轉。其中又以廷史和卒史尤為相似,盡管其本身秩級較低,但他們被派出時能夠借助上級對下級的權威,以覆獄為表,行監(jiān)察之實,表現(xiàn)出以小制大、以內(nèi)制外的特點。上級官府通過派遣廷史、卒史的形式,以相對低廉的行政成本,實現(xiàn)強化司法集權的政治目標??h道長官及獄史等治獄屬吏,往往只能唯上是從,少有斡旋的余地。假吏的設置,又是派遣使者之余的重要補充。由此,廷史、卒史、獄史分別代表中央、郡府、縣廷,構成了一個自上而下的治獄屬吏體系,維系著秦漢時期司法系統(tǒng)的良性運轉。
四、結語
秦漢時期,廷史等治獄屬吏在司法實踐中負責周密而繁雜的具體工作,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案件判決,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社會群體。然而相較于卒史和獄史,有關廷史的研究略顯薄弱。受官制改革等歷史因素的影響,廷史曾在傳世文獻中出現(xiàn)了與“廷尉史”混用的情況。通過分析廷史自身官制的沿革,結合各類簡牘文獻的書寫方式,可知“廷史”在秦及西漢都是書于竹帛的官方用法,而“廷尉史”晚至東漢復置廷尉后才開始被普遍使用。張家山336號漢墓竹簡《漢律十六章·朝律》反映出廷史的秩級在三百至五百石之間,《漢官》等傳世文獻則記為二百石,二者其實并不沖突。廷史的秩級是動態(tài)變化的,總體呈下降趨勢,漢初在三百石至五百石之間,后調(diào)整為二百石。
除了負責文書類事務之外,廷史還被賦予了以參與廷議、與郡鞫獄、監(jiān)察郡縣為主的職能,不僅有權在廷尉府的廷議上表決疑獄,而且奉使地方已成常制,是廷尉司法權力的延伸。其中“與郡鞫獄”和“監(jiān)察地方”互為表里,廷史被派遣協(xié)理地方覆獄是必要且有效的,在處理積案、減少冤獄的同時亦能發(fā)揮相應的監(jiān)察作用,其行程備受地方官吏的重視而頻頻見諸《質(zhì)日》,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秦漢社會的司法公正與下情上達。
廷史與郡府卒史、縣廷獄史等治獄屬吏在職能設計和遷轉路徑等方面存在密切聯(lián)系,廷史、卒史在司法實踐中更是能以卑秩行使足以節(jié)制地方長官的職權,體現(xiàn)出內(nèi)外相維、大小相制的政治考量。假吏的設置也是廷史、卒史履職之外的補充制度。廷史憑借獨特的職能深入?yún)⑴c到郡縣的司法刑獄事務之中,與卒史、獄史共同構成了一個從中央到基層的治獄屬吏體系,有助于我們以動態(tài)和整體的眼光考察秦漢時期的司法運行。
[作者李澄(1997年—),廈門大學歷史與文化遺產(chǎn)學院博士研究生,福建,廈門,361005]
[收稿日期:2023年8月7日]
(責任編輯:王彥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