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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生

      2024-10-16 00:00:00彭滔
      參花(上) 2024年10期

      李老站在縣城文化廣場的高臺上,抖動雙袖,一步三搖,輕扣折扇,張開嘴唇,一聲“娘子,我來也——”,如絲綢般柔滑的嗓音在廣場撩人地回響,臺下爺爺奶奶、中青年戲迷們齊聲喝彩,掌聲像風(fēng)一樣刮過,如火的熱情似乎要將廣場點燃。

      著名花鼓戲小生演員李少華雖然六十八歲高齡,可“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無一不顯高水準(zhǔn)。那婉轉(zhuǎn)的歌喉,俊美的扮相,一舉手一投足不遜盛年,依然呈現(xiàn)大家風(fēng)范,此番是他從藝五十五年的慶賀演出,花鼓戲在如潮的鑼鼓聲中激情開場。

      李少華一走神,五十五年前在公社舞臺上十三歲的自己扯開喉嚨唱現(xiàn)代戲的那一幕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

      公社大會堂上

      一九六九年某月的一天早晨,十里八鄉(xiāng)的大隊社員向公社大會堂涌去,他們要去觀看永隆公社的孩子們在公社大會堂表演的節(jié)目,這些孩子們的爺爺奶奶、父母們急不可耐,恨不得長了翅膀快快飛到那里,他們要看看自家的寶貝兒在萬人當(dāng)中是如何露臉的。

      大會堂人聲鼎沸,一些人呼朋引伴、一個勁兒地往前擠,提醒別人:“開水!開水!開水!”這堆人大概是小演員們的親戚朋友。

      不知誰叫了一聲:“開始了!”涌動的人流靜止下來,滿屋子的說話聲像電燈一樣漸次熄滅。坐著的,后墻引頸站立的觀眾眼睛直勾勾地伸向舞臺,他們想一睹小明星們的風(fēng)采。

      大幕徐徐拉開,一桿馬鞭上下舞動,左右翻轉(zhuǎn),一個蹬腿亮相,一雙亮眼直視前方,演京劇《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唱段的演員呼嘯而來,“穿林??缪┰瓪鉀_霄漢,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群山”,男演員張開虎皮衣服,展現(xiàn)出壓倒一切的英雄氣概?!霸讣t旗五洲四海齊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撲上前!”他矯健的身姿向山邊奮不顧身地飛撲過去,毅然決然要與敵人決一死戰(zhàn)?!拔液薏坏眉绷铒w雪化春水,迎來春色換人間!”他張開雙臂,露出胸膛,仿佛胸中熱情的火焰要化開雪原,要原野長出綠芽,叫樹木伸出新枝,讓勞苦大眾都得到解放。

      黨給我智慧給我膽

      千難萬險只等閑

      為剿匪先把土匪扮

      似尖刀插進威虎山

      誓把座山雕

      埋葬在山澗

      壯志撼山岳

      雄心震深淵

      待等到與戰(zhàn)友會師百雞宴

      搗匪巢定叫它地覆天翻

      “少華,少華,乖兒子,真棒!”一個面容瘦削的漢子站起來,情不自禁地叫喊道。周圍的鄉(xiāng)親們露出羨慕的眼神,低聲地談?wù)撝?,附耳問這是誰家的孩子。

      “這個李少華,聽說這孩子十三歲,在永隆學(xué)校讀初中一年級,一個好身架,一張好臉子,一副好嗓子,三妹,你瞧瞧,把你迷住了吧?嘿嘿。”一個嫂子開玩笑道。那個叫三妹的學(xué)生羞赧地低下了頭,臉唰地一下就紅了,她扭了扭頭,揪扯著辮子,很是神往的樣子。

      公社大會堂是“三合一”的房屋,在這兒可以開大會,看電影,觀賞節(jié)目表演,每逢重大節(jié)慶都有盛大的儀式進行,老百姓一年集中享受幾次精神盛宴。這次照例是公社的幾個大小領(lǐng)導(dǎo)登臺發(fā)獎,最后一個發(fā)獎的是公社書記,一等獎獲得者就是剛才唱京劇的李少華。

      李少華在大眾的注目下,神態(tài)自若地領(lǐng)獎,雖然捧到的是一張紅紅的獎狀,他卻像吃了一碗香噴噴的豬肉一樣快活。

      李少華不是第一次得獎,小學(xué)得獎拿到手軟,不論是音樂,還是體育,他都是優(yōu)秀的。嗓子美得叫樹上的鳥兒停下歌唱,撒開腳丫趕得上兔子,光溜溜的樹干他哧溜一下就上了頂,樹上的鳥一下子就被他捉住。

      初中還在大隊學(xué)校上,李少華不僅京劇唱得有板有眼,本地花鼓戲也學(xué)得惟妙惟肖。在班級文娛活動上,一段花鼓戲《劉??抽浴芳磁d地唱了起來。

      走哇

      小劉海呀

      在茅棚啰

      別了娘親啰噢呵呵

      肩扦擔(dān)往山林去走一程吶

      噢呵嗨

      家不幸啰

      老爹爹早年喪命啰呵呵

      丟下了母子們苦度光陰吶

      噢呵嗨

      嘆老母眼失明無人侍啊奉啰呵呵

      心只想討房親撐持門庭吶啊

      噢呵嗨

      怎奈我喲家貧窮

      無衣無食啰呵呵

      誰愿意來與我定下這婚姻吶

      噢呵咳

      一路上啰我胡亂想

      神魂不啊定啰呵呵

      到山林見干樵

      真愛人吶

      噢呵咳

      放下這扦擔(dān)把樵砍啰吶

      挑起這柴擔(dān)轉(zhuǎn)回呀程

      縣里來人

      縣里來人了!永隆學(xué)校的師生們相互傳告。來的是縣文化局的王副局長,縣文化館的劉副館長,縣花鼓劇團的胡團長,還有隨同的公社文化站的彭站長。他們來學(xué)校選苗子,招縣花鼓劇團的小演員。

      幾把長椅擺在學(xué)校會議室,縣、公社來的客人一字排開坐在上面,等待前來面試的學(xué)生們。

      此時,李少華在課桌前一絲不茍地做作業(yè),手拿鋼筆,按著作業(yè)本,擰著眉頭,陷入沉思中?!袄钌偃A,李少華,快,快,該你了!”班長叫道。

      李少華合上書和本子,把鋼筆擰了一下,放入文具盒,收拾齊備放入課桌里,不緊不慢地隨班長走出教室。

      “李少華,你試唱一個!”王副局長說道。

      “我唱什么曲子?”

      “唱你拿手的,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劉副館長說。

      遠飛的大雁

      請你快快飛

      捎個信兒到北京

      翻身的農(nóng)奴想念

      恩人毛主席

      遠飛的大雁

      請你快快飛

      捎個信兒到北京

      翻身的農(nóng)奴想念

      恩人毛主席

      遠飛的大雁

      請你快快飛

      捎個信兒到北京

      翻身的農(nóng)奴想念

      恩人毛主席

      遠飛的大雁

      請你快快飛

      捎個信兒到北京

      翻身的農(nóng)奴想念

      恩人毛主席

      翻身的農(nóng)奴想念

      恩人毛主席

      一曲《遠飛的大雁》從李少華的口中飄了出來,飄出會議室,飄向遠方,飄向他心中那神往的地方??h、公社來的客人在歌聲中沉醉,歌已唱完,他們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屋內(nèi)、屋外立刻響起嘩嘩的掌聲。

      “會唱戲曲嗎?”胡團長探身問道。

      “我唱‘提籃小賣’,可不可以?”

      “可以,不要緊張,盡情地全身心地唱哦?!迸碚鹃L叮囑道。

      李少華右手前伸,右腳站定,左手似提“紅燈”模樣,一個亮相,京劇《紅燈記》中“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經(jīng)典唱段向客人們抖了出來。

      提籃小賣 哎

      拾煤渣

      擔(dān)水劈柴

      也靠她

      里里外外一把手

      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

      栽什么樹苗結(jié)什么果

      撒什么種子開什么花

      李玉和扮演者錢浩梁渾厚的聲音被尖嗓的李少華替代,李少華如同劇中人李玉和那樣機智,那樣從容,意志那樣堅定,仿佛一個小大人兒,神情自然,把劇中人李玉和稱贊女兒的神情演繹得惟妙惟肖。

      李少華唱完戲曲,轉(zhuǎn)身回教室做作業(yè)去了。

      “李少華這孩子如何,可不可以備選?”彭站長問道。

      “這孩子有氣質(zhì),愛學(xué)習(xí),準(zhǔn)能成!”王副局長首先說話。

      “嗯,會唱歌,會唱曲,比較全面,表演得體,臺風(fēng)瀟灑,是個好苗子??!”劉副館長贊嘆。

      “既然兩位領(lǐng)導(dǎo)都這么看,應(yīng)該不會錯,我們帶回去好好練練,看吃不吃得苦?!焙鷪F長點點頭。

      “農(nóng)村的孩子早當(dāng)家,這孩子吃得苦,耐得煩,霸得蠻,他在學(xué)校表現(xiàn)得一直不錯,文藝表演多次獲獎,是我們公社的小明星呢?!闭驹谝慌缘男iL竭力推薦。

      十四歲出門遠行

      李少華十四歲離開父母,從偏僻的鄉(xiāng)村去縣城,走出了從未跨越的公社邊界。

      臨出發(fā)時,父親不斷提醒,千萬不要錯過上車時間,從公社到縣里的客車僅此一班,早晨趕不上車,就得等第二天去了。

      天剛亮,李少華早早地起了床,幫父母干家務(wù),煮豬食。母親給他收拾行李,用網(wǎng)兜裝上臉盆、茶杯、毛巾、牙刷牙膏和書籍,夾衣下口袋裝上幾個昨天煮熟的雞蛋。

      父親肩挑行李在前面走,少華手提,相跟著沿屋旁彎彎的小徑急急地出了門。

      十四歲出門遠行,李少華記得兒時走得最遠的是公社碼頭,看著寬寬的河不能過去,只能望水興嘆。這次卻要離開父母,趕往六十多里外的縣城,他將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拼,在春夏秋冬里摸爬滾打,飽嘗生活的艱辛,享受成長的快樂。

      一路疾行,走了近一個小時,父子倆在晨光微露中來到永隆公社碼頭。說是碼頭,其實就是一條過河擺渡的小船。小船上幾個人在船上等著,父子倆走上搭在岸邊和船之間的一尺寬的木板,晃晃悠悠地走過,一腳踏進船艙,才松了一口氣。

      船夫起錨,收起纜繩,雙槳蕩開,朝對岸劃去。

      對岸是龍門閘,父子倆腳落在對岸的沙石路,向上走陡坡,登了幾百米,使勁登上河堤,再順堤而下,一條南北向的沙石公路來到眼前。這條龍門閘邊的公路通往縣城,沒有車站,臨路設(shè)有??奎c,父子倆在此等候從北方開來的客車。

      公路是山巖和粗沙子鋪成的,下面是泥土,路面坑坑洼洼,陰雨天泥濘不堪,或深或淺的車轍印交錯。一下雨,車輪就在水里蹚,一到夏秋,路上黃塵蔽目,看不清遠處的行人和車輛。

      “嗚”的一聲,遠處黃塵滾滾,一個龐然大物顫抖著呼呼地闖了過來?!皝砹耍瑏砹?,來了!”等得焦急的人們邁開腳步快步往前趕,生怕車不停,失去了上車的機會。

      父親搶先一步擠進車門口,一手支撐著擔(dān)子,一手拉著李少華,弓著身子就往里面鉆。

      “老李,這是你兒子吧?”李少華父親的熟人向他打招呼?!笆堑模俏覂鹤?。”“你挑著行李干什么,還同兒子一起?”熟人驚奇地問?!拔覂鹤涌忌峡h花鼓劇ev0KEWzIzGM77yS/r7cGfg==團了,我送兒子去單位報到!”李少華父親的聲音提高了一個八度。

      車內(nèi)乘客羨慕的目光都射了過來,李少華感到被探照燈照過的燥熱,身子坐得直直的,眼神定定的,心底涌起無比的自豪。

      一路左右搖晃,上下顛簸,李少華慶幸沒吃早飯,保不準(zhǔn)胃里的東西顛得要嘔吐出來了。經(jīng)過五十多分鐘的晃蕩,客車把他們運到了縣城汽車站。

      出停車場,走人民路,穿過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往南走,進入寬敞的大馬路,縣花鼓劇團的牌匾出現(xiàn)在面前。父子倆站在劇團門前許久,可惜沒有照相師傅過來攝影,無奈留下了永久的遺憾。

      百煉

      十四歲的李少華從閉塞的農(nóng)村走進縣城,生活圈子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圈里活躍著一批六七十歲的花鼓戲老藝人,他們來自湖南、湖北、江西、安徽等地,生旦凈丑各行當(dāng)齊全,有幾位還是省市很有名氣的主演。

      劇團還從縣里初中學(xué)校請來了文化課老師,以便接上初中的課程。一個戴眼鏡的男老師姓劉,別人稱他眼鏡劉。劉老師上語文課,講授魯迅先生的《孔乙己》,“多乎哉?不多也?!眲⒗蠋熌畹馈Ke例說:“如同我們同學(xué)進縣劇團,不是多了,而是少了;演小生的演員,不是多了,而是少了;演丑角的演員,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多乎哉?不多也!”小演員們哄堂大笑。

      劉老師接著發(fā)揮道:“‘茴’字有四種寫法,我們班上有五個同學(xué)的姓名最后一個字叫‘華’,你們可知道,‘華’字也有四種寫法?”

      叫“華”的五個同學(xué)睜大眼睛看黑板,又盯著老師看,側(cè)耳細聽下文,想知道究竟有哪四種寫法,借此可以當(dāng)作炫耀的資本。這時,下課鈴聲響了,劉老師上課沒有拖堂的習(xí)慣,立即走出教室,騎上二八大杠趕回學(xué)校去吃中飯,五個同學(xué)在后面趕,一個勁兒地喊:“劉老師,哪四種寫法?”“下次告訴你們!”伴著鈴鐺聲,劉老師猛地踩腳踏板,自行車躥出老遠,一陣風(fēng)就淹沒在人群里。

      李少華只要是碰到問題,絕不過夜,必須當(dāng)下解決,那時沒有電腦、手機,他一個人前往縣新華書店,想查找資料解決這個疑難。他看了工具書,翻了幾本資料,查到“華”字不光有四種寫法,還有三種讀法。

      在授業(yè)名師當(dāng)中,王洪聲老師是其中的一個,他六十多歲,從長沙藝聯(lián)花鼓劇團過來,曾經(jīng)到湖南、湖北兩地巡回演出,影響頗廣,名震湘鄂。他文武不擋,唱功了得,臺風(fēng)瀟灑,人稱“王小生”。李少華在他門下授業(yè)啟蒙。

      “少華,手眼身法步,先從眼功練起,眼睛要是靈活有神,顧盼生輝,人物形象就活了?!蓖趵蠋熣f道,先示范起來。

      一雙欣喜的眼睛仿佛溫煦的陽光一般,照耀全身;一雙悲憤的眼睛宛如噴火的烈焰,燒灼心靈;一雙驚懼的眼睛就像脫了葉的樹枝,戰(zhàn)栗不止。眼睛成了性格的化身,思想的窗戶,攝人的磁石。一雙眼睛可以說話,說可心的話,擔(dān)憂的話,憤慨的話,驚懼的話,它包裹著心靈的機巧,透著冷熱氣,閃著變幻多姿的光。說有光,便有了光。眼活,神活,人活!

      李少華為了把眼睛“煉”得活靈活現(xiàn),傳神傳情,從盯點燃的香頭開始練起。春盯樹上的嫩芽,夏看天上的繁星,冬天看翻飛的雪花,雨天看驟降的急雨,洗臉時把臉沉入水中練眼,練紅了雙眼,練瘦了身體,卻練出了目光神采,精神氣質(zhì)。

      “王小生”看他一抬眼放出的神采,一轉(zhuǎn)眼盼顧生情,一亮眼精神逼人,說:“可以了!”

      “李少華,有一雙亮招子,還得一口好曲子,練好唱腔,才拿得住人!”“王小生”讓他從《西湖調(diào)》開始練起,由淺入深,由易到難。

      初露

      經(jīng)過冬季的枯黃與零落,冰雪融化之后,春天的縣城在樹木抽枝、河水微瀾中醒了過來,一切都欣欣然,活潑潑。

      市民們相互傳著一個消息,多年未演的花鼓戲《劉??抽浴方K于要與大家見面了!聽說里面的勞動小生劉海的扮演者是“王小生”的徒弟李少華,首場就在當(dāng)晚。一時間縣城區(qū)巷道空無一人,萬人爭睹,他們都趕赴劇院看看小生扮相怎么樣,念白、唱腔究竟如何神奇,期望享受這美妙無比的視聽盛宴。

      全場爆滿,開場鑼鼓一響,座位上、走廊上坐著、站著的人全都噤聲,人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全由眼睛和耳朵主宰,立刻沉浸在身形和曲調(diào)中。

      山巒起伏的小道上,劉海肩挑砍下的干柴,瀟灑地行走。舞臺的追光跟著,劉??⌒愕拿嫒荩`活的身姿,洋溢著青春美、藝術(shù)美。

      坐在前排的小玲望著李少華出了神,小伙子多俊呀,清秀的眉毛,深情的眼睛,挺拔的鼻子,兩角彎彎微翹的嘴唇,有力的臂膀,靈活的腰身,活潑的雙腳,一個個身影在她眼前不停地閃,她多想湊過去,近身看看這可心的人兒啊。

      胡秀英和劉海唱了起來。

      (女)我這里將海哥好有一比呀

      (男)胡大姐

      (女)哎

      (男)我的妻

      (女)啊

      (男)你把我比作什么人咯嗬嗬

      (女)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哪

      (男)那我就比不上咯嗬嗬

      (女)你比他還有多咯

      小玲暗想:少華哥,你真是天上的牛郎,美妙的神仙。小玲的眼睛仿佛穿過千萬里,追逐到劉海身邊。

      (男)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咯嗬嗬

      (女)劉海哥你是我的夫哇

      (男)胡大姐你隨著我來走咯嗬嗬

      (女)海哥哥你帶路往前行哪

      (男)走咯嗬嗬

      (女)行哪啊

      (男)走咯嗬嗬

      (女)行哪啊

      (合)得兒來得兒來得兒來嗨哎嗨哎……

      小玲恍然入夢,跟隨李少華在山道上行走,跟著心愛的少華哥,歡天喜地蹦跳著走。

      (男)我這里將大姐也有一比呀

      (女)劉海哥

      (男)哎

      (女)我的夫

      (男)啊

      (女)你把我比作什么人咯嗬嗬

      (男)我把你比織女,不差毫分哪

      (女)那我就比不上哪

      (男)我看你儼像著她咯嗬嗬

      (女)劉海哥你是我的夫哇

      (男)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呀咯嗬嗬

      (女)海哥哥你帶路往前走哇

      (男)胡大姐你隨著我來行咯嗬嗬

      (女)走咯嗬嗬

      (男)行咯嗬嗬

      (女)走咯嗬嗬

      (男)行咯嗬嗬

      (合)得兒來得兒來得兒來嗨哎嗨哎……

      小玲的心嘭嘭地跳,眼睛直勾勾的,整個人呆坐在那里。

      不知什么時候,屋頂大燈全亮了,觀眾魚貫而出,劇院清場時,只有小玲一個人還坐在那里。

      相悅

      夏天的劇場悶熱,劇場內(nèi)八個大吊扇呼啦啦地轉(zhuǎn),舞臺幕布后方的演員們緊張地化妝,即將上場。

      李少華在臉上撲著粉,描著眉,這時,突然闖進來一個姑娘,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

      李少華問:“你好,請問你有什么事嗎?”

      “沒什么事,就是想看看你?!毙×峄琶Υ鸬?。

      “我有什么好看的,我在化妝,等一會兒就要上場了。”

      說著,他自己穿上水衣子,服裝師給他穿短外套,扎腰帶,戴帽子,系帽帶。李少華一手拿著扁擔(dān)道具。

      “好吧,你忙吧,打擾了,我在臺下看你演出?!?/p>

      小玲一扭身,拉著辮子,往后一甩,順著木樓梯,咯吱咯吱地下了樓,來到觀眾座位上坐下。

      激越的鑼鼓聲再次響了起來。

      小劉海呀

      在茅棚啰

      別了娘親啰噢呵呵

      肩扦擔(dān)往山林去走一程吶

      噢呵嗨

      家不幸啰

      老爹爹早年喪命啰呵呵

      丟下了母子們苦度光陰吶

      噢呵嗨

      嘆老母眼失明無人侍啊奉啰呵呵

      心只想討房親撐持門庭吶啊

      噢呵嗨

      怎奈我喲家貧窮

      無衣無食啰呵呵

      誰愿意來與我訂下這婚姻吶

      噢呵咳

      一路上啰我胡亂想

      神魂不啊定啰呵呵

      到山林見干樵

      真愛人吶

      噢呵咳

      放下這扦擔(dān)把樵砍啰吶

      挑起這柴擔(dān)轉(zhuǎn)回呀程

      一個身形瀟灑、腳步輕快的后生,挑著柴火走了出來,手搭涼棚朝前面一望。小玲忽然覺得李少華熱情似火的目光朝自己迎來,內(nèi)心覺得一陣陣燥熱,心撲撲地跳,臉發(fā)燙,上身顫抖,不能自已。

      不知不覺,鑼鼓聲停歇,大幕合攏,觀眾漸漸散去。似乎有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小玲往前走,使她再次走進幕后李少華先前化妝的地方。

      后臺有一個大姐在收拾道具,大姐問道:“小姑兒,是不是找李少華?”小玲回答是。大姐手往前一指,“喏,在那邊,那一排小平房,看到?jīng)]有,男演員住的地方,他住在排房盡頭的那一間?!?/p>

      清晨,太陽從城東升了起來,紅紅的,圓圓的,就像小玲圓圓的臉??h城西側(cè)的清水河邊,一男一女沿著河堤漫步。

      風(fēng)兒輕拂,小玲的劉海吹了起來,遮住了眼睛,用手輕撩了一下,目光溫柔地直朝李少華撩了過來,李少華接住目光,就像在戲臺上劉海對胡秀英一樣。四目交接,宛如雙手溫情地撫摸,小玲喃喃道:“海哥哥,你好帥,喜不喜歡我?”她雙手向李少華伸過去,觸到他的臉上,她撫摸他明凈的額,修長的眉毛,挺拔的鼻子,飽滿的臉頰,溫?zé)岬淖齑健?/p>

      李少華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jì),平時在戲臺上做戲,嘴上唱著,做著舞蹈的動作,哪有現(xiàn)在真實的感覺,現(xiàn)在真談起愛來,一時間張皇失措,不知怎么辦才好。

      李少華是農(nóng)村的苦孩子,兄弟三人,他是老大,吃的、穿的、玩的都傾向弟弟,平時就是讀書、勞動,不和女孩子多說一句話,他十九歲才接觸自己的追隨者,命運的垂青,萌發(fā)了不期而至的愛情。

      日月如梭,轉(zhuǎn)眼就是一年。這幾天,李少華在臺上唱著唱著,一會兒愣怔就出了神,有時候慢半拍,有時候快半拍,演武生武打動作戲時,最后一個后空翻差點跌了下來?!巴跣∩眴査@幾天怎么心不在焉,究竟有什么心事。李少華說沒事。

      一日,李少華沿著曲曲折折的巷道,經(jīng)過一片破爛的居民平房,拐彎爬上一個陡坡,看見兩間半平房前面砌了一個半人高的小院子。

      李少華伏在前面圍墻上,觀看院子里的動靜,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在院子里趕著狗,正堂內(nèi)里一個男子坐著看書,再沒看到其他人。繞到屋后,臥室的床邊,蜷縮著一個女子,李少華輕喚:“小玲,小玲,小玲?!?/p>

      小玲慢慢睜開了眼睛,“哎喲”,她呻吟了一聲。雙臂和雙手被麻繩捆綁,勒出了深深的印痕?!叭A哥哥來了?!薄班?,來了,我找得你好苦,你家真難尋。”小玲顫動嘴唇,兩串清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拔腋改覆蛔屛艺夷?,把我關(guān)在家里一個星期了,我媽說我再找你,就打斷我的腿!她說你一個唱戲的,農(nóng)村里來的,要錢沒錢,要權(quán)沒權(quán)。我們家都是城里人,門不當(dāng)戶不對,光長得好看,又不能當(dāng)飯吃,必須一刀兩斷,否則,不能出這個門?!睕]等小玲說完,李少華心頭的熱血“嘭”地一下沖上腦門。

      李少華是有骨氣的,從來沒有受過這等侮辱,他把淚流進心里,落到肚子里,他不能號啕,不能痛哭,他必須堅強。他猛地起身,沖出屋后,跌跌撞撞地在凹凸不平的煤灰沙石路上跑了回去。

      A角

      縣花鼓劇團挖掘了古裝戲,不斷推陳出新,并創(chuàng)作新戲,因當(dāng)時形勢的需要,一場史無前例的新戲排演轟轟烈烈地開始了。

      《洞庭之珠》是縣劇團打磨已久的新劇,展現(xiàn)本地魚米之鄉(xiāng)的田園風(fēng)光、市井風(fēng)俗、風(fēng)物人情,真是氣象萬千,該劇廣泛采用聲光電影技術(shù),呈現(xiàn)活化的人生百態(tài)圖。

      由誰出演男一號,還沒定下來?!巴跣∩耐降堋苯o李少華鍍上了一層金,“小劉海”積攢下的名氣不脛而走,湘鄂邊兩地婦孺皆知,給他加了分。李少華志得意滿,摩拳擦掌,使出渾身解數(shù),準(zhǔn)備摘下這顆閃耀的明珠。

      胡團長召集各部門負責(zé)人開會,縣委宣傳部常務(wù)副部長在會上講話?!巴緜儏?,《洞庭之珠》這出戲凝聚了我們劇團眾多人員的心血,從底本、舞美、布景、燈光、角色等方面不斷創(chuàng)新,精研細琢,多次打磨,才有了今天這個模樣,成績來之不易,縣委對《洞庭之珠》的排演非常重視,一定全力支持。要人給人,要錢給錢,要物給物,希望大家不負眾望,把這出戲創(chuàng)排成精品,沖出本市本省,走向全國!”

      胡團長接著說:“剛才文部長代表縣委發(fā)話了,給我們送來了及時雨,人、財、物都傾向我們劇團,足見縣委對我們的重視程度,縣委寄予了厚望。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這下就要看我們的了!”

      他停頓了一下說:“劇本還要潤色,編劇組要抓緊;舞美要搞出亮點,舞美組要出新招;布景燈光要反映湖鄉(xiāng)特色,布景燈光組要采用多種新技術(shù);特別是角色的選定,采用競爭機制,男女角色分AB角,看演員的表現(xiàn)最終決定?!?/p>

      男主角初步敲定兩個人,李少華和王國華。李少華的師傅是王洪聲,王國華的師傅是從長沙來的名演員。

      王國華暗自開始活動,希望通過疏通關(guān)系,請人出來說話,增加自己的砝碼,一舉拔得頭籌,拿下A角。

      王國華決定先請客,首先去請胡團長,不巧,胡團長出差了,沒有請到。團領(lǐng)導(dǎo)里請到年輕的管舞美的肖副團長,還有編劇組、舞美組、布景燈光組的組長,自己的師傅共六人,相約來到“常相聚”餐館。

      王國華提著酒壺對肖副團長說:“肖團長,您是青年才俊,又是領(lǐng)導(dǎo),是我心中的楷模,這次演A角,還希望肖團推薦推薦!”

      肖副團長趕緊手掩酒杯道:“國華,你有長沙來的大師傅掌勺,自己也努力,我是樂見其成。”

      王國華的師傅說:“有肖團長這句話,這事準(zhǔn)成!小王平時常同我聊,肖團長喜歡提攜后進,尤其對他很照顧。小王也要多長點心,向各位組長多請教請教,還請各位領(lǐng)導(dǎo)多提點提點。”

      這三位組長連連點頭,都說好好好。

      王國華下桌一個個敬酒,他對肖副團長說:“千言萬語就在這杯酒中,我先干了,您隨意!”又對三位組長說:“仰仗各位領(lǐng)導(dǎo)了!”最后敬自己的師傅,把腰彎下九十度,誠懇地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您這個不成器的徒弟成不成,全靠您的點撥了!”

      王國華的師傅擺擺手說:“你不能這么說,我的水平差得遠,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靠個人,自己達到什么程度,悟性高低,最終還得靠你自己?!?/p>

      其他人都附和道,長沙來的大師傅說話水平就是高,大家望塵莫及,好師傅,好徒弟,好手段!

      李少華這一段時間練功可入了迷。他向老前輩請教人物形象的塑造,向編劇請教怎么摳臺詞,向?qū)а菡埥虅∏榘l(fā)展人物心理狀態(tài)的把握,他也同師兄師弟互通有無,交流學(xué)習(xí),取長補短。

      “王小生”把李少華叫到家里對他說:“少華,你認為最能抓住人的東西是什么?”

      “是人心?!?/p>

      “用什么抓人心?”

      “用己心感知人的心,用己心感化人的心。”

      “憑什么感知人的心,用什么感化人的心?”

      “憑現(xiàn)場交流感知人的心,用情感化人的心?!?/p>

      “你可記住了,以心交心,以心感人,以情化人?!?/p>

      王師傅的“心傳”似燈塔,為他照明了前路,如同量子糾纏一般,在自己和觀眾之間架起一座連心橋,連接心的紐帶,以此感心和交心。李少華像開了掛一樣,表演藝術(shù)突飛猛進,漸至佳境。

      準(zhǔn)丈母娘看戲

      羅馬城不是一天之內(nèi)建成的,名聲也不是靠別人吹氣球吹出來的,李少華能有如今的成就,全靠演技,憑工匠般日積月累雕琢而成。

      李少華憑著靈性和勤學(xué)苦練,靠過人的演技拔得頭籌,成為劇團的臺柱子,當(dāng)然的小生A角。

      今天是彩排的第一天,胡團長親自到場,開始演前訓(xùn)話,他先強調(diào)演出的重要性,然后對導(dǎo)演、布景燈光組、舞美組負責(zé)人一一提出要求,要求他們?nèi)ε浜?,爭取一次成功?/p>

      胡團長踱步到李少華面前,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就像將一副千斤擔(dān)子壓到他肩頭,臉上滿是笑容,又扣下手指,仿佛抓住樞紐一般,殷殷囑托:“少華,這下就看你的了!”

      李少華站得直直的,臉色凝重,目光堅定,望向遠方,他說:“請團長放心好了!”

      導(dǎo)演說開始,全體演職人員進入臨戰(zhàn)狀態(tài),布景把那一方天地渲染得活色生香,變幻的燈光流光溢彩,劇情隨人物的情感變化生動地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

      李少華從密集的鑼鼓聲中激情出場,開嗓唱出活潑、歡快的聲腔,把觀眾一路從湖水、垂柳、田間引到村道,再進入農(nóng)家的場景,觀眾感受到那一道道河湖,一片片垂柳林,一壟壟田地,一條條道路,一棟棟農(nóng)舍,在綠樹紅花掩映的屋坪上,夫妻在一起聊情話,父輩加入敘家常,鄰居進場談農(nóng)事,大伙兒在寬敞的屋場,談興正濃,話至酣處,不時發(fā)出一陣陣爽朗快意的笑聲。

      彩排的第二天,縣劇團廣發(fā)海報招貼,定于一周后對外公演《洞庭之珠》。

      小玲是???,天天來劇院看戲,劇團演多久,她就看多久,這個“華粉”入了迷,發(fā)了癡,天天奔波在去看戲和回家的路上。

      她媽媽望著那張紅撲撲的臉,問小玲:“天天往外邊跑,干什么去了,五迷三道、魂不守舍的?!?/p>

      “我閨蜜約我玩,她找男朋友了。”

      “人家找男朋友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她還約你玩?奇了怪了,不是你找李z6tpraF5CEOhYBmC59biIQ==少華去了吧?”她媽滿腹狐疑。

      小玲躲閃著說:“不是,我有幾個閨蜜,不是做生(慶祝生日),就是同學(xué)、朋友相會,她們要我陪客?!?/p>

      “哈哈,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干啥了,睜著眼睛說瞎話,年紀(jì)不大,就喜歡往外邊浪!你再和小李談愛,看我不關(guān)你禁閉!”她媽故技重施。

      “媽媽,聽說今天《洞庭之珠》演最后一場,你想不想去看看,不少老太,甚至年輕人都去看呢!”小玲對她媽邊笑邊說,神色不變。

      “看就看,我看是不是會演出一朵花來!”她媽媽接過她拋過來的話。

      當(dāng)晚七點三十分,小玲將媽媽座位安排在第一排正中,近距離看得真切。

      鑼鼓開場,這時,一個面容俊美的年輕男子躍入眼簾,一舉手一投足透著一副大家氣象,一念白一吟唱似乎讓人把心尖拂了一下,全身過電一般,那眼睛如初夏的和風(fēng),又像與人說話那樣親切,清清亮亮,干干脆脆,利利落落。

      小玲她媽像被一個巨大的磁鐵吸引住,一動不動,呆住了,這也太神奇了。這是什么人吶,這么抓人撩心。小玲她媽問這是誰,小玲抿住嘴,瞄向她,又掃向臺上,微笑不語。

      “死丫頭,你玩陰的,給我下套?!毙×崴龐屶凉值馈?/p>

      劇終鈴一響,她媽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回家,與老伴兒嘀嘀咕咕了一陣,他爸微笑著點了點頭。小玲仿佛收到天大的賀禮,一直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進京

      《洞庭之珠》轟動了縣城,波及市城,并在省城大放異彩,一發(fā)不可收拾,好評如洞庭之水奔涌不息,浩浩蕩蕩,各級榮譽翩翩而至。省里極力推薦,提名縣劇團參加北京會演,縣委對此非常重視,縣委常委、縣委宣傳部部長親自來劇團視察,在會上指示:這次進京會演既要展示我縣劇團的高超藝術(shù)水平,更要展現(xiàn)地域特色、資源特色,讓外地知道桃花源里的城市,有這樣一個迷人的地方??傊?,要舉全縣之力,把我縣的品牌在全國打響!

      縣宣傳系統(tǒng)的最高負責(zé)人講了話,下面哪個敢不重視,本來連日來演員演出已顯疲憊,該歇息了,縣領(lǐng)導(dǎo)的一番打氣,提神鼓勁,演員們就像打了雞血,宛如行腔時再上一個樓上樓,翻筋斗時再來一個翻上翻,緊鑼密鼓繁弦時又進入一個高潮,全劇團人人打起十二分精神,全部進入臨戰(zhàn)狀態(tài)。劇團召開誓師大會,戰(zhàn)前動員,制訂方案,下達任務(wù),明確責(zé)任,分工到人,整個劇團有條不紊地運作起來。

      李少華投入緊張的排演中,“王小生”對他反復(fù)叮囑:這次進京演出是面向全國,對你藝術(shù)水平的提高有很大的促進作用,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最大程度地發(fā)揮,把這出戲在全國平臺上唱響。

      小玲的心這幾天極不平靜,聽她閨蜜說,閨蜜談的那個男朋友,先在縣里一個好單位工作,因表現(xiàn)突出,后來調(diào)到了市里,還沒上班,男人就當(dāng)了陳世美,一腳把她蹬了,經(jīng)過各種努力,兩人的關(guān)系還是黃了。閨蜜茶飯不思,形銷骨立,癡癡呆呆的,憂郁起來。

      小玲聯(lián)想到李少華風(fēng)頭正勁,影響越來越大,許多女孩都想往上貼,李少華這次進京匯報演出,怕回來就認不得自己了。自己與他沒談及婚姻,甚至與爸媽都沒見上一面,兩人的關(guān)系八字還沒有一撇,他要當(dāng)陳世美,自己也沒辦法,誰能把他的心關(guān)住,把人牽住不跑,這實在是一個問題。這幾天她心焦火燎的,越想越不對勁,李少華要是跑到別的女人那里去了,這可怎么辦呀?

      小玲近來愛做夢,白天晚上都入夢。恍惚間,李少華與一娉婷女子手牽手在小路上散步,他們走到一株大樹下停住,竊竊私語些什么。忽然,那女子張開血盆大口,在吃李少華的心,她的頭發(fā)越來越長,顏色由青色變成金黃,然后幻化成五顏六色,在空中飄舞,纏繞,把李少華纏住,包裹起來,眨眼之間,李少華不見了身子,那女人像妖魔一樣陡然長高,越長越大,高達天際,天地間只剩下那一個巨大的嘴的黑洞。小玲的心像石頭一樣下沉,從屋子里沉到水里,從水里沉到地下,下沉到無邊的火焰,把自己燒得體無完膚,慘不忍睹。

      小玲從夢中驚醒,拿鐘一看,已是午夜時分。天空中幾點殘星,烏沉沉的,大地寂靜,老鼠,甚至貓狗都寂靜無聲,床的四周黑洞洞的,父母親的房間沒有任何聲音。

      小玲下床,打開門,往小小的院子里逡巡,她望向劇院方向,那兒沒有聲音,沒有燈光。她多么希望那兒傳出熱情奔放的小生李少華的演唱聲,還有那俊美的面容,那健美的身姿,那甩出的呈現(xiàn)美妙曲線的長袖……

      天還沒亮,小玲匆匆忙忙趕往車站,她躲在開往長沙的長途客車附近,等待很久很久,她看見縣劇團的演員們陸續(xù)上車,卻不見李少華的身影,為什么,他不去了嗎?

      一會兒,一個小伙子背著袋子跑了出來?!袄钌偃A!”小玲驚呼了一聲,李少華好像聽到聲音,循聲望了過來,兩人目光對視,小玲激動得眼淚流了出來。李少華跑到小玲跟前,對她說:“這幾天怎么不見你?我給你寫了封信,你好好休息,保重自己!”

      李少華跑著上了車,長途客車一聲長鳴,左轉(zhuǎn)彎再直行,奔跑起來,客車頂著初露的晨光,一路風(fēng)馳電掣起來,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蹤影。

      載譽歸來

      李少華他們在北京演出一結(jié)束,劇團的匯報劇目《洞庭之珠》評為二等獎的消息挾帶電波,飛到了縣城,水鄉(xiāng)沸騰了。歡迎的人們跟隨演出隊伍駛來的車隊,舉著標(biāo)語牌,揮舞旗幟,迎接從北京載譽歸來的演員們。

      在縣城歡呼迎接的隊伍中,有三個特殊的人,他們是小玲、小玲父親和母親。

      去北京的這些日日夜夜,他們?nèi)艘恢睜磕c掛肚,日夜縈懷。小玲更是胃口不好,吃不下,睡不下,依然噩夢連連,夢到情郎長了翅膀,撲棱一下,振翅遠去,一去不回,飛進了皇家林苑,落在了高官富戶之家。

      小玲感到欣慰的是,李少華還像去北京時那樣熱情,跳下車,跑到小玲面前,接過了小玲遞過來的一捧“勿忘我”。

      小玲給李少華捎話,約他今晚去“合脾胃”餐館,為他接風(fēng),說沒有約請其他人,僅李少華、小玲和小玲父母四人。

      李少華知道,這是小玲她們的家宴。平時聽小玲講,她們家極少請外人吃飯,他深知這次赴宴具有特別的意義。去還是不去,思慮再三。據(jù)街上傳聞,她母親是一個山大炮,聲音大,有時還蠻不講理,得理不饒人,是個極不好打交道的人。用當(dāng)?shù)氐脑捳f,他們是街上的人,李少華是鄉(xiāng)下來的人,兩股道上跑的車,合不合得來可真難說,有沒有共同語言,對事情的理解在不在一個頻道上,誰也不知道。

      街上市井人物復(fù)雜,而李少華雖從鄉(xiāng)下來,通過多年的學(xué)習(xí),思想認知大大提高,他已遠不是先前閉塞鄉(xiāng)里的孩子了。

      沿著寬闊的人民路,右轉(zhuǎn)進入一個菜市場,最熱鬧的一家餐館出現(xiàn)在眼前,餐館不斷有人出出進進,他抬頭看到門楣上掛著一個金鑲紅斗大的字——“合脾胃”招牌。李少華平時這邊來得少,一路問過來才找到。

      小玲早就迎在門外,她拉著李少華的手就往館內(nèi)靠里的雅間引,從大廳轉(zhuǎn)過一排餐室過道,他們進入“夢里水鄉(xiāng)”廳,小玲父母在里面端著茶候著。

      李少華一聲“伯父伯母好”,小玲父母見狀連忙起身,讓座,看茶,遞煙,李少華手一擺,說不抽煙,小玲她爸將煙放下了。

      小玲父親開始說話:“少華,你老家在哪里,你家有幾弟兄,你是不是老大?”李少華回答:“伯父,我家在永隆公社永隆大隊第八生產(chǎn)隊,我們家三弟兄,我是老大。”小玲父親接著說:“你們?nèi)苄衷诩叶几苫顑喊?,你看,我們家三個女孩子?!毙×釈舌恋溃骸鞍职?,你當(dāng)老師的又不是戶籍警,問東問西的,我們家的活兒我們姐妹干,還輪不到小李干呢?!薄澳氵@丫頭,你的事情才剛剛開始,胳膊就往外拐了。李小玲,你悠著點兒!”小玲媽用手指頭戳著小玲腦袋笑道。

      開始吃飯。桌上擺了“竹葉青”,李少華端著酒杯走到小玲爸跟前說:“伯父,我敬您一杯,我們李家和您李家有緣,八百年前是一家,您家背米和打藕煤的事我包了。先干為敬,您隨意!”說著,一杯酒朝喉嚨里倒了進去,嗆得他滿臉通紅。小玲爸立即干了杯,開心地笑了。小玲媽拍著手叫道:“小李,好孩子,今后,重活兒不要你干,你不要客氣,你要常來我們家!”她的臉笑成了一朵花。

      酒干盤凈,話都說得差不多了,該散人了。李少華和小玲一家分道而別。

      尾聲

      在寬闊的林蔭道上,一對年過花甲的夫妻手牽手慢慢行走,他們好像與路人相識,別人不停地同他們打著招呼,人們不時地回過頭來張望,他們對這對夫妻敬佩,仰視。人生被歲月磨去了風(fēng)華,而又再度閃亮,見到熟悉的人,喚起人們對往事的回憶、念想,好像一幅畫,再度被人欣賞。這對老夫妻是李少華和李小玲。

      昔日如日中天的縣花鼓劇團,經(jīng)過市場大潮的一次次沖擊,如同老年人一樣,進入了暮年,幾十年間,劇團演員逐漸離去,有的考上大學(xué),有的做生意,有的轉(zhuǎn)單位,有的回家養(yǎng)病,生活的風(fēng)雨把這批從農(nóng)村來的曾經(jīng)風(fēng)華正茂的人沖刷得七零八落,星散各地。

      李少華的行當(dāng)幾經(jīng)轉(zhuǎn)換,不管轉(zhuǎn)到哪里,他對藝術(shù)仍矢志不渝,白天工作,晚上給年輕人傳藝。幾十年的磨煉、參悟,“李小生”的名氣蓋過了“王小生”,在當(dāng)?shù)匮莩龉叛b戲的每一個場地都留下他指點的身影。

      李少華寶刀不老,穿著戲裝,頻繁出現(xiàn)在縣城劇場、居民家、殯儀館,遠赴周邊縣市和湖北,他一舉手、一投足風(fēng)采依舊,還是那個充滿青春氣息的“劉海哥”,他的粉絲數(shù)不斷上漲,他們跟著趕場,還拖著子輩、孫輩跟隨,其間不時還有年邁的粉絲觀看欣賞,昔日蕭條的花鼓戲,因他們的追捧,如今市場迅速升溫、火爆,地方藝術(shù)得以不斷傳揚。

      在這些追星人中,老伴兒李小玲永遠不落,她永遠是他的粉絲,他的知己,他的朋友,他的伴侶,她永遠把他的一切惦記在心,他是她永遠放不下的人,雖然歲月將她的雙鬢染霜,但心依然火熱,性格依然溫順,話語依然溫柔,飯菜依然香甜可口。婆不離公,秤不離砣。是藝術(shù)使他們相戀,使他們的人生出現(xiàn)浪漫、幸福、美妙的圖景。

      李小玲加快步子,走進湖心公園,她招呼著老伴兒,親切地喊:“華哥,華哥,快來,你看這是什么?”

      李少華加快腳步,曲曲折折的廊橋把他引至湖心。湖心水波蕩漾,魚兒潛泳,唰地一下驚走,李少華拾起一塊小片石,用力甩過去,那石頭連打三個水漂,在湖面上穿水而過。這可愛的小石子把他帶回童年時光,那曾經(jīng)苦難而美好的家鄉(xiāng)記憶,那方滋養(yǎng)他成長的有滋有味的園地,那自由灑脫的戲劇唱段……

      他倆沿著古色古香的銅藝燈桿,楊柳依依的小徑,在鳥兒的啁啾聲、孩童們嬉戲奔跑之間穿行,他們仿佛年輕了幾十歲,更加意氣風(fēng)發(fā),精神抖擻,目視前方,發(fā)力行走,不管風(fēng)兒吹亂了他們的頭發(fā)。

      李少華要回歸戲的原鄉(xiāng),依然侍弄他的藝術(shù)園地,他要年輕的后輩接過他的旗幟,讓地方藝術(shù)不斷傳承,發(fā)揚光大。李少華這么想著,李小玲也是這樣,她要像胡秀英一樣,陪著她的“海哥哥”一起“砍柴”,夫唱婦隨,同他趕赴下一個演出地。

      作者簡介:彭滔,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散文學(xué)會、湖南省詩歌學(xué)會會員。發(fā)表作品100多萬字,小說和散文多次獲得國家級獎項,作品進入多種選本。出版散文集《月當(dāng)窗》等。

      (責(zé)任編輯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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